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奠中
我是一個教了50多年書的老教師,也是一個古代文史研究者。原名豫太,字奠中,工作以后,以字行。生于1913年夏歷五月二十一日。山西省稷山縣南陽村人。父親兄弟三人:伯父慎修,前清秀才,曾考取典史,作了幾十年塾師和小學校長;父慎行,是一個有一定文化的農(nóng)民,由于有文化,在村里頗有聲望;叔父慎德,先經(jīng)商,商敗,回家務農(nóng),也能寫會算。全家在祖母嚴厲地要求下,從勤儉出名。我家在那時由貧困向小康發(fā)展,充滿著一種積極向上精神。我在堂兄弟六人中,排行第四,為家境所限,我們讀書都曾以師范為目標。大哥、三哥、五弟,都是運城省立二師的學生,二哥學商不成,務了農(nóng),我考二師,只被錄為備取,沒有補上,才上了運城菁華中學。后來總算一直升學上去,比較幸運,但所走的道路,仍很不平坦。1932年,四年中學畢業(yè),到太原考入教育學院國文系,但不到半年,因無高中文憑,被迫休學,插入新民高中。1934年高中畢業(yè)時,參加了反會考運動,并被選為新中代表,在游行中被捕,監(jiān)禁三月,驅(qū)逐返里。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才到南方以“同等學力”考入無錫國學專修學校。不久,又因慕章太炎先生的學行,遂轉(zhuǎn)入蘇州章氏國學講習會,接著又考取章先生招收的唯一的一次研究生,名列七名中的第四。時年22歲。
1936年秋,研究生尚未畢業(yè),章先生已逝世,學會由章師母湯國梨先生負責,在章門大弟子支持下,繼續(xù)堅持,并招收了預備班。我被派為預備班教中國文學史,開始了我的教書生涯。此后50多年來,先后在安徽泗縣中學、安徽第一臨時中學、安徽臨時政治學院和師范???、四川白沙國立女子師范學院、貴陽國立貴陽師范學院、昆明國立云南大學等院校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貴州大學、山西大學任教。1943年春起,任副教授,1948年秋起,任教授兼國文系主任。此后,曾兼系主任多年?,F(xiàn)兼山西大學古典文學研究所所長,同時在社會上還兼全國政協(xié)委員,山西省政協(xié)副主席,九三學社中央委員,九三山西省委主任委員,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學會理事,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理事,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中華詩詞學會顧問,山西古典文學學會會長和省文聯(lián)、作協(xié)以至各協(xié)會、研究會、群眾團體的顧問、名譽會長、名譽理事長之類多種。
姚奠中1935年在無錫
姚奠中1962年與全家在山大
姚奠中2009年4月14日踏春
我的私塾和初小階段,是在先伯父直接督教下度過的。除用很短時間學完“共和國教科書”外,還讀了《四書》《左傳句解》和部分《詩經(jīng)》。都能背誦。在高小,則無選擇地讀了大量舊小說,從《水滸》《三國》以至流行的武俠、鬼怪之類,常讀得廢寢忘食。初中四年,有兩位老師對我影響很大。一位是崇品德、重篤行的平陸李薦公,一位是博學、工詩文的新絳焦卓然。李先生講歷史,遠遠超過中學歷史課本范圍。他從《二十四史》和《資治通鑒》中直接取材,通過對史事和人物的具體論述,對學生進行了節(jié)義、方正、愛國、愛民的教育,對十幾歲的我,起了很大的啟發(fā)作用。焦先生的詩文,在河東一帶很有名,他常以其新作作為學生的范本。他的詩,學陸放翁,常用歌行寫時事?!熬乓话恕焙螅瑢懥艘槐久麨椤秶y教育讀本》的書,作為宣傳抗日的普及讀物。焦先生對好學的學生,不論有哪方面的要求,總能給你介紹各類有關書籍,使你得到想不到的滿足。在他的指引下,我開始走上博覽的道路。我讀了一般大學文科學生也不一定能讀的書。