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他的父親在北京住院,漸漸地,他便交不起醫(yī)療費了,雖說正是大雪撲面的時節(jié),他也只好滿北京城亂轉(zhuǎn),想去找認(rèn)識的人借一點錢來,卻始終沒有借來,別無他法,他便干脆去舊貨市場賣掉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沒想到,買他筆記本的人,是個賣血的血頭,說是血頭,其實也窮得很,要不然,也不會為自己遠(yuǎn)在河南鄉(xiāng)下的女兒買一個舊筆記本。
難得的機緣是,因為血頭總是帶著一幫兄弟流竄在各醫(yī)院,所以,在他棲身的那家醫(yī)院,他也會經(jīng)常遇見他們,時間長了,他和他們從一開始的點頭之交慢慢便相熟了起來,有時候,當(dāng)他們賣完了血,在醫(yī)院外的小餐館里加餐的時候,他們總會叫上他,和他們一起吃豬肝,說起來,那段日子里,他真是吃了不少豬肝??墒?,他也是個要臉的人,總在吃別人的豬肝,自己卻拿不出什么來跟他們同享,慚愧逐漸加深,這以后,他們再招呼他的時候,他便總是扯了一堆理由不去了。
這天又是一個大雪天。他接到了血頭的電話,說是一幫兄弟聚在一處喝酒,這次他無論如何也要來,因為有個兄弟洗手不干了,要回老家好好過日子去了,按慣例,但凡遇到這樣的時候,朋友兄弟是要一醉方休的。接完電話,他猶豫了很久,還是出門了,坐了地鐵,換了公交,又步行了好半天,終于頂著雪走到了一排破落的平房前,血頭早就在大雪里等著他,見到他,不由分說地,先塞給他一瓶酒,再拉著他,進了一間小平房。房子里沒有暖氣,但是,因為生了爐子,倒也熱烘烘的,見他來了,兄弟們紛紛與他碰杯,又扯了牛肉羊肉給他,酒一下肚,莫名的豪氣不知因何而生,他干脆放開了襟懷,跟兄弟們一起,吵嚷著,敬了這個,再敬那個。
后來,有人唱起了歌:“實心心不想離開你,一走千里沒日期,莫怪哥哥扔下你,窮光景逼到這田地……”唱完了,又有人另起了一首:“井坪子的樹上長花椒,綠綠的葉兒紅紅的椒。兩眼往上瞟一瞟,哎喲,繁繁的籽兒對人笑……”可能是酒氣已經(jīng)徹底幫他沖破了寒酸氣,在唱歌的人里,數(shù)他扯著嗓子喊出的聲音最大,可是,唱著唱著,有個年輕的小伙子卻哭了,那小伙子哭著走到血頭的跟前,去敬血頭的酒,說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他,將來,等自己有了錢,會年年都記得給血頭上墳的。到了這時候,他才注意到,血頭其實從頭到尾都沒喝一口酒,不祥之感襲來,他的全身上下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轉(zhuǎn)過身,一把掐住了血頭的脖子,問對方,那小伙子到底在說什么,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都不說話,終于,血頭開口了,告訴他:自己其實是得了治不好的病,所以,只好回家去等死了。
聽完血頭的話,他當(dāng)然呆若木雞,看看血頭,再看看手里緊攥著的酒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倒是那血頭,短暫地哽咽了一下子,笑著拍了拍那小伙子的肩,緊接著,卻對所有的兄弟大吼了一句:“喝起來呀!”得到了命令的小伙子稍微愣怔了一陣子之后,趕緊聽話,帶頭碰起了杯,其他人也紛紛跟上,剎那的工夫,平房里重新喧囂起來,酒,牛肉,羊肉,又紛紛被大家送進了自己的嘴巴;而那血頭,卻示意他,讓他跟上自己,兩個人,悄悄地來到了血頭的床鋪前,血頭從床鋪上拿起一個早已收拾好了的包裹,遞給他,他打開包裹,低頭去看,里面除了一件還沒穿過的毛衣,多半都是些吃的,有紅棗,有老家寄來的鍋盔,還有兩瓶沒開過封的瓶裝榨菜。過了良久,他才抬起頭,卻沒去看血頭,只盯著窗外去看,窗外的大雪正在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磅礴,就好像,除了此處的兄弟、爐火和醉意,整個塵世都被大雪阻隔在了外面;隨后他又聽見血頭說,自己的病不傳染,給他的東西,他可以盡管放心地去吃去穿——他想哭一場,然而并沒有,也沒顧得上去應(yīng)答血頭的話,倒是陶淵明的詩不請自到,就像一塊鍋盔,被他攥在手里,咬了再咬,嚼了又嚼: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
