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曹懷重(1954.2-),男,漢,山東省荷澤市人,筆名:曹廓,本科,東明武勝中學(xué)副校長,山東作協(xié)會員,菏澤市作協(xié)會員,研究方向:小說詩歌散文。
一
這幾天,寡居老漢張籮頭,經(jīng)常抱著他的沙皮狗,“娃啊娃啊”地落淚。
對門的二歪嘴笑話他:“狗是你娃,俺籮頭嬸子就是母狗嘍!”
他狠狠瞪他們一眼:“你小子知道啥!想當(dāng)年我媳婦葉子,論美在咱村數(shù)著呢!那時你還在你爸腿肚子里呢!”
張籮頭不是個輕易就落淚的人。是他的沙皮狗兒子兩天沒進食了。它只慵懶地伏在屋當(dāng)門靠西墻的沙發(fā)上,不吃不喝。擱鐵打的漢子也受不了哇!
無論沙皮狗多么可愛,對旁人來說,它吃不吃東西都像別家死個雛雞一樣是小事一樁,可對張籮頭來說卻是天大的事了!
張籮頭四歲喪父,八歲喪母,無親無故,吃百家飯長大。他從小不愛說話,被人們誤認為“欠兩方子”。從小到三十三歲前,張籮頭一直沒受到過姑娘的青睞,孤苦伶仃的。
三十三歲那年,他撞上了桃花運,在路上撿了個漂亮媳婦。
那年春天,他在黃河大堤上干“灌泥漿"的重體力活。三月初三那天,-輪紅日完全沉入地平線以下,田野里只剩下幾縷微弱的紅光。張籮頭從工地上回家,走到下大堤路口的橋頭邊,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帶一個沙皮狗呆坐路旁。“天這么晚了,她怎么……”張籮頭狐疑了一下過去了。
“餓,我吃饃!”背后傳來乞討聲。張籮頭轉(zhuǎn)過身來看看她臟兮兮的可憐相,便把在工地上吃剩的半個窩窩頭給了她,繼續(xù)往家走。她狼吞虎咽地吃著跟他走。他進院她也隨著進院,他進屋她也跟著進屋。他趕她走,她給他要饃吃。他很可憐她,給了她饃,又喂了她的嗷嗷待哺的沙皮狗。她吃了饃就睡他床上了,沙皮狗吃飽臥院里的柴垛上。張籮頭鋪個草苫子睡到地上,打算天明再送走她。他問她叫啥名,她好像說叫葉子。
到第二天,張籮頭沒有能把她送走了,因為早飯后送走,到晚飯前她又回來了,并且還受了傷,她的沙皮狗的脖子也受了傷。一連送幾天,都沒送走她。鄰居都說,張籮頭,你孤獨一人的,就讓她給作個伴吧!
張籮頭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有了出雙入對的幸福生活。白天他上工,葉子領(lǐng)著沙皮狗在工地旁邊玩;晚上,他做飯她燒火,他躺下她陪他睡覺。慢慢的,她掃樹葉,割草,挖菜,甚至還給他做飯。慢慢的,葉子知道梳頭了,走路利索了,看人的眼光也不很呆滯了。她穿上了籮頭給買的新衣服,洗凈臉,原來是個很漂亮的女子。半年后葉子懷上了張籮頭的孩子!她面色紅潤,簡直可以說是漂亮得迷人了。張莊人都說張籮頭揀個大便宜,人家花“三轉(zhuǎn)(手表、自行車、縫紉機)一擰〈錄音機〉”的錢都娶不到這么好的媳婦。
可惜好景不長在。也就是撿到她的下年春天,葉子吃過早飯帶著沙皮狗到野地拾柴,一去就真的成了一片落進草叢里的葉子,再也見不到了。張籮頭四處打聽,八方尋找。有人說晌午時見有兩個騎自行車的一個老一少的男人把她帶走了,沙皮狗見那兩人還直搖尾巴呢!人們猜測應(yīng)該是被她家人接走了。
張籮頭要著飯四面八方找了三年,整個人好像由三十多歲一下子變成了五十多歲。而葉子像狐仙變成了一縷青煙在人間杳無蹤跡了。
從此張籮頭又成了光棍一條。光棍的他便喜歡上了養(yǎng)沙皮狗,他對沙皮狗的感情是一個丈夫?qū)λ膼鄣娜~子、一個父親對他未出生兒子的感情。如今沙皮病了怎不叫張籮頭揪心!
