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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的麥浪(中篇小說)

2020-08-20 08:05:02冶生福
青海湖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哥哥

1

電梯已到29層了!拿好你的衣服,一出電梯,我倆再往上爬一層樓,穿過那道小門,就到樓頂了,你好像還有點猶豫,人就是這樣的,遇事總會猶猶豫豫,要不怎么叫人呢,如果是一頭驢,它就不會這樣想了。

這道小門也沒有什么可怕之處,這里我已來了很多次,這門上的鎖子只是個聾子的耳朵——樣子貨,你看,我一擰不就開了嗎?小伙子,別那么大聲,聲音太大了,會有穿黑皮的保安上來了,躲開這些保安還真不容易喲。

我記得第一次來,一進(jìn)大廳,人家就發(fā)現(xiàn)了我,那時的我一身霉味,連衣服都長出霉花來了,人家保安還能不發(fā)現(xiàn)我?那時我一天只吃一袋方便面,連胳膊帶腿都軟得像方便面,就這樣軟綿綿地被他們抬出去了。

你問我第一次來這里干什么?一是要賬,二是這里有全西寧最高的樓頂,有運氣的話,或許我能看見像樣點的星星。我知道你笑話我什么,都混成這樣了,還想找顆像樣點的星星,其實我還是想再聽聽城市的聲音,但更想聽到鄉(xiāng)村的聲音。你是知道的,我來自農(nóng)村,來自那個遙遠(yuǎn)的農(nóng)村,那里我的親戚們還在盼望著我回去,盼望著我?guī)退麄円话涯兀∧阈κ钦5?,我是沒錢,比如像你一樣,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之后,在被人騙了所有積蓄之后,你還是會強烈地感覺到這一點。

我們在這里相遇,而且還在這西寧最高的樓頂相遇,我們都有共同的目標(biāo),那就是走到西寧最高的樓頂。想想,在樓頂上能做什么呢?那就是看星星,看完星星,然后頭朝下沖下去,讓耳邊的風(fēng)聲像鄉(xiāng)村穿過楊樹林那樣穿過我們的耳膜,穿過我們的身體,穿過我們最柔軟的心,或許這樣我們才能聽到故鄉(xiāng)的心跳聲。

呵呵,你還不承認(rèn),我都跟了你一路??窗桑隳樧儼琢?,白得就像這城市夜晚反光的烏云,這是自然,每一個頭朝下的人臉都會變蒼白,乃至慘白,不過這只是暫時,隨后你會馬上明白,頭朝下時血會涌到你頭上,你不會再這樣蒼白,當(dāng)然那時沒有人會注意到你的臉,你只能聽到呼呼的風(fēng)聲穿過,穿過你的記憶。

先讓我在這個小門上靠會兒,這個小門上流過我的汗水,我曾為這座樓打過工,從負(fù)三層一直干到了三十層,我見證了這座樓從無到有的過程。俯視周圍,先是一片荒地,隨即搭起一兩間工棚,一兩間變成一排,隨后是轟鳴的挖掘機沉沒在基坑里,深沉的基坑常常讓人想起空曠無垠,我懂這個詞,空曠無垠是不是很文學(xué)化?算過來,我也算個半拉子碼字的,按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我是被命運耽誤了的才子,我還會唱呢,你覺得很可笑?一個老人還會唱?我可沒有吹牛,我有過舞臺,見過了許多的掌聲和空洞的喝彩。這會兒我可不想唱,不想在這風(fēng)聲中,不想在這高樓上,在這樓頂上只有風(fēng)是最好的歌唱家,它能唱出所有城市里醒著的人心中的那一聲嘆息。

看樣子,你是不想讓我進(jìn)這個小門,那有什么呀,我們都是頭要朝下的人了,頭朝上很難,可是頭朝下很容易,只不過是閉眼間的事,就像電梯那樣,叮一聲到頂了,叮一聲到底了,當(dāng)然我們是聽不到叮的,只能聽到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就像小時候刮過山崗的那陣風(fēng),就像當(dāng)年,我哥哥在山崗上逼著我聽城市的聲音,但我剛開始只聽到山風(fēng)穿過山崗,只聽到揚起的破塑料片在風(fēng)中亂吼亂叫。

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時我家馬車被父親趕到了金場,家里只剩下一匹毛驢,瘦毛驢也欺負(fù)我和哥哥,一看到我倆,不肯拉車,飼料加棍棒才讓它勉勉強強地拉上了車。

那些日子,我和哥哥得把家門口高高的牛糞堆運到地里去。雖然春天已到高原,可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積累,寒冷仍深鎖牛糞堆,高高揮起的十字鎬只能從糞堆上刮下來一點點表皮。

從早上到晚上,我盼望著下春雪,下一場厚厚的大雪,把牛糞堆蓋得嚴(yán)嚴(yán)的,把大地蓋得嚴(yán)嚴(yán)的,這樣我們就可以躲避幾天,可以提著小火爐出去玩。

可我再怎么看天,怎么盼云彩,卻怎么盼都盼不到春雪到來。

我得乖乖跟著哥哥去拉糞,哥哥力氣大,一上午時間他能刨出一大堆來,我倆再往驢車上裝。

我家的田地在高高的山坡上,從家到田地,毛驢要休息上好幾次,我們還得拼命推車,每當(dāng)我使勁推驢車時,我就想著怎樣逃脫這個苦差事??墒遣还苣阍敢膺€是不愿意,那高高的糞堆就在那兒,我是沒有任何選擇的。

對了,你往那邊讓讓,讓我也坐坐,忙了一天,我就想休息會,城市的時間是秒針,每一秒都響得像打雷,可家鄉(xiāng)的時間是年針,一年就響那么四次,卻什么事都會在這四針中辦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我們還能在這四針中唱唱花兒,作為青海人花兒你肯定熟悉,我們把驢車趕到上坡路時,哥哥總喜歡唱這首花兒:

大雪下給了整三天,

雪花兒飄給了九天。

哭下的眼淚拿桶擔(dān),

尕驢兒馱給了九天。

說實話,剛開始我聽不懂花兒,哥哥不知從哪兒學(xué)會的,本來歌詞里有眼淚,哥哥那高亢的花兒調(diào)令把這首花兒唱得歡天喜地,一輛驢車,一座大土山,一條斜土路,一個昏黃的太陽,這情景常在我夢中出現(xiàn)。

那綿延的土山能把一個孩子的眼睛遮擋干凈,我和蓮跟在驢車后,突然哥哥使勁拽停驢車,我和蓮緊張地看著哥哥,這兒沒有冰,路也很平,哥哥干嘛要停下呢?

哥哥一臉激動,大聲地說:“聽!你們聽!”

我努力地豎起耳朵,可是我耳邊只有風(fēng)聲,那挾帶著黃砂的黃風(fēng)掠過不同的東西,會唱出不同的歌聲,柳條上唱出哨子樣尖細(xì)的聲音,耳朵上唱呼呼的風(fēng)箱聲,碎紙片上唱嘩啦啦的流水聲,人家玻璃上唱沙沙的磨刀聲。

蓮憋住了氣聽,她和我一樣,只聽到風(fēng)聲,風(fēng)聲里還夾雜著一兩聲野狗的叫聲。

我說:“什么都聽不見!”蓮也搖了搖頭。

哥哥說:“兩個笨蛋!再聽,仔細(xì)點,用心聽,是不是有汽車?yán)嚷?!?/p>

蓮聽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蓮在城里有一個親戚,她去過城里,她給我講過城市,說各種各樣的汽車有各種各樣的喇叭聲。

看著蓮的臉,我靜下心來,可是耳邊的風(fēng)聲卻不停地給我說悄悄話,終于有那么一刻,我聽到了一聲汽車?yán)?,但隨后又聽不見了。

哥哥癡迷地聽著,帶著黃沙的風(fēng)一點也沒有改變哥哥的表情,他一臉欣喜,大聲喊道:“聽,那是汽車?yán)?!知道不,在這些群山的后面有一座城市,那里有汽車,有餅干,還有鋪磚的地面。賽爾東,好好學(xué),考出去,考到那個城市里去!”

哥哥的花兒調(diào)高了起來,連驢也跟著哥哥吼了幾聲,我說:“你唱的真好聽,驢都跟著你叫了!”

哥哥咧著嘴笑了笑,卻沒聽出我的譏諷,唱得更高興了,惹得我和蓮哈哈大笑。

對了,哥哥喜歡書,拉糞時都會帶一本書,念呀念的,自然哥哥的成績在班里總是第一。

2

當(dāng)然,現(xiàn)在你說的也有道理,金窩兒銀窩兒,不如個家的狗窩兒??墒俏覀冞€能回去嗎?我們適應(yīng)了城市的燈光,適應(yīng)了城市的水泥,適應(yīng)了城市的氣味,適應(yīng)了城市的眼神,甚至適應(yīng)了城市的秒針,別怪我說話刻薄,你回去,走在家鄉(xiāng)的路上腿都會閃幾閃,故鄉(xiāng)那清新的氣味會讓你打噴嚏打到死,故鄉(xiāng)那長長的年針讓你都會忘記變老。

看你那樣子,來西寧時間也不長,城市的燈光怎么一點都照不亮你的眼睛呀!你說的對,鄉(xiāng)村的夜晚是黑的,星星是亮的,人的眼睛是亮的,說的話也是亮的,做的事也是亮的,人心也是亮的??墒且参幢兀一剜l(xiāng)村后,那些亮色暗淡了不少,消失了不少。

既然家鄉(xiāng)那里都是亮的,你為啥跑西寧來了?你不用說,我知道,你是窮光陰逼上了,可是窮光陰逼的人也不像你,他們不是兩手空空來到這個城市的,他們是帶著工具來的,鋼釬、電錘、灰刀,還有拉面的手藝,不帶工具來這個城市就是流氓,比如像你,你帶了什么呢?噢,你帶了一副麻將,可這麻將屬于別人,你只不過用用而已,你出的每一張牌,那三個人知道的清清楚楚,所以你賣油菜籽的錢干巴巴地交給了人家。對,是輸了,你賭輸,二八杠是你推的嗎,那是人家大老板沒事玩的,就像你在農(nóng)村沒事了下棋,一萬兩萬在大老板手里不過是個小石頭,而你是學(xué)大牛拉糞——脹爛溝子哩。跟你打麻將的那三個人我見過,他們只在大眾街,他們是去不了海湖的牌局。

在城市獨來獨往的都是大獅級的,他們?nèi)齻€人像豺狗子一樣搭一起,掏人腸子吃,沒有人能從他們手中贏一塊錢,比如那個瘦高個喜歡摸頭發(fā),對不對,摸一次頭發(fā)就是一個暗號,摸兩次又是一暗號,所以你把錢輸給他們很自然,很正常。你跟他們打了好久,關(guān)系很好?人家與你的錢關(guān)系好,不信你現(xiàn)在就打電話給他們,跟他們借錢,他們會借嗎?

這里不是你村子,也不是大樹下的下棋,說實話,我還是非常想念當(dāng)年山崗上的那個聲音,我的哥哥肯定聽到了什么,他聽到了,但是至今我還是覺得我沒聽全,沒聽準(zhǔn),沒聽清。

那時我家里的碧桃花終于飄落,我家的地也在叔叔們的幫忙下種完了,天空里,村莊里,家里,鼻子里,甚至腦門兒里都飄著一股濕潤的味道,那就是大地開耕后散發(fā)的香味,經(jīng)過一個冬天,大地終于醒了,它伸了第一個懶腰,驚醒了它所孕育的一切,它們以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展示著它們的生存。

我們放學(xué)回家,來不及喝茶,提著風(fēng)箏就往村頭跑,迎面的風(fēng)呼呼向我們打來,打得蓮的頭發(fā)散在風(fēng)中,打得風(fēng)箏的尾巴呼啦啦直響,但我們心里是歡喜的,風(fēng)越大越好,這樣的我們的瓦片風(fēng)箏能高高地升上天空。

我迎著風(fēng)雙手平舉風(fēng)箏,哥哥在那頭握著線軸,拉著線,蓮跟在哥哥身后,哥哥把風(fēng)箏平穩(wěn)地放到空中,轉(zhuǎn)身把線軸交給蓮,蓮緊握著線,仰著頭看著天上的風(fēng)箏。

風(fēng)箏長長的尾巴在空中悠閑地舞動,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都仰頭看著天空,我們的風(fēng)箏飛得最高。

突然,我們的風(fēng)箏線斷了,蓮緊張地用線軸收線,拼命地舉著斷了的線跟著跑,似乎跟著跑,那風(fēng)箏就能飛回來,我和哥哥也跟著風(fēng)箏往前跑,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風(fēng)箏在空中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yuǎn)。

蓮哭了。

我們?nèi)齻€人坐在風(fēng)中,任空曠的風(fēng)呼呼地掠過我們的耳邊,蓮的哭聲在風(fēng)中長一聲短一聲,我們的眼窩灌滿眼淚,多年后有人對我們?nèi)嗽陲L(fēng)中哭泣的情景記憶猶新,依然有人還在說這事。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我終于知道兩天前的風(fēng)箏線斷的真不是什么好兆頭。

甘肅淘金場里的凍土消融了,淘金人往地下鉆洞淘金,深深的洞里架著長長的梯子,初春的余寒給長長的梯子蒙了一層薄薄的冰,我父親和蓮的父親踩著梯子往下走,走到半腰梯子斷了,兩人掉進(jìn)深深的洞里,等人們把他們拉上來時,蓮的父親無常了,我父親摔斷了脊椎,大腿上沒有感覺,使勁掐都沒用。

