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發(fā)表于1941年6月的《中國文化》。有人在《我在霞村的時候》里看見了貞貞的偉大、淳樸,也有人認為貞貞是一個喪失氣節(jié)、寡廉鮮恥的女人,不惜用最骯臟的詞語來侮辱她。從這些爭議可以看出,《我在霞村的時候》是一篇有豐富內涵的作品,它有繼續(xù)解說和研究的價值。本文談談個人的一些理解。
關鍵詞:丁玲 《我在霞村的時候》 研究
《我在霞村的時候》創(chuàng)作于1940年底,發(fā)表于1941年6月的《中國文化》。在漫長的歲月里,這篇作品不僅給作者帶來了無限的榮耀,更在特定年代陷作者以罪。有人在《我在霞村的時候》里看見了貞貞的偉大、淳樸,也有人認為貞貞是一個喪失氣節(jié)、寡廉鮮恥的女人,不惜用最骯臟的詞語來侮辱她。從這些爭議可以看出,《我在霞村的時候》是一篇有豐富內涵的作品,它有繼續(xù)解說和研究的價值。
一.貞貞受到的雙重傷害
(一)日軍、邊區(qū)政府對貞貞身體的利用
貞貞這個不幸的花季少女,被日本侵略者擄走,在日軍軍營里做慰安婦。不但承受著身體上和心理上的雙重痛苦,而且她還有隨時被喪心病狂的日軍結束生命的可能。貞貞生活在狼窩虎穴之中,最終患了病,此時她不過是18歲的少女。貞貞明明可以逃脫日本侵略者的魔爪,她跑回來兩次,后來被邊區(qū)政府派去工作。若從人道主義來看,這對貞貞來說實在是一種殘酷的虐待。毫無人性的日軍的性虐待這是世人不難想象的,而邊區(qū)政府派貞貞去日軍營里探聽情報,這不也是對貞貞的利用?只不過這種利用穿上了民族大義的外衣。稍微有點良知的人都會對貞貞非常欽佩,并感到抱歉。為了多數(shù)人的利益犧牲少部分人在中國人的價值觀里是永恒成立的,這與后來張愛玲的《色戒》有異曲同工之妙。王佳芝是嶺南大學的大學生,她的同學鄺裕民、梁閏生等設美人計,讓她以麥太太的身份接近國民黨特務漢奸易先生,然后將其暗殺。為了讓王佳芝能瞞天過海色誘易先生,她將自己的處女之身貢獻給嫖妓經驗的、她最討厭的同學梁閏生。貞貞及王佳芝只是因為是女性,年輕的身體能滿足日軍侵略者和易先生的欲望,因此被物化被工具化被利用,實在是殘忍。
(二)無主名無意識殺人團對貞貞的再度傷害
貞貞是一個善良單純的農家女孩,“五四”個性解放,婚姻自主的春風并沒有吹到霞村。但是貞貞卻能勇敢的追求自己的愛情,這是原始自然之力的作用。她和夏大寶青梅竹馬,情投意合,但是她爹讓她嫁給米鋪小老板做填房。她爹希望女兒嫁一個家道殷實的男人,而貞貞寧愿去教堂做姑子也不愿嫁給自己不愛的人。她爹造成了她悲劇的開始,日軍侵略者造成了貞貞悲劇的根源。最終貞貞在日軍軍營患了病,邊區(qū)政府要替她醫(yī)治,她才回到了霞村。霞村是一個怎樣的村莊?“總之,你一定得幫助我們,我們這里最難的工作便是‘文化娛樂”從馬同志的話可以看出這是一個落后的教育匱乏的小山村。貞貞出場方式也是作者精心構造的,作者勾勒了霞村的自然環(huán)境,“當我們走進村口時,卻連一個小孩子,一只狗也沒有碰到,只是幾片枯葉輕輕地被風卷起”。貞貞出場是在黑夜里,不同于白天的死寂,夜里的霞村“窯里擠得滿滿的是人”作者為什么安排貞貞在黑夜里出場?因為黑夜可以供閑人偷窺,圍觀的人在黑夜構成了鬼魅一樣的存在?!段以谙即宓臅r候》里的圍觀者和阿Q赴刑場時的圍觀者都是充當背景,他們在看在圍觀的同時,也在被看。在《色戒》里也有同樣的“看”與“被看”描寫。當王佳芝失身之后,她的同學們不但沒有對她感到尊敬或愧疚,反而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她。同學們的眼神描寫有“在一起商量的時候都不拿正眼看她”,“并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就連現(xiàn)在想起來,也還像給針扎了一下,馬上看見那些人可憎的眼光打量著她,帶著點會心的微笑”,由王佳芝看見了同學們的眼神,同學們的眼神也在被讀者看。傳遞給讀者的是“看”與“被看”。同學們的眼神是可憎的,是缺乏同情的,是不可原諒的。