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悶悶
從火車站出口的人流中找尋到母親和姐姐,太古在意識的強(qiáng)迫作用下親熱地跑過去,接過累贅的行李。母親推著輪椅,姐姐低著頭坐在上面。出了車站,坐上回家的車,姐姐才抬起頭透過車窗看陌生而又無趣的景色。司機(jī)不時發(fā)幾句牢騷,坐在邊上的太古含糊其詞地應(yīng)和。到了家里,太古先給倒水,然后問想吃什么,或做或買。母親說,做吧,再去外面累的,實(shí)在沒勁。太古就做些清淡的飯菜,夜里吃得太油膩不好消化。飯畢,太古說,朋友的房子空著,他提前收拾開,以后老家呆得煩悶就來這邊,散散心。姐姐低聲說,你朋友房子在哪里?太古笑著說,就在這小區(qū),我好照顧你們。母親仔細(xì)查看房間的每個地方,轉(zhuǎn)悠幾圈后坐下,說,還在看書寫作?太古邊收拾碗筷邊說,很少了,工作繁忙,沒得時間再來經(jīng)營這個。母親哀嘆起來,說,都是這個家里把你拖累的,我年紀(jì)大掙不來錢,你姐又是這樣,全靠你維持養(yǎng)活,真的,女朋友家里怎么說?太古說,沒什么,都好著,都好著。
太古拾掇完碗筷,看時間還早,就坐著與母親姐姐喝水閑聊,可是正要坐下說什么,話卻消失得無影蹤,怎么找尋都找尋不到。母親說了幾個隨口就來的,太古想說些與這里有關(guān)的,新鮮的,卻無論如何張不開嘴。白色的燈光在簡潔的家里靜然,享受著這種心曠神怡,不用擠壓的變化出萬千無名姓形狀,姐姐對著墻根的幾盆綠植發(fā)呆,似乎能看見微乎其微的生長,包括古舊陶瓷花盆的衰朽。太古深信姐姐有調(diào)試寂靜的本領(lǐng),因?yàn)樗齽e無選擇,只能無數(shù)次地重復(fù)這個,雙腿動彈不得是寂靜生長蔓延的源泉。記得有次太古煩躁不安,在家里地上走來走去,窗前輪椅上坐著的姐姐說,移動并不是存在的深層次表達(dá),默然才是,試著去忘記所有,包括呼吸,就像我這樣,接受自己接受寂靜。太古嘗試多次無果,依然徘徊不止??焓c(diǎn),太古抱上剛曬過的被子枕頭,母親推上姐姐,去朋友房子。朋友的房子大,他這里只能住一兩個人,三個人就擁擠的轉(zhuǎn)不開身。在小區(qū)里穿行,昏黃的路燈光下母親反倒不太適應(yīng),很是謹(jǐn)慎小心,太古在前面帶路,不時回頭看她們跟上沒。
安頓下來,太古思索還有哪里沒有說到,在房間察看幾遍,日常生活里涉及的基本都已說到,此時再想不起,那就等待遇到了再說。明日周末,太古能帶著她們繼續(xù)熟悉周圍,哪里買菜哪里倒垃圾哪里接純凈水哪里坐車哪里買吃食哪里理發(fā)……母親說,忙你的,我和你姐習(xí)慣了,這些事不緊不慢做著就好。這回來,不單是為散心,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太古接水燒水,水壺里發(fā)出嗚嗚聲,姐姐坐著輪椅在客廳沙發(fā)旁,還沒來得及幫扶著放下,于是就先讓母親幫忙把住輪椅,自己抱著姐姐到沙發(fā)上。姐姐羞慚不已,低聲說,拖累了。太古把姐姐放在沙發(fā)最綿軟的地方,手捏捏姐姐的胳膊,微笑柔軟地說,哪里的話,誰讓我們是姐弟。母親收起輪椅,立在門口的墻邊,回來坐在低矮椅子上,說,你找到?jīng)]?聽村里知曉的人說就在這里。太古給倒水端零碎吃食,說,這里大了,找到個人不容易。母親說,再大也要找,找到后我就每天都去,讓他們看到我,不能讓他們安然自在。太古坐著抽煙吃零碎食物,仰頭低頭左右轉(zhuǎn)動脖子地活動,借著吐煙長吁短嘆,等吐出的煙不再濃郁,說,知道,每日工作忙,一有閑暇時間就在找。母親說,要找到,不管那些沒人情的硬框框怎么判決,我們不能便宜他們,除非哪天死去無知覺。太古沒有接話,好半天才說句,知道。破碎斷裂的語境難以整合這個言語的來去,孤零零落在空氣里,無法撿拾無法拋棄。