分散逐風(fēng)轉(zhuǎn),此已非常身。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得歡當(dāng)作樂,斗酒聚比鄰。
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
及時當(dāng)勉勵,歲月不待人。
最后,他默念了一遍“得歡當(dāng)作樂,斗酒聚比鄰”,對著血頭笑了起來,見他笑了,血頭便也笑了。既然如此,他便拎著包裹,抱著酒瓶,重新回到了兄弟們中間,恰在這時候,窗子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了地上,風(fēng)和雪全都像決堤的洪水般涌進了小平房,兄弟們?nèi)急枷蛄舜白?,要去將它再裝好,可是且慢,他擋住了兄弟們,學(xué)著先前的血頭大喊了一聲:“喝起來呀!”兄弟們先是不明所以,而后,全都哈哈笑著,也跟著一起喊:“喝起來呀!”一個個地,全都喝完了,這才像羅漢一般,沖向了窗子,沖向了濁浪一般翻卷的風(fēng)和雪。
自此之后,也不知是時運使然,還是命中早已注定,他的雙腳所及之處,陶淵明之詩就好像是一路上的車站,總能在千山萬水里與他相見,也好像是沿途的桃花梨花,晴空之下,又或是在深重的夜幕里,它們要么就在車窗外被風(fēng)拂動,要么隔了老遠(yuǎn)也會被他聞見隱隱的香氣,到了后來,他甚至越來越認(rèn)定了一樁事:那些詩不是別的,那就是他的命數(shù),掛著露水的草葉前,后半夜的山崗上,及至更多荒僻與曠遠(yuǎn)之處,只要他未能更改他的命數(shù),它們便會破空而出,來與他破鏡重圓。
就好像他在重慶的嘉陵江邊之所見——他有過短暫的一陣子好時光,在那段時間里,他經(jīng)常跟隨著幾位影視大佬前來此地的一家酒店里住下,談項目,開策劃會和劇本會,等等等等。沒過多久,好日子風(fēng)流云散,那幾位待他甚厚的影視大佬里,坐牢的坐牢,死去的死去,他也只好拎著幾件行李重新開始了河山里的奔走。幾年后的這一晚,他又來到了嘉陵江邊,入夜之后,一念及物是人非,他便悲意難禁,干脆步行五公里路,徑直前往了當(dāng)初的酒店??墒牵?dāng)初嘉陵江邊幾乎被視作傳說的那家酒店,而今早已成了鬼影幢幢的所在:溫泉池水早已干涸,西餐廳里蝙蝠們飛來飛去,從青磚鋪就的幽徑小路底下鉆出來的荒草,足足有半人高,還有他當(dāng)初住過的房間,在被漬水長時期地浸泡之后,已經(jīng)長出了青苔,此時此境,多像陶淵明在《擬古》里寫下的那些句子?。骸疤鎏霭俪邩?,分明望四荒。暮作歸云宅,朝為飛鳥堂。山河滿目中,平原獨茫茫?!?/p>
可是,在茫茫的霧氣里,他卻似乎分明看見了當(dāng)初那些和他把酒言歡的人。有的正走在前往SPA區(qū)的路上,有的在溫泉池里游泳,有的則信步閑走在林間小路上打電話,電話里說著的,都是動輒便要投資上億的大項目。當(dāng)然,對于眼前所見,他難以置信,可是,在他反復(fù)確認(rèn)了好幾遍之后,他終于相信,此刻,他是真的看見了那些早已風(fēng)流云散的人。