諸如《史記》《十子全書》《通鑒輯覽》《水經(jīng)注》《說文解字》《薛氏鐘鼎款識》《大唐合詩解》《劍南詩稿》《聊齋志異》《笠翁六種曲》以及《中國大文學史》《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天演論》和魯迅、茅盾、汪靜之等的新小說、新詩,還有鴛鴦蝴蝶派的《玉黎魂》《蕓蘭日記》之類。雖不成體系,而眼界寬、知識面較廣,卻是事實。其中自己特別喜歡的,如《莊子》《史記》等,有很多篇章能夠背誦。由于我一般功課較好,各學期考試,不是第一,也是二三。所以不影響課外閱讀。盡管談不上學問,但已能寫諸子風格的古文,能做長篇歌行體詩,能書、能畫、能刻印,頗有成名成家的狂想??床黄鹞膽{,連畢業(yè)考,也想放棄,認為有學問不在乎這些。經(jīng)老師勸說,才參加了考試。在高中,又有兩位老師對我有不少影響,一位是河津喬鶴仙(笙侶),他是在山西教育學院和新民高中等校教歷史的。他博聞強記,對史事非常熟悉,往往能用幾句話概括一個時代特點,予以很深印象。他曾說:“東晉多權臣,南宋多奸臣,東晉時凡言北伐,就遭到責難,南宋不言恢復,就認為是恥辱?!敝两裎疫€記得。一位是榮河樊杰三,他藏書很多,在他的倡導下,我曾致力于《昭明文選》和《古詩源》的選讀。從他那里還知道了“小學”“漢學”“樸學”等名稱,引起了內(nèi)心的欣羨。這時我寫文言文,得心應手,能做到不起稿而動輒千言,詩則專學五言古,詩稿已積累了一本,并曾在《華聞晚報》上發(fā)表過寫時事的長篇詩作。
兩次大學肄業(yè),也接觸到幾位有名的老師。但時間短,受影響不大。只是到章太炎先生的門下,才開始自覺地走上學術的道路。本來在“無錫國專”,除受“唐老夫子”(校長唐文治)規(guī)行矩步的感染外,已以《漢學師承記》為線索,涉獵了一些清代樸學家的著作,像高郵王氏父子的《經(jīng)義述聞》《經(jīng)傳釋詞》,段、桂、王的《說文》,郝、邵的《爾雅》等要籍。到蘇州后,讀章先生的經(jīng)、史、子、文、小學等《略說》,才感到茅塞頓開。因為這幾本《略說》中的觀點、見解和論證,都不是一般漢學家所能達到的,令人有新的感覺。結(jié)合先生所講《古文尚書》《說文部首》和自己的研究方向,進一步擴大閱讀范圍,進行深入研討。當時蘇州有古書店十八家,只要需要的書,基本上全能買到。自《十三經(jīng)注疏》《二十四史》正續(xù)經(jīng)解,到其他原著、新著、古解、新解之類,差不多都已購置,對我的學習和研究幫助很大。
1937年初,我在《制言》半月刊上發(fā)表了《藏琳〈五帝本紀書〉說正》一文,只能算是習作,而作為研究生的畢業(yè)論文則是《魏晉玄學與老莊》,結(jié)語引《文中子》的話:“虛玄長而晉室亂,非老、莊之罪也?!笨梢愿乓娖渲髦妓?。與此同時,結(jié)合所教文學史一課,增改講義寫成一本《中國文學史》交制言社印行。實際上不能算著作,因為其中多是折中諸說很少個人創(chuàng)見。連同1937年秋流亡到安徽泗縣寄住省立第六圖書館時完成的《古文尚書講疏》(近五十萬字,泗縣淪陷時丟失),可以算我二十四歲以前勤奮學習的總結(jié)。
1936年章門弟子合影
1980年與首批研究生
我的學習階段,基本是20世紀20年代中期到30年代中期的十多年。學習的主線,是向古代文化領域前進。但這個時代,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又在“大革命”失敗和日本帝國主義侵略魔爪步步進逼的形勢下,作為一個熱血青年,當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我在博讀群書、功課全面發(fā)展的同時,仍參加了一系列的校內(nèi)外群眾活動。特別是“萬寶山慘案”“九一八事變”之后,運城學聯(lián)掀起了“反日”(那時不叫抗日,只叫反日)浪潮。我當時是菁華中學學生自治會負責人之一,曾寫了話劇《萬寶山》,并進行了演出,為了趕寫“反日”標語,曾從一個下午五時寫到次晨三時。墨沒有了,就寫空心字。由于我具有能書、能畫、能刻、能詩等偏好,便在愛國活動中,充分發(fā)揮了個人的主動性和積極性。我上菁華中學時,堂三哥晉太正上運城二師。不但每周見面,而且寒暑假回家,總是相偕步行,往返于150里的距離中。