那天全村人都給蓮的父親送葬,阿訇們在清真寺里擠了一院子,蓮的父親早早地洗了大凈,用白布裹了停放在擔(dān)架上,那擔(dān)架放在清真寺臺子上,蓮頭上包了一塊紅紗巾,坐在擔(dān)架旁邊,她不停地揭開苫布,又小心地蓋上,似乎她的父親隨時會醒過來。

我們這里的習(xí)俗是抬亡人到墳?zāi)沟乃俣仍娇煸胶?,大家都認(rèn)為亡人奔土如奔金。等阿訇們禮完中午拜,給亡人站過者那則(殯禮),人們前擁后簇地把蓮的父親抬到墳上。

初春的寒風(fēng)吹拂著墳園里的黃草,諾大的墳園安靜下來,只聽得見阿訇的誦經(jīng)聲,蓮父親的擔(dān)架淹沒在野草中,我們大家都淹沒在野草中,風(fēng)在野草尖上來回奔跑著。

這一個月,我們兩家都在沉默中承受著,大家小心翼翼的,仿佛誰的一個不經(jīng)意的嘆息會吹散整個家,一滴無聲無息的眼淚也會淹沒全家。

亡人走遠(yuǎn)了,可是活人就得受著,在炕上躺了一段時間,父親開始煩燥起來,母親總是不停地勸父親。母親摸著父親沒有知覺的腿,空洞的眼睛里頓時溢滿眼淚,父親看著母親的樣子,便用手一下一下地掐起大腿來,父親說這樣就能掐活神經(jīng),其實是父親盼望著一點疼痛的感覺,可疼痛離他越來越遠(yuǎn),他的大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和哥哥嚇得臉色都變了。

我和哥哥還是去了學(xué)校,第一天蓮的座位空空的,第二天蓮的座位還是空空的,看著空空落落的座位,我的心也空空落落的,只覺得上學(xué)的樂趣全被這兩天的事偷的干干凈凈,我再也回不到快樂的從前了。

送走了亡人,哥哥沉默了好幾天,那天他坐在山崗上,唱起了花兒,這次沒有歌詞,他用“哎”字起了頭。

整首花兒只有一個哎字,這個哎字回環(huán)往復(fù),一會兒高到天上,吼到高處時哥哥的聲音像在刀尖上,他的肺似乎要破裂在這高音上,一會兒又低到水面,那蒼涼的歌聲深埋在他的胸腔里。

平時大人們不讓唱的花兒,此時卻讓三個孩子活過了好幾世。

想著父親,想著蓮的經(jīng)歷,我明白,我們的好日子不會再來了,我開始為逝去的美好日子哭泣,哥哥和蓮也都已淚流滿面。

哥哥站了起來,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塊舊手帕,擦掉了我倆的眼淚。

哥哥指著遠(yuǎn)山說:“聽,有沒有汽車聲!”

看著我倆沒有聲音,只是呆呆地望著遠(yuǎn)方,哥哥生氣了。

我從來沒見過哥哥發(fā)這么大的火,他走過來,使勁搖著我的肩膀,把我的頭搖來晃去,我的頭就像秋天的蘋果快要搖下來了,我盼望著哥哥把我的頭搖下來,這樣我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不知道,多么自在的一種狀態(tài)呀!

哥哥指著遠(yuǎn)方的山:“聽,你好好聽,今天你聽不到汽車的聲音,你就不是我的弟弟!”淚水彌漫在哥哥的臉上,我從來沒見過哥哥如此悲傷。

我用心聽起來,果然能聽到一兩聲汽車的喇叭聲。

我說:“我聽見了!”

哥哥說:“你替我去看遠(yuǎn)方的汽車,這是我和你的約定,也是和蓮的約定!”

遠(yuǎn)處的山逶迤在綿綿不絕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層又一層淡淡的痕跡,天似乎就在我們的哭聲里一下子黑了。

說實話,那時的情景還在我心里,哪怕西寧城停電了,我心里還記著呢。進(jìn)入西寧城成為我當(dāng)時最大的夢想。我在學(xué)校拼命學(xué)習(xí),那些年流行考中專跳農(nóng)門,一考上中專就能分配工作,拿光光亮亮的工資,理所當(dāng)然地當(dāng)個干部。

第一年沒考上,我又回了學(xué)校補習(xí),又一年的努力,終于考上西寧的交通中專,那個高興呀有點像你打麻將贏了錢。

在學(xué)校里,我是最勤奮的。當(dāng)別人與女同學(xué)與路燈下卿卿我我時,我捧書學(xué)習(xí),當(dāng)別人打著豐盛的飯菜高談闊論時,我悄悄咽下從家鄉(xiāng)帶來的鍋盔,我從不抱怨,我感激著命運。當(dāng)年哥哥讓我在山頂上聽到了城市的聲音,而我現(xiàn)在就踩在了城市的肚皮上,聽著它的呼吸,感受著它的體溫,聽著它呼嘯的城市的聲浪,聞著能鉆進(jìn)心里的丁香花。走在學(xué)校的楊柳樹蔭下,我多么盼望能讓父親和哥哥也看看這些呀,可是我不敢叫父親和哥哥來看我,我怕,我怕同學(xué)們笑話我。

我記得我來城市的第一個愿望就是買一雙皮鞋,亮堂堂地踩出去。為了這個愿望,周末,我遠(yuǎn)離學(xué)校,到西寧的另一頭,撿空瓶子,拾垃圾,夕陽西下時,在湟水河邊找一處干凈處洗一洗,那時的湟水河還很清。

錢終于湊齊了,我轉(zhuǎn)商店找皮鞋,可是大十字的皮鞋的價格讓我看看后就悄悄地溜出來,我只好到小商店去,挑來挑去,在一個偏僻的小賣鋪里終于看到合適的價錢。其實這家小賣鋪旁邊還有更便宜的一家,但我看到了店主坐在輪椅上,旁邊站著一個頭發(fā)亂成麻的小姑娘,店主的無助的眼神,慘淡的生意,西沉的夕陽,城市的另一種蒼涼成為另一種剪影,我的心里塞滿了蒼涼,我走進(jìn)了他的店鋪,買下了人生第一雙皮鞋。

我對這皮鞋寄予無限期望,我甚至想過用它來敲開城市的大門,這感覺有點像你第一次來西寧賭博贏得第一塊錢,你會覺得熱淚盈眶,你似乎看到了推開城市門縫的第一道亮光,你似乎覺得摸到了城市的把手,你似乎聞到城市的香氣。是啊,城市的生活真的好美??赡遣皇浅鞘械恼鎸嵵狻?/p>

我做了一晚上的好夢,做好了皮鞋帶給我一切美好的準(zhǔn)備,對初來西寧的我來說,還有什么比這雙皮鞋更能讓人體會到城市的感覺呢,千層底的布鞋確實舒服,可是它怎能羞達(dá)達(dá)的溜進(jìn)心愛姑娘的眼呢?

早晨,陽光真好,空氣真好,心情真好,一切真好。我穿著皮鞋,走進(jìn)教室,我刻意地跺跺腳,可沒人注意我,我又咳嗽一聲,有人終于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又疑惑地埋下頭。我走到心儀的姑娘身邊,可她連頭都沒有抬,我仔細(xì)打量大家的鞋,突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穿著皮鞋,也就是說我以前是班里唯一穿布鞋的學(xué)生,這讓我感覺自己就像魯迅筆下的那個唯一穿長衫站著喝酒的孔乙已,可是孔乙已還有一點榮譽感,而我卻心如涼灰。

我灰色地回到座位上。

下午是體育課,我沒有運動鞋,穿著皮鞋沒心換布鞋,跑步當(dāng)中突然感覺腳上涼嗖嗖的,低頭一看,右腳皮鞋像青蛙一樣半張著嘴,我右腳大拇指愜意地曬著太陽。

我趕緊溜出隊伍,趁沒人注意溜到補鞋人那兒,才發(fā)現(xiàn)皮鞋是牛皮紙外面噴了一層漆皮,我狠狠罵著那個坐輪椅的店主,從他爺爺?shù)臓敔斄R到了他奶奶的奶奶,可是一想到那個小孩,我心里平靜下來。補鞋人看我可憐,又用一點皮子縫在里面,從這以后,有重要的活動時,我才穿它,小心地邁著小步,避免拇指再次溜出來曬太陽。

是的,皮鞋讓我重新認(rèn)識了這個城市。

三年的中專匆匆而過,前兩屆畢業(yè)生的分配已出現(xiàn)了問題,本科、大專的都分配不下去了,更別說中專了,到我們這一屆中專生時,分配工作已成為過去式,沒有了。

我端著鐵飯碗進(jìn)了學(xué)校,還沒有離校,眼睜睜地看著飯碗碎為一地,有門路的人還是勉勉強強地分了一些小工作,而我空手來到西寧,又要空手回去了。

其他人都出去找工作了,諾大的宿舍只有我一個人,我在宿舍躺了一星期,我病了,我沒給哥哥們捎過一句話,守門人看我可憐就讓我悄悄住了一個假期,但他說一開學(xué)我就得搬走,要不學(xué)校會讓他搬走。

我不敢回家鄉(xiāng),不敢兩手空空地去見我的哥哥,我的父母,我對不起哥哥曾為我們拾糞取暖而凍傷的手,對不起全村人給我擺的送別席。

小伙子,你要真跳嗎?要跳還是我應(yīng)該先跳,啥事都可以急,唯獨死不能著急,如果勾命天仙沒來到你身邊,你跳下去,你還會半身不遂地疼醒,那時你想喊都喊不出來地過完一生,來!我們先坐下來,再聽我說兩句。

你看看周圍,那些樓在燈光中像不像故鄉(xiāng)的樹,它們在靜止中發(fā)出聲音,你別以為這些樓不會出聲,就看你用怎樣的耳朵去聽這些聲音了?,F(xiàn)在我倆站的這棟樓是西寧最高的樓,準(zhǔn)確的說是海湖最高的樓,這是西寧離星星最近的樓,你能感覺到城市的風(fēng)聲在我們耳邊掠過,白天太陽曬烤的地面的溫度陣陣地吹到樓頂來,讓我們的臉感覺到一點點溫?zé)?,這是生命的溫度。

你再聽聽,樓頂上你能聽到什么嗎?你聽過老人講的穆薩在山頂?shù)墓适掳?,我們每個人都在盼望在高處能聽到點什么,不是嗎?你不樣想,因為你的心被錢迷住了。

聽不到,那是正常,你得像我一樣,多來這樓頂聽聽,也就是多來這樓頂死幾回,你就能聽出點什么來。

就像當(dāng)年我哥哥讓我在山崗上聽遙遠(yuǎn)城市的聲音一樣,哥哥還是把退學(xué)的決定告訴了父親,父親氣得拍著自己沒有知覺的大腿,那響亮的聲音震得我們心兒發(fā)顫,父親眼睛通紅,他看到他的未來又多了一層黑暗,他想借這拍打聲改變哥哥的決定,看到哥哥決絕的神色,父親掙扎著爬起來撲打哥哥,哥哥依然站在炕沿邊。

“阿達(dá)(父親),你腿腳不利索,阿媽(母親)眼睛看不見,我就不上學(xué)了,我照顧這個家,讓弟弟上學(xué),將來好好讀書,讀到城里去,把你們接到城里去!”

父親的頭吧嗒一聲無力地垂下來,他脖子上的骨節(jié)似乎在一個接一個的掉落,我聽到了那些骨節(jié)掉在地上發(fā)鈍的聲音,砸得我眼淚橫流。母親摸著哥哥的頭,長長地嘆息著,我說:“哥哥的成績比我好,讓哥哥上學(xué),我留在家里!”

哥哥說:“你忘了我倆的約定嗎?”

