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情感和秋天的情感一樣,總想讓人有跑出去逛逛田野的沖動。但是現(xiàn)在我的周邊很少見田野了,透過窗戶看,不是樓房就是馬路,灰灰地把春天擋在遠(yuǎn)處。雖然花壇里或街邊枝丫上也偶然能覓得一星半點綠,但感覺來得不徹底也不過癮。
除了綠,春天,我還想接觸土地,那整整靜默了一冬的柔軟泥土,翻開來像黑褐色的浪花,若有若無的甘甜草香里,摻著陳腐、黝暗、歡愉、沖動的氣味和無比復(fù)雜的情感。犁過的泥土,一望無際的暗褐色鋪展到天際,裸露而徹底,仿佛覆蓋著的嚴(yán)嚴(yán)實實的沉悶壓抑的幕布,猛然間被人揭開了,在天空暖陽下一覽無余地敞開后,迫不及待地貪婪呼吸的那種舒暢,清晰可辨。這是泥土從未有過的干凈,舒展四肢平躺在地面上,似乎聽到身體下面埋藏著的種子,齊刷刷地穿越身體冒出嫩芽的聲音。
春食記
故鄉(xiāng)的小園子里,起先,冒出地面的肯定是韭菜。在院子的北墻根下,撒著草木灰的那片柔軟的地皮上,韭菜一點一點地探出頭來,顏色從鵝黃變成淺綠,再到墨綠時,初韭就長足三尺了,便可下剪。南宋陸游《蔬食戲書》中有“新津韭黃天下無,色如鵝黃三尺余”。剪刀下得不能太深,否則會傷到根,一根一根剪下來,淘洗時就能聞到濃郁的韭香。切碎,放在石臼中稍微搗碎,潑點油,再兌點涼開水,俗稱“韭辣”。這種直接經(jīng)過陽光沐浴緩慢長成的韭菜,吸取大自然及風(fēng)雨的一切精華,味道與溫室中催生速長的滋味完全不同。濃郁的辛辣略帶著微甜,滿口生津,欲罷不能。那滋味可謂是“天下無”,舀幾勺淋到青海農(nóng)家自制的涼面、釀皮、涼粉里,其色綠如翡翠,其味清香撲鼻。通過味蕾,將春的感覺瞬間傳遍周身脈絡(luò)。
漫步于春的田野,總想摘幾把灰灰菜,這個漫山遍野生長的樸素野菜,早春頗受食客喜愛。古人食灰灰菜,早在《詩·小雅·南山有臺》中就有記載:“南山有臺,北山有萊?!比R,又叫藜,就是指灰灰菜。孩提時記得外婆做過灰灰菜湯,將洗凈的灰灰菜用食用堿腌拌后,除去苦澀味,再用水沖凈,撒上熗過油的蔥花,倒入拌湯中,清香四溢。陸游有詩句“一碗藜羹似蜜甜”“充饑藜糝不盈杯”,我想“藜羹”絕不是“似蜜甜”的味道,但春食灰灰菜,那種野趣野味的滿足心情,足以叫人“似蜜甜”和“不盈杯”。
當(dāng)然還有榆錢,累累地瑪瑙似的吊在枝頭,捋一把可直接放到嘴里嚼,伴著嫩綠的汁液,春之情愫直通五臟。不知道為什么人們以“榆木腦袋”“榆木疙瘩”來形容不開竅、不靈活?!皷|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睎?,其實就是榆樹,榆樹是可以“婆娑”的,在古人眼里甚至可以裊裊娜娜,讓人喜悅,男女相聚在榆樹下婆娑起舞,那興致那情緒能從數(shù)千年前感染到今朝,尤其是早春這樣的浪漫季節(jié),榆錢那種綠與別處不同,淡淡的輕紗似的,食之味美,觀之姿柔,這樣的榆樹又豈不令人歡悅?