特別是假期活動,常在他的帶動下進行。當然并不知道他那時已是地下共產(chǎn)黨員。我家后院常是秘密集會地點,我和五弟益太都是他們學習討論的參加者。我們還曾一起砸了附近五個廟的泥神,使一個重大節(jié)日的迷信活動無法進行。1934年我在“反會考”學潮中被捕后,別的同學陸續(xù)都放了,只有我,被關在警備司令部不放,主要由于和三哥的牽連和另一個在臨汾辦合作社的同學的關系。那時三哥被搜捕,已由組織安排,去西安參加了楊虎城的部隊,臨汾的合作社不久也被迫關閉。我在幾位老師的幫助下,在被關三個月之后,得到“押回原籍,嚴加看管,永不許再到太原”的判決。不過這倒成了我游學江南的推動力。這里應該補充的是:我的家庭教育是相當嚴厲的。三哥的進步活動,被縣府注意,受到警告、監(jiān)視以至追捕,危險不斷加劇,伯父便把他關起來,不許外出,他的書也被全部收起密藏,而把我的古書,交給他看。同時我卻常受到全家老人的鼓勵。等到三哥被迫出走,我又突然被監(jiān)禁,這意外的打擊,便決定了我只好走學術道路的方向。
“七七”抗日戰(zhàn)爭開始后,從上海到南京,逐步吃緊。我由蘇州到南京,不久,應同門柏耐冬之邀,到了安徽泗縣。寄居省立第六圖書館,整理《古文尚書講疏》。第一次寫了一首五言律《泗縣文廟和武酉山》:“秋氣遍寰宇,圣宮(圖書館即用文廟)亦寂寥。素王何杳杳?赤子徒唯憔。喬未盲風起,寒花冷雨飄。胸懷家國事,午夜冷愁潮?!蹦暇S陷,時局日急。1938年春,我參加了兩個月抗日游擊隊,目睹軍政黑暗,個人卻無能為力,便轉(zhuǎn)入泗縣中學教書。在參軍之前,又曾第一次寫了一首七言律《泗城感時》:“儒生流落依戎馬,故國飄搖風雨間。一片丹心傷碧水,兩行紅淚哭青山。夢中沉痛詩和血,覺后凄涼月滿阛。志士英雄應即作,從頭重整舊江關?!笔悄甓?,泗縣淪陷,我逃難到柏浦,曾寫《一年紀事》五言長詩以抒懷。鑒于當時社會、政治的黑暗腐敗,而自己所能盡力的只有教育一途,于是在柏浦聚集了四十來名失學青年,創(chuàng)辦了“菿漢國學講習班”,以子、史為主,重視品德教育,要求學生:言行一致,由近及遠,移風易俗為中流砥柱,以力挽狂瀾為己任。曾手訂教條十則:“以正己為本,以從義為懷,以博學為知,以勇決為行,以用世為歸,不苛于人,不阿于黨,不囿于陋,不餒于勢,不淫于華?!边@些在當時環(huán)境下,雖不能不落于空想,但在一些青年身上,也起了一定積極作用,而我個人則始終以這幾條為立身行事原則。
1940年春天,從泗縣淪陷區(qū)逃難到大別山—當時安徽省政府所在地—立煌。從此在“大后方”各地,一直滯留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1951年夏,沒有離開過教學崗位。由于我是研究所謂“國學”的,文、史、哲不分而以“小學”為基礎,所以在各大學教書,面相當寬。有中國文學史、中國哲學史,有通史,有經(jīng)、史、子專書,有詩、詞,有文選,也有分體的作品或史,還有斷代的作品選讀和文學史以至文字學、文藝學,等等,不下十余門。多因教學需要,而非出于泛愛。
在抗戰(zhàn)時期的后方,科研條件很差,但要教好書,卻絕不能忽視科研。單就某一論點看,如果你照搬別人的,那講出來就會蒼白無力,如果是自己研究所得,那就會生動深刻。即使沒有發(fā)表機會,也不妨視其為學問的成功。在大別山,我盡可能發(fā)表了幾篇文章。在《政院學刊》和《師道》季刊上發(fā)表了《大學講疏》,在《安徽教育》上發(fā)表了《安徽學風》。前者在考證訓詁上,有些新見解,后者對安徽古代在學術上有成就有貢獻的名人、名著,予以述評。接著在《中原》雜志上,發(fā)表了《屈原的有無問題》,以駁斥廖季平、胡適之否定屈原存在的謬論。在《安徽政治》上,發(fā)表了《書注與讀書法》,對古今書籍的注解,做了分析批判。認為“經(jīng)傳以下書注之失”有三方面:一是“但明典故,不詳本義”,如《文選李注》;二是“但錄事實而不求訓話”,如《三國志裴注》;三是“但詮大旨而不釋字、詞”,如《楚辭王注》。提出作注必備的四要點:字音、字義、名物、故實,作為抽繹文意的基礎。