幾天下來,小區(qū)內(nèi)外母親、姐姐皆熟悉了,太古也不用操心太多,說是在省城,這里不過是偏僻的農(nóng)村,人是雜亂,但少有多余過分的攀比,眾人皆勞苦,忙忙碌碌,難得的閑余也不過是講吃講喝。又是周末,太古看幾天不出去,在這里也走動得重復(fù)無味,就提議到南郊的山里看看,姐姐皺眉頭,看著自己的雙腿和陪伴出行的輪椅。太古趕忙接住話說,不打緊,到時去個路相對好的,不好走的地方我來背。母親說,也好,山里輕快爽怡。太古經(jīng)常去南山,心里一直把那里看作神跡,那里有自己的好運(yùn),不時去采擷,不過知足常樂,過分索取就會折損。這天去已經(jīng)來不及。明日一早太古租上車,不用兩個小時就能到,去哪里太古已經(jīng)盤算好,要說路好走的,又不失山色,就數(shù)古禪寺。夜里,太古整理好要帶的東西,收在包里,看著母親、姐姐睡著才回來,本想也早睡,躺下卻無睡意,十幾年了,沒有一日不是如此這般,睡意黏膩卻無法安眠,身體里有太多洗刷刺攮睡意的植物,隨著年月流逝,生長得越來越大,他想遏制其生長,無奈事到跟前總是束手無策,只好作罷,任其滋生。
南郊的空氣就是鮮涼,輕薄中夾雜著春日氣息,萬物的滋味彌漫縈繞。姐姐降下玻璃窗,說,真好啊。母親說,真好就多聞。太古在開車,心里歡喜此種情景,正是這般頗費(fèi)周折想要的。這邊集聚了周邊所有的靈氣,氤氳不散,充溢在山川河谷里,一陣比一陣新穎,太久沒見到花朵陽光嫩柳山河。下車后,母親提著不多的東西,太古推著姐姐,往山上走,邊走邊看,姐姐抬頭的次數(shù)增多,臉上也有了淡淡隱隱的喜悅,母親似乎無什么欣喜,就是跟著走著,到一段臺階路,太古收起輪椅,先背著姐姐上去,再下去取來輪椅,繼續(xù)推上,母親邊走邊歇息,不住感嘆年紀(jì)真是大了,走幾步就氣喘吁吁。半路上有歇息的亭子,里面坐著個出家人,他們進(jìn)去歇息,順便倒杯水喝,母親愛與這些人說話,經(jīng)常無非就是算命看相,出家人看母親坐下,便說,施主遠(yuǎn)道而來,心中積壓太多。母親說,事難消解,恨意常在,怎么才能如意?出家人說,如常如常,一切如常。母親說,什么意思?出家人說,來來去去皆是恩怨,任其流淌吧。母親驚詫地說,你意思放下?出家人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母親起身快步出來,對他們說,下山回去。太古不懂這番對話哪里有差意,想追著母親問答但又有姐姐在,就說,媽,你慢點(diǎn),慢點(diǎn)走,臺階濕滑。母親的怒氣溢漫于全身,自顧自走著,太古推著姐姐緊趕慢趕沒追上,到山下,母親站在旁邊的地里,對著遠(yuǎn)處的明媚癡呆。
經(jīng)過好一陣言說,才答應(yīng)在附近的店里吃飯,這邊的飯店都是土特產(chǎn),吃著有自然時節(jié)的味道,太古看母親心氣平緩了,就試著問,出家人倒究說了什么?母親怒意再次涌上,隨著簡短的話語噴發(fā)出,冷笑著說,他意思讓我放下。太古知道問得不適合,就岔開話題說到吃食,想一起愉快地吃完這頓飯。姐姐坐著無表無情,太古問想吃哪個給夾盤子放在跟前,姐姐說都可以,太古就每樣都夾些,姐姐低著頭似專注地吃飯。吃飯中,母親說,你帶我來這里也是為這個吧?太古手里的筷子與盤子碰撞出脆響,說,多想了。母親說,有些可以放下有些永世不行,看看你姐。太古夾了筷子飯菜使勁咀嚼,咽下心中的苦痛折磨?;厝ズ?,母親就說不住了,買明日的車票回去。太古說,為那個事不值當(dāng),好容易來一次,出家人只是隨口一說,他們的口頭禪。母親說,來此游玩可以,本就是散心,但更重要的是找到他們看到他們,與他們對視,出家人的口頭禪太厲害,不經(jīng)意就能道出世事真意,既然找不到他們,那就回去,等找到了再說。姐姐一直寡言少語,坐在邊上看書。太古一會買好票,和母親姐姐說好時間。
