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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云寶地

2020-09-08 06:21糖匪
上海文學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記憶

糖匪

到最后,他的愛人們才把他的話當真,紛紛緊張起來。

這云上七十九位個體,都是實實在在的人,哪怕有幾位人機耦合,人格都是完整的。和她們交好之前,鶴來都一一驗證過。對象必須是人,這是底線。他為人老派,接受不了跨物種的戀情。但這不妨礙他張開手臂擁抱科技帶來的云上世界,潔凈輕盈的人際關(guān)系。情意纏綿,肉身永不相見。交歡媾和,一邊云上虛擬世界的翻云覆雨,一邊云下現(xiàn)實由各自的撫慰儀器輔助實現(xiàn),不受性別年齡人種限制,不存在交叉感染,也不存在占有控制,更沒有厭倦猜疑嫉妒,各自獨立,彼此共享深長溫厚的情誼。每個人都是許多人的許多分之一。

和他要好的這些人,交情最淺的也有五十來年——到了一定歲數(shù)之后,他就不再加新人。已經(jīng)足夠。再多,記不住,必須借用記憶儲存硬件。鶴來覺得那樣實在太失禮。所以他體體面面認認真真地和七十九個人交往。真心換來真心。這七十九位都是在云上可以為他不計較付出的人。

即便這樣,最初時候,當鶴來遇到麻煩,她們都沒有當真。那事太像一個玩笑。誰能想到素來沉穩(wěn)的鶴來在云上約會時,竟然跑錯“房間”,闖入別人的派對。進去時,里面一群人正在開燒烤派對。無人島場景。碧海藍天椰影婆娑。涼爽微風沁人心脾。菠蘿香甜氣息與煙熏火烤后的肉類矜持混搭,香檳光澤經(jīng)水晶杯器皿切割完美的表面折射。出席的男男女女以及中間性別身著各式睡衣,神情散淡,慵閑,如同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直到鶴來貿(mào)然闖入。

“誰呀?”

“嗨,朋友,這是私人派對?!?/p>

鶴來落進“眾神”目光里,因為是初次,還不懂得自慚形穢。他聽見有人在呼叫管理員。一個溫和白凈的男人頃刻出現(xiàn),和鶴來一樣局外人打扮,V領(lǐng)套頭針織背心罩在襯衫外,模樣本分可靠。這位管理員穿過人群,把鶴來拉到邊上。

“我和朋友見面。我們預定了這個房間——大概一星期前吧?!柄Q來解釋。

管理員公事公辦應對,讓鶴來亮出房間密鑰。密鑰拿出來。一連串數(shù)字。前頭房間七位數(shù)固定密碼,全部符合。后面房間隔間區(qū)段碼,三個里錯了兩個。

是他進錯了房間。

鶴來錯愕。云上世界,闖別人房間如裸身沖入陌生人家里。公序良俗的第一要緊就是不做這樣的事。人人嚴格遵守。他竟然壞掉規(guī)矩。

“你搞錯了。”管理員聲音高出三分。

按道理,只要一位數(shù)不匹配就進不了房間。想必是管理員偷懶,想著多年來沒有人破壞規(guī)矩,只設(shè)置了前頭固定密碼,也就是說這一千個房間實際上公用一把密鑰。鶴來也不好說破。他悻悻然錯開目光,站在那里發(fā)窘。

兩頰發(fā)燙。

燙,燒在肉身實實在在的燙,困在云下無法傳遞出去徒勞的熱度。彼端云下,郊外摩天大樓的套間里,上傳器前一張面孔,顴骨頜骨撐起的皮膚下,靜脈血管擴張,血液急涌,腎上激素徒勞做功。沒人看到。而云上,完全不顯。那里的鶴來發(fā)窘,也是垂頭站著,視線虛掃過圍觀人群的腳尖。

