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榮錦
第三章? 行仔
6? 出走
江堤外面,是漸漸沒入夜色中的白鵝潭。
珠江水載著都市的虹彩,汩汩流動,不動的,是親水平臺石階上兩個少年的背影。
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電線在他們頭頂上很高的地方哼著單調(diào)的歌曲。
忽聽一聲鳥叫,竟是如此尖利,簡直讓人懷疑是有人弄痛了它。行仔和火箭鳥循聲望去,鳥的下面,是一只小艇的影子……
五月荔枝照水紅,
渡江娘子賣花童。
相逢不問來何處,
同棹白鵝潭影中。
班會課上,周清華老師念過這首詩。她解釋說:在五月天時,白鵝潭四周的荔枝樹掛滿了紅果,它們倒影在清清的潭水中,水波一漾,紅彤彤一片的波光照得天地間充滿生機;白鵝潭上,舟楫往來,賣花的婦女和兒童駕著小艇,為生計忙著在通往省城的白鵝潭上奔波……這首描寫白鵝潭風光的詩,是清代廣東著名詩人黎簡的作品。
2017年5月初,白鵝潭上的風景依然很美,可坐在岸邊的行仔和火箭鳥,心中卻沒有黎簡筆下的詩情畫意。
那鳥尖叫著,像銳利的箭頭射上岸來,隱沒在他們身后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榕樹中。剎那間,榕樹上傳來震耳欲聾的鳥鳴聲,嘰嘰喳喳,歸巢的麻雀,如同在開一臺大型音樂會,高高低低,持續(xù)不斷,清脆急促的聲音,匯聚成一陣一陣的聲浪,響徹河堤。
天完全黑下來后,合唱才消失了。
“你說,它們都回家睡了嗎?”行仔突然問火箭鳥,“它們一大家子,每天聚在一起鳴叫,在討論什么問題呢?這么多的鳥,應(yīng)該有老有小吧,會不會互相傷害呢?為什么我從來沒有在地上看過一只死去的鳥?它們真的飛去天堂了嗎?天堂在哪兒?”
火箭鳥一臉奇怪地看了行仔一眼。
從學校禮堂跑出來,行仔回家拋下書包就走了,他不敢面對即將回家的春天。
他的雙腳,不由自主就往聽秋居走去。
這段時間,加入校隊的行仔覺得,自己的技術(shù)與高年級的隊友比沒有優(yōu)勢。
他曾經(jīng)向他們請教過一些技術(shù)的問題,可他們不屑一顧,這讓他非常不快樂,倔強的他想:“既然你們不告訴我,那我就自己找答案?!彼运挥锌站腿ヂ犌锞诱覄徘锸?,聽他講波經(jīng)。
對火箭鳥介紹認識的行仔,勁秋叔倒是很有興趣,因為行仔名字中的“行”字,讓他想到了偶像容志行,所以也講了很多關(guān)于容志行的故事。
“技術(shù)沒有簡單和繁復(fù)之分,好壞之分,總之,有效果,就是好的?!眲徘锸迨莻€追求技術(shù)至上的人,但也不唯技術(shù),“容志行也很講究速度和力量訓練的。”
不開心時,聽勁秋叔聊天,行仔總會有收獲,什么煩惱都沒有了。
“勁秋叔回省城啦?!被鸺B的話讓行仔很失望,“今晚恒大隊有一場比賽,我等會要看電視直播?!?/p>
在聽秋居幫忙的火箭鳥收拾東西離開,和行仔走到白鵝潭邊的親水平臺聊天,他知道這位朋友心情不好。
“你看那個圓多么漂亮,廣州圓……”火箭鳥找個話題想讓行仔開心,他指著江邊那個燈光燦爛的圓環(huán)形建筑,說。
“廣州圓!”行仔用普通話說了一遍,又用粵語說了一遍,“廣州完!”