從貴陽到昆明,我寫了《論治諸子》和《禮運大同辨》,都發(fā)表在上?!稏|南日報·文史》上?!墩撝沃T子》一文之作,有感于從胡適、馮友蘭以來,從思想上研究諸子的學者,多喜以西方哲學的體系、概念、術語為框框,來套中國學說,形式上新穎可喜,然往往取粗遺精,失掉諸子的真精神,且已形成一種通弊。因而予以分析批判,并提出研究諸子學應有的基本態(tài)度與方法。這些論點,雖不能說有先見之明,但到今天卻仍是值得探討的問題。接著在《云南論壇》上,發(fā)表《莊子內(nèi)篇間繹》,在《正義報·文史》上,發(fā)表《詩歌的生命與新舊詩的合一》和《由詞之音律論蘇東坡之知不知音》。這些文章中,都提出了個人的獨見,有不少是殫精竭慮所得。為了教學需要,在這階段,我寫了《中國哲學史》《中國文學史》和《莊子通義》,都作為講義印發(fā)。文學史印過五次,《莊子》印過七次,但沒有爭取出版?!肚f子》一書,一般只承認內(nèi)七篇為莊子自作,外、雜二十六篇,為莊徒或后學所附益。這種揣測,不一定對。我以為外、雜篇,主要仍出莊子之手。內(nèi)七篇是他晚年成熟之作,而中年以前,不容毫無作品遺留。沒有外、雜篇,就很難看出莊子思想的發(fā)展。內(nèi)七篇的根源,正以外、雜篇為基礎。大體說來,莊子早年曾服膺儒術,但每予以新解,等到涉歷日深,便深感儒者所倡仁、義、禮、智之弊、之害,乃大力予以揭發(fā)、抨擊;從而轉(zhuǎn)信老聃之言,稱揚、闡釋,不遺余力,最后更從老子的柔弱謙下、逃避矛盾,進而謀求解除精神桎梏,以達到內(nèi)圣外王之最高境界。所以我的《莊子通義》,就是用外、雜篇和內(nèi)篇比較印證來掌握《莊子》一書的基本精神。
在抗日戰(zhàn)爭的“大后方”,各校圖書都很少,而女子師范學院卻有各國大使館,特別是蘇、美大使館的很多贈書。我廣泛地進行了閱讀。凡西方各派哲學、社會學、心理學、教育學以至文學名著之類,無不涉獵。解放初期,又全力學習馬列主義和文學理論,還擔任過貴陽市高校暑期理論學習委員會的師院學委會主任委員,還勇敢地擔任了文藝學的教學工作。這些努力,使自己在教學科研上,不至于落后于時代。
姚奠中 行書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在十四年抗戰(zhàn)、四年解放戰(zhàn)爭期間,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政苛民怨,到處風波,各地各級學校同樣風潮不斷。我自己從安徽到四川,到貴州,到云南,又返貴州,在各院校的風潮中,總是和廣大學生一起,站在反貪污、專制、壓迫的正義方面,也因而受到不斷打擊,不是自動辭職,就是被迫離開,或者被直接解聘。這就是我九年之中換了七個學校的原因。最嚴重的有三次。一次是1940年在大別山的立煌師范,作為一個普通中學教員的我,竟把蠻橫干涉教學的,做過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臨時擔任安徽教育廳廳長的方治,從教室內(nèi)趕出去,引起軒然大波,當然我也自動卷行李走路。另一次是1943年夏,仍是在大別山安徽師專,參加了對第五戰(zhàn)區(qū)副司令長官、廿一集團總司令兼安徽主席李品仙的抗議風潮。1943年,元旦,山城正在十分熱鬧的時刻,日寇一個小部隊竟打進了重重山險的戰(zhàn)時省會。李品仙的部隊,毫無抵抗地逃跑了。日寇燒殺擄掠之后退走,而李卻大張旗鼓地宣傳“恢復”的“勝利”。社會輿論都在罵他無恥,而他卻開會罵別人,一直罵到大學。教師們紛紛退出會場,決定提出抗議,寫公開信集體辭職,學生們擁護我們,也全體罷課。我是三個發(fā)言人之一。公開信也是我起稿的。這一來,震動了山城,給人民群眾出了口冤氣,多少伸張了點正義。這樣,便驚動了在老河口的司令長官李宗仁。不久他親來安撫,我在座談會上,又不客氣地揭出了他們軍隊在安徽的劣跡。接著我便和一位姓劉的教授,很快離開他們的防區(qū)而奔向重慶。第三次在貴陽。1947年春天,貴陽師范學院學生掀起反對新來的特務院長的風潮,教授會支持學生,我是教授會負責人之一,內(nèi)外文件,都出自我手。哪知中統(tǒng)特務院長被反掉了,卻來了個軍統(tǒng)特務做院長,學校被軍隊包圍,在機關槍護衛(wèi)下他開進了學校。