我沒有出聲。

第二天哥哥醒得很早,我聽見他吧嗒吧嗒地去了草房,又聽見他在廚房里忙活,一會兒又去了牛圈,哥哥給牛拌料,這活平常也是哥哥的,可是今天我覺得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與眾不同,母親摸索著爐子上的茶壺,摸了半天卻摸不到,父親的大腿又紅了。

我和蓮低著頭,快快地吃了半塊饃,背上書包,臨出門我又不由自主地喊哥哥一塊走,可是哥哥躲起來了。他死活不吭聲,我知道他這會躲在草房里,用草塞住他的嘴努力不讓我們聽到他的哭聲,哥哥不想看到我們?nèi)ド蠈W(xué)的樣子,也不想讓我們看到他不能去學(xué)校的痛苦,從草房里看著我和蓮背著書包遠(yuǎn)去的背影。

一到秋天,大地脫去它的盛裝,田地一下變得空曠起來,你可以在這空曠的田地里撒開腿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你再怎么跑也永遠(yuǎn)跑不出這層層的山,就像我們現(xiàn)在站在這城市的樓頂,你永遠(yuǎn)也走不出這城市水泥的森林一樣,那時我和哥哥總會在秋天的山上,望著遠(yuǎn)方,想著遙遠(yuǎn)的城市。

秋天也是我害怕的季節(jié),父親癱瘓在炕,母親失明,田里的麥子就是我和哥哥的,好在還有堂姐,還有我的親戚們,他們在收割完自家的田后,總是悄悄鉆進(jìn)我家的地,幫我們收田。

這一年的秋天還是在齋月中來到了。

我家的麥子熟了,等著哥哥一個人收割,哥哥偷偷封了齋,早早地鉆到了地里。

九月的太陽毒辣辣地曬著大地,大地一個勁地往上冒熱氣。封齋的人們在麥田里一次次直起身子,望著烈日,舔著干巴巴的嘴唇,在風(fēng)中稍稍吹吹涼風(fēng),擦擦汗,又彎下腰揮著鐮刀收割麥子。

哥哥的身影淹沒在麥浪里,他瘦弱的身子在麥浪里一起一伏,他拔一把麥子,在腳上使勁摔打,麥根上的泥土四散開來。哥哥隨手一擰就打了個漂亮的麥系子。鐮刀在風(fēng)中刷刷地響著,哥哥手中的麥子整整齊齊地碼在麥系子上,踩住麥捆,抓緊麥系子,一拽一擰,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麥捆子在哥哥身下出現(xiàn)。

哥哥想把麥捆子立起來,可是他瘦弱的身體卻無法讓麥捆子穩(wěn)穩(wěn)地立在地上,我過去幫他才勉強讓麥捆子直立在地里。

突然我家的麥地邊有人驚叫了一聲,我直直看過去,發(fā)現(xiàn)母親提著饃饃提著暖瓶摔倒在地邊上。我飛一樣的跑過去,原來母親不放心我哥倆收割麥田,她提著中午飯,讓蓮帶到了我家地邊,不小心摔倒在地邊上。

哥哥又生氣又心疼,不停地抱怨著母親,母親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笑著,母親摸索著杯子,摸索著暖瓶,給哥哥倒了一大杯茶,哥哥把杯子放到我手里,又起身割麥子去了,母親聽著刷刷的割麥聲,朝著太陽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那一刻,我相信母親肯定看到了什么,因為我分明在母親的眼窩里看到好幾個細(xì)碎晶瑩的太陽。

我悄悄放下手中的杯子,走到旁邊,摘了一朵花,我把花兒插在母親的黑蓋頭上,母親朝我笑了,我相信母親一定看見了她頭上的花朵的顏色。

我拿起鐮刀,走向密密的麥田,一鐮刀下去,麥茬高高低低,一些散亂的麥穗掉在地上。

哥哥看著我高高低低的麥茬子,狠狠盯了我一眼,看著我盯著麥田委屈的樣子,哥哥又直起身子,仔細(xì)地聽著遠(yuǎn)方,他聽得那么入迷,那么投入,他臉上的表情真讓我感覺他聽到了那個來自遙遠(yuǎn)城市的聲音。

哥哥朝我揮揮手:“聽,用心去聽!”

我膽怯地低下了頭,我耳邊只有大雁咯哩嘎啦的叫聲,野雞在麥地里驚慌地?fù)淅饫鈦y飛的聲音,還有麥子被風(fēng)搖來搖去沙沙的聲音。

“聽,仔細(xì)聽!”哥哥又一次朝我大聲吼道。

我的眼淚下來了,我知道哥哥聽見了什么,我知道他想讓我聽什么,還是那個遙遠(yuǎn)的城市夢。是的,過了這么多年,哥哥把這個永遠(yuǎn)的夢想轉(zhuǎn)讓給了我,而我感覺我一天天地遠(yuǎn)離著這個夢,一天天地聽不到遠(yuǎn)方的那個聲音了。

我不想騙哥哥,我真的聽不到了,是的,那個夢離我太遙遠(yuǎn)了,我覺得我這輩子都聽不到了。

看到我悄悄地躲在麥子中,哥哥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他瘋了似的拔了一把麥子,拼命地打在我身上,那些泥土在我身上迸散開來。有的鉆進(jìn)我的口袋,打在我的玻璃球和青李子上,有的打進(jìn)我的嘴里,把牙磣的咯吱亂響,我不敢動,站在麥子中,搖得像一根麥子。

哥哥說:“你不要跟著我割麥,今天你得聽遠(yuǎn)方的聲音,聽到為止,聽不到了你就給我站著!”

我似乎看到又一個父親在哥哥的身體里復(fù)活了,我在烈日下,我在齋月的麥田里突然看到了我的所作所為,我偷李子,我做壞事,我逃課,我翻過墻頭看電影,而我再也聽不到那次我和哥哥一塊聽到的城市的聲音。我汗如雨下,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在麥田迷失方向的小雞,四處都是麥子,四周都是沙沙的響聲,四周都是圍捕我的鐮刀。

我想大喊,我想大哭,可是被這密密的厚實的麥子一層一層地埋了起來。

就在這時,我似乎看到一陣風(fēng)正掠過城市的衣服,我清晰地聽到了一聲汽車?yán)嚷?,這個聲音竟然是我和哥哥一塊兒聽過的聲音。

我連忙喊道:“我聽到了,我聽到了汽車?yán)嚷?!?/p>

哥哥說:“我一直都能聽得見這個聲音,就你聽不見!”

我真想鉆進(jìn)這麥子里再也不出來。

太陽下山了,我和哥哥回家,我把所有的鐮刀工具包一古腦兒地背在身上,哥哥也沒有謙讓,走到半路,看到我背得橫七豎八,不像樣子又背到了自己身上。

開齋的邦克聲響了起來,哥哥和父母在肅穆中默默咽下了第一口茶水,那茶水在哥哥的喉嚨歡快地響了一聲,隨后哥哥的臉顯出難得的笑容。

夜里,哥哥被自己渾身的疼痛弄醒了一次又一次,我也沒有睡意,月亮照在我炕頭上,炕頭上放著我的書包,明天是星期天,我還要陪著哥哥去割田,我要帶著書包去割田。

站在麥田里,你會覺得踏實,如果你感覺到城市的根脈,你此刻也能感覺到你周圍的那水泥森林難道不正像那一株株麥子嗎?當(dāng)然你這會兒看不到城市的麥子,你這會兒只看到了追債人的閃著冷光的刀子。

3

我這人人不錯,唯一的缺點就是話多,開個玩笑,為什么偏偏給你說這么多呢?因為我在你的眼中還看到了一點亮光,你只能靠這點亮光才能在城市的大街上穩(wěn)穩(wěn)地走下去,才能看見這城市里的麥浪。我口袋里還有半個饅頭,你將就著吃吧,城市是講規(guī)則的,最大的規(guī)則是先不能餓著肚子,你得先想辦法吃飽,你的那幫人贏走你的錢后,不會給你留下一塊錢。

吃了它,在我們農(nóng)村,客人來了福來了,從來沒有讓客人餓著肚子走的規(guī)矩,如果那樣會讓全村人笑話的。你眼睛紅了,嗯,早應(yīng)該這樣,眼淚是上蒼給人最后的恩典,不是嗎?

那時我在交通職校窩了一個假期,一天下午,有個同學(xué)來找我,拍了半天的門,我才開了門,他一見面就打了我一拳頭。他是我交通職校里最好的朋友張寧。

他拉著我走在西門大街上,一陣陣烤羊肉的香味鉆進(jìn)了我的鼻子,我們在一處羊肉攤上坐下來,店主串好羊肉撒上孜然,鐵皮烤箱上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兒時把羊肉片貼在烤箱上的香味撲面而來,我眼睛紅了。羊肉攤主是個中年人,他友善地朝我微笑了一下,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里的一點亮光。

吃完羊肉,又吃了一碗面片,羊肉攤主又送我一個烤餅,我這才覺得自己有點力氣了。

大西門此時到了最熱鬧的時候,隔三差五地可看見街頭擺的卡拉OK機,張寧慫恿著我們唱一曲,我突然對張寧這么有錢驚訝起來。三年前,他也和我一樣,從遙遠(yuǎn)的鄉(xiāng)下兩手空空來到這里,而現(xiàn)在他似乎已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城市里,我卻像風(fēng)中的柳絮,一陣輕風(fēng),都能把我吹向任何地方。張寧說,城市的風(fēng)很大,風(fēng)來了,你就得跟著走,在這個城市里來來回回吹上那么一兩次,你就會成為一個生根的種子。

卡拉OK機前,張寧唱了一曲,就像在學(xué)校一樣,唱得動情卻不動聽,我笑著說,沒進(jìn)步呀!你來,他把話筒遞過來,周圍人開始起哄。

我硬著頭皮唱了一句,沒跟上節(jié)奏,張寧說,繼續(xù)!我唱下去,周圍的人安靜下來:

走爛多少雙鞋,

腳才會平安,

走過多少條路,

心才會平淡。

走過多少扇窗,

眼睛才會燦爛。

穿過多少條巷,

我們才會遇見。

我唱完后,大家靜如止水。

我知道,今天在城市的角落,我丟臉了,過了一會,張寧鼓起掌來,他說,學(xué)校里從來沒聽過這首歌呀,我說我自編的。

走了一路,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回頭,不認(rèn)識,大披頭,喇叭褲,點著煙,張寧拉我示意快走。

喇叭褲說,朋友,嗓音不錯,能不能到我歌廳去唱兩首,給你開工資!

聽到錢字,我和張寧停了下來,張寧說,我們過去看看。喇叭褲在前面引路,我們七拐八拐到了歌廳,歌廳名字在閃爍的霓虹燈里明滅著。

我和張寧進(jìn)去找了一個地方,喇叭褲坐在旁邊,說不著急,先讓我們看看,聽聽,今天可以試唱,也可以不試唱。他給我們要來了兩杯啤酒,大玻璃杯在燈光的照耀下發(fā)出迷離的色彩。

張寧輕車熟路,端起來就喝,我拒絕了,遙遠(yuǎn)的家鄉(xiāng)的習(xí)慣似乎復(fù)活了,張寧說,你會習(xí)慣的!我喝水,我說。

然而還是試唱了,還是看屏幕,是我熟悉的歌——《站臺》:

長長的站臺,

寂寞的等待

……

不知為什么,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滾了出來,我抬手擦了,臺下一片喝彩,張寧站起來,朝我舉杯。

我唱完了,喇叭褲說,工資從今晚算起!

一個月后,我請張寧吃了一頓羊肉串,還是在那個眼睛里有亮光的羊肉攤上,店主笑著說,變洋了,都燙頭發(fā)了,在我們那兒,女人才燙頭呢,我沒在意。

噓!別出聲,坐著別動,好像有人上樓來了,在打架,這會別下去,晚上的打架都沒有好事,要么為錢,要么為女人!或許那是一只貓吧,對,是貓!在鄉(xiāng)下它們可以自由地出入于人家,好多人家的墻不高,它們可以輕松地跳上去,輕松地找到食物。

貓也得遵循城市的規(guī)則,每家的防盜門緊得像監(jiān)獄大門,貓是進(jìn)不去的,敞開的只有那些垃圾箱,如果運氣好,還可能被調(diào)料和蔬菜商拴起來,一天給你吃的,等老鼠來了,你喊一聲,嚇跑老鼠,這時候捉老鼠只是其次,嚇老鼠才是重要任務(wù),就像我沒工作,去歌廳唱歌一樣,我唱完,大家高興了,開始喝酒了,我的任務(wù)就完成了。

貓也得守城市的規(guī)矩,在鄉(xiāng)下,捉老鼠是你貓的本分,但在城市,就不一定了,因為城市的下水道養(yǎng)育出了一只只巨大的老鼠,不是一只貓能對抗的,我曾見過一只碩鼠追著一只貓跑,貓嚇得鉆進(jìn)我房子里沿墻角跑,我拿著火鉗打死了老鼠,比貓大,它死了還對我呲牙!

你初來城市,賭博遇到的還算是三只小老鼠,真正的大老鼠能讓你百萬散盡,還得搭上妻兒老小和房子。你就知足吧!賭博和喝酒都不是好事。

說起吃的,我還是很想念我們兒時家鄉(xiāng)學(xué)校里烤的洋芋。

那時整個村莊靜悄悄的,靜得似乎都能聽到白雪融化的聲音。

哥哥在前面鏟著雪,我、蓮跟在后面,漸漸地我們身后的孩子們多了起來,排著一溜長長的隊伍走在雪道上。

哥哥的速度慢了下來,我把書包交給蓮,我替哥哥鏟雪,哥哥不讓,哥哥說:“這是一條能聽見城市聲音的道路!”

這么大的雪,哥哥還是沒忘記城市的聲音!

我說道:“現(xiàn)在我每天都能聽見!”

哥哥點點頭:“這才是我的弟弟!我每天聽到的聲音不一樣!”

其實在這里,不光是哥哥,包括堂姐,包括村里的每個人,他們都在渴望聽見城市的聲音。

城市真有那么好嗎?