粵語的“圓”和“完”是同音字,廣州“完蛋”,這意頭不好的名字,確實讓很多本地人覺得不吉利。
“外地人”的火箭鳥已經(jīng)懂得不少粵語,他知道本地人都喜歡講意頭。前段時間,有外地來的專家還將白鵝潭的美景說成“珠水流光”,他也覺得意頭不好,本地人最重視“以水為財”,珠水“流干(光)”,怎么回事?
火箭鳥便笑著說:“廣州,并不是別人說它‘完蛋,它就‘完了的,珠江水更加不會流得‘干。”
行仔明白火箭鳥的意思,是的,在花鄉(xiāng)這個城郊接合部,外地人和本地人融合地生活在一起,沒有必要排外,正如他們兩人,從原先的陌路,現(xiàn)在變成了好朋友。
“它們突然飛來,又不知去了哪里,像夢一樣自由,多么好?。 毙凶邢袷亲匝宰哉Z,他關(guān)注那些鳥叫,其實是潛意識的一種向往。
火箭鳥知道行仔現(xiàn)在不想回家:“你打算去哪兒?”
“我想去廣州,找媽媽?!毙凶型兜膶Π叮沁吳f幢華廈早已燈火通明。近岸的潭面上,像撒紙片似的落滿了霓虹的燈光。
從地鐵口鉆出天河體育中心的地面,行仔被一片紅色包圍了。
恒大隊的球迷穿著火焰般紅的球衣,一浪接一浪,涌向體育場。
作為足球小子,行仔常常在電視上看到這個場面。這里是他向往的地方,他早就夢想過有一天能穿上那件恒大紅,在這里踢球,成為城市英雄。
燈光如晝,行仔被紅色的人潮裹挾,緩緩涌到入口處附近。
“我是來找媽媽的?!毙凶刑嵝炎约?,他只知道媽媽住在天河區(qū)的方作家家中,他打算在天河體育中心下車,再打電話給媽媽。找媽媽干什么呢?“我只想跟媽媽說‘對不起!”行仔覺得辜負了媽媽曾經(jīng)對自己的囑托。
好不容易掙脫了紅色的人潮,行仔找到一個公共電話。
媽媽沒有接他的電話。媽媽很忙嗎?行仔心很煩,要不是被心中那句“對不起”逼急了,他也不愿大老遠來找媽媽。
行仔無聊地在大街上行走,隔著馬路遠遠望過去,體育中心像一只大貝殼,白天吮吸光線,咽入自己的腹內(nèi),夜晚又重新噴吐出萬千燈光。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巨物,他感覺涌向它的人熱情高漲,就連他們呼吸著的空氣都漂浮著明朗、歡快的情調(diào)。
路邊商場的電視機都在直播這場恒大隊的比賽。
忽然,一家商場的電視機傳出賽前采訪的聲音,行仔停住腳步,盯著電視屏幕。一個身穿恒大隊服的球迷在接受采訪?!皨寢?!”他看到那個球迷背后有個女人的身影,是他的媽媽!他情不自禁地對著電視喊叫起來。
周圍的人投來異樣的眼光。行仔不管:“沒錯,是媽媽,我怎么會認錯?”他急忙沖向體育場。
體育場的入口有很多個,行仔飛跑著,在各個入口都沒有見到媽媽。
剛才看見媽媽,也是穿著紅色的恒大隊球迷服,她應(yīng)該是進去看球了。行仔心想。他走近入口,“小孩,沒票就走開!”他被檢票的人趕到一邊去。
“小朋友,你是不是想看球???我這里有票!”一個大哥哥對行仔說。
“想啊……”行仔說。
“給我100元,我低價賣一張給你。”大哥哥說。
行仔知道這人就是傳說中的“黃牛黨”。他雙手抱在胸前,一副并不領(lǐng)情的樣子。
“嫌貴?”大哥哥問。
“剛才我在體育館外面的售票大廳,看到寫著最低票價是60元!”行仔很精明。
“都按那個價,我們這些人吃什么?”大哥哥纏住行仔,“再說,你能買到那個價位的票嗎?”