春游記
早春若要專門騰出點時間去春游,基本是沒有時間。孩子往往坐不住,一會兒要放風(fēng)箏,一會兒要爬山。只得盼清明,這是全家人的聚會,都得上山上墳。這樣既能爬山又可放風(fēng)箏。老家的墳在南山底下。這里的山清一色全部是黃土高山,鮮有草木。一座座山像巨大的墓碑一般立在黃河南岸,延伸到目光窮極之處,已不知聳立了幾萬年的時光。每回看到南山,內(nèi)心就有說不出的復(fù)雜滋味,傷感、肅穆、紐結(jié)甚至依戀,祖輩們都埋在這里,一代代,一輩輩,密密麻麻又萬籟寂靜。最終都化成這里的黃土。生于斯而埋于斯,多少年之后我也將融化在這里,成為一撮連草也不生的黃土,隨風(fēng)回旋在這里的每一處山洼,就這么守著故鄉(xiāng)并和它成為一體。
清明的山風(fēng)徐徐而來,像給初春漫山遍野的枯草新芽梳理蓬亂了一冬的枝條。給孩子準(zhǔn)備了風(fēng)箏,攜帶祭品便可上山。祭祀過后,孩子的笑聲就隨春風(fēng)飛上天空,一條條長長的細(xì)線,牽著各式紙鳶在?;鹣銦煹目澙@中盤旋飄舞,紙穗子婀娜多姿,將春的思緒帶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
杏花開得最早,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一團淡粉色的煙霧繞著干枝枯條。近處看,那種白單薄而凄婉,隱隱透著寂寥。梨花就不一樣,孤傲而素潔,沉著而寧靜,顯得大方高貴。它們都關(guān)在院子里,或從高高的墻頭伸出那么一兩枝,好似有點拒人千里之外。油菜就不同了,路旁渠邊隨便可以冒出來幾株,開幾朵黃色小花,不管你注意不注意,倔強而自立。油菜花的集體主義使它在城市中少見,一株一株不好看,它只有成片成片怒放時,那種震撼才能將生命的詮釋直抵人的內(nèi)心深處。油菜屬于田野鄉(xiāng)間,大大咧咧,不拘小節(jié)。孩子鉆進(jìn)油菜叢中瘋跑,滿頭貼著黃花,酣暢淋漓的痛快,才算過足春游的癮。
春樹記
總認(rèn)為世間最美的莫過于樹。不論單單幾株或是成片成片,也不論是城市鄉(xiāng)間還是山巒河旁,扎下根、自由自在伸開枝丫,就開始過起它的日子。發(fā)芽、展葉、抽條、落葉,不緊不慢,不卑不亢,自成一景。
春最早的消息,就是從樹尖開始的。星星點點的綠,像是用筆墨隨意甩上去的斑點,風(fēng)一來,綠光浮動,樹便有了婀娜的風(fēng)姿和婆娑的風(fēng)韻。鳥雀在枝頭婉轉(zhuǎn),我們在樹下休憩,每一處,都是一幅春意盎然又詩意十足的水墨丹青。
垂柳最美。初春回鄉(xiāng),黃昏路過河谷中的濕地公園。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茅草亭邊幾棵垂柳,剪影般聳立在蘆葦叢中,四野枯草伏地,寒鴉孤飛,獨舟自泊。襯著火紅的夕陽,那景致頓時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武俠小說中的“江湖”。江湖就應(yīng)該這樣的吧,詩意、俠氣、古樸、悠遠(yuǎn)而蒼茫,幾棵老柳就把飄渺的遠(yuǎn)山近水連成一片。素墨淡彩,再無需任何的點綴和伏筆,悲情萬丈的初衷和壯志未酬的蒼涼齊齊涌來,其中那些豪放或婉約的故事任人去遐想。
楊樹最解人風(fēng)情。落下幾串不起眼的花穗便悄悄抽起芽來,嫩葉是透明的淺綠,散發(fā)出芬芳又苦澀的清香,在潮濕溫潤的空氣中嘩嘩作響。站在陽臺看樓下楊樹枝條,風(fēng)里的舒放與回舞帶給人太多感觸。轉(zhuǎn)眼暮春就該楊花滿天了,誰說那是離人淚,分明就是最浪漫的怒放,行于天地的自在和張揚,可以嗔怪它“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也可以輕描淡寫地?fù)]別“來時無奈珠簾隔,去時著盡東風(fēng)力。東風(fēng)力,留他如夢,送他如客”。相信每一朵蓬軟素白的楊花都有一顆堅硬倔強的心,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
春鳴記
清晨醒來,并非我貪戀暖床的溫馨,只是躺著想聽鳥兒在窗前鳴叫。麻雀怕羞似的急急掠過窗前枝頭,鉆入繁枝密葉間,一群一群地商量春的計劃。布谷鳥要到艷陽高照,洪亮清脆的叫聲才穿過杏花桃花,響得很遠(yuǎn)。故鄉(xiāng)人把布谷鳥叫“障咕蟲”,明明是鳥怎么就叫蟲了呢?想必是從布谷鳥的鳴叫聲中直接音譯過來的吧,“障咕——障咕——”,催得繁花來不及細(xì)細(xì)打扮,爭先恐后地破苞盛開。
于是急急起床,就見太陽已照在大半面墻上,蜜蜂嗡嗡地伏在指甲花上忙碌,螻蛄躲在喇叭花葉下不出聲了,只有金絲蓮,不允許蟲兒靠近,將腳底下打掃得干干凈凈,像隨時出門的小媳婦。
沏茶閉目,沐浴花香蟲鳴。想必每一曲春鳴就是一首詩吧,在這種歡暢里完美而急促地完成一首詩該有的元素和它肩負(fù)的使命,春光太短了。
春雨總在暮色里落下。水意盈盈的黃昏里,螻蛄奏響小夜曲。和著滴滴答答的雨滴,初長的花葉正式迎來第一次洗禮,花的粉、葉的綠、燈的黃渲染出一片旖旎光暈,一切鳥鳴蟲唱停下來,靜靜聽翡翠弦上的春響。
一對躲雨的灰雀,緊緊依偎在竹枝上,在并不嚴(yán)實的枝丫間梳理著被雨水沾濕了的羽毛,似乎為這次盲目的出行而懊悔,又似乎為有這樣一次共同躲雨的經(jīng)歷而更顯情深意長,暗自慶幸。
滿天珠璣淅瀝而下,誰拂古琴,將春之夜曲拉得蜿蜒逶迤?
作者簡介:張偉,青海貴德人。青海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國防》《解放軍報》《青海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