我從哥哥手里接過木锨,我在前面鏟雪,哥哥在后面扶著蓮,大雪蓋住了一切,一條鏟出來的雪道在我們面前慢慢延伸,向?qū)W校一點一點地靠近。

路終于觸摸到校門了,我們打開了教室門,冷風(fēng)向我們襲來,我們不由哆嗦起來,教室還是那個教室,窗戶上只有兩三片玻璃是完整的,冷風(fēng)隨時從破洞中灌進(jìn)來,我們只好東找一片塑料西找一片塑料釘在窗戶上,不同的塑料透進(jìn)不同的光,教室在雪色里顯得斑斑駁駁的。

教室里沒有爐子,為了取暖,在兩排課桌的中間砌了一個長長的火槽,平時放點細(xì)煤末子,籠上火,火槽里的青煙慢慢升起來,整個教室罩在云山霧海中,這藍(lán)色的煤煙熏得我們一天到晚暈暈乎乎的,也有人不小心摔進(jìn)火槽燒傷了。

火槽還有一個好處,我們可以隨時把帶的生洋芋扔到煤火里,用灰埋起來,等到洋芋香味在教室里飄散開時,再也沒心聽老師講課,我們?nèi)滩蛔∵呁悼粗鸩圻呇士谒?,惹得老師也使勁往火槽里看?/p>

可現(xiàn)在教室里一點煤都沒有了,我們用完了這一學(xué)期的煤,火槽里只有厚厚的白灰,一些同學(xué)不甘心,把手放到灰堆上,似乎那灰還有余熱。

看著大家凍得發(fā)抖,哥哥說:“我們擠熱窩吧!”

哥哥首先站在墻角,我跑過去,和哥哥擠在一起,接著又有人擠過來,孩子們的重量一點又一點地傳過來,在人群中有時擠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在這不斷的推擠中,身體慢慢熱了起來。

大家越玩越開心,有些人從遠(yuǎn)處像風(fēng)一樣跑過來,牛一樣撞過來,把里面的人擠得嗷嗷直叫,我們身上的冷氣慢慢地退了。老師站到了講臺上,大家還在瘋狂地擠,老師的教鞭不停地敲著課桌,此時我們身上熱乎乎的,跑到自己的座位上讀起書來。

哥哥還站在墻角,似乎被人遺忘了,聽到老師敲擊課桌的聲音他也不由自主地朝自己原先的座位走去,他忘了自己已不是學(xué)生,哥哥原先的座位上坐著紅臉蛋,紅臉蛋看到哥哥過來,站了起來。

看著紅臉蛋站起來,哥哥才醒悟過來,臉一下子紅成了布,他定定地站在教室中央,那個悲傷的表情成為教室里永遠(yuǎn)的定格。

老師微笑了,讓哥哥和紅臉蛋擠在一起,可是哥哥朝老師笑了笑,朝教室外走去,他悲傷瘦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教室的大門,最后變成雪地里的一個黑點。老師看著哥哥遠(yuǎn)去的身影嘆了一口氣。

哥哥又來了,他背著一背斗干牛糞,靜靜地等在教室外,背斗抵在墻上,隔著窗戶聽老師講,下課了,他才悄悄走進(jìn)教室,把干牛糞倒進(jìn)火槽里,用干草燃起,使勁吹氣,只吹得他臉色發(fā)青,灰塵滿面,一會兒時間,干牛糞燃燒起來,教室里慢慢地?zé)崃似饋?,孩子們吸鼻涕聲小了下來?/p>

此后哥哥一有空就給我們教室拾牛糞,煨火,這個冬天,我們手上的凍瘡少了許多,我們一有時間也跟著哥哥拾牛糞,看著堆在學(xué)校后墻角的牛糞,哥哥笑了。

后來,后來你都知道了,我努力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終于從農(nóng)村考進(jìn)了西寧的中專,也算是圓了哥哥的夢。

可是真的圓了哥哥的那個夢嗎?我活了這么久,我還是不敢肯定。

4

說實話,站在這樓頂,我也看不到什么,城市的燈光太亮了,那些燦爛的燈光擋住了星星,擋住了夜晚的本來面目。城市也好,農(nóng)村也好,只不過是土房子變成了鴿子籠,只不過是星星變成了燈光,只不過是人披了一身城市的衣服而已,你把他放到城市,你再把他放到農(nóng)村,大方的人永遠(yuǎn)大方,小氣的人永遠(yuǎn)小氣。所以這個世界還是有些個永恒的東西。

你說錢是永恒的東西,這話從你這個剛輸完錢的賭徒口中說出來也是對的,時代不一樣,錢的樣子不一樣,可是錢的本質(zhì)卻是一樣的,那就是用來換,交換你急需的,交換你沒有的。

那時我剛考上中專,全村的人搭份子錢擺宴席給我送行,中專畢業(yè)后我求爺爺告奶奶地找工作,沒回過家鄉(xiāng),一次也沒有,家鄉(xiāng)的人給我捎來話,說我考上學(xué)后變成狼心狗肺了,不管家鄉(xiāng)的人了??墒俏以趺茨軆墒挚湛盏鼗厝?,我一個堂堂的中專生,竟然什么都沒撈著就回鄉(xiāng)種地去,這放到誰身上都是沒面子也沒里子的事。

那些時間我想念家鄉(xiāng),想念家鄉(xiāng)的星星,想念哥哥亮堂的臉。想歸想,做歸做,幾個月下來,我都熟悉了西寧的大街小巷,可是沒有一個工作愿意熟悉我。白天我就像個乞丐到處投簡歷,晚上給歌廳唱歌,用唱歌來維持我的生活,如果哥哥知道我在西寧城里賣唱為生,他會先打我?guī)资畟€耳光,再拉我回去種田。

其實唱歌也很好,在這藍(lán)色的燈光下,我能唱出我的心聲,看得出來,你對我的唱歌能力持懷疑態(tài)度,也難怪,我都胡子一大把了,可是如果我把胡子剃了呢,你還會懷疑我嗎!

那時,我情緒低落,當(dāng)藍(lán)色光芒打在舞臺中間的坐椅上,在憂郁的藍(lán)光中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能在這藍(lán)色之光下飛翔,我記得我和戀人分手時也是有這樣的藍(lán)光,我總喜歡唱這首歌,這是我和戀人分手時為她創(chuàng)作的歌曲:

憂傷的柳絮,

飛在空中。

孤獨的你,

走在風(fēng)中。

燃燒的酒杯,

再也撫不平你的傷痛。

這個秋天,

你錯過了那場溫情的風(fēng)。

每天我唱起這歌,我的心會痛,眼睛總會濕潤,如果父親看到,會罵我沒出息,時間長了,總會感覺到從歌廳角落粘到我身上的目光,我看不到,但那目光異樣、熱烈?guī)е吧膳碌牧α俊?/p>

一天晚上,我唱完歌曲,喇叭褲把我叫到一張桌子邊,桌旁坐著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化著濃妝,兩只手上戴滿了金戒指,夾著一支細(xì)煙,估計里面摻著香精,冒著奇異的香味,和她奇異的濃妝在燈光中怪異。

那女人淡淡說了一句,唱得不錯,給我推過來一杯啤酒。

我說,我不會喝。那女人說,到這里混,不喝還能唱。

旁邊有個穿皮衣的往我身邊湊了湊,不給面子,喝!

喇叭褲也跟了一句,不給張姐面子,就別在我這兒唱了!

我都沒明白過來,那個穿皮衣的就把半杯啤酒灌進(jìn)我嘴里,嗆得我鼻涕眼淚抹了一臉,我憤怒地拿起酒瓶,但被喇叭褲擋住了。

我滿臉屈辱,但那女人神色淡淡的,沒說什么。

一會兒,那半杯酒上了頭,我覺得周圍迷離起來,我走上舞臺,此刻燈光就從我頭頂照下來,我覺得我的世界安靜下來,是的,只在這會兒,只有在我用心歌唱的時候,兒時那久違的平靜降臨于我。

你坐下來吧,別像根木樁戳在那兒,我都說了大半夜,你那么站著,腿不疼嗎?我說了,死是最不著急的事,跳樓的事更要放一放。說來也怪,我在藍(lán)光下,我在我安靜的歌聲里聽到了家鄉(xiāng),聽到了那邊的一切,那時在家鄉(xiāng)山崗上拼命地想聽到城市的聲音,如今在城市的樓頂,卻想聽到家鄉(xiāng)的聲音,人就這么賤,走到那兒都不滿足。

那個藍(lán)光下,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哥哥,想到了那些在山路上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我決定在歌廳里唱一首青海花兒,如果你沒有意見,我把那時唱的花兒在這樓頂上唱唱:

藍(lán)煙嗎罩住了莊子了

眼淚倆合不成面了

一把面手倆送哥哥哎

哥哥的背影遠(yuǎn)了

有點意思吧,你有沒有想起你的媳婦,有沒有想起家鄉(xiāng)那遠(yuǎn)去的背影,有沒有想起那曾給過你溫暖的那些背影?

那天歌廳里喧鬧的人聲低了下來,因為還沒有人在歌廳里唱過青?;▋?。我唱完后靜靜地坐在舞臺中央,盯著我的鞋,四周安靜,一種氣息在歌廳里彌漫,我覺得從那時起,我哥哥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我學(xué)校里的朋友也漸行漸遠(yuǎn)。

我睜開眼時,眼前站著兩個人,都端著啤酒,一個是張姐,一位是我的初戀。沒想到連我的初戀都到這里來了,這狗屁城市,我閉了眼,輕嘆了口氣,一口氣喝干了杯中酒。

從那以后,我在歌廳中又多了一個項目,就是鼓動大家多喝、快喝啤酒,我站在舞臺中央,唱著《九月九的酒》,拿起啤酒,仰頭在十五秒內(nèi)喝光一瓶啤酒,然后朝大家舉起空酒瓶,慫恿大家喝光瓶中酒,每到這時,喇叭褲興奮的哇哇亂叫。

你在懷疑我的酒量,如今我也五十好幾了,英雄不提當(dāng)年勇,隨你怎么想。

一次張寧來找我,我請他喝啤酒,他落魄得像一個乞丐,他坐在桌邊,心情復(fù)雜地看著我的初戀在另一桌陪著幾個大金鏈子,我拍拍張寧的肩膀,淡淡地笑了,想開點吧,坐什么車,打什么鞭,都過去了,你能想到我今天會這樣嗎,我苦澀地笑了,一個賣唱的。張寧說,這叫藝術(shù)!

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的初戀聽到笑聲后,也端著酒杯走了過來,張寧,她給了張寧一個夸張的擁抱,張寧反而不好意思了。

我們說起了班里的事,說呀笑的,誰也不提現(xiàn)在,誰不問對方現(xiàn)在的情況。初戀在我們這里時間長了,那幾個大金鏈子提著酒瓶走了過來,一過來,就給張寧一拳,我急了,拿起酒瓶,朝自己的頭磕去,然后舉著鋒利玻璃碴的瓶子冷冷地對準(zhǔn)他們,他們看了看走了。

初戀說,我頭上流血了,我說,沒事,常事!她趕緊找手絹使勁地擦,在燈光下她的手絹都黑了。

我看了看啤酒,頓時來了主意,我說,要不張寧,你給歌廳送啤酒吧!張寧一聽高興地跳了起來,初戀說也加上她一份。

我叫來喇叭褲,把這意思說給他,他鐵青著臉,看了一圈周圍,說,你們不想活了吧!就走開了。

下班后,我又去找喇叭褲,我說起了我們的貧窮,說起了找工作的難處,他為難地低著頭,他說,我是賣啤酒的,但進(jìn)啤酒我說了不算,我驚訝地問道,你是老板呀!他說,這啤酒都是圈子里有人專門送,而且價錢都是人家說了算。我明白了,他們是黑道上的人。

喇叭褲想了想,說,我想幫你們,你們每天不能超過五扎,而且只能在后半夜從后門送進(jìn)來。

白天我在歌廳唱歌,后半夜張寧和初戀送啤酒,差不多送了兩個多月,我們掙到了第一筆小錢,我們又到那個羊肉攤子上吃了烤羊肉串,又喝了啤酒,那賣羊肉串的中年老板笑著對我說,學(xué)會喝酒了嗎?我羞愧地低下頭,沒動眼前的啤酒。

后來我們?nèi)齻€人回到歌廳已是十點,正是歌廳熱鬧的時候,我們推開門,里面冷冰冰的,到處是砸爛的桌子,舞臺中央的椅子倒在地下,在藍(lán)色燈光的照射下,影子扭曲著,歌廳的角落坐著喇叭褲,他頭上淌著血,他對我們說,你們快跑,跑得越遠(yuǎn)越好,那幫黑道上的人說要卸你的胳膊,錢在柜臺上,拿上走!

我朝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沒拿錢,我們?nèi)饲那牡貜呐艹龊箝T分別向三個不同的方向走了。這一分別就是五年。

我沒有回家鄉(xiāng),我去了火車站,那里有卸貨的,如果夠努力,每天都能掙一碗面片錢。

火車一車皮一車皮地從四面八方拉來各種各樣的貨物,貨到車站,大家就開始爭著卸貨。我剛到那兒,一見貨物也跟上去卸,一個肩膀滾圓的人擋住了我,你交費了嗎?我說沒交,他一個耳光就甩了過來,打得我頭暈眼花。他第二巴掌甩過來時被人擋住了,我低著頭說我是個中專生,剛畢業(yè),找不到工作,只想掙著飯錢。中專生!這兒還有中專生卸貨,旁邊有個尖嗓子對我說,跟我來吧!

我頭都沒敢抬,跟著他過去了,他在前面走,說,那輛車上是煤,還有糧食,你們念過書的干不了,跟我去卸小件貨去,對了,我也有弟弟也正念書!