一旦看見了,他又生怕他們就此憑空消失,所以,他沒出聲,只是悄悄地跟著他們,在霧氣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過了假山,再過了幾幢民國年間的老別墅,一陣急雨當(dāng)頭降下,伴隨著急雨,閃電也噼噼啪啪地來了,等他從老別墅的屋檐下躲了一陣子閃電,再走出來,SPA區(qū),林間小路上,溫泉池里,那些故人們竟然在一瞬之間全都看不見了,他在原地里站著,慌忙四顧,遠(yuǎn)遠(yuǎn)地,似乎聽到一陣微弱的哭聲從西餐廳里傳了出來,于是,他趕緊瘋狂地跑向了西餐廳,到頭來,終究還是一無所見,只有被他驚擾了的蝙蝠訇然起飛,在他頭頂上四處打轉(zhuǎn),他也只好步步后退,后退之間,之前的《擬古》里沒有背完的幾句,摻雜著越來越強烈的悲意,不自禁地便從頭腦里涌現(xiàn)了出來:“古時功名士,慷慨爭此場。一旦百歲后,相與還北邙。松柏為人伐,高墳互低昂。頹基無遺主,游魂在何方!榮華誠足貴,亦復(fù)可憐傷。”
還有一回,是在遙遠(yuǎn)的張掖。到了張掖,在諸多不足為外人道之時,他自然常常念起陶淵明的句子,所謂:“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然而,這些句子不僅未能令他的形色為之一壯,反而增添了更多的百無聊賴:作為一個被紀(jì)錄片劇組派來打前站的人,他已經(jīng)在這張掖城中浪跡了多日,而劇組卻遲遲未到,幾乎每一天,除了飽食終日,除了站在城外的一座土丘上向前張望、轉(zhuǎn)而又在張望里陷入悔恨,他唯一的打發(fā),便是前往城西頭,付一點微薄的錢,去聽一個瞎子說評書。那瞎子只有他這一個聽眾,三番五次都說不再收他的錢,但他還是執(zhí)意給了,因為有肺病在身,那瞎子其實每說幾句便要劇烈地咳嗽起來,如此,他聽咳嗽的時間其實遠(yuǎn)遠(yuǎn)長過了聽評書的時間,但如此又甚好:在這舉目無親之處,在這大風(fēng)從早到晚呼嘯不止的邊地小城中,他和那瞎子,好歹都還有個將這眼前光陰苦熬過去的伴兒。所以,漸漸地,他再看那瞎子時,不管對方是不是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都覺得對方是可親的,有時候,一個說完了,一個聽完了,兩個人便一起喝起了酒,一邊喝,他一邊給那瞎子背起了陶淵明的詩,那瞎子竟然聽一回就被那些句子打動一回,總是沉默一陣子,再對他,也像是在對著一整座塵世說:“可不么,可不么。”
瞎子死的那一天,恰好是劇組來的第三天,他和全劇組都去到了距張掖城六十多公里之外的一個村子里拍攝,風(fēng)太大了,他的耳邊除了風(fēng)的呼嘯之聲,幾乎再無別的聲音,所以,手機鈴聲響了好多遍,他都沒聽見,等到拍攝實在無法繼續(xù)的時候,他跑了老遠(yuǎn),找了一座土丘,在它的背面蹲下,這才接到了那瞎子的鄰居打來的最新一遍電話,在電話里,鄰居對他說,以后他不必再去找瞎子聽評書了,只因為,昨晚上,那瞎子,咳嗽了一整晚后,死在了家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送去殯儀館火化了。突然聽見瞎子鄰居傳來的信,他甚至都來不及驚懼,胸口便鉆心地疼了起來,隨后,他騰地起身,即刻便要奔向張掖城內(nèi),可是,就在這時候,遠(yuǎn)處的導(dǎo)演打著手勢,對所有人發(fā)出了命令:拍攝馬上重新開始,所有的部門,各就各位。最終,他還是覺得害怕,不是害怕見到死去的瞎子,而是害怕丟掉了眼前的生計,所以,在幾乎可以就此將人埋葬的大風(fēng)里,他并沒有跑向張掖城,而是跑向了開工的地方,一邊跑,他的眼眶里一邊涌出了眼淚,偏偏此刻,陶淵明的那首詩又像燃燒的木頭般,在他的體內(nèi)噼啪作響了起來,于是,那眼淚,不管他怎么擦,總也擦不盡:
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
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
饑食首陽薇,渴飲易水流。
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
路邊兩高墳,伯牙與莊周。
此士難再得,吾行欲何求!