“沒關(guān)系,我們也就隨便聚聚玩玩?!庇腥私o鶴來解圍。

其他人跟著附和,大度原諒。畢竟鶴來闖入時,聚會還沒進行到特別私密階段,不會給人造成困擾。倒是這難得一遇的過錯,可以作一陣子的談資。

鶴來俯首道歉,感謝對方不追究。管理員聲稱要給鶴來記一個處分,被人求情攔下。他轉(zhuǎn)臉望鶴來,一臉的正直與盡職。鶴來再次調(diào)轉(zhuǎn)視線,盯住腳下金色沙灘。

細潔金沙上,只他一雙德比鞋特別扎眼。

有人在笑他。半點不掩飾。

鶴來聽得心里松動,感激笑聲里的不雅,他抬頭,恍惚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不遠處:穹頂壁畫大理石地板一排落地鏡一直延伸到房間盡頭,歐洲宮殿的一個大廳。他站在巨大鏡子前,里芬坐在旁邊,側(cè)身對他大笑。約的人正是她。

“你進錯房間啦?”里芬故意提起。

鶴來囁嚅回了句什么。他想起管理員正直的面孔,想起他最后急于將自己挪出沙灘房間——那些人大概迫不及待要清場好嘲弄他。

里芬又笑。手掌軟綿綿落在他肩上?!皩Σ蛔?,我停不下來。也挺好的。沒想到這輩子也能見著你冒失的樣子,還是為了見我?!?/p>

鶴來深深看里芬,灑脫慣了的人第一次不知道說什么?!澳阋粋€人知道就好?!?/p>

“那——”里芬拖長尾音,“不好說。”

云上的人,本來輕盈,濾去許多冗余細節(jié)。里芬又嬌俏。鶴來看得著迷。她那么可愛,要說就說吧。說不定,他的尷尬事此時此刻已傳揚開來。

他猜得沒錯。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他誤闖房間的視頻,病毒一般迅速擴散、復制、經(jīng)加工惡搞再度傳播。畢竟是新鮮事。云上有一半人都在他的窘態(tài)里得到快樂。他的笨拙粗心點燃了眾人的生活,又在短短幾十分鐘后迅速被熄滅,被下一個焦點取代。只有鶴來云上的愛人們,才會在意。當然是在她們笑話完他之后。

一天里,好多人跑來慰問確定鶴來現(xiàn)在是否安妥。他回答說沒事。里芬就在旁邊。她們不再多問,最多簡單囑咐幾句就離去。

鶴來向里芬笑,略帶歉意?!白罱膊恢涝趺?,手也不太靈便,畫的畫比刷墻灰還不如?!?/p>

“好久不畫,手笨了唄?!崩锓衣曇魪浬?,透出一些憂慮。

鶴來不讓她多想,岔開話題?!澳阍趺茨敲纯炀椭牢页鲷埽俊币仓皇窍乱庾R覺得奇怪,但他并非一定要知道。

里芬一躊躇,“啊,我那時在隔壁。”

她那時就在隔壁。鶴來心想。

“啊?!睆暮韲瞪钐幰粋€聲音滾落出來。上傳器前的肉身不小心沒有兜住那聲音。云上的虛擬像跟著露了洋相。里芬沒有笑。

她從剛才一直就停在那里,像是網(wǎng)速不好卡住的畫面。也許是真的卡住也未可知,同時操控幾個虛擬像就會這樣。里芬一心多用,以虛擬分身兼顧沙灘派對和他的幽會。此時此刻,應該還有一個她在沙灘上作樂。

外面下起雨。電子雨從落地窗飄進來,沁入虛擬像,鶴來感到絲絲涼意。心底洇開幽微晦暗的濕印。

那時候,她就在圍觀人中間,一句解圍的話也沒說。到底哪一點讓他介意。是她的冷漠還是用虛擬分身赴約?