這樣我在這貨場卸起了貨,全憑尖嗓子的保護(hù),我沒再受過別人欺負(fù)。后來我才知道,尖嗓子是這個貨場的大哥!所以城市里也有好人,只要你付出努力,總會有人照應(yīng)你的,當(dāng)然跟狼吃肉,跟狗吃屎,你跟的那三個人是狗,所以你跟著他們永遠(yuǎn)吃屎,吃一次屎不怕,就怕吃一輩子屎。

5

你看天空越來越亮堂了,是不是有點像家鄉(xiāng)的晚霞呀,可在這西寧,亮堂是暴雨來臨的預(yù)兆,云層越低,反射的燈光越強烈,越亮堂。

雨是好東西,雨是城市的精靈,沒有雨,城市就變成一塊又干又臭的水泥堆。

這幾年西寧的雨多了很多,我剛上中專時,西寧一到五、六月,都不曾見一滴雨,放眼望去,西寧的南山黃中透點綠色,北山永遠(yuǎn)都是干巴巴的,像個沒睡醒的老頭,更像沒擦雪花膏的老婆娘,起了一層又一層的干皮。農(nóng)村現(xiàn)在還說雪花膏嗎,噢,開始說護(hù)膚品了,說明家鄉(xiāng)變了,變洋氣,變現(xiàn)代了。

小伙子,你別搗弄手機了,這個世界正變得越來越煩,你那手機一閃一閃更讓人心煩。

我知道,你在玩快手,玩抖音,玩直播??删湍氵@樣,不會唱,不會跳,不會溜瓜嘴,又不能脫衣服,你拿什么玩呢?人家都是能說會唱外加跳,偶爾走走光,關(guān)注度、禮物噌噌地上去了,你一個老半茬,拿什么提高關(guān)注度呢?

那時我拿著一把破吉他,在西門的歌廳里逛了一大圈了,可最后還不是在火車站卸貨嗎?你玩直播,還不是從你親戚朋友手中掙幾塊面子錢嘛,不是我說你,你現(xiàn)在欠了一溝子的賬,朋友們都拉黑了你,你連個屁都掙不上。

錢就是要你實實在在的掙,旁門左道是掙不了錢的。

我在火車站卸了兩年貨,那天我往車站外走,我突然遇到一個人,他穿著紅褐色的西服,打著領(lǐng)帶,這不是張寧嗎,兩年沒見,竟然在這里見到了他。

他認(rèn)出了我,只不過沒有像往常那樣打我一拳,而是矜持地笑著,當(dāng)他聽我說卸了兩年貨,也積攢了點錢時,他熱情起來,說了很多,我很驚訝他的口才,用一個詞形容,就是口若懸河,最后他說有一個好項目,只要肯努力,一年就能發(fā)大財,到時我可以脫了卸貨衣裳,像他一樣穿紅褐色的西服,打黃色領(lǐng)帶,他開始給我講起保健品的推介及銷售的秘訣。

他還把我?guī)У皆〕氐拇髸鋈ヂ犝n,那場面真大,全場子的人都穿著紅褐色西服,他們輪流上臺講授自己的銷售經(jīng)驗,一個個紅著臉,喊著統(tǒng)一的口號。

更讓我感興趣的是,有一個人在講臺上邊唱邊說,臺下的人跟著他激動的跳著叫著,張寧說這個人以前是個街頭唱歌的,現(xiàn)在好像升到了幾級,帶著很多下線,日子過得很風(fēng)光。似乎受了這股力量的牽引,我感到從沒有過的力量正從我的丹田生起,我也覺得我能行,我看到了我的輝煌未來,照這個算法,兩年后我就能名正言順地衣錦還鄉(xiāng),讓我家鄉(xiāng)的人知道我回來了,我?guī)еX回來了。

那天我取出了僅有的三萬塊錢,三萬呀!放到現(xiàn)在那就是十幾萬,我鄭重地交給了張寧,成為他的下線,拿回了一堆保健品。從那開始,我又在火車站卸貨場開始發(fā)展下線,也發(fā)展了那么幾個,也領(lǐng)過錢,但我的三萬塊錢還沒賺回來時,國家開始打擊傳銷,我周圍的紅褐色西服一夜之間消失了,張寧也不見了,看著半屋子的保健品,我才明白過來,我是用三萬錢買了這些破玩意還有同伴們給我的信任。

還是尖嗓子說得對,汗水里泡不爛的金錢口水里爛,不是嗎,賣東西靠得錢來貨往,賺的就是差價,可是傳銷賺的是什么,那么一點保健品還真能值成老山參?說白了就是下線給你錢,下線要拿錢就又得騙別人當(dāng)下線給錢,保健品只不過就是皮影,遮羞布,就像你帶副麻將,啪啪一響,指望著發(fā)家致富,那是白天做夢還得苫嚴(yán)被窩哩!

我的生意也爛了,我再也沒臉在火車站混了,尖嗓子刻意保護(hù)我,尖嗓子曾給我借錢讓我留下,我拉了一屁股賬。但我的那點面子都沒有了。

好在,我還有那把破木吉他,我又在黃昏時候走上街頭,放好我的包,從此以后我永遠(yuǎn)低著頭,彈著我的破吉他,我不望包,我不看人,我彈著我的吉他,我不想讓別人認(rèn)出我,更不想讓家鄉(xiāng)的人認(rèn)出我,說我是拉懶桿,在西寧的街道里要饃饃。

每當(dāng)夕陽西下時,我非常憂傷,一個晚上我的包里基本沒有多少錢,我的一天三頓餐變成兩頓,有時一天只吃一頓。

我任頭發(fā)瘋長,這樣就沒有人能認(rèn)出我來。

我突然想起家鄉(xiāng)來的那幫雜耍的外鄉(xiāng)人來。

那天正是個星期天,“快快,村里來了個馬戲團,還有猴子!”蓮邊說邊拉我和母親往外走,我們一家人抬著父親全到了打麥場上。打麥場上全是人,全村的人都來了,我還看到別村的人也過來了,我和哥哥把父親抬到里面,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這是六個人的馬戲團,帶著兩只猴子,四個大人,三胖一瘦,兩個細(xì)胳膊細(xì)腿的小孩,大大小小的道具擺了一堆。

村里人沒見過猴子,圍著兩只猴子看,那兩只猴子拴在兩條鐵鏈子上,鏈子上血跡斑斑,兩只猴子安靜地蹲坐在主人的身旁,像人一樣剝著瓜子皮,又不停地往嘴里扔,村里人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有些孩子專門跑到家里取來了炒大豆,小心地扔給猴子,那兩只猴子也剝了皮吃起來,孩子們激動地盯著猴子不停地說話。

坐在地上的一個大人敲起了鼓,一個男孩拿出了兩個圓鐵筒,我看到那兩個圓筒兩端開口,細(xì)細(xì)的,男孩把這兩個圓筒立在地上。

男孩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在準(zhǔn)備忍受痛苦。突然把腿和上身一并,他的半個屁股已塞進(jìn)了圓筒里,男孩又吸了一口氣,臉憋得紅紅的,接著用了一下力,他的半條腿和胸部又往筒里塞進(jìn)了一部分。

這么細(xì)的圓筒,身體還是折起來的,那是怎樣的滋味呀!

艱難挪動,臉通紅通紅,眼珠子睜得快要跳出來了,從他不熟練的樣子來看,他是剛學(xué)會。他正像蚯蚓一樣慢慢朝鐵皮筒里蠕動,他的頭和腳快挨到一起了,孩子的頭蠕動到圓筒邊上時,停了下來,他的眼珠子鼓得像個玻璃球似的,豆大的汗珠從他頭上滾落,他似乎卡在鐵皮筒里了。

瘦高個男子的鞭子使勁抽過來,抽在圓筒上,也抽在男孩臉上,那男孩一哆嗦,頭和腳終于鉆進(jìn)了圓筒。

那個男孩終于鉆出來了,臉色蒼白,汗水迷住了他的眼睛,他不停地抬起手背擦著汗水,茫然地看著四周,仿佛是第一次看見我們,木呆呆的眼睛里似乎只剩下眼白。

兩只猴子出場了,它們在布置好的鐵圈里鉆來鉆去,每鉆一次,那個瘦高個手中的鞭子就會響一次,那兩只猴子哆嗦上好一陣子。

演出漸漸到了高潮,只見一只猴子提著鑼,像人一樣在場子里邊敲邊走,引得孩子們哈哈大笑。

轉(zhuǎn)了幾圈,瘦高個又揮了一下鞭子,這兩只猴子哆嗦得再也不肯往場中走,可還是被那個揮鞭子的大人硬拉到場中,只見那兩只猴子蹲在中間索索發(fā)抖,鞭子在它們頭頂每響一次,它們就哆嗦一次,滴溜溜轉(zhuǎn)的眼睛里閃著無窮的驚恐。

父親搖了搖頭,低聲地罵道:“這些披著人皮的畜生!”

終于鞭子雨點般地落在那兩只猴子身上,蓮閉上了眼,那兩只猴子在鞭子下吱哇亂叫,盡管母親看不見,但那猴子的慘叫聲把母親嚇得臉都變了色。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不少人開始生氣了。

那兩只猴子終于被打急了,拼命伸出爪子朝那個拿鞭子的瘦高個臉上抓去,那人也不躲,頓時臉上顯出一道血印,我們覺得解了氣,暗暗為那兩只猴子叫好,抓,抓,把他臉抓成洋芋絲。

鞭子揮得更密了,猴子更急,那人臉上顯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印,那三個胖子好像沒發(fā)生什么事似的,坐在那里嘰嘰咕咕地聊天,只有那兩個孩子驚恐地看著兩只猴子在鞭子下翻滾,鞭子每響一下,那兩個孩子也哆嗦一下,仿佛那一道道鞭子都打在兩個孩子身上似的。

哥哥臉色發(fā)白,身子在微微發(fā)抖,蓮捂著眼睛一動也不動,紅臉蛋嚇得背過了身,馬小萍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臉色白得像個亡人。

“哎!那是個畜生不說話,難道你也是個畜生嗎?”終于有人說話了,是父親!

那三個胖子停下了聊天,看著周圍尋找著說話人。

那個拿鞭子的瘦高個似乎沉浸在享受當(dāng)中,他自己臉上的血道道似乎與他無關(guān),當(dāng)他聽到這樣的話后,他怒氣沖沖地四處尋找著說話人,仿佛這個說話人與他有深仇大恨。

瘦高個終于看到了一個坐在地上的人,準(zhǔn)確地說是躺在地上的殘疾人,他便提著鞭子往前走,我的心提到嗓子咽上,看他氣沖沖的樣子,我擔(dān)心這人的鞭子會落在父親身上,如果這樣,我和哥哥一定先跳出去,擋住他。

瘦高個走了幾步就停下了,村里人紛紛朝前涌,那三個胖子緊張地站起來,拿鞭子的瘦高個像挨了一棍做了一個揖,拉著猴子退到了一邊。

看到氣氛不對,瘦高個又開始敲著鑼滿場子轉(zhuǎn)起來,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不過看那樣子,好像是給大家道歉。

一個男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了場子中間,他緊了緊褲帶,深吸了一口氣,細(xì)胳膊細(xì)腿,讓他顯得更瘦更小,我們都能看見他的肋骨一根根綻出,似乎只要一指頭,就能捅破他的皮膚,看見他的白肋骨。他似乎做出了一個痛苦的決定,躺在地上。

瘦高個走了過來,說這個男孩會硬氣功,邀請村里人上來踩一下,他保證一點都不會有問題,看著瘦骨嶙峋的孩子,沒有一個人上去,也不會有人上去。

這時三個胖子也走到場地里來,一個踩在了那個男孩的胸上,那個男孩渾身扭了一下,但馬上停下了。

男孩憋著氣,臉漲得通紅。另一個胖子重重地踩在男孩的腿上,我似乎聽見那個男孩的腿叭地響了一聲,我想這個男孩的腿可能折了。

最后一個胖子踩上了那個男孩的肚子,把那個男孩快要踩進(jìn)泥土里了,只要那個胖子稍在上面一動彈,男孩的臉上立馬滾出汗珠來,瘦高個開始敲著鑼,滿場轉(zhuǎn)起來,說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大家終于明白這是向大家要錢了。瘦高個敲著鑼轉(zhuǎn)了一圈,最后把鑼平放在地上,他竟然也踩上了那個男孩的頭,那男孩努力地扭動了臉,把那變形的臉朝向我們,那細(xì)細(xì)的脖子似乎馬上會從中間斷裂。

村里人還真沒見過這樣的陣勢,大家都呆呆地望著。

還是紅臉蛋的父親清醒過來了,他走上前去,一腳踢下了那個踩男孩頭的瘦高個,又幾把掀下那三個胖子,紅臉蛋的父親指著那個敲鑼的瘦高個說:“你有兒子嗎?”瘦高個緊張地?fù)u搖頭。

紅臉蛋父親又說:“這個孩子是你的親戚嗎?”

瘦高個聽明白了:“不是我親戚!”

啪,紅臉蛋父親的巴掌打在瘦高個的臉上:“不是親戚,就這樣欺負(fù)嗎?又打猴子,又踩人,你們還是不是人?”