死,甚至只是可能的死,實在是一件躲不過去的事,所以,陶淵明的詩便也躲不過去。這一回,他是寄居在陜北一座鎮(zhèn)子上的小旅館里,說是旅館,實際上不過只是幾口窯洞而已,唯一的服務(wù)員正在村里忙著秋收,打他住進來的第二天起,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服務(wù)員了。而他非住進來不可:在此前的浪跡中,他一直發(fā)著高燒,卻沒有去理會,等他來到這小鎮(zhèn),全身上下終日里都在寒顫不止,常常是,正在當(dāng)街里走著,身體一軟便要倒在地上,如此,他便只好住進了這小旅館,稍微有些氣力的時候,他便勉力起身,到鎮(zhèn)子上的一家小診所里去輸液,可是,一周下來,他的氣力竟然沒有得到任何好轉(zhuǎn),最難熬的是夜里——當(dāng)寒顫一陣更比一陣劇烈,而他卻寸步難行,只能聽任著滿身的汗水逐漸變冷,再將變冷的汗水重新捂得滾燙,到了此時,死,這個字,就像他身在其中的這口窯洞,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可能傾塌下來,有好幾次,對著那個字,死,他伸出了手去,既像是抓住了它,也像是沒抓住。
最要命的,還不是高燒不退。這家旅館里除了他,還住著幾個終日里在各個村莊里做傳銷的人。那幾個人,可能是怕他給他們?nèi)浅鍪裁绰闊?,總要時不時地拉攏他,也不管他是不是起得了身,隔三岔五地,他們便會呼喊著闖進他的窯洞,再扔給他幾個蘋果或紅棗,他也沒有氣力去推辭,便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今天扔過來明天再拿回去。最不堪的一回,是那幾個人賺到了滿意的錢,決定離開小鎮(zhèn)子的前一晚,他們在院子里的一棵白楊樹下置了酒菜,全都喝多了,喝多了之后,一個個闖進了他的窯洞,要拉著他起來,跟他們一起劃拳,他當(dāng)然連說不必,直至哀求,但是對方卻說,他要是不肯起身劃拳,他們就將他抬到院子里去。實在沒有別的辦法,為了那個字,死,不被他緊緊抓住,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鬼魂附體一般,起了身,跟他們一起來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白楊樹一入眼簾,陶淵明的詩便像月光一樣灑落在了他身上:“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yán)霜九月中,送我出遠(yuǎn)郊。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峣。馬為仰天鳴,風(fēng)為自蕭條?!笨墒牵?dāng)此之際,他又能如何是好呢?還是為了那個字,死,為了讓它離自己遠(yuǎn)一點,他只好橫下了一條心,去抖擻,去劃拳,去喝酒,心底里,那首詩里剩下的句子卻好似地底的巖漿,正在和他脫口而出的酒令去爭執(zhí),去撕扯,直至迎來了兀自的奔涌:“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fù)朝。千年不復(fù)朝,賢達(dá)無奈何。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p>
盡管如此,要他說,那陶淵明的行蹤,卻絕不單單是站在一個“死”字里,相反,那些詩,無非是一個常人端出了自己的常心,佛家有云:是諸眾等,久遠(yuǎn)劫來,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暫無休息。既然如此,是諸眾等,又該如何是好?要陶淵明說,那便是先在“死”字里容身,卻又要在“死”字里作詩、飲酒乃至嬉笑,而后,一個常人才能在世上茍全,所謂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所謂“開春理常業(yè),歲功聊可觀。”而后,一顆常心才能從迷障里脫落而出,所謂“櫚庭多落葉,慨然知已秋”,所謂“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如是,如果要他再說,他便說:那陶淵明,絕非是墳前的判官,更非是駕鶴的上仙,他所踏足過的道路,指點過的江山,既是囚籠,也是道路,既有猛獸四伏,也有螢火明滅,終了,是諸眾等,還須自己懷抱自己的因緣,自己挑破自己的性命——“同物既無慮,化去不復(fù)悔。徒設(shè)在昔心,良辰詎可待?!?/p>