如果說在背后瞇著小眼睛看貞貞的雜貨鋪老板是普通的麻木的對別人的痛苦毫不在意的群眾,那么鄺裕民、梁閏生等大學生好歹受過教育,這種眼神是更可惡可憎的。貞貞回來是霞村的最大新聞,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河邊樹林,到處都是聊貞貞的村民。他們用最臟的語言侮辱這個還不滿18歲的花季少女,“病得連鼻子也沒有了”,“虧她還有臉回來”,“一百個男人總‘睡過”,“缺德的婆娘”,“比破鞋還不如”……村民們對貞貞不幸充當日軍慰安婦的遭遇缺乏同情,在私下斥責貞貞不該回來。他們認為貞貞回來是她爹的報應,可見這是一群被封建傳統(tǒng)觀念對婦女苛刻要求和佛家因果報應觀念統(tǒng)治的愚民。這些村民是魯迅所說的無主名無意識殺人團代表,他們對別人提出嚴苛的要求,對三綱五常嚴格的遵守,把別人的不幸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霞村村民嘲笑貞貞和魯鎮(zhèn)村民嘲笑祥林嫂,孔乙己,未莊村民嘲笑阿Q是如出一轍,他們都是無主名無意識殺人團。這并不是他們的錯,他們沒有受過教育,價值觀是封建統(tǒng)治者為維護統(tǒng)治一代又一代灌輸下來的。貞貞的身體被日軍和邊區(qū)政府利用,這已經是一個女人最大的不幸。然而她回到霞村遭受村民的嘲笑,這是對貞貞的再度傷害?!斑@次一路回來,好些人都奇怪地望著我。就說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當成一個外路人,有親熱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說家里幾個人吧,還不都一樣,誰都偷偷地瞧我,沒有人把我當成原來的貞貞看了”貞貞自己感受到了村民對她的看法。他們以‘為貞貞好為名義,認為嫁給夏大寶是她最好的選擇。貞貞被許配給米鋪的小老板后,曾想和夏大寶私奔,但夏大寶是一個懦弱的好人,他沒有貞貞的勇敢,因此間接造成了貞貞的悲劇。即使后來娶貞貞也是出于他強烈的自責,而貞貞認為自己是一個不干凈的女人。無論從兩個人的性格還是雙方的自責都預示這并不是貞貞最好的歸宿。希望貞貞嫁給夏大寶是“我”和村民們都想看見的,因為所有人都覺得婚姻是女人的避風港,可以給女人依靠。然而貞貞并沒有同意嫁給自己的意中人,在貞貞拒絕后村民們又用不堪的語言侮辱她,“哼,瞧不起咱鄉(xiāng)下人了……”,“這種破銅爛鐵,還搭臭架子,活該夏大寶倒霉……”但是貞貞沒有被閑言碎語擊倒,她選擇到延安,她意識到“我還可以再重新做一個人,人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這是貞貞這個善良的農家女孩最大的覺醒,也寄托了丁玲對延安能給人希望,讓人再生的愿望。
二.貞貞在文學史上的意義
魯迅的《傷逝》創(chuàng)作于1925年,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創(chuàng)作于1940年。探究《傷逝》中的子君形象及意義可以反觀《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貞貞形象及意義。因此,可以建立兩個文本的對比閱讀?!秱拧访鑼懥艘粋€為愛離家出走的知識女性子君,最后被愛人拋棄不得返回家中,最后慘死的悲劇。子君的悲劇固然有時代的原因,然而她最大的錯誤就是將愛情當成反抗舊社會的工具。在她和戀人逃離各自的封建家庭之后,那個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的子君不再讀書,不再思想,把愛情當成避風港,把小家庭生活當成全部,這對于子君來說是一種倒退。而貞貞是一個沒有接受過多教育的農家女孩,她在被日軍性虐待之后,并沒有喪失生活的希望,反而幫助邊區(qū)政府傳遞情報,為民族的抗戰(zhàn)事業(yè)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她們都為愛情出走過,也都歸來過。只是子君的歸來是永別,是慘死。而貞貞歸來是重新調整自己,重獲希望,最終奔向光明的延安。