幾個小伙馬上圍住了這四個大人,這四個大人仗著手里有大刀,虎視眈眈地盯著村里人。當(dāng)看到有人拿來了鐵锨,拿來木棍。那四個大人抬著東西往人群外擠出去。

“慢著,聽我說幾句,出門在外,大家都會遇到困難,大家看在這兩個孩子的面上,每家每戶舍散點糧食,也算是一個善功!”老阿訇發(fā)話了。

我和哥哥朝父親望去,向他征詢意見,父親重重地點了點頭。我和哥哥還有蓮飛快地奔向家里,提來半袋糧食。

村里人每家都帶來了糧食,倒在打麥場中,一會兒時間像個小山,那四個大人誠惶誠恐地望著麥子,張大了嘴巴,他們從沒想到收了這么多的糧食,他們又開始發(fā)愁,這糧食怎么帶走。

于是村里人又帶來許多袋子,幫他們裝好,臨走時,又告訴他們不能打猴子,也不能踩孩子,他們答應(yīng)了一遍又一遍。

后來別村的人笑話我們,說那個馬戲團出去后就把糧食賣給了另一個村,分了錢跑了。我們村有人就問,舍散出去的東西還要打聽去處嗎?那些人就不說話了。不過聽說那個馬戲團的人再也沒有演過打猴子和踩孩子的節(jié)目,至少在我們這個山溝里沒有。

這個故事在我腦子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尤其那幾個大人站在孩子身上的情景,不過我是想明白了,這世界上兩種人的眼淚最可怕,一是父母的眼淚,二是窮人的眼淚,當(dāng)你見到這兩種人的眼淚時,你可得小心了。

6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我在街頭唱了多半年了,天氣涼了,我再也不可能去學(xué)校蹭住了,在別人的介紹下,我去了海湖工地,一來可以在冬天守守工地,二來可以在尚未建成的房間里蹭住,我剛到時工地的活還沒有停。我的任務(wù)是每天推水泥車,抬磚,抹墻,凡是大工不干的活我都要干,在大家休息的時候我給大家唱花兒,逗大家開心,說實話,我編了好幾首帶顏色的花兒,那些光棍漢們聽了滿臉紅光激動得睡不著覺。

我倆現(xiàn)在腳下的這樓就有我的汗水,怎么樣,高吧,我是從地下室一直干到了樓頂,這樓頂?shù)姆浪€是我和幾個工友鋪的!所以我熟悉它,就像你熟悉你的麻將牌,對了,等會我還要告訴你我們要跳樓的地點,那兒缺了幾根欄桿,不遠(yuǎn),只幾步,幾步跨過去了,往下跳就行了!

你臉色很白嘛,在城市烏云的亮光下你可以直播,你可以說你在樓頂見到了城里的麥浪,可以站到樓頂?shù)淖钸吘壟膫€直播,說不一定你可以一夜成網(wǎng)紅,那時你就可以賣東西,吆喝,掙棒棒糖,掙禮物。

你的腿有點抖,那才不是風(fēng)吹的,你還沒有我們當(dāng)年跳樓的氣勢呢!那年這樓蓋起來了,我們把樓打掃的干干凈凈,交出鑰匙后,就沒有我們什么事了,我又得找下一個落腳的地方。這老板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玩了失蹤,我們幾年的工錢,說沒就沒了,你騙誰都可以可是不能騙血汗錢哪!

那是一個下午臨近傍晚的時候,我們幾個工友分開走到樓頂,你看到那個通風(fēng)口了吧,我們幾個人就站在那兒,從那兒可以看到下面的街道,人像密密麻麻的螞蟻,地上還鋪著大紅氣墊,夕陽紅得像臉蛋,是那種讓人想哭的深紅色,給我們每個人涂抹了一層顏色,我們身后警察站在小門上,勸著我們,說人生不容易,說要想開,不能拿命不當(dāng)回事,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們站在樓頂上,看著下面,城市的風(fēng)從下面翻滾上來,復(fù)雜的氣味在空中上升盤旋纏繞,就在那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城里的麥浪,城里的麥浪味道有點雜,那種混合的味道,在夕陽下悲壯的靜止不動,每株麥子都閃爍著它特定的色澤,不像家鄉(xiāng)那純一色的麥子,這五顏六色的色澤正是我們不能把握的,多年以后,我看過凡高的星空,在光中,所有的一切光線都在旋轉(zhuǎn),那些五顏六色的光線圍繞在物體周圍,這些光應(yīng)該就是物體另外的一種樣子,我們所看到的與凡高的星空有點像,我們站在樓頂,我聽到了一種聲音,那是真正的家鄉(xiāng)的聲音,一種呼喚,一種包含了家鄉(xiāng)的色澤、聲音、情感、味道的神秘之聲,我想我們都聽到了那種聲音,因為我在大家的眼窩里看到了些細(xì)碎的水花,在夕陽中熠熠生輝,我覺得這會兒應(yīng)該唱一首歌,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一個人快要離開這個世界時,想著這個世界的人都不要忘記他,所以臨刑的人會喊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還有人說一些名言,這可能都是大家的心理,這會兒我應(yīng)該唱首歌,這歌不能是流行歌曲,在這城市的風(fēng)中,它會縹緲無力,在這樓頂唱的只能是青?;▋海€有家鄉(xiāng)的味道:

上去這高山 這喲吔呀哎嗨哎嗨喲

哎喲望平了川喲

哎嘿喲喲望平了川

哎喲平川里 哎喲喲一朵才開牡丹呀

這看去時容易 這哎嗨喲吔呀摘呀

哎喲其實呀難喲

哎嗨喲呀摘去時難 哎喲摘不到

哎喲手里也是枉然

大家安靜下來了,一個工友站了出來,他說,今天只我一個人跳,我跳完后你們逼著要錢,我的那一份寄給我的婆娘娃娃。他說完走向樓的邊緣。

就在那一剎那,我突然對我的嗓子無比信任。我說,跳之前,我給大家唱了個花兒。

冷不冷,冷了跳跳,搓搓手,這是夜晚,城市的夜晚,樓頂?shù)囊雇?,雖然城市的熱浪能從下面吹上來,你能感覺到一點熱量,但還是冷,這水泥的城市就這樣,太陽一出來,熱得快,太陽一落,冷的像屁股,這一熱一冷之間就是人間。

這夜還很長,對于只能看到城市燈光的人來說,夜晚也是一種上蒼的疼愛,在夜晚,人們可以用夢來撫慰那結(jié)著血痂的心靈,誰的心上沒有血痂,除非他是鐵人,鐵人在雨中還會生銹,還會銹成洞,所以血痂應(yīng)該是人的常態(tài)。

黑暗是種力量,尤其在今晚這樣的時刻,什么力量呢?就是生的勇氣和死的勇氣,比如我倆,我倆為了跳樓,一塊走到這樓頂,能走到這樓頂,就是生的力量,跳下去就是死的力量,還有一種力量,也應(yīng)該算進(jìn)黑暗的力量,這種力量會讓你忘記自己,讓你消失,讓你肉身不倒,心如死灰。

都這么晚了,還是說說那只家鄉(xiāng)的鷹吧。我先從哥哥的白鴿說起。

現(xiàn)在我全想起來了,哥哥的鴿子窩就在西房檐底下,鴿子們每天落在西房頂上,在西房頂上慢悠悠地踱過來踱過去,它們永遠(yuǎn)不著急,它們永遠(yuǎn)是那副慢條斯理的樣子。哪怕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老鷹,它們只是匆匆跳下房頂,鉆進(jìn)窩,它們知道只要哥哥在,它們就不怕。

哥哥很看重他的鴿子,為這他和父親吵過好幾次。自從父親癱瘓?zhí)稍诳簧虾螅粗约旱氖澜缇谷豢s小到屋頂?shù)膸赘颇敬?,而且能目測到這塊地方的面積,父親的心情和臉一樣灰暗,哥哥的鴿子時不時地飛進(jìn)屋子里,留下一屋子羽毛,甚至有時還留下一兩攤黑白相間的鴿糞來,這讓父親更為惱火。

父親開始和鴿子們較上了勁,一次父親竟然抓到了一只在炕上跳來跳去的鴿子,他用雙手扒拉到窗前,把鴿子狠狠地從窗子里扔出去,還好鴿子快摔到地上時展翅飛起來了,沒有摔壞,可是哥哥卻為這和父親幾天沒說話。

說來也怪,自從那次摔鴿事件之后,那些鴿子們再也不進(jìn)屋子里,只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可是有一天一只剛從鴿子窩里爬出來的小鴿子,愣頭愣腦地進(jìn)了了屋子,甚至還跳上了父親的炕頭。

它歪著頭看父親,父親也歪著頭看它。

看哪,這是怎樣的一只小鴿子,雪白一團,身上還有一些黃毛沒有褪盡,使它在雪白之余似乎罩了一層黃霧,紅紅的眼睛,有個性的大鼻子,哥哥曾指著它的大鼻子給我們自豪地說這是純種的軍鴿,是他好不容易換來的。

那天的氛圍也很奇怪,陽光正透過木窗戶,慢慢飄落在父親身上,一縷陽光透過窗欞恰到好處地罩住了白鴿,使它罩在一種神圣之中。

父親看著看著,眼睛不知不覺紅了起來,他朝它伸出右手,那白鴿竟然順從地跳上了父親的手,父親輕輕地?fù)崦澴樱路鹣褚粋€嬰兒。

等哥哥進(jìn)來時,那只小白鴿在父親的被子上走來走去,哥哥的臉都嚇白了,可父親像一個嬰兒一樣看著它在被子上走來走去,絲毫沒有轟它的樣子,哥哥才放下心來偷看著父親的樣子。

小白鴿一天比一天大,黃毛褪去后,全身上下一團白,紅寶石樣的眼睛,豆大的鼻子,讓人不由得想摸一下。

這兩天哥哥這兒總有一個城里人來,總想跟哥哥換小白鴿,可是哥哥不答應(yīng)。那個城里人出價一次比一次高,可哥哥看都沒看他一眼,再說了我和蓮也不想讓小白鴿走。

當(dāng)我們放學(xué)回家,走進(jìn)院子,把手一揚,小白鴿就會飛過來落在我們的手上,用豆子樣小嘴在我們手指縫里啄來啄去,啄得我們心里直發(fā)癢。

春天的村莊,一片活氣。父親說,萬物都活了起來,我說,石頭也活嗎,父親說石頭也活了,不信你去摸摸,石頭上面都出汗了呢。

母親在旁邊笑,哥哥更忙了,他把平常用的東西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比如茶杯放在面柜上離柜扣子五指的地方,從爐子往前走三步,抻直手就能摸到杯子,鹽和茶葉盒就放在離茶杯一手掌的位置上,饃饃放在小柜子的第二層,水缸放在面柜和炕的角落,舀水杯倒扣在缸蓋上的最中間。

蓮也知道,我們家東西都有固定的坐標(biāo),固定的位置。母親失明后,我們努力使每一件東西的位置固定下來,家里有親戚來,很容易把東西弄錯位置,我和哥哥憑著記憶不厭其煩地把它們一一放到原位上。

那天父親的遠(yuǎn)房親戚來串門,他喜歡亂翻東西,喜歡到每個房間,看東看西,哥哥就跟在他后面,他每看一樣?xùn)|西,就隨手亂扔,哥哥在后面又把東西放回原處。這個遠(yuǎn)房親戚終于生氣了:“我是你們家的親戚,你們把我親戚般的待著,賊一樣的防著!”

母親盡心盡力地招待著他,卻換來的是這個結(jié)果。

父親對那位親戚說:“你是我的親戚,你再看看我媳婦的眼睛,你把東西放錯位置,還讓不讓她用了!”親戚才恍然大悟,連連向哥哥道歉。

在我的印象中,哥哥的個子沒長,似乎永遠(yuǎn)就那么大,只不過比原先胖了,有人說,如果勞動的時間太早,孩子的生長發(fā)育就會受影響。

又是一個舒適的下午,我和蓮放學(xué)回家,我們似乎飄蕩在醇香的空氣里,遠(yuǎn)處樹林里的綠意更濃了,種子剛下地,一些雞躲過主人的眼睛,偷偷從家中跑出來,跑到地里刨種子吃,這個時候天空總會飛來一兩只鷹,它們緊張地搜索著地上的活物,隨時準(zhǔn)備俯沖。

跳過那條小河,就看見哥哥邊朝我們揮手邊向田里跑,一只鷹正盤旋在我們頭頂。

肯定是鷹又看上了誰家的雞,我們也跟著哥哥往前跑,可是地上的雞們都警覺地跑回了家,而天空里還飛著一群鴿子,聽那慌張的不成調(diào)的鴿哨,應(yīng)該是哥哥的鴿群,在哥哥的招喚下大部分鴿子都急匆匆地落在院子里,可是小白鴿還驚慌失措地在天空里飛,老鷹盤旋的高度越來越低,小白鴿開始忽東忽西亂飛,哥哥急得拿石頭朝老鷹扔,可是老鷹仍然倔強地?fù)湎蛐“坐?,我和蓮的心頓時跳到了嗓子眼上。

小白鴿又一次躲過老鷹的撲擊,突然轉(zhuǎn)變方向往樹林里飛去,老鷹也跟過去,高速飛翔使它來不及躲閃撲到眼前的樹枝,它的翅膀還是刮到了樹枝,老鷹頓時失去了平衡,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被樹枝枝丫刮擦著掉到地上,受傷的翅膀耷拉下來直發(fā)抖,它顯然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疼痛的翅膀使它立刻明白自己的處境,遠(yuǎn)處一群孩子正拿著石頭朝它這邊飛奔而來。

小白鴿得救了。看著大樹底下絕望的老鷹,我們壓不住怒火,老鷹捉小雞已在我們村上演了好多次,我撿了一塊大石頭,對準(zhǔn)老鷹扔下去,可是被哥哥擋住了,石頭滾落在一旁,我周圍擠滿了拿石頭的孩子們。若不是哥哥阻擋,石頭早已落到了老鷹身上,老鷹在孩子們憤怒的眼光下絕望地抖著它受傷的翅膀。

哥哥讓我跑回家取背斗。我沖進(jìn)家門大喊:“我們抓了一只老鷹!”