料峭的春風(fēng)吹進鄉(xiāng)政府給建的小院里,吹得院里的白楊樹葉瑟瑟發(fā)抖。小院是他的歸宿,他不喜歡敬老院的熱鬧,他的生活里只要有沙皮狗兒子就足夠了。這只沙皮狗是通人性的。張籮頭站著,它給他拉褲角、撓癢,親得像個媳婦;張籮頭坐著,它伏他膝上,親密地舔他手,乖得像個兒子。
眼前的沙皮狗與他妻子帶走的那個簡直像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一身黃色溝溝坎坎的松皮,齊黑的嘴頭,額上像是雕刻上去的他根本不認識的字。它伏在沙發(fā)上,渾身的每條溝紋都流露著痛苦。特別是那雙淚水汪汪的眼睛,似在訴說著難以忍受的苦痛。這種苦痛讓張籮頭刀割般的難受。
他一刻也不能再等待了!必須馬上去鎮(zhèn)上給它看醫(yī)生!
早飯后,張籮頭毫不遲疑地拿出枕頭下的破棉襖,把破棉襖平鋪到電動三輪的車斗里,把沙皮狗抱到棉襖上,然后出了他很少外出的家門。
柏油公路兩旁的紫葉梨花開得很美,油菜花也金燦燦地溢著芳香。張籮頭沒有半點賞花的雅興,他的心全在沙皮狗兒子身上。張莊距集鎮(zhèn)只有三里多路,張籮頭很快到了集北街的獸醫(yī)站。鬢角花白的獸醫(yī)檢查了一番后說:“是狗瘟熱?!睆埢j頭緊張地問:“大夫,它沒事吧?”“這種病治愈率很低?!睆埢j頭忙從車斗的破棉襖袖管里抓出一個塑料袋。解開袋子,從里面掏出一個黑棉布袋。打開黑棉袋,拿出一沓面值不等的鈔票與一個農(nóng)民養(yǎng)老金卡。他揚起手用力搖搖,像證明自己很有錢,又像表明-種態(tài)度:為救沙皮兒子他可以傾其所有。他拖著哭腔說:“大夫,求您救救它!我不能沒有沙皮狗!求你給它用最好的藥!讓那個什么驢高點!”他堅信,只要沙皮狗在,葉子一定會回來的!葉子一回來他的末見面的兒子也就回來了!
“那就盡人事聽天命吧!”老獸醫(yī)熟練地用一次性針管吸好了藥液,一手抓住沙皮的額頭,另一只手迅速將針頭扎進沙皮脖子里。沙皮狗拉著凄慘的長調(diào)“吱一吱一”地叫著。張籮頭覺著那只大手分明抓的是自己的腦瓜皮,針頭也實實在在扎進了自己的脖子里。他用藥棉球按著狗脖子的針眼,把它抱在懷里。他看見沙皮流了淚,他吹著狗脖子都哭出了聲。
老獸醫(yī)說:“回家后只能讓它喝水,千萬別讓它吃東西!”
“好!好!”張籮頭連忙點頭,像望大救星一樣虔誠地望著老獸醫(yī)。他聽著老獸醫(yī)囑咐時肯定的語氣,堅定地認為他是沙皮狗的救星,換句話說他也是張籮頭的大救星!
