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培元
秋陽普照,秋風微醺。
薛濤靜靜地站立在那條茶馬古道旁,望著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心內(nèi)泛起了一絲思念,一絲惆悵,一絲哀傷。
這條古道,從薛濤門前經(jīng)過,可以通往長安。蜀地的茶和鹽,皆是通過這條古道送進京都長安的。薛濤站立在古道旁,耐心地等待著運茶馱鹽的馬幫,她要請求馬幫把一個包裹捎到長安,帶給元稹。
這樣的包裹,薛濤不知捎過了多少次,也不知帶過了多少年。捎帶包裹的馬幫換了一茬又一茬。
叮當,叮當。馱運鹽茶的馬幫過來了。一陣喜悅,還有一陣羞澀,在薛濤心里莫名涌起。不需過多的交待,也不需過多的囑咐,薛濤就把包裹放心地交給他們了。一起交給他們的,還有那份期盼了二十個春秋的心事。
叮當,叮當。馬鈴聲漸行漸遠,薛濤那顆思念的心兒,也隨著鈴聲飛往長安去了。
緩緩地,轉過身子,薛濤走回院子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父親。父親已經(jīng)故去很多年了,可薛濤還會時常想起他。
薛濤自幼聰慧,六歲就能吟詩作對。那一年,薛濤九歲,父親坐在庭院里,指著院中的一棵梧桐樹,慢慢吟出兩句詩文,“庭中一古桐,聳干入云中”。而后,父親便令薛濤續(xù)出下句來。薛濤略作思索,就續(xù)出來了,“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薛濤很是得意,仰著明亮的笑臉等待著父親的夸贊。父親聽了,卻“愀然久之”,默不作聲。父親覺得,這詩句,似乎預示了女兒一生的命運,恐怕日后會淪為迎來送往的風塵女子吧。
父親猜中了。
父親原是京官,后來流寓蜀中,因虧空錢糧,獲罪入獄,薛濤也被沒入樂籍,做了官妓。十六歲時,薛濤詩名遠播,又因“有姿色,通音律,善辯慧,工詩賦”而名騷成都。
薛濤從未怨恨過父親,有時,她也會無奈地想,或許,正是因為作了官妓,才可與名士權貴侍宴賦詩,才會被士子文人稱為“女校書”,才能與鎮(zhèn)守劍南的儒雅官員韋皋往來酬唱,才能跟白居易、牛僧儒、令狐楚、裴度、嚴綬、張籍、杜牧、劉禹錫、吳武陵、張祐等詩家騷客交游唱和,也才能擁有這聞名遐邇的詩名和艷名。
院子里陽光很好,薛濤坐在那片斑駁的樹影里,有些疲憊,也有些困乏。她閉上了酸澀的眼睛,心里苦苦一笑,自嘲說,如此,是否還要感謝父親呢?
這個時候,匠人過來了,請示這次做的彩箋要出哪種顏色。
薛濤瞇著眼睛,想都沒想,隨口便說,紅色。
匠人領命去了,薛濤又陷入深深的懷念之中了。
紅色,是薛濤渴望的生活的顏色,也是她渴望的愛情的顏色。許多年了,薛濤一直用紅色彩箋題寫詩詞,而在她心里,卻永遠珍藏著一份浪漫,珍藏著一份愛情。
那一年,御史元稹出使成都。
薛濤窗外的菖蒲剛剛開花,元稹就慕名拜訪來了。
元稹站在陽光普照的院子里,望著滿院的菖蒲花,很是灑脫地說,姐姐與這花,一樣艷麗呀!
薛濤說,御史的詩句,也一樣叫人驚艷!
在這五彩繽紛的菖蒲花叢前,詩人,官妓,纏綿成了一雙紅顏知己。四十四歲的薛濤第一次經(jīng)歷著情愛的震撼,更讓他傾慕。
憶起這段浪漫的愛情,薛濤的臉上顯露出了羞澀,也顯露出了甜蜜。
在那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的秋天的傍晚,窗外的菖蒲花已經(jīng)敗落,元稹也要奉旨返京去了。薛濤題寫一首《送友人》,贈給元?。?/p>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知關塞長。
元稹讀罷,流下了眼淚。
薛濤的心,被元稹的眼淚淋濕了,淋酥了,她牽起元稹的手,依依說道,何時,再能相見呢?