行仔不理他,繼續(xù)東張西望。
這時,體育場外面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看來這位大哥哥想要脫手手中的票,繞了一圈也沒有做到多少生意。
見行仔還在,他便走過來:“小朋友,比賽就要開始了,你想看球的話,隨便給點錢我就可以了。”
行仔也沒多少錢,自己買球鞋,請春天吃東西,平時買飲料也用了不少媽媽給的那200元,他本來想在球場外面等散場,再找媽媽的,現(xiàn)在有機會進去找,不是更好嗎?
他從褲兜掏出錢來,數(shù)了一下,好像有50多元。
那大哥哥一把將行仔手中的錢抓走,把一張票塞給他。他掏出一條紅色的綬帶,掛在脖子上,對行仔說:“快開場了,恒大加油!”
原來他也是個球迷!
行仔如同猛然間撞到了一面大鏡子前,赫然看到了自己。
他拿著票,耳畔響起震耳欲聾的“恒大,加油!”
恍惚間,那聲音像有魔力,吸引他一步一步走向這個足球圣地。
天河體育中心,因為恒大隊在亞冠、中超的成功,名震足壇。
行仔走上觀眾席,能坐的地方都坐滿了人。他被迫走到看臺的最高處。
這是一個比花鄉(xiāng)小學足球場大很多的正規(guī)球場。
此刻,它像一個巨大的拔火罐,把天空上的星光吸盡,化作斑斕的燈光,匯聚在這里。
行仔不禁驚嘆:“這個足球場多美啊!”
看臺上是一片恒大球迷紅色的海洋,他們在熱情地高歌。
《上山看波》《砌佢啦》《啦啦啦》《搏命歌》……一首一首助威歌,唱個不停。
齊齊上山睇波,
齊去高歌,
這山谷中,
你我一起去博!
WO WO WO WO
喔喔~喔喔~ (鼓點聲)
喔喔~喔喔~ (鼓點聲)
喔喔~喔喔~ (鼓點聲)
喔喔~喔喔~ (鼓點聲)
哦哦哦哦(此時,東南看臺的球迷伸出左手),
咚咚咚咚咚,哦哦哦哦(此時,東北看臺的球迷伸出右手),
咚咚咚咚咚,
……
球迷們在一面寫有“伸出拳頭,齊撐廣州”的大旗指引下,一齊唱起來,那聲音,極為震撼。行仔聽起來,又幸福又震撼。這助威歌的旋律似乎是爸爸唱過的徐小鳳《齊上小山崗》開頭的一段,很熟悉,他就舉起了拳頭,跟著大伙一齊吼唱起來。
行仔像一滴水,匯入了球迷的汪洋,一下子忘記了找媽媽的念頭。
比賽即將開始。行仔在“山頂”的位置望向綠茵場。
皇冠樣式的盾牌托著一只咆哮的華南虎屹立在烈焰中,廣州恒大足球隊這一著名的隊徽出現(xiàn)了,白褲紅衣的恒大隊員的隊列,極不顯眼的一小撇,從看臺底下緩緩流出。
他們的衣衫紅紅欲燃,抵觸草坪邊緣的一霎,像火山熔巖傾入綠色的海洋,大球場霎時冒升一片水火不相容的嘈雜。
看臺上,紅旗從沒有過如此用力揮舞,將燈光充沛的空氣舞得干燥欲裂,獵獵作響。
金色的小喇叭成了最可口的香煙,被男球迷們吹得五音不全。
客場比賽總要吃虧,天津來的一支球隊,要想今晚在這里戰(zhàn)勝聯(lián)賽榜積分最高的恒大隊,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他們有這樣的念頭,四萬多恒大的擁躉,一人一顆唾沫星子都能澆熄他們的企圖。