鶴來不知道。

他心里清楚,要不是出糗的事,自己也不會那么介意里芬用分身赴約。

后來,他聽人說,里芬背后抱怨鶴來,說他薄情,竟然忘記他們多年私會的房間號。鶴來怔怔說不出話。一時間想不起那個叫里芬的女人長什么模樣。

“我不該多嘴的?!备嬖V他的人露出懊悔。

“沒有沒有?!柄Q來擺手,卻右手重拍在左胳膊上。響聲清脆。

“怎么了這是?”對方嘆息。

“最近有點笨手笨腳?!柄Q來笑,是那種腳尖一點,展翼騰云的笑?!跋氩惶鸷退娒鏁r都說了些什么。斷斷續(xù)續(xù)的?!?/p>

言下意,里芬或許當面向他抱怨過了。

面前這位愛人會意。她媚眼如絲,輕易看透他。望著那雙眼睛,全世界就好像只剩下這雙眼睛。鶴來覺得安慰。

“有空我陪你做個檢查吧。我們都有些擔心?!彼f。

“上次和你們說我手腳不靈便你們都不信?!?/p>

她笑,笑鶴來小孩子脾氣。他難得這樣。到底他自己這次一定有了陰影。向來潔身自好,突然有了污點。別人不記得的污點,還算污點嗎?云上的記錄去不掉,但匯入浩瀚的數(shù)據(jù)汪洋也就等于隱匿吧。她挨近他坐下。皮膚的熱度傳上云端,再經(jīng)由云傳到鶴來的左臂。溫熱得讓人心癢。

“現(xiàn)在都信了,所以加倍愧疚?!彼f著用身體深深安慰鶴來。

鶴來一點點激動起來,像被火焰燒疼了,戰(zhàn)栗不已,一連串,閃光彈接連爆炸——卻沒有照亮那個愛人的名字。名字在舌底,在意識世界里始終徘徊在光亮邊緣。只差一點。也許還不止一點。

在那后面隱匿在黑暗里的無可言說之物蠢蠢欲動。

鶴來不知道羞恥有毒。

從來沒有受過辱,內(nèi)心處子般,在七十八歲時意外折翼。玩笑似的挫折,雖然眾人皆知,但也沒有多少人費事記得。清平世界,沒有利害關(guān)系大家都很體面。沒有人當面提,但他還是被燙到。一塊發(fā)紅的生鐵一直擱在心里。云上云下都在那里,熱度總不退去。整個人懨懨的,食不知味。在食料里加了最好的調(diào)制劑,喝下去就是干巴巴的糊,因為黏稠,粘在上顎和牙面。

不知道是沒有經(jīng)驗還是遲鈍,多日后他才漸漸意識到兩者之間或許有關(guān)聯(lián)。鶴來在屋內(nèi)打轉(zhuǎn),一直轉(zhuǎn)到窗簾縫隙透進的光線變成金黃才停下,望見玻璃門上自己的影子,急忙瞥過去不看。云上的他也跟著消瘦。

比羞恥更糟的就是被人察覺的羞恥。

不能再這樣內(nèi)耗。他要出門覓點好吃的,不但要吃飽還要打包,一連幾天都吃營養(yǎng)豐盛的原始食物,重新回到唇紅齒白的純?nèi)?。鶴來收拾妥當,三步并兩步,從陽臺跳上外面的懸掛式透明膠囊電梯,眨眼就到了樓下。外面一如既往地安靜,像行走在荒嶺。沒有人。草木鮮艷,正是進入春意最盛的時候,葉子綠得生氣盎然,更不用說搖曳的花朵,粉撲撲的,張開蕊,逗引蜂蝶。雀鳥躲在樹枝間看不見身影,只有忽遠忽近的鳴囀彼此應和。

日光晃晃的,照得外面更加空蕩。幾米外的垃圾堆里慢悠悠走出一只狐貍,瞧了他一眼,探身鉆進灌木叢。鶴來記得小時候還能看到流浪貓狗,兇相畢露地搶奪垃圾。漸漸都沒了。只有城外森林里的野生動物偶爾光顧。它們不依賴人,也不怕人。