元稹說,先回長安復命,而后便來迎娶姐姐。
薛濤卻笑了。笑得很淺,很淡。
薛濤搖了搖頭,說,無此奢望,只愿此生,永無相忘矣!
停一下,薛濤又輕嘆一聲,幽怨說道,我長小弟十春又一,恐怕你會厭倦姐姐了。
元稹定定地看著薛濤的眼睛,沉吟一聲說,若負姐姐,天懲雷劈!
說過這話,元稹就回長安去了,只將一個承諾留給了守在成都的薛濤。因了這一句承諾,薛濤便脫了妓籍,隱居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畔,在植滿菖蒲的院子里,吟詩作賦,怨春傷時,在幽靜的日子里思念著元稹,牽掛著元稹,也等待著元稹。
一次等待,二十余載,薛濤把自己等待成了一個六十四歲的老人,而元稹,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一陣風兒卷起,搖曳著斑駁的樹影,搖擺著菖蒲修頎的葉片。忽而,薛濤心里涌起了一縷清冷和凄涼,涌起了一陣孤獨和絕望。她緩緩起身,進入房內(nèi),鋪開一頁彩箋,還未落筆,淚珠卻滴落下來,打濕了那頁彩箋。淚眼婆娑里,薛濤又為元稹寫下了一首詩:
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
欲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
那頁紅色彩箋上,載滿了相思的愁緒。
薛濤看著那頁雅致的彩箋,輕輕說道,這些年,我用這彩箋,為你寫下了多少情詩?而你,為何不能,回我一首呢?
每次寫詩,薛濤都用彩箋,她早已不再使用白色的小箋了。那平平淡淡的一頁白紙,怎么能夠訴盡她心中的相思呢?薛濤就請來了匠人,專門為自己制作彩色的詩箋。這彩箋,以木芙蓉皮作原料,用胭脂樹花汁作染料,汲來浣花溪的水,加入云母粉浸泡,搗拌成漿,制成不同顏色的紙,紙面上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的松花紋路,清雅別致,精巧鮮麗。新制的彩箋紙幅較大,題寫小詩便不和諧,薛濤就令匠人“狹小之”,別出心裁地制成了深紅、粉紅、杏紅、明黃、深青、淺青、深綠、淺綠、銅綠、淺云等十色小彩箋。
薛濤便用這小幅彩箋,題詩抒懷,傾訴思念。彩箋配了薛濤的詩篇,浪漫,風雅,流入民間,這彩箋就被稱作“薛濤箋”了。唐朝的詩詞文人也喜歡用這彩箋,或題詩詞,或書小簡,或寫情詩情書,極是風行。
除了自己使用,薛濤也把這彩箋送與友人,但更多的是托人捎到長安,帶給元稹,他渴望著元稹也能用她制作的彩箋為她書寫情詩。然而,元稹離去二十余載,竟然沒有給她寄過一首詩。
元稹回到長安,先是去了浙東,后又到了武昌,每到一處,吟詩,飲酒,似是忘記了這位才高色艷的女子,而他收到的那些彩箋,也是長安的友人轉交到他手上的。
薛濤看著剛剛寫好的那首詩,仍是懷著幻想一往情深地說,下次,再捎包裹時,把這詩,給你帶去。
說過這話,薛濤靜靜地倚在窗前,望著門前的古道,悲嘆一聲說,你,還會,轉回來嗎?
這時,侍女進來了,送上一封書信。薛濤看罷,忽而泣聲說道,你,終于是,來信了!
一頁紅色彩箋上,是元稹寫給薛濤的一首情詩:
錦江滑膩峨嵋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詞客皆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
別后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fā)五云高。
薛濤將這首《寄贈薛濤》捧在胸懷,潸然淚下。
這是她等待了二十年的一首情詩??!
隨這情詩一同寄來的,還有一個噩耗:元稹在武昌節(jié)度使任上,死于雷劈!
終身未嫁的薛濤,虛了聲音說,元稹,果負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