行仔作為主場球迷的一員,充滿了快感。眼前的種種紅,讓他覺得自己進入了屠宰場,期待著接下來的一場對對手的屠殺。
行仔看了看恒大隊的教練席,他崇拜的斯科拉里就站在球場邊,有這位著名的巴西籍教練帶領(lǐng),我們恒大隊肯定能取勝。
他似乎像看電視特寫鏡頭一樣,能看清楚斯科拉里鎮(zhèn)定的樣子: “一”字著嘴,頰骨略突,面目強悍,表情透出一股嚴厲之氣。他的樣子給隊員信心: 教練有勇氣贏這場球。
突然,震耳欲聾的歌聲又在看臺上響起: “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來臨……”歌聲像蒸餾過的,清一色是恒大隊球迷的心聲:恒大隊必勝!恒大隊冠軍!所有的聲音都扛槍帶刀,充滿震懾力。
鄭智、郜林、高拉特、阿蘭……行仔熟悉的恒大隊員向?qū)κ职l(fā)動攻擊時,他已經(jīng)沉浸在比賽中了,媽媽在哪里?他已經(jīng)忘記了要去尋找。
有一個隊員被鏟倒,比賽暫停。行仔拿眼去看球場上的大屏幕的慢動作,想仔細看看他為什么被鏟倒。忽然,畫面轉(zhuǎn)到了看臺,映著振臂高歌的球迷。一個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屏幕上,行仔大叫:“是媽媽!媽媽!媽媽你在哪?”
他的叫聲嚇到了身邊的人。
這下,行仔沒有了看球的心思。
媽媽果然就在這個球場里,和他同在看臺上!
他站起來,到處都是穿紅色衣服的人,哪個是媽媽呀?
中場時,行仔走到球迷休息的走廊,他希望能在衛(wèi)生間門口,遇到媽媽。
走廊里,到處都是人,他不知道要向哪個方向走,他心頭忐忑,驀地里,他聽見一聲極熟識的淺笑,轉(zhuǎn)頭一看,在樓梯口,他的媽媽親密地挽著一個青年的男人,輕盈地走進去。他立刻覺得心像被咬著一樣的痛。那男人,不是自己的爸爸,也不是之前見過的方作家,而是一個陌生的人。
“媽媽!”行仔大叫一聲。
夏天似乎聽到有人叫她,回頭,全是陌生人。行仔不停地跳起來,想高過大人們的肩頭,讓媽媽能看見自己。
在嘈雜的氣氛中,夏天的身影一下子就被人群淹沒了。
下半場,行仔根本沒心思看球。他在看臺上不斷走動,卻沒找到媽媽的身影。
他跑到剛才見到媽媽的那個看臺的出口:“等散場時,就能見到媽媽?!?/p>
終于,比賽結(jié)束了,贏了球的恒大球迷歡天喜地,唱著歌,說著笑。
體育場的出口不少,剛才還是一鍋沸水般熱鬧的紅色人群,轉(zhuǎn)眼就散盡。場內(nèi)原先明晃晃的燈光,也漸次熄了。宏偉的體育場此刻伏在夜色中,像一頭沉默的怪獸。
行仔想打電話給媽媽,可身上的錢都給“黃牛黨”大哥哥“搶”走了。
體育場下面的地鐵站也開始關(guān)門了,“就算開又怎么樣,沒錢。”行仔孤零零在體育場四處游蕩,“我該怎么辦?現(xiàn)在,該去哪兒?”
“小孩,你在這干什么?”一個車輛保管員走過來,用警惕的目光盯住行仔。
“等人,等我媽媽?!毙凶姓f。
保管員一指四周,說:“這里都是車,沒有人。找媽媽,回家去找!”