次日車要開動,母親對他說,你們誰都可以忘卻松懈,我不能,我要回去守住那個沒逃走的女人。太古無言,車在眼前離開,逐漸加速,剩下空蕩蕩的站臺。
回去的路上太古接到女朋友春香的電話,要去買些生活用品,問是否有時間?太古答應(yīng)下來。要說去買其他的,太古可能會不去,但買這些日常用品,他肯定會去。春香果然說了常去的地方,太古就直接去那里等她。對于這段已有四五年的感情,太古說過很多話,直至現(xiàn)今剩下的只言片語,在大城市成就一段感情不容易。春香在說定的時間來到,太古見到春香很是開心,也有三四周沒見了,雖說在一個城市,但見面次數(shù)都數(shù)得見,通常就是周末見,有時忙就兩周見一次,這段時間春香備考資格證,周末的時間也被占用。買好需要的東西,他們就一起在不遠(yuǎn)處的飯館吃飯,太古找到中意的靠窗位置,老板已經(jīng)熟悉,進(jìn)門就說,來了,許久不見了。太古說,近來胡亂忙事,還就那些菜。老板說,好的,先坐,馬上就來。坐定后,春香察看買的東西,看有沒有還有要買的,幾遍下來沒想起。飯菜上來,太古吃得心不在焉,春香發(fā)現(xiàn),就說,有心事還是?太古故作輕松地說,沒有啊,春光大好,和自己心愛的人吃飯,多好。春香說,說太多就會言多必失,每次吃飯都這樣,你似乎在等誰。太古收回扔在窗外的視線,專心專意地吃飯,說,這樣永遠(yuǎn)陌生的城市,哪里有人需要等待。春香知曉問不出內(nèi)里,就邊吃飯邊說些其他事情,趁著春香去洗手間,太古去檢查留下的幾條隱蔽視線,看有沒有想要的信息,看到了,與以往一樣,今天的他們愈發(fā)歡快,有說有笑地走著,上了車,一溜煙不見了。春香回來,說,賬已結(jié)過,慢慢吃,不著急。太古說,吃好了,坐著歇會。給春香倒上茶水,兩個人面對面坐著。
靜默印染了所有,他們沉浸在別處的車水馬龍喧囂嘈雜里,為打破尷尬,太古說,你家里有沒有表態(tài)?春香說,在這里或大或小得有個房子,不然我們怎么能落地生根?太古難為地說,這些要求都不過分,誰家不想自己的女兒嫁個好人家,我在努力打拼。春香握住他的手說,你也不要有壓力,隨緣吧,這不是消極,你很優(yōu)秀,但你家里需要你獨(dú)自支撐,我很理解。太古眼睛酸澀,強(qiáng)忍住,說,倒是有錢可以付首付,你知道的,那個錢不能動,不是倔強(qiáng)執(zhí)拗,真是難以動用,得先過心關(guān)。春香說,慢慢來,沒有人逼你動用那個錢。太古攥緊春香的手,說,感謝你的理解,你變化了。春香說,我和家里也說了,人生如意與否,無人能預(yù)料,沒人長前后眼,再多的不忿不愿,到頭來還是一如既往地生活,所以我們盡力為之。太古點(diǎn)點(diǎn)頭,灼熱的陽光落在兩雙手上,手心出了汗,濡濕了春香的手心手背。分別時,他們互相擁抱,春香伏在他肩膀上說,做自己以為對的事情,人注定的不是命運(yùn),是無邊無際的堅硬的現(xiàn)實(shí)。