風潮被鎮(zhèn)壓下去了,進步學生逃脫了,我被解聘,我妻李樹蘭也被免去會計職務。我們立刻搬到一個朋友家去住,而國民黨貴州省黨部主任委員黃某,密令各校一律不許聘我。在失業(yè)兩個多月后,才得到昆明云南大學的聘書。由于我不是共產(chǎn)黨員,那些人也沒有再把我投入監(jiān)獄,但十年之中,轉(zhuǎn)徙數(shù)千里,困苦顛連,少有寧日,所可為慰者,尚能保持一點正氣,發(fā)出一些正義呼聲而已。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50年代初,我兼職多,工作重,社會活動頻繁,但年未四十,精力充沛,加以心情舒暢,好像總有使不完的勁。1957年“反右”,我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打擊,把我匯報民主黨派成員的“鳴放”發(fā)言,派為我的罪狀。從此長期被剝奪了政治上和學術上的發(fā)言權。再經(jīng)“十年浩劫”,所受的打擊,就更大了。只是在政治運動的間隙,在完成加倍的教學任務之后,仍在公開和內(nèi)部刊物上發(fā)表了一些文章。直到1976年“四人幫”垮臺以后,中國歷史走上了新階段,我寫的文章和著作,才大量增加。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連舊社會發(fā)表的,在一起約有百篇上下。其中除前邊已提到的外,像《屈原其人其賦》,寫于1951年的端陽節(jié)。主要內(nèi)容是評論孫次舟、聞一多有關屈原是否“弄臣”或“奴隸”和批駁朱東潤否定屈原作品的著作權而發(fā)。1983年日本學者稻煙耕一郎和三澤鈴爾又一次提出了屈原的存否問題,引起了我國楚辭研究者的關注。我于是以《舊事重提》為題,再一次提出我之看法,主要把我1940年所寫《屈原的有無問題》和這篇《屈原其人其賦》綜合在一起,以說明否定屈原存在的論點,不是什么新問題,站不住腳,不值一駁。而我多年來對屈原的一些認識和分析,已頗為一些同志所接受。
姚奠中 《莊子》批注(局部)
1956年我發(fā)表了《試讀作為文學家的莊子》和《司馬遷的傳記文學》。莊子作為兩千多年來中國文化史上影響極大的思想家之一,是人們不能不承認的,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文化界對莊子卻貶抑多而研究少,一般文學史對莊子也是盡量少談或不談。這種現(xiàn)象,顯然是受當時強調(diào)唯物論,批判唯心論,強調(diào)階級斗爭等簡單化的“左傾”思想的影響。我認為姑不談哲學,單從文學角度上看,莊子實不愧為偉大的文學家。他的書,也不愧為杰出的文學巨著。并指出:“莊子歸根結(jié)底誠然是唯心論者,但他的思想在當時的具體條件下,卻仍具有進步性,甚至革命性的東西?!薄坝绕鋵ξ膶W來說,他深刻透徹地批判了現(xiàn)實,為古今所少有。”“作為一部文學作品—《莊子》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作者對自然、對社會、對精神、對物質(zhì)的認識之深之透,就會發(fā)現(xiàn)它所具有的思想性、藝術性的高度統(tǒng)一和極大的感人力量。”“作者的激烈、憤怒、諷刺、嘲笑,他的輕蔑、鄙夷,他的悲憫、同情,他的孤傲、倔強,都通過他的可以稱為‘浪漫主義’的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造成曠絕千古的文學奇跡?!彼矣谥赋饩鳌⒎菤ネ?,指出仁義的吃人本質(zhì)和圣人的詐巧虛偽,都是古今學者文人所不能說所不敢說的。而他用“寓言”“重言”所創(chuàng)造的故事,又那樣具體生動。他的書,幾乎是一部“優(yōu)美的寓言故事集”和“美妙的散文詩”。
姚奠中 《莊子》批注