行仔只好離開體育場。
他沿著馬路隨意地朝前走,遇到燈光通明的通宵營業(yè)的連鎖店,他進去坐下。以前,他也常常來這類連鎖店,店員都歡迎他來買飲料的??涩F(xiàn)在,他兩手空空,也不買東西,店員看他的眼光像看賊一樣,盯得他渾身不自在。
行仔跑出了店,遇到這些連鎖店,他再也沒有進去的勇氣。
街上的行人開始稀少,街道變得空寂,城市很大,卻沒有他容身的地方。行仔覺得很孤單。
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走著,行仔看到一處被簡陋的圍墻圍住的破爛房子,這多像花鄉(xiāng)村將要被拆的握手樓。他借著路燈,看到墻上有“冼村”兩個字,還有一個“拆”字。這大大的紅字用一個圓圈包圍,非常扎眼?;ㄠl(xiāng)村也有很多這種圖案,他一下子有了一種熟悉、親近的感覺,像是回到了花鄉(xiāng)村。
這時,一個人走了過來,在路燈下,行仔看見他拿著手機,邊走路邊看屏幕。他走上前去,想問那個男人借手機,他想告訴媽媽,自己在“冼村”。
那男人嚇了一跳,雖然眼前是個小男孩,可在城市的經(jīng)歷告訴他,壞小孩的背后往往會有不懷好意的大人。那男人看了一眼行仔,怕他是個可怕的“餌”,擺擺手,繞了過去。
行仔很失落。這時,他忽然有了尿意,憋了一個晚上,他有了要放松自己的需要。他看了看周圍,見沒人注意自己,便從圍墻的破爛處鉆了進去。
小樓的地下是一片爛磚,行仔撒完尿覺得輕松了很多。
他抬頭看看小樓,門窗沒有不說,連墻也沒有了。房子就剩下水泥柱子和樓層的框架。這種房子的結(jié)構(gòu),非常像自己的家。他摸索著,找到樓梯,一步一步爬上去。二樓,是爸爸媽媽的房子,三樓才是自己的房間……
三樓的地面空無一物,這里可以看到遠處大樓的燈光和馬路上的車流。
行仔靠在樓邊的一根柱子上,呆呆地看著外面,漸漸地,眼中的影像模糊起來,他的眼瞼合上了。
一個有霧的早晨,剛破曉,四周靜悄悄的。他一個人起來練體能。沿著通向白鵝潭的小路開始慢跑。突然,地上的草伸出柔曼的枝條,把他的腳緊緊纏住,任他如何掙扎都無濟于事。草越長越長,向身上爬去。他急忙用手去拉,冷冰冰的。低頭一看,天啊,所有的草葉都變成了小花蛇。它們潮水般向他擁來。漫過腳面,漫過小腿。不好,他趕緊逃向沒有草的石坡。一腳踏上去,奇怪,這石坡怎么會動?原來,他踩到大蟒蛇的身上了。石坡上的蟒蛇被驚醒了,紛紛抬起巨大而閃著寒光的頭,向他吐出血紅的信子。他想再次逃離,已不可能。蟒蛇已把他團團圍住,那些小花蛇也爬了過來,它們從一條蟒蛇身上滑向另一條蟒蛇,一步步向他接近。他的周圍,是蛇的海洋。蛇海在漲潮,一個蛇浪撲來,淹沒了他……夜,仍像一件曳地長裙,在石子和樹林之間拖曳著。仿佛聆聽到死亡的主題曲從地底傳出來,他的胸口似乎被膏藥貼住了一般,久久不能呼吸。忽地,一陣聲息在夜香花叢中響起。他看見花莖震顫顫,每朵花氤氳浮動,像一爐香篆?;ㄖ﹂g,他發(fā)現(xiàn)一只爪子似的手在招呼自己!他眼前一亮,太陽正在海平線上,脫掉它金光閃閃的長袍,云霞散亂,鋪滿天穹。
……
行仔從噩夢醒來,冷汗淋漓。
也不知過了多久,樓下一片嘈雜聲,圍了一群人,黑壓壓的,看不清楚是誰。
行仔有點害怕了。他躲到柱子后面。
這時,樓梯有響動了,像是有人爬上來。
行仔在地上雙手亂摸,也沒有碰到磚頭什么的。他害怕了。
手機的燈光上來了,然后射到行仔的臉上。他眩了,急忙大叫:“你別過來!”