母親說:“放了它吧!”

父親說:“放了它!”

我說:“它飛不起來,翅膀折了!”

父親說:“你帶回家!”

我把背斗拿給哥哥,并把父母的話告訴了哥哥。

哥哥小心地把背斗反扣在老鷹身上,看著柳條編成的牢籠扣了下來,老鷹不甘心地啄著柳條,想啄一條路,拼命鉆出來,可是背斗密密的柳條擋住了它,它像一個老頭似的在背斗里絕望地喘氣。

哥哥又用一個木板塞到背斗下面,輕輕一翻,連木板帶背斗翻轉(zhuǎn)過來,這下老鷹全裝在背斗里了。哥哥和我?guī)е销椈丶伊?,蓮把小白鴿裝在書包里,一路上那書包里的小白鴿不停地抖動著,把蓮的書包蓋弄得啪啪響。

父親看了看背斗里的老鷹,對哥哥說:“放在炕上吧,這兩天外面有點冷,可能會凍傷傷口?!?/p>

父親又讓哥哥到村里老中醫(yī)那兒買點跌打丸和紗布,回來后小心地給老鷹傷口敷上藥。

背斗上面大,下面小,這樣老鷹只能難受地窩在背斗的底部。父親又讓哥哥取來鐵絲,這些鐵絲都是父親一點一點地積攢起來的。拿著鐵絲的父親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我們終于又看到父親溫順的一面,他拿著手鉗子,耐心地把那些彎彎曲曲的鐵絲一根一根地捋直,又小心地把兩根鐵絲擰在一起,編起一個又一個漂亮的小孔,我們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細(xì)心過,父親努力地把每一個孔編圓,粗號的鐵絲在他手里聽話地變成漂亮的網(wǎng)。

過了三天,籠子只剩下蓋沒有編,此時手鉗子上的塑料皮都快掉皮了,只留著明晃晃的鐵把,父親的手磨出一個又一個水泡,水泡爛了,變成了厚厚的老繭。母親總是趁我們不在,摸著父親的手,責(zé)怪他的固執(zhí)。

可是父親停不下來,他說:“快結(jié)束了,快結(jié)束了!你看那老鷹窩在背斗里多難受。”說完瞟了一眼自己的腿。

父親的籠子終于編完了,空間足夠大,能讓老鷹展開一半的翅膀,老鷹這時也習(xí)慣了和我們相處,順從地讓哥哥把它放進(jìn)鐵籠子里。

老鷹的傷口一點一點變干了,血痂慢慢掉落了,老鷹不時地在籠子里扇動翅膀,扇起的風(fēng)吹得父親的枕巾一動一動的。

村里人聽說我家抓了一只老鷹,都過來看熱鬧。說著說著,人們就說起了老鷹怎么壞,一年中抓走了村里的多少雞,這些雞加起來能買多少東西之類的,還說老鷹的指甲系在孩子身上還可以辟邪,鷹的什么部分能治病等等,父親聽著聽著就沉下臉來,再也不看說話人,只是定定地望著籠子里的鷹,讓說的人覺得很沒意思,訕訕地走了,為鷹父親惹了很多人。

父親剛開始給鷹喂饃饃,過了一些時候,老鷹的毛色變得土沉沉的,那閃亮的光澤漸漸褪去,像一塊破鐵皮銹跡斑斑,老鷹不時呆呆地望著窗外。父親躺在炕上,也定定地望著老鷹,還不時地與老鷹說著話,說著說著把在一邊的母親說笑了,有時又把母親說哭。

最近,村里一戶人家的牛從山上滾落下來,阿訇的刀子還沒來,牛就入定了,我們這里的習(xí)慣是沒經(jīng)過阿訇的刀子宰的都算死肉,我們不吃死肉。這樣那戶人家打算把牛肉送給附近的漢族朋友,聽到消息,父親就讓我和哥哥去他們家要點牛肉,那家人經(jīng)不住我和哥哥的死纏硬磨,從牛大腿上割了一大塊給了我們,我和哥哥高興地拿回了家,怕它腐爛,又用繩子小心地吊在地窖里。

老鷹吃了幾次肉,毛色一天一天地亮了起來,眼睛變得有神了。父親似乎更喜歡它了,每天用小塊肉喂它,每天跟它說話,有時父親會突然不說話,靜靜地望著籠里的老鷹,仿佛在聽一個古老的故事。

春天的風(fēng)輕飄飄的,跑在風(fēng)里,就能在春天濃厚的香味里飛起來,我記得春天的夢最多,常夢見自己在飛翔。

在春天,我們好多人交不齊學(xué)雜費,輟學(xué)了,老師知道我們家的情況,也體諒著我和蓮的難處,只拼命地向其他學(xué)生催著學(xué)雜費,從來沒向我們要過學(xué)雜費,但這比要學(xué)雜費更讓我們難受,它一次次放大著我們家庭的不幸,一次次刺激著我們敏感的神經(jīng)。

是的,我父親是個癱子,我母親是個盲人,蓮又是個沒父親的孤兒。每天上課時,我倆低著頭聽課,好像全班就我倆是吃白食蹭課,我們害怕老師的眼睛,我們更害怕老師向別的同學(xué)提學(xué)雜費。

我們的學(xué)雜費已拖了一個月了,父母也應(yīng)該知道學(xué)雜費的事,但他們也從沒提過。

一次全校大會上,校長說將要開除沒交學(xué)雜費的學(xué)生,這一天我和蓮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邊的楊樹冒出了新芽,從樹梢上,樹干上滲出一團團綠霧,路邊的草兒也剛剛露出珍珠色的小芽,辣辣根的葉子正伸展開來,如果再往下挖一點,就能挖到胖乎乎的根,放在嘴里,一股清香又帶點辣的味道在舌頭上彌漫開來,這是我們沒有零食時代最好的零食。

我和蓮坐在河邊,遠(yuǎn)處的太陽正打算慢慢回家,它的余光給村莊鍍上了一層金色,河邊的石頭都變成了金黃色,我端詳著手里的每一塊石頭,它在夕陽里變得金光燦燦,如果它現(xiàn)在變?yōu)橐粔K金子該多好,它能讓哥哥回到學(xué)校,能交清我們的學(xué)費,蓮還可以買到畫畫的顏料,我可以買到擺放在商店里的連環(huán)畫。可是天一黑,石頭又變成了石頭。

蓮說,我長大了要掙很多很多的錢,供那些不能上學(xué)的孩子。我說我也要掙很多很多的錢,買很多很多的書。

太陽慢慢往下落,天空的金黃色變成了橙紅色,石頭從金塊變成了紅土,蓮給了我一根辣辣根,在清水中洗過,干干凈凈的,我放進(jìn)嘴里慢慢嚼,可是今天卻嘗不到一點香味,我倆靜靜地望著太陽慢慢沉到西山下。

我們盼望著這一天晚上我們不再醒來,我們盼望著明天的太陽不再升起來。

我和蓮做了個重大決定,但沒有對家里人說。

太陽還是不長記性地升起來了,紅紅的顏色中加了一點溫度。大家坐在炕桌周圍,哥哥幫母親給每個人倒好奶茶,炕桌上掉了幾片瓷的鐵碟子里放著饃饃,所有人剛從饑餓年代的陰影里穿過,因此饃饃的擺放成為一種約定俗成的樣子,經(jīng)常吃的黑青稞面饃放在最上面,而我們喜歡吃的白面饃放在最下面,父母親絕對不會讓我們繞過上面的青稞饃吃下面的白面饃,但對我和蓮例外,那黑青稞面饃不好吃,酸得能倒人牙口,不像白面饃那樣香甜順口。

哥哥先把上面的青稞饃拿到自己跟前,掰開,哥哥的心思我懂,他想讓我直接吃白面,在他們看來,我是家里唯一的學(xué)生,最應(yīng)該吃白面饃??晌疫€是把手伸向青稞饃,父親帶著一點詫異帶著一點贊許看著我。

沉默的早飯吃完了,母親開始在炕上摸索整理我的書包。

“阿媽!我不上學(xué)了!”我盡量壓低聲音平靜地說。

“你說什么!”父親扭過頭問道。我又小聲地重復(fù)了一次。

啪!一道耳光甩到我臉上,我的右邊臉又燒又痛,我等著另一記耳光的到來。母親怕我又挨打,抱住了我的頭,只聽啪的一聲,我沒感覺到痛,父親氣急敗壞地?fù)]起的火鉤卻打到母親身上,母親小聲地呻吟了一聲。

父親見母親緊緊抱住我的頭,生氣地把火鉤扔到地上,籠里的老鷹驚得扇了好幾下翅膀,滿屋里是老鷹刺鼻的膻味和羽毛的味道。

父親說:“好!你英雄!你和人打架,我忍住了,這次你不說個理由,我就不饒你!”

看著父親的樣子,今天我不說清理由,父親什么事都能做出來的。哥哥也冷冷地看著我,我能理解哥哥,是他給我了上學(xué)的機會,可是我……

“我沒交學(xué)雜費,老師說要開除我和蓮!”我小心地說道。

只見父親像被棍打了似的癱下去,躺倒在被子上,他不再說話,側(cè)過頭痛苦地望著籠里的鷹,父親在我面前從沒有露出過他的痛苦,可是今天我卻看到了,剎那間,我的心像被揪了一把似的,我決定不上學(xué)了。

望了半天鷹,父親對哥哥說:“由素夫,你去把那個馴鷹人叫過來,就說我有事!”說完再也沒敢看籠里的鷹,籠里的鷹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的命運,蜷縮著翅膀,低著頭,失去了往日的活潑。

我知道那個馴鷹人,那人有著鷹一樣的眼睛,看著你,那目光能讓你從頭涼到腳,見過他馴鷹過程的人沒有一個說他好,阿訇爺經(jīng)常認(rèn)為他折磨不會說話的動物而批評他。

透過籠子,我似乎看到了我們家的鷹在馴鷹人冰涼的目光中,頭上套了黑布套子,餓得搖搖晃晃,似乎看到了它被馴鷹人甩得頭暈眼花,大限將至,我們都知道這個過程叫熬鷹。

哥哥來了。但他身后跟的不是馴鷹人,而是那個鴿販子。父親非常吃驚。哥哥一臉凝重,對父親說:“阿達(dá),今天我們放了鷹,我把小白鴿賣了,交學(xué)雜費!”

父親眼圈紅了,低頭望了望籠里的鷹,鷹的翅膀也動了一下,我似乎看到了鷹眼中閃過一絲輕松。

哥哥還是和鴿販子吵了起來,哥哥絕望的語氣里都有快哭的感覺,我沖出屋門,從哥哥手中搶過小白鴿緊緊抱住不放,看著我的樣子,哥哥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把鴿子給我,我不能上學(xué)了,你和蓮不能再離開學(xué)校!聽話!”哥哥說到最后,已是生氣的樣子。這時蓮也聽到我家院里的吵鬧聲,來到了我們的身邊,聽說我們要賣小白鴿,她一把抓過去,放聲哭起來,這一哭倒讓那個鴿販子沒了主意。

鴿販子聽說我們的情況,父母殘疾交不起學(xué)費才賣小白鴿,沉吟了半天,最后他說:“這樣吧,我先付錢,付雙倍的錢,小白鴿你們先替我養(yǎng)著,等它大了,我再來抱吧!”

“真的嗎?”我和蓮異口同聲。

“穆民不說謊!說到做到!”鴿販子一臉鄭重。

鴿販子又到屋里看了看父親,互說了賽倆目(問候語),匆匆地離去了。父親說:“你們替他養(yǎng)好了!”

我們終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課堂上把學(xué)雜費交給老師,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也不用擔(dān)心老師那驚心動魄的提醒了,這一學(xué)期我們就能安心地讀下去。

我記得我們的第一篇課文是《春天到了》,我記得那天老師讓蓮朗讀,蓮讀的有聲有色,老師讓蓮讀了兩遍,老師說蓮把春天的感覺都讀出來了,不像有些同學(xué)把春天讀的苦巴巴的,像搶了手中的饃饃一樣,我們都笑了。

這一天是個星期天,田里的麥苗已長出了一拃,遠(yuǎn)遠(yuǎn)望去,田里鋪了一層綠茵茵、毛茸茸的毯子,村莊周圍的樹木上也披了一層綠煙,春日的陽光里柔柔地溫暖著人們的眼和心窩。

村莊外的田野里走來一支奇特的隊伍,我和哥哥抬著一副木擔(dān)架,哥哥在前面,我在后面,父親半躺在擔(dān)架上,他的右手提著鷹籠子,鷹籠子在擔(dān)架旁邊一晃一晃的,新鮮的空氣從四面八方向我們襲來,鷹在籠子里激動起來。蓮在后面扶著母親,給她說著遠(yuǎn)處樹和麥苗的顏色。

走到開闊地,父親讓我和哥哥把擔(dān)架放下,哥哥臉上的汗水在陽光中閃閃發(fā)亮,父親讓我倆坐下。春天的風(fēng)正柔和地摸過我們每一個人的臉,摸得我們的心也柔起來,我和哥哥一身汗水被春風(fēng)摸得干干凈凈。

父親說:“造物主賜給我們雙腿,是讓我們在大地上行走的,造物主賜給鷹一雙翅膀,是讓它在天空中飛的,我們把鷹圈在籠子里是有罪的!”說完父親突然打開了鷹籠子,可是鷹卻躲在里面不出來,似乎它已習(xí)慣了呆在里面,那眼睛望著父親,滿是眷戀,父親有點急了,掙扎著坐起來,手伸進(jìn)籠子里,把鷹抓了出來。

此刻它自由了,但突如其來的自由讓鷹有點無所適從,它呆在田地里一動不動,蜷縮著翅膀,呆呆地望著周圍,似乎這空闊的田地不是它的落腳處,它試探著邁出了一小步,隨后又小心地在田地里走來走去,我們多么盼望它展開翅膀飛上藍(lán)天,可是它那樣子,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它的翅膀,已經(jīng)忘記了藍(lán)天和白云。

父親說:“關(guān)在籠子的鷹永遠(yuǎn)也飛不高!”