看著春香上車離開,太古站著等待自己要坐的車,不想,熟悉的車橫沖直撞地映入眼簾,無法躲閃開,太古愣怔幾秒生硬地把身體移到邊上,車?yán)锏娜藳]有按喇叭,耐心地等待他做出抉擇,看到公交車過來,不管到哪里就上去,先離開這里再說。車上太古思想很久,直至到了終點(diǎn),太古下車重新察看規(guī)劃回去的路線,他不知自己這樣做的意義,始終想找個不這樣做的理由,可惜找不到,幾次他歡樂不已地以為找到,可沒經(jīng)住幾下推敲就轟然倒塌。既然找不到就這樣無止境地持續(xù)著,仿佛這也是一種辦法,起碼不會陷入漂浮虛幻的折磨。有次他想著動用這個錢,應(yīng)對下緊要的局面,不多久便會原封不動地補(bǔ)上,錢還是那個錢,母親聽后當(dāng)即勃然大怒厲聲訓(xùn)斥,說,錢的數(shù)目是一樣,可你我的心會被攪得渾濁,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原則很快就被腐蝕溶解得面目全非,什么都不剩,那我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太古知曉自己生了不該有的念想,觸犯了母親的心刺,隨即母親又說,想動這個錢,癡心妄想,除非我死了,不再知道你們的作為。姐姐暗示他休再辯解,屈服認(rèn)同是最好的結(jié)局。
在無數(shù)個黑夜里,太古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就著遠(yuǎn)處模糊閃爍的亮光胡亂思想,追索他們現(xiàn)實(shí)生活的難題,與春香的愛情,橫在眼前的阻礙,春香原先說過幾次,很容易就邁過去,商量著動用那個錢,人要靈活,不能死腦筋,畢竟活著的人要活著。那時太古覺得春香就是在逼迫自己,氣憤無比地說,那不是錢,那是恥辱仇恨,太沉重,沉重的這個世界承受不起。春香是話趕話,逼急了,說,不能承受的是你們,這個世界沒有什么不能包裹,邪惡、骯臟、齷齪、孤獨(dú)、苦難、貪欲……你們那個算什么,我們的愛情如果無結(jié)果,多數(shù)原因是你們太偏執(zhí)。太古還想言說,話到嘴邊忽然沒了勁,說來說去有什么意思,誰得理都是無理?,F(xiàn)在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所有事情亂麻樣交織著,挽結(jié)成密密麻麻的大小疙瘩,左右猶豫搖擺中越扯越緊,解開已不再是選擇,只有狠心剪斷剪爛,可維系這些疙瘩的絲縷是抽刀斷水水更流,無以解脫,只能一起消耗拖延等待,直至自然崩塌渙散。
幾月后的深夜,姐姐打來電話,太古剛睡著,接起電話對面?zhèn)鱽硭氐穆曇?,說,這么晚給你打電話,不好意思啊。話語里有說不出的陌生感,再看屏幕顯示的名姓,就是流淌著共同血液的姐姐,說,沒有啥,想打就打來,有要緊事?姐姐周邊好安靜,像是在院子里,天上星點(diǎn)綴著寂然的黑色,對面山形蒼蒼,偶有蟲鳴,說,深夜說話多數(shù)是要緊事,但姐想的是,這時說事再大的事都會隨著樸質(zhì)悠然流淌,靜如止水。太古說,姐姐最近看的書肯定有意思。姐姐此時或許就捧著書,有翻動書頁聲,文字詞語句子在匯集出引人深思的哲理,說,有意思呢,不然也活不到現(xiàn)在。太古干脆坐起身,躺著說話氣息在體內(nèi)太平緩,容易把話語的力量沉積,說,都一樣,這些年委屈你了,本來可以治療,起碼比現(xiàn)在能好些。但是……姐姐與家鄉(xiāng)村子院落里的萬物融為一體,院子里沒有人,更沒有姐姐,靜立著的只是空氣或桃樹的枝葉。姐姐說,別說這些,至少我還能這般茍活,母親不能了。太古被這平鋪直敘的語言沖擊,但沒有驚濤駭浪,出乎意料的平靜,說,母親怎么了?姐姐說,昨天做飯中,母親摔倒,我無力扶持救助,就打電話給街上的嬸嬸,嬸嬸叫來救護(hù)車,我們一起去了縣醫(yī)院。等待救治中,嬸嬸說出了隱藏兩年之久的話語。兩年前也有這樣一次,你肯定記得,那次我沒去,你隨著去,后來結(jié)論是風(fēng)寒感冒嚴(yán)重才引起暈厥倒地。