《司馬遷的傳記文學》,是我企圖用新觀點對《史記》全書反復抽繹總結(jié)而來的長篇論文。我認為《史記》創(chuàng)造了紀傳體通史的典范,為古今所公認,但“其所以能深入人心,歷久彌光,都絕不僅在于在史的方面的創(chuàng)造,而在于它的藝術造詣。”作者所寫的人物、事件,是歷史的存在,而他所寫卻不是存在的攝影,每一個人物或事件,都是真有,但他所寫卻不是真實的記錄。“他的傳記,是真實的,而又是創(chuàng)造的,是寫實的,而又是抒情的,是歷史的,而又是藝術的?!蔽也煌庥行┤税阉抉R遷的思想說成是“道家”或“儒家”,認為“這兩種說法,都很片面”。司馬遷是“博極群書,無書不讀的,他從古代文化中大量吸取他可以吸收的養(yǎng)分來豐富他的思想,毫不足奇。問題在于我們永遠不能忘記:任何人的思想,首先是現(xiàn)實的反映—是他所生存的時代的社會的階級的反映,不從這里著眼,就無從看到問題的本質(zhì)?!睘闀r代所決定,“唯物的、富有反抗精神的、人道主義思想,是司馬遷思想中的主導方面。從他所著力描寫的成百的人物中,可以看出:他是那樣關切一般人的利益—所謂‘衣食之原’;他那樣贊揚能為人民著想或想為人民解除痛苦的人,像循吏、游俠,以至起義領導者,他那樣注意有才能或品質(zhì)優(yōu)良而地位卑微的人,像醫(yī)藥、卜筮、倡優(yōu)之流。同時他憎恨人民痛苦的直接制造者—最高統(tǒng)治階層,憎恨用對人民的暴虐換取寵幸的酷吏,憎惡阿世取榮沒有骨氣的官僚。他還熱情地為那些有超人才能不得其用,可能做出很大事業(yè)而竟被黑暗所吞蝕了的人們呼冤,為他們?yōu)⒊鐾榈臒釡I?!薄叭绱朔N種,就形成了司馬遷的傳記中一個基本的顯明傾向,即:批判指斥統(tǒng)治者、當權者,同情、贊揚失勢、卑微和一切反抗者。”他寫的是史,而創(chuàng)作傾向卻如此強烈!
1963年為柳宗元誕生1190周年,山西社科院籌備紀念。我受委托計劃寫五篇文章:《柳宗元的辭賦》《柳宗元的詩歌》《柳宗元的游記》《柳宗元的雜文》和《柳宗元的文論》。連同《柳宗元傳》和詩文選注合成一本專著。但實際只寫成三篇,又只發(fā)表了其中的前兩篇。由于籌備負責人的一篇文章出了問題,刊物???,紀念會也流產(chǎn)。致使我寫成的《柳宗元的文論》一篇,直到1979年才發(fā)表,其余兩篇也就沒寫。這些文章中,對一般人沒有注意、沒有深入的問題,提出了自己的新見解、新論證。
“十年浩劫”中,藏書全被用封條封起來了(其實是好事,損失很少),除《毛選》外,不許讀別的。“浩劫”初,寫了幾篇批判文章,當然沒有發(fā)表??蒲泻徒虒W一樣,一齊停擺。直到1977年冬,我寫了批判《儒法斗爭史》的長文?!八娜藥汀睘榱烁阏侮幹\,歪曲篡改歷史,捏造了所謂“儒法斗爭史”,以影射現(xiàn)實,古為“幫”用,破壞了批判地繼承古代文化遺產(chǎn)的馬克思主義原則,造成了學術思想研究上的嚴重混亂。書雖沒有正式出版,但翻印、轉(zhuǎn)抄,流傳極廣。他們在政治上徹底崩潰后,思想意識在社會上的流毒,仍亟待肅清。此文即此而作。本來我在“四人幫”還在猖狂的1975年,就曾在講課、講義、報告中,不同意他們的謬論,因而使我這個較早恢復了上課權的老教師,幾乎又一次被揪斗,只是在一些覺醒了的同學反對下,才沒有成為事實。這篇文章,則把我的一系列觀點明確化、系統(tǒng)化了。我認為“儒法雖有斗爭的一面,但更有相聯(lián)系相一致的一面,反儒不一定是法,反法也不一定是儒;儒家本身不斷發(fā)展演變,法家也不斷演進,漢以后的儒法,已統(tǒng)一于封建帝國統(tǒng)治思想之內(nèi),而他們作為學派的性質(zhì),已完全改變?!薄翱鬃铀篮?,首先和儒家斗爭的是墨家而不是法家”,“批判儒家最尖銳的,莫過于道家的莊子,但他也同時反對法家”,“孟子所堅決反對的是楊、墨,而不是法”,“韓非斗爭的矛頭,根本不是專指儒家”,他“首先把儒、墨放在同等地位……批判的重點不是他們的具體學說,而是他們‘俱道堯舜’的厚古薄今傾向”,等等。這都是有明確而充分的根據(jù)的。我以為:漢以后,法已成為以儒為主的統(tǒng)治階級統(tǒng)治思想的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連柳宗元、王安石等所代表的“變法”,也只是要求改革某些弊政而非反儒。相反,他們都仍以儒為思想基礎。足見“儒法斗爭”史論者,是多么荒謬無稽!
