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娜
單身了十六年,終于脫單了。我可以理直氣壯告訴那些“成雙成對”的人,我也有弟弟了。
弟弟從產房里抱出來的時候,并不如我想象般的可愛,灰黑的臉巴掌般大小,額頭一層一層皺著,眼睛緊閉,表情怪異,仿佛被人擠到這個世界來。我伸出雙手從護士手上接過弟弟,緊緊抱著他,生怕一不小心他就溜走。
時間是個奇妙的化妝師,第二天,弟弟黑不溜秋的皺臉一夜之間變得粉嫩粉嫩的,靜靜地躺在襁褓里,可愛的模樣瞬間萌化了我的心,我一眼不眨瞅著弟弟,那寬寬的額頭,高高的鼻梁,微翹的嘴唇,越看越喜歡,我給弟弟起了個小名——雙雙。除了上學,我每天圍著弟弟轉,我喂弟弟喝奶,為弟弟換尿布,陪弟弟說話。雖然弟弟還不能說話,我想他一定能聽到我說的話。
弟弟會笑了。弟弟會走路了。弟弟上幼兒園了,上小學了,上中學了,上大學了。弟弟工作了,戀愛了,娶媳婦了……
都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我說姐姐就是弟弟的小棉襖。我就是一件漂亮柔軟、厚實溫暖的小棉襖,弟弟在小棉襖里快樂地成長。
事實上,這是我的一篇文章,我想弟弟想瘋了。在我看到舅舅從產房里抱出他兒子的時候,我就幻想著哪天我也可以像舅舅一樣緊緊抱著弟弟。媽媽,您給我生一個弟弟嘛!我故意將文章放在媽媽的桌子上。我相信媽媽也看到我的文章了,她故意數落我的數學學不好。我每天看媽媽第一眼就落在她的肚子上,眼光再從肚子往上移,移到媽媽臉上時,媽媽的眼睛便躲躲閃閃的。我希望媽媽的肚子能隆起來,但是近一年過去了,我很失望,媽媽的肚子不但沒有隆起,還更癟了下去,媽媽人也瘦了一圈。媽媽已經四十五歲了,媽媽的子宮跟媽媽的臉一樣,漸漸失去了彈性。
其實在十年前我曾經有個弟弟(雖然還未形成,但我認定他是弟弟),弟弟在不到三個月大的時候在醫(yī)院里形成一灘血水流走了,媽媽為此經常做噩夢,夢里看見血肉模糊的弟弟一直喊疼,媽媽也落下了腹疼的毛病,她總感覺弟弟還在她的肚子里。
醫(yī)生說媽媽很難再孕,懷孕也很危險,媽媽就一遍一遍往醫(yī)院跑,媽媽有個信念,難也要孕,危險也要試。媽媽的這個信念還來自于爸爸。
爸爸想要兒子的迫切愿望遠勝于我,我知道爸爸想要兒子并不是想多要一個孩子,而是想要兒子延續(xù)他的香火,繼承他的家業(yè)。
當初媽媽生下我的時候爸爸的臉就像彈簧一樣馬上拉長了,這是奶奶跟我說的,奶奶說沒想到你爸現在把你當作掌上明珠。
如果不是為了前途爸爸是無論如何不會讓媽媽打掉弟弟的。爸爸很后悔。爸爸是單傳,前途跟弟弟比起來,弟弟重要多了。當然這是爸爸現在的觀念。事實證明,爸爸選擇事業(yè)是正確的,爸爸實現了他預定的人生目標,爸爸現在事業(yè)有成?,F實往往就是這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十年之后風向轉變,爸爸的觀念又浮萍一樣漂在家人面前。爸爸的觀念給了媽媽很大的壓力,爸爸不時在媽媽面前說誰誰又生了兒子了,誰誰的兒子又滿月了。爸爸說這些話的時候,面無表情,就像下屬來家里的時候,他說話的表情。媽媽的心就慌,媽媽仿佛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一句話不敢說。媽媽時常偷偷地抹眼淚,媽媽擔心爸爸以兒子為借口離婚。有段子說,放開二胎了,放開二妻也不遠了。媽媽的同齡人已經有幾個被離婚了。媽媽失眠了,媽媽得了抑郁癥,頭發(fā)大把大把脫落,行動遲鈍,眼睛里再沒有一絲亮光。我恨自己自私,我不能再給媽媽壓力了,我抱著媽媽說,媽媽,我不要弟弟了……話沒說完,眼淚一串一串落在媽媽的衣服上。
爸爸的臉色像春天的梅雨季節(jié),總是陰著,我變著法子討爸爸開心,但爸爸的笑容里一直帶著苦澀,這苦澀風一樣滲透到家里的每個角落,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現在很害怕,我擔心爸爸會不會像媽媽一樣,也得抑郁癥。
我暗暗決定,一定要好好讀書,畢業(yè)后做個優(yōu)秀的心理醫(y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