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衣蕙帶
乾隆十一年(1748年)的春日,濟南城內(nèi)正是風(fēng)細柳斜、花簇云霞的好時節(jié),乾隆東巡一行的鑾駕就在此時到達濟南。
雖然一路上舟車勞頓,乾隆的興致卻很高,絲毫不見疲憊之態(tài),與之同行的富察皇后卻因行程勞累而抱恙。但當(dāng)賢淑溫雅的富察皇后看到乾隆因為擔(dān)心自己的病情而不愿出門,便強撐病體謊稱自己的身體只是略有不適,勸他不必憂心,不妨在附近尋幽訪勝散散心。
鵲山和華不注山是濟南府附近的兩座名山,也是乾隆首選的瀏覽之處。望著眼前山頂尖銳、形似三角的華不注山和山頂平而厚、形似牛脊背的鵲山,乾隆覺得這景色看起來分外熟悉,于是想起了藏在內(nèi)府的一幅名畫——元代畫家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他當(dāng)即命人以郵報馬上飛遞回京取畫。
數(shù)日之后,畫作被送到濟南,乾隆對景賞畫,連連贊嘆趙孟頻的筆墨精妙?;蛟S是因為太喜歡這幅畫,乾隆看得尤其仔細,就連畫中的題跋也一一看過。這樣比照著觀賞卻也讓他發(fā)現(xiàn)了一點問題,鵲山位于濟南城北約20里處,而華不注山位于濟南城東北約15里處,這樣鵲山應(yīng)在華不注山西部偏北的位置。雖然畫中兩山的位置并無偏差,但是趙孟頫在題跋中寫“其東則鵲山也”,這里面就出現(xiàn)一個位置偏差,應(yīng)為“其西為鵲山也”。
發(fā)現(xiàn)問題之后,乾隆在畫上題了一首詩,在盛贊趙孟頫畫作與鵲、華二山是筆靈合地靈的同時,也特意寫了一句“天光澹靄水揉藍,西鵲東華鏡里空”,來點名兩山所處的確切位置。
清明后的三日,乾隆前往位于百花洲與大明湖之間的鵲華橋,站在鵲華橋上,遠眺鵲、華二山,近看橋下流水,乾隆一時間詩興大發(fā),又在《鵲華秋色圖》上題詩一首。
再睹鵲、華二山,乾隆覺得只在詩中含蓄地點出鵲、華二山的位置并不能引起觀畫者的注意,于是他又在卷尾的拖紙中寫了一段長跋,將自己命人取畫,以畫對景細細瀏覽的過程和體會都寫下來,最后還寫下“但吳興自記云東為鵲山,今考志乘,參以目睹,知其在華西,豈一時筆誤歟?故書近作鵲華二詩各于其山之側(cè),并識于此云”,點明畫中題跋的錯誤之處。
濟南之行乾隆很是盡興,以至于他疏忽了富察皇后的病情。就在題畫后五日,富察皇后在德州因病崩逝于船上。哀慟不已的乾隆安排好太后的行程后,親自護送富察皇后的靈柩日夜兼程返回京城。
富察皇后是乾隆的發(fā)妻,兩人感情甚篤,即使后宮有三千粉黛,乾隆鐘情的依然唯富察皇后一人。皇后的離世對他打擊很大,他常常會想起在濟南時和皇后相處的最后一段時光,他總覺得在《鵲華秋色圖》上所題的兩首詩中,他都提到了銀河與鵲橋,仿佛是一語成讖,造成了他與皇后的天人永隔。
因著兩山一橋都有“鵲華”兩字的緣由,乾隆當(dāng)初寫詩的時候,很自然地用到了鵲橋的典故。第一首詩里他寫“兩朵天花繡野嶺,一只靈鵲銀河涘”,形容鵲山與華不注山并美,如繡在野嶺的兩朵花,也像一只靈鵲落在銀河邊。第二首詩他寫“大明豈是銀河畔,何事居然架鵲橋”,沒承想大明湖真的成了他與皇后的“銀河”,而現(xiàn)實中沒有殷勤的鳥鵲可以架起一座鵲橋,讓他們能再相見。
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乾隆都處在深深的自責(zé)之中。一年后,他又展閱《鵲華秋色圖》并在卷尾處寫下對富察皇后深深的眷念,在詩中,他又一次提起銀河與鵲橋,寫道“兩朵天花仍好在,鵲橋似阻銀河涂”。從此,鵲橋成了扎在他心頭的一根刺,在他寫給富察皇后的悼亡詩中每每提及,這些黯然傷懷的句子都透露著他對皇后的思念。
乾隆三十年,乾隆第四次南巡途經(jīng)濟南時寫了一首詩:“四度濟南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春三月昔分偏劇,十七年過恨未平?!睗鲜撬膫牡兀?7年的時光仍未能撫平他痛失愛侶的悲傷。終其一生,乾隆再未踏入過濟南城,他把最深最痛最不忍觸及的回憶留在了這里。富察皇后是乾隆的一生摯愛,而《鵲華秋色圖》也因此成了他對富察皇后思念的見證。
鵲華秋色,山水勝景,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源于趙孟頫參加的一次文人雅集。元貞元年(1295年),趙孟頫辭官歸鄉(xiāng)。一次,當(dāng)?shù)貛孜恢奈娜搜攀垦埶瘯?,席間大家相談甚歡,趙孟頫就和眾人談起了濟南的秀麗山水,他盛贊了鵲山和華不注山的峻峭秀麗,在座的人均露出歆羨神往之態(tài),唯有他的好友周密一臉黯然神傷。趙孟頫看到后覺得很奇怪,不免問了幾句。這才知道,周密的祖籍在山東,其先祖就定居在華不注山下。
北宋滅亡時,周密的祖父被迫離鄉(xiāng),遷居至吳興。雖然周密從未到過故鄉(xiāng),但是他的思鄉(xiāng)之情從未斷過,他思戀祖籍也思戀故國。為了慰藉好友的家國之情,趙孟頫決定憑借著記憶畫下鵲山和華不注山的風(fēng)景送給周密,于是創(chuàng)作了《鵲華秋色圖》,在畫的題跋中,他將這件事情的經(jīng)過詳細寫了下來。許是記憶出現(xiàn)了偏差,才出現(xiàn)了乾隆發(fā)現(xiàn)的小失誤。
周密保管《鵲華秋色圖》多年后轉(zhuǎn)贈給一個叫君錫的人,君錫為何人、與周密的關(guān)系等已經(jīng)不可考,唯有畫幅上留下的一點線索。明代時這幅畫被文徵明父子、項元汴、吳之矩先后收藏,清朝時被宋犖、納蘭明珠、納蘭性德父子,梁清標(biāo)等人收藏,并由梁清標(biāo)將此圖獻于朝廷后歸入清內(nèi)府。1949年初,《鵲華秋色圖》被運往中國臺灣,現(xiàn)收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
宣紙浸染上時光的暈黃,筆墨流轉(zhuǎn)出歲月的滄桑,《鵲華秋色圖》在無數(shù)次與收藏者相遇時都留下了曾經(jīng)擁有的痕跡。
如今再看這幅畫,它的美不僅是趙孟頫筆下“既有唐人之致而去其纖,又有宋人之雄而去其獷”的飄逸簡潔,清疏古俊的繪畫之美,更有趙孟頫與周密的友情,周密堅守明遺民之志的家國情,父子兩代共同收藏的親情,乾隆與富察皇后的愛情,這樣種種有情加持出的美好。山水勝景,種種有情,是歷史和藝術(shù)共同打造出的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