鶴來小時候放養(yǎng)過一只流浪貓。瘦骨嶙峋,臉上都是欲望。黑白花斑駁,一道長疤橫穿腹下,傷口愈合不算好,倒絲毫不損它的兇狠好斗。鶴來每天定時定點喂它,換清潔的水看它小舌頭頻頻輕拍水面。一直忍住沒給它取名字。后來證明是對的。云上生活如仙境令人沉迷,他慢慢很少出門,很少想起云下還有一個世界。最后,等他再想起那貓,已經(jīng)有四十多天沒去喂。他明白——到這里就是終點了。

這時代,所有事都永不會結(jié)束的樣子。因為終點連同與之相關(guān)的事物一起徹底消逝,不留痕跡。而鶴來人生里第一個終點便在那只流浪貓身上落實了。

他再也沒養(yǎng)過貓,在云上也沒有。

都是好早以前的事了。為什么突然翻出這些舊賬。鶴來長出口氣,折進花園小徑。暖熏熏的香氣,綠色稠密濃郁,許多岔路在腳下蔓生,按照法國宮廷的樹墻迷宮修剪,腳步兜轉(zhuǎn)來去,從空中俯瞰其實不過是同心圓。他們小時候還喜歡室外玩耍,對路徑爛熟,記憶留在身體里,幾下穿過花園,站在街邊等紅綠燈。

為萬一中萬一,堅持工作百年的交通燈,和花園一樣,被迷你機器照顧得很好。他們定期打理外面的世界,按指定程序有條不紊,絕不馬虎,雖然是座空城,卻不允許它廢棄癱瘓,令它如睡美人般永葆可以無限荒廢的青春。

常去的山西面館沒開。他又走出三個街區(qū),停在一家上海小吃店門口——其實是走不動了。

“哎呀,怎么不用代步器?!钡陠T出來招呼,熱氣騰騰一張芭比娃娃臉。

鶴來氣喘。“想走走?!?/p>

他靠角落坐下。店堂里只他一個客人。點的菜遲遲不上。小姑娘靠在門上,沒有要招待的意思。鶴來拿起筷子,放下,又拿起,好幾次??諝庥指蓛粲指稍?,下一刻就要走電似的。他掏出墨鏡擱到桌上,掙扎到最后還是戴上。眼淚慢慢從墨鏡下面流出,直到落進嘴角他才察覺,慌忙去擦。

“光線太強了。”鶴來喃喃自語也不知對誰解釋。

沒人理他。唯一的服務員正對著空蕩蕩的街道出神。

菜上來了。小籠包的皮比鍋貼的皮還硬還黑,油條用麻花代替。水泡熟黃豆當作豆?jié){。他們連敷衍都不屑。

鶴來苦笑。小姑娘盯著他臉上淚漬看。

“身體分泌物?!彼洳欢¢_口。

“我上次來,好像不是你?!?/p>

“大家都是臨時打工嘛?!?/p>

大家可不是。大家終日云上生活,大門不出。“你是要掙錢?”

她豁開一道大尺寸的笑?!耙X干嗎?”

鶴來搖頭。他也想像不出答案。云上有一切?!澳鞘牵俊?/p>

“為了發(fā)呆。只要在云上待著,就有好多事找上來。腦子轉(zhuǎn)個不停。我想讓腦子停一會。”

只有云下可以。鶴來懂她。然而他們是巴甫洛夫的狗。只要見到上傳器,就不由自主將自己傳到云端。所以必須走出家門?!霸谶@里,腦子停下來了嗎?”他問。

“當然?!迸⒁惶掳?,“你看,生意多差?!?h3>三

“那么久?”鶴來愕然。

他竟然在云下待了整整二十個小時?