1982年,我發(fā)表了《政教中心與現(xiàn)實主義》。這篇文章,是探討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傳統(tǒng)的。鑒于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除《文心雕龍》《詩品》等很少幾部專著外,大都散見于子、史、群籍和筆記雜著之中,由于比較零碎,便被一些人認為無體系可言,另一面又受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以彼概此,拿“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之類帽子來套中國文學作品和理論,往往齟齬不安或名實不符。以故,我指出“政教中心”是貫串兩千多年的主要傳統(tǒng)之后,進而以之與“現(xiàn)實主義”做比較,以見其異同與得失所在,并附帶提出中國文學理論中“言志抒情”和“尚辭好麗”兩種主張,雖不能與“政教中心”說比高下,但也確為源遠流長的重要傳統(tǒng)。文章于1981年武漢召開的中國古代文論學會年會上宣讀,曾引起一些同志的注意和評議。發(fā)表后,也得到一些同志的首肯和支持。
其他有關《詩經(jīng)》《楚辭》、“漢樂府”、詩、詞、曲、小說、散文等方面的研究,以及對文學遺產(chǎn)的繼承,文學史問題的探討和對歷代作家、作品的考證、評論、賞析之類,散見于各校學報,各文藝、學術報刊,現(xiàn)已連新中國成立前的一些舊作,選編成《姚奠中論文選集》,交出版社出版。
我對教學、科研和其他有益的工作,總是比較積極的,從來不嫌忙累,不怕忙累。認為忙累不是壞事,只說明自己對社會有用,是安慰,是幸福。近30多年來,被信任、被重用的時間不少。無論是教學改革或教材建設,我總是被任命為帶頭人、負責人,可是一到運動,卻突然就受到打擊。在榮譽面前,也曾屢次被壓、被卡。遠的不說,近一點的,比如1977年,我當選為省教育革命積極分子,已接到開會通知,突然被卡下來,承辦人來做解釋,我只笑笑而已;1979年省高教先進工作者表彰會,我榮獲“優(yōu)秀教師”稱號,省獎章、獎金,可是有人曾暗地把我從一級壓為二級,但沒有能取消我的典型發(fā)言和典型材料收入選集;1981年我當選為山西大學兩名(文理科各一)省勞動模范之一,可是到會前的幾小時,突然被告知名額被壓了一名,很抱歉!像這類情況,我一律一笑置之。因為我積極工作,不是為了爭名利?!昂平佟焙笃?,曾有個好心的,也是我的老學生的一位總支書記,對我說:“人家都不著急,你積極什么!”我說:“你說我積極什么?難道學校是他家的,我是為人民服務,難道為某人工作?”對工作我一貫就是這種態(tài)度。所以我和其他一些受極“左”路線打擊的同志不同之處,在于我始終沒有離開教學崗位,相反,戴著“右派”帽子,而教學負擔更重,大概這就叫作“控制使用”吧!但卻流傳著幾個班爭要“右派”上課的笑話。在政治壓力下,寫點東西還是可以的,只是不能公開發(fā)表或正式出版。以此,除1957年初由函授部印行了一本《先秦文學》外,續(xù)寫的《漢魏六朝文學》《唐代文學》,都只作為內(nèi)部印行的交流教材付印,當然不署己名,只署教研組。直到1978年開始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后,才陸續(xù)出版了幾本書。其中《中國古代文學家年表》,是長期教文學中積累的資料;《中國短篇小說選》我寫的古代部分,有注解有分析,是新作;《山西歷代詩人詩選》和《詠晉詩選》,是指導研究生集體選注而由我審訂的,《唐宋絕句選注析》和《詞譜范詞注析》,也是我指導青年人編寫的。其中有兩種發(fā)行25萬冊以上。另外還主編了兩種《中國文學作品選》:一種是1975年印的,只出了第一本,就被作為“回潮”批判了;另一種六冊,是十幾所大學合作而由我主編的。最近又主持完成了《元遺山全集》校點和二人合作的《李頎詩注》定稿工作,都已交出版社出版。指導研究生搞的還有一本《元遺山詞選注析》正在進行。所苦惱的是,近些年兼職過多,參政議政的任務加劇,嚴重地影響了我科研工作的進展。