你大意了,母親遠(yuǎn)沒有我們想的簡單,她的強(qiáng)大不可思議,生命在她這里都要言聽計從,但這畢竟是一時半會,繃著的弦終究要斷裂,風(fēng)吹日曬的消磨就受不住。母親那時就患上了重病,如果及時醫(yī)治還可以維持十年左右,得去省城的大醫(yī)院,花很多錢自然免不了,母親堅決不同意,也封了嬸嬸的嘴。若是治療必然要動用那個錢,再無他法。這次醫(yī)生叫我去,說了更大的實(shí)情,不治療能勉強(qiáng)維持三四年,如今已過去兩年多,時日自己計算。太古輕輕嗯了聲,一切平靜。
姐姐在十幾分鐘后,話語天衣無縫地融進(jìn)看不見的電流信號,說,找時間回來一趟,母親悲痛萬分,一直責(zé)問,怎么就守不住那個年齡大的女人,反倒落得自己早走。太古說,那個,她今年多少歲了?姐姐說,七十八歲,每日有吃有喝,人家比母親歡快百倍。太古使盡全力找尋身體內(nèi)心里的仇恨,一敗涂地,說,姐姐,我背叛了母親,不,是血濃于水的親情,我想象起初那種疾惡如仇,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說來可笑,仇恨真的在鐵杵磨成針,沒有說的那么難,容易到我自己都難以置信,怎么會這樣,沒有答案。最可怕的反倒是有幾分原諒的意思,父親也會被我這樣的忘卻和卑屈寒心。姐姐說,母親的心理我們看不透,如果從人的角度來看,她也會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沒有你走得這么遠(yuǎn),她在就要走遠(yuǎn)時就扼殺掉,重新拉回到原點(diǎn)。前幾天還請人寫了訴狀,有幾個錢不舍得吃喝,全搭在這上面,徒勞無益在母親這里成了新的生活方式。太古說,你會有我這樣的想法嗎?姐姐沒有回答,說,時候不早了,睡吧。電話掛斷,太古沒有睡意,清醒引著他下床燒水喝茶。
想起經(jīng)常看到的他們,坐在熟悉的位置,透過玻璃窗,他們有說有笑,太古有時完全忘記肩負(fù)的責(zé)任及觀看的初衷,沉浸于他們的行動舉止,連物件都能習(xí)慣親和,何況人呢?不知他看到他后會想什么?自責(zé)、愧疚、痛恨、殘惡?從上次無意擋住他的車,停頓的時間里,他在驚慌失措中感受到了沉穩(wěn)的理解,也許是他太孤寂,少有說話的人,經(jīng)常封閉著自我。奶奶活著時常說,不管什么人什么關(guān)系,走動得多了就親熱,親戚如果不走動,那也會把本有的關(guān)系很快就消耗殆盡,僅剩下世俗規(guī)定的那種維系,遇到躲不過的事情,礙于情面生巴巴地來往。以前不懂化干戈為玉帛的艱難,自從父親離去,太古就逐日感受其深刻,滲入皮膚骨髓。世人的眼睛太功利太殘忍,沒有寬容,只有尖銳的對立。
太古沒有勇氣力量去完成世人給予的訓(xùn)誡,住在這里距離家鄉(xiāng)遙遠(yuǎn),無人督促催逼,放松偷懶安逸讓他上癮,自從來到這里就一發(fā)不可收拾地享受這種避人視野的心安理得,不再過多地思想仇恨,難得糊涂地生活?,F(xiàn)在去破壞他們的生活,反倒是自己不仁義,沒有人情味,悲劇不能再次上演,可他反過來思想,假若他在自己的位置上,也會這般仁慈地放下嗎?這是永世無法回答的,如果有回答那就得他去以生命的代價制造同樣的慘劇,無奈他軟弱不堪,所以過來過去皆是空想,日子就這么一日一日地過去。