那人將手機的燈光射到地上,開口說:“沈應(yīng)行,終于找到你了!”
原來是白校長的聲音!
眼淚涌出行仔的眼眶:“我想找媽媽!”
“你爸爸媽媽和周老師快來了,我發(fā)了定位到他們的手機?!卑仔iL說。
他把行仔帶到樓下安全的地方,下面圍觀的路人見沒有什么好看,都散了。
晚上,嫲嫲不見行仔回家,到處也沒找著,打電話告訴周老師、白校長。他們找到莊祈福問,才知道他去廣州找媽媽了。他們聯(lián)系夏天,沒有得到回復(fù)。
白校長便開車到廣州,他尋遍了學生可能去的連鎖店、球場,沒找到。他在自己的“今日頭條”公眾號發(fā)了一條尋人消息,正想向110報警尋人,這時,有人看到他的尋人消息,說剛才在冼村見到相片上的小孩,他便第一時間沖過來,居然見到行仔……
兩人鉆進白校長的車,在等其他要來的人。
看著白校長在不斷撳手機,行仔覺得自己闖了大禍。
“白校長,真對不起!”行仔低聲說。
“沒事就好!”白校長安慰他說,“其實,我們怕你被壞人拐走。”
行仔不說話了。
白校長說:“我小時候也很頑皮的啊?!?/p>
校長少年時是怎么樣的呢?行仔很感興趣。
“我也是花鄉(xiāng)人……”白校長用一種回憶的口吻說起自己的故事。
快50歲的白校長是花鄉(xiāng)葵蓬村人。
葵蓬村是廣州著名的時花產(chǎn)地,葵蓬村人大多靠種植花木來維生。因為出生在農(nóng)民家庭,他從小就學會了務(wù)農(nóng),耕田、種花……
這天一大早,才6歲多的他跟嫲嫲坐渡江輪船到廣州賣花。他們要挑著花擔,在廣州舊城區(qū)的沙面一帶叫賣時花……
辛苦,他并不怕。媽媽告訴他:“希望你將來能過上富裕的日子,做人要堅強……”
他的小學生涯一點也不輕松。
每天凌晨4點多鐘,他就要爬起床,這時天蒙蒙亮,他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拿著帶有小鐵鉤的長竹竿,到村中的白蘭樹下摘白蘭花。
白蘭花很香,是制作香料的好材料。村里有一間香料廠,專門收購村民摘的香花。白蘭花很值錢,能賣到5-10元一斤,他一天摘半斤,積少成多,學費、生活費就有著落了!
長在低矮樹枝的白蘭花早就被別人摘光了,要摘到更多的白蘭花,得爬到樹上去摘。白蘭樹上有臭屁蟲(一種甲殼蟲),咬人可癢了。但他不怕,要摘到高枝上的白蘭花,不吃點苦怎么行!
摘完白蘭花,他就去學校上課。一到中午,他就飛快回家,丟下書包,跑到家里承包的茉莉花田去摘那小小的白花。
正午的陽光很猛烈,他頂著烈日,忘我地采摘。茉莉花也是一種制作香料的好材料,能賣到1元多一斤……
一想到能減輕家里的負擔,他從不嫌辛苦。
傍晚,學校一放學,他立刻回家,拿起兩個大鐵桶去田里給花澆水。澆完水,他還要去煮晚飯,吃完飯,他才做作業(yè)。
行仔聽得入迷:“白校長,你以前很乖??!”