云上的愛人們將他圍在中間,秩序井然地輪流向他發(fā)難。為什么招呼也不打就消失?過去二十小時,她們在云上到處找他,不見蹤影。想到他可能在云下,于是又紛紛call他,給他留短訊,全部石沉大海。她們覺得蹊蹺,正聚在一起商量辦法,沒想到鶴來卻突然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沒事人一樣。

鶴來不知道自己離開那么久。他只是出去吃飯,回來睡覺,醒過來的時候正是清晨。云下世界粉金色的日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身上。他神清氣朗,像平日里那樣接通云端,剛上來就立即被愛人們圍堵質(zhì)問。

“你說你到底去了哪里?整整一天沒了影兒?!彼齻儐枺霸趺碿all你都不出現(xiàn)。”

“一天?我,出門轉(zhuǎn)轉(zhuǎn)?!彼┖┑匦?。

“云下出門?”有人問。

鶴來看不到是誰,倒聽出聲音有些緊?!班?,出門走走,嘴饞,找點東西吃吃。”

“好吃嗎?”這次是里芬。

“不好吃?!彼寡裕齺硪魂嚭逍?。鶴來在笑聲里覺得哀怨,也跟著笑,他向她們形容食物怎樣難吃,繪聲繪色,套用典故,不吝修辭。他好久沒講得這樣盡興,講得肉身微微冒汗。

“吃一頓飯要那么久?”穿戴中世紀盔甲的少女不買賬。

鶴來也詫異,心里暗自復盤了出門這一趟的過程,中間一大段空白。這不是古代砍柴郎誤入仙境的故事。他解釋不了,也不想承認。

“我走回來的。沒想到還挺遠。結(jié)果到門口想不起密碼,折騰好久才進家,到了家倒頭就睡,睡到現(xiàn)在才醒?!奔毠?jié)全部屬實。他深夜到家,癱進椅子里,悶悶坐一會就睡了。

愛人們信了他的話。忘記家門密碼也是離譜,但并不比闖房間更糟。

“云下,出次門多累。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少女認定他吃了不少苦頭,送上安慰人的笑容后離開。

其他人,說著體貼的話,擁抱過鶴來也相繼退出。但不是全部。

剩下六個人,有里芬,有他早年結(jié)交的青梅竹馬四胞胎,最后一個,他似乎認得,叫不出名字,只覺得眼睛格外好看。

鶴來長出一口氣,目光從她們臉上掃過?!霸趺戳耍俊?/p>

青梅竹馬的四個人,互相對了一下眼神?!拔覀冇X得擔心?!薄澳阕罱恢庇悬c糊涂?!薄半m然都是一些小事?!薄安贿^還是要重視。”

她們一個接一個地說,無縫銜接,流水線上裝配般的準確。幾十年親密相伴才有的默契。

“就是最近沒什么胃口?!柄Q來避重就輕。

“嘴里沒什么味道?”里芬問。

鶴來沒防備,點頭說是。話一出口,感覺房間里掉下一塊巨石。那六個人都松了口氣。

“沒事的?!苯胁怀雒职参克?。

鶴來苦笑。他知道她們在他心思夠不到的地方達成了共識,而他只好等她們向他宣布。他心里灰撲撲的,想起這幾天連續(xù)出丑,心里發(fā)燙的那塊生鐵已經(jīng)冷卻,只覺得沉,帶著他往下墜。他不掙扎了。記得常用的名字和密碼,有始有終地想一件事,曾經(jīng)是多么簡單隨意的事,現(xiàn)在竟然有心無力。他做不到。好多念頭,曾經(jīng)都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使用起來如同自己肢體一般隨意,現(xiàn)在卻像蛇一般從手里滑出。