我是一個有多方面愛好的人,但為精力和時間所限,勢不能一一兼顧。像詩、書、畫、篆刻之類,就不能不在業(yè)余從事。詩,前邊已經(jīng)提到過,中學時代寫歌行、五古,今體詩,是在山西教育學院向一位姓張的老詩人、老教授學的。偶遇某人、某地、某事,感到有必要留下些痕跡的,便寫幾首,相當于話本小說,所謂:“怎見得?有詩為證?!鼻昂笠卜e存了二三百首。北岳文藝出版社的《唐風集》選了我的詩38首,山西詩詞學會編印的《難老泉聲》,選入我的詩詞60余題、80余首,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大型《中國當代詩詞選》,選入我的詩詞5首。其他報刊發(fā)表的不計。我主張詩歌必須有深厚的內(nèi)涵,即短詩也應有令人回味的地方,而表現(xiàn)形式則以平易自然為主,認為格律詩必應有新的發(fā)展,才能與時代要求相適應,但能力不足以任之。書法,自幼在伯父和父親把手指引下,練習從不間斷,直到中學二年,每學期返家,必交作業(yè)。每日必須寫大楷三十二、小楷一百字。在臨帖方面,先學趙,后改顏,旁及隸、魏碑,并向大徐《說文》學篆,向薛氏《款識》摹鐘鼎,初中三年級后,就常為人書寫中堂、對聯(lián)、條幅。高中以后,特別得到章太炎先生指導后,魏碑從《石門銘》《鄭文公碑》轉(zhuǎn)回到《張猛龍碑》,隸書從《石門頌》而《張遷碑》,參以《曹全碑》,篆書由漢碑之縱,轉(zhuǎn)為《天發(fā)神讖》之方,參以《三體石經(jīng)》之勻稱,行書則在顏楷的基礎上熔篆、隸、魏于一爐而吸取其筆意。數(shù)十年來,寫得不少,尤其到“文革”以后,參加了省內(nèi)外、國內(nèi)外不少大型展覽,入選、入集、入藏、入精選,以至報章、雜志所選登,難以統(tǒng)計。索書者日眾,已成重大負擔,已無法滿足各方要求,常感抱歉!畫,花鳥、山水、人物,都曾致力,因力不從心,已多年擱筆,只偶作米家山水和寫意花鳥遣興而已。治印初無師承,有個時期專學漢銅,后到西泠,吸取了不少教益。1947年在昆明,曾繼聞一多之后,懸牌市肆,以補生活。但多年來,也已輟刀。故除書法尚有寸長外,其他均無以名家。
姚奠中抄補張之洞《書目答問》
自1978年以來,我已招收了18名研究生,已畢業(yè)的14人,已授與碩士學位的12名(包括外校一名)。他們都已成為高等學校和文化事業(yè)單位的骨干力量,受到社會廣泛贊揚。他們的科研成果,也引起學術界重視。已有六人被評為副教授,二人被評為副編審,五人被評為講師,一人在北京大學讀博士學位。近幾年在參觀考察和參加各學術會議中間,時常碰到幾十年來的老學生,他們中不少在黨政、文教界,早已嶄露頭角,有一些已成為專家教授,令人欣慰?;仡櫰饋恚偹阍谧约罕M可能的范圍內(nèi),為國家盡了一點綿薄之力。在七十歲生日時,我在小相上題了一首小詩:“時代不同了,古稀今不稀。猶當爭歲月,寰海共朝暉!”今年我已七十五歲,身體無大毛病,仍當以“爭歲月”的精神,奮其余勇,以期無愧陰時!
寫于198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