母親病重昏迷,太古和姐姐才從老家把母親轉(zhuǎn)移至省城醫(yī)院。姐姐說,這不過是我們做兒女的自我安慰,減輕愧疚感。母親醒來看變了環(huán)境,卻分不清這是省城還是縣城,一時清醒一時糊涂,病房皆相同,只是人們說話的口音行事不同,母親顧不及這些,昏昏迷迷是常態(tài)。太古辭去工作來專心專意照顧,姐姐就是靠手機(jī)來完成言語交流及輕微的身體力行的事情,多事還要依靠他。母親早就意識到自己的狀況,多次想抓住清醒時間,滑了手,剩下空空的蒼老的抓取形狀,眼角流下渾濁滾熱的眼淚,心中有,身體做不出。他們不忙就一直守候在母親身邊,等待她在有限的時間里抓住想要的時間。午后的陽光炎熱,病房里有病人不能吹涼,沉悶燥熱黏膩占據(jù)著空氣,太古在昏昏欲睡中,感受到母親枯瘦粗糙的手,不敢看臉頰,就這雙手已經(jīng)夠他撕心裂肺地悲傷了。姐姐移動輪椅靠前,捏住母親的手,說,媽,有什么想說的就說。母親沒有睜開眼睛,依托著微弱的氣息傳送話語,說,有些東西真是守不住,媽失敗了,要去見你爸了,見到也有個交代,我盡力了。禁不住人家壽命長,我熬不過。手指示意姐姐的手與他的手放一起,說,從此這個世上,就你們姐弟兩個最親,相依為命地生活,太古要照顧好你姐,她只能依靠你。姐姐撫摸著母親的手,堅毅地說,媽,放下吧,讓纏磨你大半輩子的那個頑固不化的東西煙消云散,重歸生活,天還是天,地還是地,藍(lán)的藍(lán),白的白,綠的綠。母親眼淚成線,順著臉頰流至脖子衣裳上,彎曲無力的手使命握緊,終究沒有年輕時的契合,只有握緊的大致意思。他用手戳姐姐的胳膊,嘴唇動著,意思不該說這個,她堅持大半生,即使是她知曉的,臨了被說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的否決,太殘酷。姐姐沒被他的意思干擾,看一眼就不再管。姐姐說,該輕松了,媽。漸漸地,他感受到母親彎曲干枯的手舒展開且有溫潤。
辦理喪事,姐姐說自己無錢,太古說不用她管,自有辦法。姐姐說,萬千辦法皆可唯有那個不能,她堅持大半生,就算放下也得把這個干脆利索地堅持完整。太古明白姐姐的意思,說,放心吧,再難也不會用那個辦法,即使是草草安葬。姐姐說,莫管世人言語眼神,孝敬不是拿金錢堆積的熱鬧程度衡量,而是我們做兒女的心,心到就好。太古說,平常,平常。喪事辦得順利,村人親戚都來幫忙,多說他們姐弟不易,他一個跑不過來,就來幫忙。太古接受這些恩賜,憐憫同情無可厚非也是一種擠壓,但人生中總是要接受擁擠壓迫。下葬那天,太古專門留意了母親守候大半生的她,經(jīng)過她家坡底,眾人中無她,走出一段后,太古看到村里荒地里坐著她,雙手抱著雙膝,小孩樣下巴依托在膝蓋上,蜷縮在草林里,穿著的粗布灰沓顏色的衣裳,與荒草搭配的凄涼孤悲。
老家的門關(guān)上,太古帶著姐姐去省城,白天就在他這邊,晚上去朋友房子住,為方便照顧,他會搬過去,這邊就不時來看書寫作。辭掉工作,沒了收入,經(jīng)濟(jì)就拮據(jù)不已,每日雖說花不了多少錢,可吃喝行動都需錢,小錢積累多就是大錢。姐姐看著他煩惱,多次說想做什么就去做,我這里不影響,基本都能自己解決。太古不放心,就說,不管怎么,先適應(yīng)一段時間,我也不著急這幾個月。姐姐說,你隨意,該說的我都說了。吃過早飯,太古把姐姐推到陽臺上曬太陽,自己收拾碗筷房間,姐姐看著遠(yuǎn)處冉冉升起的太陽,說,我們最后去看一次他們。太古說,誰們?姐姐說,你給母親說沒找到的人。太古說,你怎么知道我不但找到了還一直定時去看。姐姐說,今天去最后一次,以后就沒有了,他們過他們的,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太古把家里整理就緒,背上包,租到車,推著姐姐下樓,走在陽光已充溢滿的小區(qū)路上,出了小區(qū),找到租的車,幫扶著姐姐上車,收起輪椅放后備廂,去向那個熟悉的飯館。