回到家,沙皮狗不再慵懶地睡了。它明顯地有了精神,搖著尾巴去了食盆。張籮頭忙倒掉盆里早飯時為它做的豆奶粉糊糊,涮凈后倒上清水。沙皮狗貪婪地一氣便喝光了。沙皮狗喝過水,美美地舔舔嘴角,又在小院里悠然地轉(zhuǎn)了兩圈,然后臥到了沙發(fā)上,親熱地給他搖尾巴。
張籮頭心里像大暑天吃了一根老冰棍一樣,生出一陣清心的爽快!他感覺葉子正坐在沙發(fā)上,為沙皮狗搔癢。沙皮狗瞇著眼睛不停地搖著尾巴。它搖呀搖,搖得張籮頭心里一癢一癢的,舒服極了。
晚上,張籮頭起床撫摸沙皮兒好幾次。沙皮都在沙發(fā)上安穩(wěn)地睡覺,看見他都親密地搖兩下尾巴。
張籮頭又帶著沙皮連續(xù)打了兩天針。這兩次沙皮像習(xí)慣了療治,都默默地承受了。但張籮頭仍感覺自己的頭皮被那大手狠狠地抓了兩次,脖子被針深深地刺進了兩回。看著沙皮狗痛苦的樣子,張籮頭仍然心痛地落了兩陣淚。每打過針,沙皮精神都會好很多,回到家都是貪婪地喝水,然后悠閑地轉(zhuǎn)兩圈才爬到沙發(fā)上睡,看見他都是搖尾巴。每次他都看見了葉子撫它的頭,晚上仍是照看沙皮好幾次……
二
到第四天做早飯時,張籮頭想:“沙皮兒好幾天沒吃東西了,不能全聽醫(yī)生的,醫(yī)生也有說錯話的時候,應(yīng)該少喂它點吃食?!彼o沙皮煮一個雞蛋,把雞蛋放冷水中浸漬一會,剝好蛋殼用舌頭試試熱涼,把雞蛋送到沙皮嘴邊。沙皮懶洋洋地用牙齒掛了一點,搖搖尾巴瞇上了眼睛。再喂,它懶得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張籮一個饃沒吃完,就帶著沙皮去了鎮(zhèn)獸醫(yī)站。老獸醫(yī)看看狗鼻子說:“你帶它去縣城陽光寵物醫(yī)院輸輸液吧!一直不吃東西可不中!”“好!好!”張籮頭堅信,只要沙皮狗在,葉子一定會回來!葉子能回來他的末見面的兒子也就回來了!他不能失去沙皮狗!
他連忙騎電動三輪車去了縣城。按老獸醫(yī)的指點,又問好幾個人,才找到了那家寵物醫(yī)院??h寵物醫(yī)院比鎮(zhèn)上的獸醫(yī)站大多了,臨大街的敞院中幾棵開得正艷的梨花樹下,立著好幾根吊針桿。掛吊瓶的有豬、羊、狗、貓,甚至還有袋鼠與荷蘭兔。
“大夫!大夫!”他一進陽光寵物醫(yī)院大門就高聲喊叫。眼鏡男獸醫(yī)過來問:“幾天了?”“五天了。”眼鏡男用一個紙條擦擦沙皮狗鼻子,又把紙條沾沾小瓶子里的水:“細小病毒引起的血性腸炎。”“沒事吧,大夫?”眼鏡說:“要一得病就來這,保證能治好!耽誤的時間長了就不好說了。”“大夫,求求你了!救救它吧!用最好的藥,我有錢?!睆埢j頭兩腿一彎一彎的,幾乎想跪下來。眼鏡男說:“好吧!我盡最大的努力!”眼鏡男配好了藥劑,給沙皮戴上狗嘴套,讓籮頭抱住,用皮管扎緊狗前腿,細細的長針頭扎了進去。沙皮哆嗦一下,籮頭忙把臉扭向一旁不忍再看,這針頭比扎進自己身上都讓他難受。換第二瓶藥液時,沙皮躬起腰“吱一吱一"地叫,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張籮頭一手抱著沙皮,一手不停地撫沙皮頭,按沙皮肚子。沙皮狗用力一抖一抖的,“呱”嘔了-片粘液,“噗”屙了一攤血水?;j頭嚇壞了發(fā)瘋似的喊:“大夫!快來!你看我的沙皮兒咋了?”眼鏡男過來看看:“打針后胃腸蠕動增強的原因,沒事?;氐郊铱蓜e讓它吃東西!”沙皮過一會又恢復(fù)了平靜。
打完針回到家快晌午了。沙皮一被抱下車,就急忙向食盆走?;j頭趕在它前面,忙換了清水。沙皮狗頭也不抬,一氣喝干了。過一會,它又躬起身子“吱-吱一”叫,叫得特別響,特別刺耳?;j頭嚇壞了,出了一臉汗。他一會撫沙皮頭,一會按它的肚子。那沙皮仍不停地抖毛,不停地慘叫?;j頭轉(zhuǎn)身向村衛(wèi)生室跑去,路上摔了好幾轱碌,弄得渾身是泥,累得臉皮蠟黃,氣喘吁吁:“醫(yī)生!醫(yī)生!我的沙皮兒快不行了,求你去救救它!”
