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時期,以陳亮、葉適為代表的浙東事功學派以尚功利、反空談為理論旨趣,論述了法治在國家治理中的重要性。到了明末清初,這種重法思想在黃宗羲那里又得到了躍升,他明確提出“有治法而后有治人”的觀點,將法治的地位提到了人治之上,旗幟鮮明地向儒家以德治國的理念發(fā)起挑戰(zhàn)。黃宗羲的浙江籍弟子們繼承發(fā)揚了他的思想,將法治的觀念注入浙江人的血脈中,形成了今天浙江人重視法律、崇尚實干的性格。
一、浙東事功學派的立法、行法思想
南宋時期,以陳亮和葉適為代表的浙東事功學派,主張實用、功利之學,強調關注實際、深入世俗的重要性,與傳統(tǒng)儒學重義輕利思想大不相同,所以他們在“法治”與“人治”之間更加重視前者的作用。他們的法治思想建立在“道不離器”“王霸雜用”等理念的基礎之上。
(一)道不離器、道欲相隨
陳亮與朱熹之間曾有一場被稱為“王霸義利之辯”的論戰(zhàn),辯論的焦點在于道與器的關系。朱熹認為,“道”是形而上之理,道在器先,道本器末。與朱熹相反,陳亮認為道存在于萬物之中,大道和人欲須臾不離,“夫道之在天下,何物非道?千途萬轍,因事作則”(《與應仲實書》)。萬物之中皆存道,道體若是沒有了物質基礎,就會崩塌消失。
作為永嘉事功學派領軍人物的葉適,提出“物之所在,道則在焉”的主張,也反對將道與器截然分開。“物之所在,道則在焉。物有止,道無止也。非知道者不能該物,非知物者不能至道。”(《習學記言序目》)物所在的地方,道也相伴存在。物有限,而道無限。不知“道”的人就不能知“物”,不懂“物”的人就不達“道”。所以,道與物是一體的。
(二)王霸并用、義利雙行
1.霸道與王道是背道而馳還是一體兩面?
朱熹認為,上古三代以王道治天下,三代沒了,道統(tǒng)就斷了,漢唐以來都是行的霸道,離王道越來越遠了。陳亮寫信給朱熹表示反對,在他看來,“霸道”與“王道”并不是背道而馳的,“霸道”從“王道”而來,以實現“王道”為目標,二者在本質上是相通的,所以漢唐治國方略中是有王道因素,并不僅是霸道。
2.王霸之分是否就是仁義與人欲之分?
對于陳亮在信中的反駁,朱熹回答說,三代后的君王能統(tǒng)治長久的,都不是單行霸道的結果,而是暗合了王道。但也只是暗合,不能完全遵從,因為他們只是在“利欲場中頭出頭沒”。很快,陳亮就針對“漢唐非王道”一說指出:漢高祖、唐太宗建立了強大的帝國,并且都是愛民如子的帝王,主張“禁暴戢亂、愛人利物”,這些都是“發(fā)于仁政”“無一念不在斯民”的表現,體現了強烈的仁義情懷,和上古三王的理念是相通的。
(三)立法為公、任人以行法
1.以公心立法
既然肯定“道”要通過“器”來起作用,治理國家應同時利用王道和霸道,所以陳亮、葉適等浙東學者十分重視法律的作用。而這立法就是第一環(huán)節(jié)。陳亮認為,立法準則必須以“公”為首?!暗乐谔煜?,至公而己矣。”(《丙午復朱元晦秘書書》)同時,君主要維護法的權威,不能以自身喜好而亂法。
2.任人以行法
陳亮一方面充分肯定了法律在國家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也認為人的因素必不可少。在他看來,宋朝法律的弊端在于讓法律自行發(fā)揮,而沒有依靠人的力量,這樣就很容易讓法律迷失方向,成為私欲的工具。所以他強調,國家在正確立法的同時,還要找到正確的人來施法,這樣才能讓法律中包含的“公心”充分體現出來。葉適也認為施法要找對人。雖然宋朝十分重視法律,律書雖然幾乎人手一冊,但大多是擺設,很多沒有真正施行,究其原因,在于沒有“任人以行法”,找不對人則法律的施行就會僵化,最后只能讓法律成為打擊報復的工具,立法和行法的人失去大眾的信任,進而動搖統(tǒng)治的根本。
二、黃宗羲“有治法而后有治人”思想
明末清初的黃宗羲較之陳亮、葉適更進一步,明確提出“有治法而后有治人”的觀念,認為“法治”先于“人治”。
(一)罷“一家之法”立“天下之法”
明末清初的民主思想家,要求立法要出于公心,而不是為了滿足君主的私欲。所以,若要維護大多數人的利益,變革以前只為君主服務的舊法勢在必行。這其中,黃宗羲以“天下之法”代“一家之法”的主張最為鮮明。
1.肯定“無法之法”
黃宗羲認為:
“三代以上有法”,上古三代和周王朝早期的君王“知天下之不可無養(yǎng)也,為之授田以耕之;知天下之不可無衣也,為之授地以桑麻之;知天下之不可無教也,為之學校以興之,為之婚姻之禮以防其淫,為之卒乘之賦以防其亂”(《明夷待訪錄》)。
上古時期君主立法是“為民”,是以“天下蒼生”為本,并不會把資源和權力據為己有,而是與民眾共享,使“貴不在朝廷,賤不在草莽”,法成了“天下之法”,為天下人制,為天下人用。所以,即使三代的法律沒有后朝法律精細、多樣,但是違反律法的人少了很多。
2.反對“非法之法”