房間真空。那些走了的愛人,他快要記不住她們了。

“沒事的?!睕]有名字的女人抱住他。柔軟溫熱的乳房貼住鶴來的胸口。比乳房還柔軟溫熱的聲音在他耳邊低回,“小毛病。沒事。醫(yī)院能治的?!?/p>

原來她們六個人私下聊過,疑心鶴來患了ALZ癥,于是特意去查了ALZ的病理特征、患病率、治愈率,還找了一家好醫(yī)院,預約了醫(yī)生,就在明天。她們紛紛安慰鶴來,不過是常見老年病。治愈率接近百分百,據(jù)說一個小手術(shù)就可以。

鶴來不作聲,只聽。她們對他太好。

他本以為,他一輩子都獨立自足,不需要誰對他那么好。

就像他以為,自己會永遠健康。

做檢查需要肉身相對。聽說云上也有能做檢查的醫(yī)院,診費驚人,沒有必要。

鶴來不在意云下就診。代步車將他在指定地點放下。小機器人將他引進醫(yī)院,一步步引導鶴來做各項檢查。鶴來沒有見到別的人。

毫無意義的消毒水味道在強烈日光下仿佛能顯形。他覺得只要自己拿下墨鏡就能看見氯分子在空氣里寫的字句。他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仰臥,俯臥,半蹲,正坐,側(cè)躺,脫去什么又穿上什么,筋疲力盡。在電鏡成像測試床上,小機器人讓他躺下合上眼睛根據(jù)指令活動身體,他動了幾下,沉到昏睡里。

睡得不深。所以聽見了響聲:從聽見到知道自己聽見,最后聽出那是皮鞋踩在水門汀地上的響聲。

鶴來睜開眼。

“醫(yī)生?”

“院長。我是院長。”

“院長,你好?!?/p>

“哦,坐起來吧。你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院長停下來。停頓很刻意,但就像放久了的假古董,反倒有種儀式感。

鶴來起身,等著。

“ALZ癥?!痹洪L從隨身屏幕里調(diào)出鶴來的診斷圖,指給他看,“身體其他機能保養(yǎng)得都很好。大腦出了點狀況。眼睛掃描圖這里,視網(wǎng)膜神經(jīng)細胞層變薄了。再看腦圖,這里腦區(qū)的淀粉樣蛋白已經(jīng)聚集,已經(jīng)有淀粉斑塊,倒不算明顯。我拿健康大腦對比一下,看到吧,腦溝相對寬。神經(jīng)再生的速度也不是很理想,我換張動態(tài)的你看,樹突神經(jīng)棘有萎縮跡象。再加上你身體運動不協(xié)調(diào),健忘,不過還好。現(xiàn)在是早期,剛開始有病理變化,不嚴重?!?/p>

院長收起屏幕和話頭,坐進對面轉(zhuǎn)椅里,看著鶴來。兩只小眼睛格外亮。

鶴來扭動身體。大腦被眼前這位如肉鋪挑肉一般評判、挑揀。病變部位展露人前,比赤身裸體更難堪。做病人真是悲慘,毫無尊嚴。

“會怎么樣?”

“忘記所有事情,生活不能自理。如果不治的話?!?/p>

“治!有辦法?”他有些急。

“放松,沒事的。我們醫(yī)院治療這個病很有經(jīng)驗。治療方法成熟可靠?!痹洪L伸展雙腿,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你選好方案沒有?ABC三種?!?/p>

還有方案可以選,鶴來怔住。

“方案不同,價格不同,你們患者量力而行。醫(yī)院不硬性要求?!痹洪L解釋。這種話他說過不下幾千次。但他只好說。雖然醫(yī)院智能系統(tǒng)可能解釋得更準確,不過他還是親自上馬表示尊重。手術(shù)雖小,后果不可逆轉(zhuǎn),好像送一個人去不歸路,最后的揮手不好讓機器代勞。他潤潤嗓盡可能講得詳盡周全,有人情味。

治療ALZ癥,最要緊就是保住病人記憶,好比從沉船上搶救要緊貨物,無非是把貨挪去安全地方。這地方,對記憶和人類一切信息而言,自然就是云。將病人的記憶上傳到云上,再建立云和大腦的信息傳輸反饋就是解決之道。操作不同,效果——稍許有些不同。院長停下,打算喝口水。

“最貴的那個,多少錢?”鶴來問。他不是計較的人,只考慮治療效果。

“一般患者會選中間那一檔?!?/p>

“最貴的那個多少錢?”