白校長笑了笑,“1984年一個周日早上的4點來鐘,我就出門了。我用勁狠狠地蹬著單車的腳踏,車的尾架綁著一個大筐,盛滿了幾十盆大大小小的花。”他繼續(xù)說少年時的故事。
這時,已經(jīng)讀初中的他是個小男子漢了。從小,他就跟嫲嫲搭渡江輪船去廣州賣花,路徑都很熟悉,現(xiàn)在,他獨自騎單車去賣花,心情像出籠鳥一般無比開心。
渡過白鵝潭后,要在沙面的碼頭上岸,要將裝著不少花的單車推上那道長長的斜坡,真的要費很大的勁?!绊斢采希 彼贿呁栖?,一邊鼓勵自己說。
到了廣州的舊城區(qū),他很熟練地賣起了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想:“不如以后深入到市里,也許能賣得更快,也可能賣個好價錢!”
慢慢地,他賣花的地方越來越多,也越走越遠了,他曾經(jīng)去過惠福路市場、沙園市場等地賣花,最遠還去過福今路,一直到中午12點鐘,他才賣完花回家。
周末、寒暑假,他幾乎每天都是這么度過的。
由于經(jīng)常騎車去賣花,上下學也是以車代步,所以他的騎車技術(shù)非常嫻熟。在村里,他也常常和小伙伴們玩“車技”,像放開雙手騎車之類的危險動作也絕對難不倒他。
但就是因為這種盲目的自信,讓他吃了一個大大的苦頭。
在一次上學途中,恃著擁有不凡的騎車技術(shù),又有一股子沖勁,他在馬路上一路狂飆。那種逢單車必超的快感,讓他很有滿足感,頭腦也越來越發(fā)熱了,他竟然想到了超越公交車!
他過高估計了自己的能力,在與一輛公交車比賽速度時,他的車把不小心被公交車的車門鉤住了!“啪”的一下,他連同單車被拖到地上,他的手被地面擦得傷痕累累!
聽到這里,行仔不禁“啊”地叫出聲來。
外面的車燈照亮了白校長的側(cè)面,剛才還是很溫和的他忽然變得嚴肅起來:“這一摔,我摔醒了自己:‘我這是做危險游戲?。旎亓艘粭l命,我的頭腦開始冷靜下來了?!艺媸囚斆О?!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父母該有多難受!家里年紀尚小的弟弟妹妹該多傷心……為了怕家人見到傷痕會責罵,我不敢讓家人知道這次車禍。幸好這時是冬天,穿著長袖衣服可以掩蓋傷痕,而露出的手傷痕也不少,我就整天戴著手套……”
“我出了車禍,雖然沒被家人發(fā)現(xiàn),更沒有受到任何責備,但這次重大的教訓讓我刻骨銘心:父母教我堅強做人,并不是要我‘驕傲做人‘冒險做人!以后我要踏實做人,要對自己的生命負責,要懂得為別人著想!”白校長說到這里,目光堅定地望著行仔。
行仔低下了頭,他知道,這次出走,給多少人帶來擔心:“白校長,我錯了?!?/p>
行仔把剛才做的噩夢告訴白校長,他愕了一下,然后笑了:“這是好夢呀!不是說蛇吞象嗎?這夢預(yù)示你有克服困難的能力?!?/p>
這時,周清華老師的車到了,她打開車門,跑下來的居然是春天!她手里抱著一個大大的鞋盒。哥哥不見了,春天不肯睡,一定要跟著周老師去找哥哥。
行仔走下車,春天迎了上去:“哥,你的生日禮物!”她將鞋盒遞過去,“明日是你的生日,我專門叫朱添雄幫我網(wǎng)購的。傍晚才送到,你就不見了。你快試試,不合適,可以換的??!”
兩行清淚,莽撞地奔出了行仔的眼眶。他打開鞋盒,就是那雙他渴望得到的鮮橙色的卡爾美足球鞋!
“你哪來的錢買???”行仔很困惑。
“朱添雄很想要我那個日本瓷娃娃,我向他提出交換條件……”春天仰起臉,眨著眼睛興奮地說,“我希望能看到你穿著適合的球鞋贏得比賽!”
行仔說不出話來了,他緊緊地抱住了春天。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