兩者不同的命運在于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和個人的覺醒程度。兩者的社會環(huán)境都是很險惡的,但是貞貞更幸運,因為還有延安這樣一個新生的地方。而子君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更嚴峻,并沒有男女平等的圣地。此外,子君的思想由進步變成了封閉,因此她難逃死去的命運。而像貞貞這樣的底層女性,她渴望讀書,渴望進步,她希望到延安重新做一個人,留在那里學習。貞貞的思想比子君進步的多,所以貞貞可以重獲新生。文學史上以往的出現(xiàn)的女性,不是將自己悲慘命運不斷的訴說如祥林嫂之類,就是將希望寄托于男性的子君之類。而貞貞完全是一個新人了,貞貞出現(xiàn)的意義在于她可以靠自己思想的進步進行自救。即使在今天,我們也不能不被這樣一個覺悟如此之高,品行如此高尚,行動如此勇敢的少女圣潔的光輝照耀。
三.《我在霞村的時候》的創(chuàng)作意圖及評論界對《我在霞村的時候》的過度引申
丁玲為什么要創(chuàng)作《我在霞村的時候》?為什么要寫貞貞這樣一位女性?在《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丁玲寫道:
我寫《我在霞村的時候》就是那樣。我并沒有那樣的生活,沒有到過霞村,也沒有見到這一個女孩子。這也是人家對我說的。有一個從前方回來的朋友,我們兩個一道走路,邊走邊說,他說:“我要走了?!蔽覇査侥睦锶?,干什么?他說:“我到醫(yī)院去看兩個女同志,其中有一個從日本那兒回來,帶來一身的病,她在前方表現(xiàn)很好,現(xiàn)在回到我們延安醫(yī)院來治病?!彼@么一說,我心里就很同情她。……于是我想了很久,覺得非寫出來不可,就寫了《我在霞村的時候》。
可見丁玲寫《我在霞村的時候》是有充分的現(xiàn)實依據(jù)的。出于對戰(zhàn)爭的思考、“貞貞們”的同情、以及女性作家對女性命運的關注,細膩的丁玲寫出了《我在霞村的時候》。而評論界少部分人認為貞貞的遭遇是丁玲早期經歷的投影,實在是詭辯。如趙永剛在《丁玲與貞貞的靈魂對話——〈我在霞村的時候〉創(chuàng)作心理探源》這篇論文中提出,“丁玲本人可能將自己類似的生活經歷添加到故事中去。當年,當她有機會離開南京時,又曾受馮雪峰指派回到南京?!腥藗餮远×嵩谀暇┍磺艚陂g曾叛變自首,……社會部長康生認為丁玲有變節(jié)行為?!薄把影驳膽賽埏L波也遭受眾人非議,這不能不影響在小說建構時,丁玲把自我意識通過轉換、變形,投射到小說中的人物身上,借受凌辱卻仍內心堅韌的貞貞與“我”的對話進行自辯,以平衡心中的憂憤并對南京創(chuàng)傷進行回顧?!敝T如此類的論文將《我在霞村的時候》的故事線索與丁玲的南京遭遇、戀愛細節(jié)相聯(lián)系,而沒有遵循作家的自我言說,是一種開始就注定錯誤的論述。
參考文獻
[1]丁玲:《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8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2]張炯主編《丁玲全集》第3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3]郜元寶、孫潔.三八節(jié)有感——關于丁玲[M].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
[4]張文諾.文學大眾化與解放區(qū)小說[D].蘭州:蘭州大學,2009.
[5]劉慧英.走出男權傳統(tǒng)的樊籬[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
(作者介紹:吳黎黎,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xiàn)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