果然,那只鷹在我們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點不肯離開我們,父親臉上漸漸有了悲傷的顏色,我們知道父親給了鷹飛翔的機會,可是這會它卻飛不起來,一陣悲傷頓時擊倒了我們,我們一家人呆呆地坐在田邊,望著鷹像只雞一樣耷拉著翅膀在田地里走來走去。

母親說:“我們到山上去!”

父親點點頭,可是望著后山那彎彎曲曲的山路,又望望我兄弟倆瘦弱的身板,父親輕輕搖了搖頭說:“還是你們?nèi)シ虐桑 ?/p>

可是我知道,是父親親手編了籠子關(guān)了鷹,他也想親手放出鷹,親眼看著鷹飛在藍(lán)天下,這樣他才能安心。一只不能飛翔的鷹在田地里非常危險,何況村莊周圍有許多野狗,還有馴鷹人的籠子,如果不放走鷹,父親這一生又會背上另一個沉重的包袱。

我說:“我們走一陣,休息一陣,別人走半天,我們走一天,難道還上不了山嗎?”

哥哥說:“說走就走!”

父親說:“喂鷹的肉帶了沒有?”

“帶了!”哥哥揚了揚手里的袋子。

看到我們一家人和一只鷹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全村人在山下望著我們,還有一些人跟著我們,其中就有馴鷹人,他手里拿著捉鷹的工具,跟著我們一臉陰沉不說話,他看著一搖一晃的籠子,不時輕輕地?fù)u頭。

走了多半天,我們才到了山頂。

此時村莊的全貌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過去我們常坐在山頂上看村莊,閉上眼都清楚我的家,蓮的家,紅臉蛋的家,還有馬小萍的紅瓦房。馬小萍的父親是金掌柜,在我們村,她們家第一個蓋起了紅瓦房子,在陽光下,她家的紅屋頂在周圍一片黃土屋頂中很是顯眼。

父親打開了鷹籠子,他的手有點抖,他看了看身后的馴鷹人,他和馴鷹人對視了好一會兒,還是把鷹放了出來。

鷹還是老樣子,蜷縮在籠門前不肯往前走,我趕了趕,它干脆躲在我們身后,我和哥哥彎下腰去抓它,它在我們的腿中間鉆來鉆去。似乎面前有刀山火海。

一絲嘲諷爬上了馴鷹人的臉,父親表情絕望。

父親突然翻轉(zhuǎn)身,用雙手在地上扒拉,朝鷹爬去,雙腿在身后悲愴地劃出一道印痕,那鷹停下了,盯著父親,任父親抓在手中,我和哥哥趕緊把父親抬到擔(dān)架上。

“把我抬起來!”父親低聲地朝我倆喊道,臉上全是淚痕!

“把鷹給我!”馴鷹人在身后幽幽地說了一聲。

“你想折磨死鷹!你休想從我這兒拿走鷹,如果我放飛了它,你抓了它,我這輩子不給你口喚(原諒)!”父親真的生氣了。

“你給我,我不會要它,我抓了一輩子鷹,你相信我一回!”馴鷹人的眼睛竟然多了一種柔柔的東西。

“先給他,說不定人家有辦法!”母親說了一句,父親猶猶豫豫地把鷹交到馴鷹人手中。

馴鷹人抓起了鷹,嘴里不知念了一句什么,拼命往山下扔去。

那只鷹在空中翻滾著朝山下村莊落下去,我閉上了眼,我不敢看鷹在山坡上翻滾的慘狀,我緊緊拉住蓮的手,她也緊張地閉了眼,父親肯定也閉了眼,只有母親不動聲色,在我感覺里她似乎努力地看著鷹,似乎看到了什么。

突然一陣驚呼:“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誰聽見過鷹被摔死,除非它老了不想飛了!”馴鷹人不緊不慢的說道。

我睜開眼睛,只見鷹已慢慢地飛了起來,在村莊上空盤旋著,飛了兩圈,它又朝我們飛來,父親知道它又要落下來,讓我和哥哥拼命向空中揚土,這樣它在我們頭頂飛了幾圈,才依依不舍地慢慢地飛向遠(yuǎn)方。

下山時馴鷹人替換了我,他在前面抬擔(dān)架,哥哥和我在后面抬擔(dān)架,一路上父親看著左邊的山下的村莊,馴鷹人看著路,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

馴鷹人依然在放他的鷹,過了一段時間,他放走了所有的鷹。

你說鷹厲害不?它能在高高的天空飛翔,卻被在地上兩只腳的人玩得團團轉(zhuǎn),就因為鷹戴上一黑色的頭套,頭套里面一片黑暗,對黑暗無限的恐懼,對黑暗無限延伸的未知,對黑暗無限的想象,讓鷹掉進(jìn)自我認(rèn)知的黑暗中,那黑暗抹黑了它所有的記憶,包括它曾經(jīng)對藍(lán)天白云的記憶,包括那盤在石崖上的窩,按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它被洗腦了,不但洗了腦還洗了髓,它的基本的常識只能靠養(yǎng)鷹人來教,最終成為養(yǎng)鷹人的手和腳。

所以這城市的燈光是另一種黑,你盯久了,你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黑暗,包括那在黑暗中的星星,就比如我跟著傳銷走,你跟著麻將走,其實都是沒有適應(yīng)燈光的黑而已。

父親去世后,那只鷹還飛了回來,在我家西房上窩了一晚上,我給它扔了一個油香,它只吃了半只。

哦對了,鷹預(yù)知自己的死亡后,它會全力飛向藍(lán)天,飛向高空,直到飛不動,摔到地上,我想它肯定能聽到生命的風(fēng)在它耳邊呼呼而過,它肯定能聽到它生命的聲音,也肯定能聽到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7

鷹是在風(fēng)中長大的,上蒼借著風(fēng)給人傳達(dá)一種信息,就看你有沒有接受這種信息的耳朵和感受這種信息的心靈了。

風(fēng)聲,能讓你脫胎換骨,你說我們一塊集體跳樓時,那個工友怎樣了,他死了沒有,反正你也是要跳樓的人,算半個死人了,打聽這個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要跳樓?這個太簡單了,我跟了你一路,都說死人拉伴兒,你在拉面店要了一碗加肉加蛋牛肉面吧!還干干散散地給了服務(wù)員一百元,說錢不用找,吃完后還問海湖最高的樓怎么走,我說的沒錯吧?

我是誰?我也是吃拉面的人呀!我跟了你一路,我圖啥,我既不圖你的錢,你也沒有幾個錢,我只不過想陪你跳個樓!

看看,說到跳樓,你臉色又白了吧,你家鄉(xiāng)還有誰?都有,那真是幸運,還有給你整理后事的人,不過阿訇給你洗最后一次大凈時得忍著了,這么高的樓,下去估計也沒有個完整的了。

不說了,說說城市吧,你剛從家鄉(xiāng)來,你不可能很快適應(yīng)。如果是在家鄉(xiāng),你只要在那一畝三分地上下點力氣,按時打藥施肥,一年下來,反正餓不死你。若你再勤快點,園里種點菜,養(yǎng)上幾只牛羊,一年再賣掉,你的尕日子也能過下去。如果你還想蓋個房子,買個汽車,你可以來城市打幾個月的工,幾年下去也可以開個三四萬的車。

這城市有城市的尺碼,你不能胡來,城市是講究付出的,要么你付出頭腦,要么你付出關(guān)系,要么你付出力氣 ,要么你付出資本。旁門左道是富不了的。你也不想想,你騙了窮人的錢,窮人或許正等著用那錢救命呢,窮人的眼淚里有魔力,這是誰都害怕的,就你不怕,你從別人那兒靠麻將贏了錢,那三個人又合伙贏了你更多的錢,這叫舉頭三尺有神靈。

我還記得那雙眼睛,那是我又在街頭賣唱的第一天,有個中年圈臉胡蹲在我旁邊,看著我的吉他,他扔了一張十元鈔票,我心里樂了,今天的晚飯有著落了,我賣力地唱了幾首,他聽完后,拉上我的包,對我說,:“我認(rèn)識你,我見過你貼在學(xué)校光榮榜上的照片!”

我吃驚地抬起頭,就是那個過去曾在西門賣羊肉串的中年漢子,沒想他竟然是我們家鄉(xiāng)的人,我不認(rèn)識他,他卻認(rèn)識了我這么多年。

我就成了他牛肉面館的跑堂。

我跑了一陣堂后,開始留心起面匠師傅的活來,餐館其實是最苦的,每天早上3點多就得起床,那時和面機還沒有盛行,面全靠人力揉,一個人揉一陣,再換人,一袋面下來,能累個半死。你有再大的心勁,你有再大的力量,你有再多的難悵事,一遇到面,就給你化解得蹤影全無,老板看到我有心勁,就給面匠加了工錢,讓他教我拉拉面。

一年下來,我能把拉面從九葉拉成毛細(xì),如果功夫更到位,我還能拉成像吉他弦那樣細(xì),隨手扔到鍋里,沸騰的面湯中就會輕盈地飄起頭發(fā)絲樣的拉面,用長筷子輕輕一拔,精致細(xì)密的拉面就撈到碗里,舀一勺湯汁,湯汁清淡爽朗,配點白蘿卜,加幾點香菜,點一點辣醬,那就叫一清二白三綠四紅,有了面,就有了人生。

我聽到你肚子里的咕嚕聲,估計你中午吃的牛肉面現(xiàn)在消化得差不多了,這樣,我倆在死前再吃人世上的最后一碗牛肉面,這次多加點肉,多加點辣醬,多加點面,等會再到樓上來就不冷了,我們跳下樓時更有力量,腿不會打彎,身子不會打擺。我都五十好幾的人了,怕冷,更怕疼,聽說人們上戰(zhàn)場都要吃個半飽,這樣不容易死,我倆吃個飽,就容易死了。

走吧,跳樓重要,吃飯更重要!

你向我問我們那時集體跳樓的事,對不對,讓我再想想,我記憶不好,我慢慢講給你,走,到電梯口了,先按按鈕,再進(jìn)去,按個負(fù)一層,不能走一樓,保安會認(rèn)出我們,不讓我們走!

下去我再給你講!

負(fù)一層到了,再往前走走,這是我的車,年輕人,別那樣看我,不久你也會有這樣的車,當(dāng)然這車可不是用麻將換來的,得靠你的汗水和頭腦。

你怎么不說話了,我騙了你?我騙你什么了呢?你也沒問我家住哪兒,我家就住這樓上呀!而且中午你說要吃世界上最后一碗面時,我就在你身后,你想死,我還想陪你死,順便給你家人報個信,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拿著你的手機給你拍你跳樓的直播!

對了,我想起來了,我再說說那年我們工友們集體跳樓的事吧!我說過,那個跳樓的時刻我無比信任我的嗓子:

藍(lán)煙嗎罩住了莊子了

哎——哎——哎——

眼淚倆合不成面了

一把面手倆送哥哥哎

哎——哎——哎——

我唱完花兒后,那個打算先跳的工友沉默了,大家誰也不說話,像麥田里的麥子突然聽到空中一個個神秘的聲音,一束神秘的陽光,一個神秘的訊息,像木頭一樣定定地站在樓頂,我們聽到了家鄉(xiāng)的聲音,黃昏時的狗叫聲,牛羊回家的叫聲,母親叫我們名字的聲音,還有清真寺里的聲音,那一時刻我們似乎熬過了幾個世紀(jì),我們似乎活過了好幾輩子,在警察的保護(hù)下,大家沉默著下了樓。

第二天,我們拿到了工錢,一分不少!

諾,到了,這是我自己開的牛肉面館,位置還不錯吧,對面正好是唐道637,那是年輕人夢想開始的地方。你先好好吃一碗飯,對得起碗里的飯后,再學(xué)會在城市里活著。

對了,年輕人,如果你愿意,可以在我的店里跑個腿,至少比你打麻將好!

作者簡介:冶生福,回族,青海大通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折花戰(zhàn)刀》,短篇小說集《陽光下的微塵》,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西海驚雷》,文化叢書《靈秀大通》《花兒之鄉(xiāng)大通》等。曾獲2012年度青海湖文學(xué)獎、青海省第七屆政府藝術(shù)獎。《散文選刊》首屆全國旅游散文大賽一等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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