“大叔,我不會看狗??!”
“就當(dāng)給人治吧!它比人還精呢!求你救救它吧!"張籮頭真的“咚"的一聲雙膝跪下了。他堅信,只要沙皮狗在,葉子一定會回來的!葉子回來他的末見面的兒子也就回來了!
醫(yī)生被纏得沒法,極不情愿地跟著到他家,沙皮卻不見了。
張籮頭東找西尋,找很長時間,到后來才找到。原來那沙皮躲在院里柴草邊沒事似的安穩(wěn)地睡覺呢。張籮頭抱住它又是哭又是笑,像是見到了久別的妻子與背他出生的兒子。沙皮搖著尾巴不住地親他的臉。
醫(yī)生不知何時早走了?;j頭迷迷糊糊地看到葉子在廚房里燒火,燃著的柴都燒到了灶門口了,他忙進了廚房。這才記起天快下半午了還沒吃午飯呢。
又連續(xù)去縣城掛兩天吊瓶,每次回到家,沙皮不嘔、不拉、不再貪戀沙發(fā)了。還不時地在小院里走走,去食盆的次數(shù)越來越勤,或者搖著尾巴盯他吃飯的碗,一幅饞巴巴的樣子。
到去縣城的第四天,打完點滴,眼鏡男說,明天不用再來了,到家可讓它吃一些稀軟的食物。“沙皮好了嗎?”張籮頭興奮地問?!爸荒苤芜@樣了”眼鏡醫(yī)生漫不經(jīng)心地說。張籮頭的心一下子輕松了,好像一塊壓在心底的沉重的石塊終于卸了下來。開藥費時,籮頭慷慨地推回了七元的零頭,千恩萬謝地說,全當(dāng)是為感謝醫(yī)生買了一盒香煙。
從城里回家時,他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縣城兩旁的樓那樣高大,花園那樣漂亮,公路那樣寬敞,道旁樹那樣美麗!別的他也不會用什么詞說。他想唱兩句歌,卻不會調(diào);他想吟兩句詩,但不會詞。他放開喉嚨“啊——"了一聲。這一聲“啊——”拉得很長,喊得很響。這喊聲吐出了他久郁的悶氣。前邊兩個騎兩輪電車的姑娘,回頭看看他飛快地逃了去。
張籮頭割了斤把肉,上午為沙皮做了精美的肉湯,還泡上一塊饅頭。沙皮狗吃得津津有味。到晚上沙皮又喝一碗甜面湯。一涮好鍋,籮頭的眼皮就打架了,這幾天他實在太累了。他似乎看見葉子正撫摸著沙皮的頭,便放心地睡去了。夢中,他覺著自己正穿著大褲衩子,在黃河大堤頂上灌泥漿,他滿身泥水,別人也滿身泥水。葉子領(lǐng)著沙皮走過來,其他人都邪性地笑著拉直嗓子發(fā)出“哦—哦—”的長調(diào)。一會沙皮變成了一個胖小子,那小子黑不溜秋的仿他,還甜甜地叫他爸爸!“唉!”他把應(yīng)聲故意拖得老長,故意向旁人炫耀:怎樣!我張籮頭有媳婦!有兒子!不孤單!我活的得法著呢!