黃宗羲認為三代以下的法是“非法”,君主“利不欲其遺于下,福必欲其斂于上,提心吊膽,疑神疑鬼,唯恐他人染指”(《明夷待訪錄》),用繁雜的法律條款來約束臣民,從而達到權利一人獨享的目的。這種“非法之法”摒棄“公心”,即使制定得再紛繁復雜也只能讓社會更加混亂。這些君王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為了能讓自己的子孫繼續(xù)享有至高的權力,所以仍孜孜不倦地維護和鞏固這種法。例如,秦將封建制變?yōu)榭たh制,漢將子孫分封到各地等,這些都是君王為了一己之私所作的法。在黃宗羲看來,這些損害大多數人利益的法,從本質上根本就不是法。
(二)“治法”先于“治人”
在傳統(tǒng)儒家思想中,“人治”是治國理政之要。哀公問政,子曰:“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保ā吨杏埂罚┛鬃訌娬{政之存亡皆在人。孟子更是將這種觀念引向深入:“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孟子·離婁上》)荀子論述得更為徹底,強調“有治人而無治法”:“法不能獨立,類不能自行;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荀子·君道》)黃宗羲不贊同上述觀點,認為“論者謂有治人無治法,吾以謂有治法而后有治人”,打破了“治法”與“治人”的對立關系,并把“治法”放在“治人”之前。針對“非法之法”,他認為即使“任人以法”,這滿足私欲的法律也終將損害人民的利益。而對于“無法之法”,找對了制定的人,自然能讓法律維護大多數人的權益,即使讓不合適的人行法,這法律本是出于公心,也不至于貽害天下。
三、浙東事功學派及黃宗羲法治思想對浙江人法治觀念的影響
受浙東事功學派和“治法先于治人”思想的影響,浙江人在重視法律的基礎上,更看重法律在人際交往中的作用,而法律的實用性也在浙江體現得最為充分。
(一)好訟
在浙江,訴訟雙方的身份、職業(yè)多種多樣,從官員到平民,從老嫗到青年,從文人到武將,不一而足。由于歷史上社會動蕩、商品經濟繁榮、功利主義思想盛行等原因,浙江人對傳統(tǒng)儒家的價值觀念并不是非常贊同。為了維護自身的權益,他們在訴訟時較少顧忌對方的身份,會出現父母與子女、官員與平民等身份之間的訴訟??赡苡腥藭J為這種維護個人權益的現象不利于社會和諧,但每件事都有兩面,正是因為浙江人對個人權益的重視,才使得浙江的工商業(yè)一直保持著蓬勃的生命力和強大的競爭力。
(二)親民
在陳亮、葉適看來,“為國之要,在于得民”,黃宗羲也主張人民為國家之主。既然人民是國家強盛的基礎,那么只有保障了人民的權益,才能保護國家的權益。作為君主,要想國家繁榮富強,就要制定能保障大多數人利益的法律,并挑選合適的人去執(zhí)行。如此,從個人到階層,從階層到社會,再從社會到國家,每一層的權益都得到了保障。例如,在今天的浙江,各級地方政府都十分支持和關心浙商,致力于為他們營造良好的創(chuàng)業(yè)環(huán)境,成為浙商參與國際國內競爭市場的強大助力,讓浙江經濟在全國保持領先地位。
(三)重商
浙東事功學派和黃宗羲的實用思想對封建社會的輕商抑商思想產生了極大沖擊,人們不再恥于言利,而是大膽追求物質財富,商人的合法利益也比其他地區(qū)的商人能得到更多司法保護。比如,在古代,常有中介在商人的貿易中牽線搭橋,稱之為“牙人”。有些牙人故意欺騙交易雙方,利用商人之間信息的不對等,謀取不義之財。在涉及到這類案件時,浙江省的官員一般都會嚴懲詐騙的牙人,因為審判官認為,商人為了利益游走于各地,冒著很大的生命危險,付出了很多艱辛努力,而牙人利用自身掌握信息的優(yōu)勢,故意在交易雙方之間放“煙霧彈”,蒙蔽雙方,進行欺詐??梢姡憬墓賳T對商人是充滿同情心的,這在封建社會普遍輕視商人的氛圍中是極少見的。
(四)實查
陳亮、葉適、黃宗羲的實用功利之學更看重行事的實際效果,反對虛無縹緲的空談。這種實用哲學反映到司法領域,就是重視對案件的調查。曾有位提刑官說過:“當職尋常聽訟,未嘗輒徇己見,惟是之從?!币馑际牵诎讣膶徟兄?,一般不會只靠經驗和慣例來判案,而是依據案件的調查結果。所以在歷史上,浙江官員對案件的審判態(tài)度是認真而嚴謹的,很少只靠憑空推理和慣性思維來定案。他們在審理案件的過程中,非常注重對案件事實的反復推敲,重視判案前的實地調查。不得不說,浙江官員這種重事實的行政風格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浙東學人實用主義思想的影響。
[責任編輯:祝莉莉]
[作者簡介] 王培,安徽商貿職業(yè)技術學院思政部助教,主要從事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