他們找到專屬的位置坐下,姐姐想吃什么點(diǎn)好,本來面對面坐,但礙于看窗外不全,就把姐姐調(diào)到正對窗戶坐著,他們的座位形成直角,兼顧著都能看到。吃飯中,太古提醒姐姐,他們出來了,還是三個人,孩子和他們夫妻二人。姐姐拿著勺子,一手托著下巴,說,美好不?太古邊吃飯邊看著,說,當(dāng)然。姐姐說,母親守了大半生,你可千萬不能,要向他們一樣生活,仇恨不是生活,更無法完成自我。太古說,這也是我給母親撒謊的原因吧。沒有你這么堅決地想,猶疑不定。姐姐說,他們像是出去玩,孩子開心的,妻子看著也賢惠。太古說,他看著不像他爸那么殘暴兇狠。姐姐說,這樣最好,不然真是冤冤相報何時了。孩子鞋帶開了,他蹲下親昵地給系上,妻子檢查要帶的東西帶齊全沒。車開出后,熱鬧照樣,陽光照進(jìn)窗戶,鋪展在他們的身上。
吃畢,太古沒急著離開,招呼服務(wù)員上壺茶喝,享受松弛下的溫暖,姐姐品喝著茶說,他爸是村里的村霸,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只要想要就去欺負(fù)霸占,要在咱家那里修建水路是早就預(yù)謀的事情,那時咱家與他家關(guān)系還好,他爸一直沒上硬,說是留幾分情面實(shí)則是利益還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降臨落實(shí)。后來進(jìn)城熱完全散漫開,村里關(guān)系開始松散解體,村里的修建肆意擴(kuò)展,這條水路自然不能少,他爸又選舉上村干部,專門負(fù)責(zé)此些事宜,管你三七二十一,數(shù)次來下達(dá)服從集體的命令,舍小利贏大利,母親不同意,父親乖善村里無人不知,每次父親都沉默寡言,母親逼得焦急,就時常嘮叨刺激父親。那天打斗你被震懾到,躲在家里窗后看,我參與其中,看到父親有危險就上前保護(hù),母親也是被眼前的陣勢弄得慌亂。父親和他爸打斗著,本可以反敗為勝,但父親順勢收手,挨了那致命一下,倒下那刻我看到父親歡愉的笑。太古迷惑地說,歡愉的笑?姐姐說,對的,歡愉的笑。太古喝口茶,忽地想起什么,說,難道是母親不住的嘮叨刺激?姐姐說,我是為抱住倒下的父親,護(hù)住父親,被他爸落下的棍棒砸了雙腿,人真是脆弱啊,父親挨那么一下就過去了,我也就那么兩下,腿沒用了。太古說,我懷念當(dāng)時無所顧忌的憤怒,真應(yīng)該利用好那個最佳復(fù)仇的時機(jī),不至于現(xiàn)在這樣虛弱。姐姐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最終他爸被判無期徒刑,免于死刑,賠償咱家?guī)资f,母親自此一直上訴一直記恨,隨時準(zhǔn)備退掉那個錢,換得他爸的死刑。服務(wù)員走來換茶葉加水,太古說,如何開始如何結(jié)束,思想再多也不過是成日的瑣碎生活。
回去的路上,路過茶城,太古問要不要進(jìn)去看看,姐姐說,喝茶是個不錯的事情。太古把車停好,從車上抱姐姐下來坐上輪椅,推著進(jìn)去,有茶葉就有茶具店,太古說,先看茶葉還是茶具?姐姐說,就這樣一層一層轉(zhuǎn),看到哪個是哪個,中意就行。太古就推著姐姐挨個往過看,進(jìn)到茶葉店就品嘗,進(jìn)到茶具店就觀賞把玩,經(jīng)過一番轉(zhuǎn)看,姐姐選定最中意的茶葉茶具,計算下來總共六百多,姐姐惆悵起來,自言自語,那么貴啊。太古說,不貴,歡喜就買了。姐姐說,要花那個錢?太古說,現(xiàn)在不會,只怕往后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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