就像他在川滇交界處的深山里度過的那一夜。因為連日陰雨不停,山間的鐵軌被山洪沖刷得七零八落,所以,著急趕路的他等不及鐵路再次開通,四下里打聽了之后,終于打聽出一條山間小路,一個人,前往了他要去的地方。那一晚,頭頂上雖說只有零星小雨,他每往前走一步卻都異常艱困:舉目四望,無處不都是黑黢黢的,周遭里,除了他碰撞山石與枝椏發(fā)出的聲音,一概都靜寂無聲,只是這靜寂又會被注定了要到來的各種雜聲打破,不知名的蟲子,不知名的鳥,不知名的走獸,總是在驟然之間便鳴叫又或唳叫了起來,那鳴叫和唳叫總是讓他嚇得一哆嗦,卻又趕緊提醒自己,一定要乖乖站好,一定要不發(fā)一聲。就這樣,他的行旅好歹緩慢地向前繼續(xù)著,遠(yuǎn)遠(yuǎn)地,他已經(jīng)看見了一盞忽明忽暗的燈火,如果沒猜錯,那應(yīng)該就是他打聽路時就已經(jīng)得知的林場場部所在地,從那里開始,路便會變得好走起來,也是被急火攻了心,他竟然不再小心翼翼,隱約認(rèn)準(zhǔn)腳下的路之后,撒腿便朝著林場場部狂奔而去,哪里知道,沒跑幾步,他便跌下了一條深壑,一路跌下去,他狂亂地叫喊著想抓住什么,但是,身邊的灌木和荊條全都長著刺,他什么都沒抓住,只好閉上眼睛,任由自己跌倒哪里算哪里。
還好,最后,他抱住了一棵柏樹,身體戛然而止,性命之憂也就此戛然而止。他先是被這突至的好運嚇呆了,隨后,又喘著粗氣,繼續(xù)環(huán)抱著柏樹,朝四下里張望,沒過多久,他竟然聽到了流水的聲音,而且,這流水聲正在越來越清晰,與此同時,他能看見的地界也正在越來越清晰,看著看著,他禁不住嘿嘿笑了起來:卻原來,之前的跌落,非但沒有要了他的性命,相反,還將他送上了一條近路,現(xiàn)在,僅離他幾步路遠(yuǎn)的地方,就有一條河,河上有一座木橋,過了那座木橋,便是林場場部,也就是說,接下來的坦途,離他其實只有幾步之遙了。這下子,他不再忍耐了,興奮地、狠狠地?fù)舸蛑矍暗陌貥?,又不管不顧地喊叫了起來,可是,?dāng)他離開那棵柏樹,瑟縮著試探著,也是邊走邊唱著走向了那座木橋,陶淵明之詩,卻像那木橋下的河水,在密林里,在整個天地間流淌不止:
今日天氣佳,清吹與鳴彈。
感彼柏下人,安得不為歡。
清歌散新聲,綠酒開芳顏。
未知明日事,余襟良以殫。
最后,還是說一說那黃河邊的小城吧。有一年的冬天,春節(jié)臨近之前,他被一個劇組叫去救急改劇本,哪里知道,他前腳才到,后腳里劇組便解散了,他卻沒有來得及脫身,因為劇組欠了當(dāng)?shù)夭簧馘X,他便和所有未及脫身的人一起,被關(guān)在了小旅館里,寸步都走不出去,雖說最后他還是逃出了生天,但是,關(guān)押一開始的時候,因為從不曾給自己備下什么零食,說是差點餓死也毫不夸張。實在餓極了的時候,他便沖著把守在鐵門之外的看守們大聲呼求與喊叫,最后的結(jié)果,卻是對方的置若罔聞,除了更加感到饑餓,他并未迎來任何可能之外的造化。
這一天,他又喊叫了好半天,鐵門外的看守們干脆打起了撲克,可偏偏,當(dāng)他頹然退回到自己的窗邊,不經(jīng)意地往外看,卻恰好看見一個賣莜面窩窩的老太太正在從窗子下面經(jīng)過,那老太太的腿腳不是太靈便,又推著小車,走得便緩慢,小車上冒出的熱氣卻令他又一次忍無可忍,果然,他不再忍耐,推開窗子,不管不顧地沖著那老太太呼求與喊叫了起來,老太太似乎聽明白了他到底在喊叫著什么,卻也沒有半點法子,只在原地里站著,抬頭去看看身在二樓的他,再看看自己的莜面窩窩,最后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過了一會,聽見了動靜的看守們蜂擁前來,對著那老太太訓(xùn)斥了再三,如此,他便只好死命地吞咽著唾沫,再眼睜睜地看著老太太走遠(yuǎn)了。
半夜里,他被饑餓折磨醒了過來,房間里只剩下一瓶酒,為了果腹,他干脆一口口喝起了酒,越喝越餓,越餓便越繼續(xù)喝,醉意很快襲來了,還有干嘔,也伴著醉意一起襲來了,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他從行李里取出了毛筆,在幾張報紙上涂抹了起來,終是無濟于事,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嘔吐出來,于是,他丟掉毛筆,驚慌失措地奔向了窗子邊,可是,當(dāng)他推開窗子,霎時之間,就像是一聲響雷當(dāng)空而下,正好將他擊中,他的手腳停頓了,他的心思停頓了,他的饑餓也停頓了——窗臺上,竟然散落了一堆莜面窩窩!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全身顫栗著,借著一點街燈的微光向下看,卻沒看見那將莜面窩窩扔上了窗臺的老太太,眼前所見,唯有小雨仍在降下,天地之間,那老太太,滿街的房屋,及至這世上從未停息的美德,全都消隱在重重雨霧里。到了此時,他便什么都不再管了,嘔吐之意也消失了,徑直抓起莜面窩窩,哽咽著,二話不說地,將它們一個個生吞了下去。
醉意仍未消退,他便一邊吞咽著莜面窩窩,一邊拿起毛筆,飽蘸了墨汁,在對面的墻壁上,也像是對著一整座塵世,涂抹下了這首詩:
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
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
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
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