他被“沙沙"的撓門聲驚醒,見自己仍睡在那張他睡了幾十年的破床上。他知道,門是沙皮狗撓響的,這東西干凈得很,它是要出外方便了。張籮頭忙下床為狗狗開了門,并將門留一道縫,好讓沙皮兒方便完再回來進屋睡覺。雖然已是中春,有病的沙皮兒在院中還是頂不住夜間涼氣的。張籮頭又趕忙重新躺下來睡,好接著做那個美夢。
三
伴著雄雞的啼叫,張籮頭半睜開眼,就著門上頭的方窗射進來的下弦月的光,往沙發(fā)上看看。卻沒看到沙皮兒。他猛地坐起身來,睡意全無。他拉開電燈,仔細找尋。沙發(fā)旁、柜子邊、床底下,屋里全找了個遍,都沒見到沙皮兒子。以往的日子常常都是這樣,他只要見不到沙皮兒,就覺得屋子成了空殼,空得像一個原先盛過柴油的破空鐵桶,一敲還會發(fā)出空空洞洞的響聲。
他趕忙到院里尋。下弦月透過楊樹枝葉,在院地上撒下花花打打霜似的冷光。中春的夜,仍有深深的寒意。柴垛、廁所、東西墻根,都找了個遍,卻不見沙皮的身影。他覺著,小院突然間擴大了好多倍,空蕩得像拆了戲臺的大場地,原先還熱熱鬧鬧的,一下子冷清得讓人心涼。
他出了院門,房前屋后,仍看不到沙皮。他一邊找一邊喚:“沙——皮——兒——沙——皮——兒——”聲音很是凄厲。在月光溶溶、浮光靄靄、冷冷清清的靜夜里,給人平添幾分野狐陰森怪叫的瘆人!
他不能失去沙皮兒!他不止一次地想,只要沙皮狗在,葉子一定會回來的!葉子回來他的末見面的兒子也就回來了!
他來到院西邊的南北大街,兩旁的房屋、樹,都還在睡夢中。早年的時候,葉子常帶著沙皮狗,從這里向村南頭池塘旁的楊行里掃落葉,去小河北面的田里挖野菜。聽人談?wù)?,他的葉子就是在小河北面的東西公路上被人用自行車帶走的,那時候東西公路還是土路。他現(xiàn)在的沙皮狗也喜歡向村南去,也愛在公路上溜達,還喜歡在田里多管閑事的捉耗子,或在村南的水塘旁與黑花白母狗戀愛。
他先到小河北的東西公路上,一邊找一邊喊。柏油公路在月光下顯得光光的,靜靜的,迷迷蒙蒙的看不到盡頭。他又來到田野上喚著尋找,挑旗的麥子在月色里呈墨綠的顏色,昏昏蒼蒼的望不到邊際。
張籮頭趟過麥田,尋過楊樹行,來到池塘邊。他沒停止呼喚,一聲比一聲悲傷:“沙——皮——兒——”聲音愈變得沙啞而凄厲。
池塘岸邊,舊草軟軟的鋪在底下,新草婷婷地立在上頭。他雖然耳朵有些背,還是聽到一陣低泣的嗚嗚聲從塘底傳來。他快步走過去,只見經(jīng)常與他的沙皮狗一起嬉戲的那只黑花白母狗,正后翹著白臀,趴著前腿,朝著塘水吠叫。他順著黑花白狗吠的方向望去,只見塘底的爛泥水里像有一只狗樣的東西躺在那里。他再仔細看看,那狗樣的東西又很像是他的沙皮。他不顧一切地踏過去,泥水很快沒了小腿,又到大腿深,冰涼冰涼的。他拼命快步跑過去,“撲通”倒在泥水里。他又爬起來,淋淋漓漓弄一身水。但他并沒覺得冷,只是焦急地前去看清泥水中的那個東西。近了,從外露的溝溝坎坎的狗身體上可認出正是他的沙皮兒!沙皮兒的頭都沒在水里?!吧场ぁ獌海阏α??”他忙抱起它。沙皮滿頭污泥,泥水順著狗頭狗身往下淌。張籮頭一手抱住它,一手顫抖著為它挖下爛泥。在月光下,狗牙仍是白的,狗眼珠好像轉(zhuǎn)了一下。狗尾巴也似親熱地掃了他-下,狗鼻子卻沒有了一點氣息?!拔业纳场ぁ獌骸 彼浑胱搅四嗨?,“你死了——還叫我怎么活啊——”他沒哭完,只覺眼前黑了一下……而后看見葉子帶著沙皮狗,從空曠的天邊向他走來,越走越近,越來越大……他像飛一樣跑過去笑著抱住了葉子與他的黑不溜秋的俊兒子……
四
第二天早飯時,黑花白母狗家主人找狗狗吃飯,見張籮頭倒在塘坑底里,喊二歪嘴幾個人把他拉出來。張籮頭緊緊地抱著沙皮狗,一臉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