院長開口,報出一個數(shù)。鶴來啞然。他不是計較的人——在他有能力不計較的時候。

“你聽我說,”院長說。鶴來聽院長說。

院長說:“一開始,最緊要的是把你所有現(xiàn)存的記憶提取出來,整合后放到記憶庫。因為已經(jīng)出現(xiàn)病灶,就必須抓緊,爭分奪秒地搶救。這一步,三個治療方案差別不大。關(guān)鍵是接下來,記憶庫里的記憶怎樣和你相連,仍舊成為你的記憶,為你所用。

“方案A,用電信號。腦子里放一塊超微電極,接受傳送大腦信息,調(diào)取接受信息。缺點就是慢,也不排除高峰時段記憶信息通道擁堵,那就更慢。

“方案B,在大腦制造記憶印跡,人工激活神經(jīng)印跡細胞,促使它們形成記憶路徑,簡單說就是植入已經(jīng)被忘掉的記憶。你需要使用時,直接從大腦中獲得,不必接受外界電信號刺激。ALZ癥的病人大腦會不斷抹去已有的記憶印跡,我們就定期在大腦建立各條記憶印跡。

“方案C,黑箱操作,方法很復雜,大部分環(huán)節(jié)都是外包。把你的意識包括記憶完整上傳到云上,也就是說造一個云上的你。永遠告別肉身?!?/p>

“永遠告別肉身?”鶴來不明白。他看向院長。

院長眼珠往旁邊轉(zhuǎn),露出兩塊眼白。

“你的意思是永遠不死——永生?”

永生。大概就是這樣。不斷向上。沒有盡頭。

鶴來心想。電梯通體透明,帶著他徐徐攀升,微風從腳底換氣機吹來,眼前風景平滑更替,平日生活的城市卷軸般縱向在他面前打開。街對面清一色拉上卷簾門的店面,探出竹籬笆的芍藥,聯(lián)排屋赭褐色的墻面,小型連棟別墅裝飾窗戶的科林式圓柱,拱廊,辦公區(qū)的老哥特式大樓上赤陶石像,青銅色工字梁外墻。越過玻璃幕墻,可塑有機蜂墻,錐形頂部和鋯尖塔,鶴來被帶進澄澈天空的懷抱。天空從未如此晶瑩,也從未如此完整,像一塊巨大原石。

而他就是原石里被凝固的蟲子。

沒想到真的有永生。

一直就有傳聞,說社會金字塔頂端的那些精英已經(jīng)全部數(shù)字移民,意識上傳云端,獲得永生。對此主流聲音嚴加批駁,說就算科技能夠?qū)崿F(xiàn)完整上傳,上傳一個人的數(shù)據(jù)量是天文數(shù)字,至少占用云的千分之一資源,嘲笑只有愚民才會相信。

但原來一直都有。

只是他不知道。

就像貫穿視野的這條地面線。他在云下從沒有見過這樣完整的地平線。鶴來心里咯噔。不對,他家在四樓。

又是“咯噔”一聲。這次是電梯。此時金屬門上下兩邊滑開,強勁溫暖的氣流灌進來。鶴來靠在扶手上。他到了頂層。難道是剛才口誤,報錯了樓層?鶴來兩腿發(fā)軟。他從來沒上過樓頂。連念頭都沒有過。無意從透明地板看下去,街道細小得看不清楚。鶴來受了驚嚇,下意識邁步逃離身體懸空的假象。他跳出電梯。先是左腳落地,右腳隨后跟上。即使站定后,仍覺得身體有一部分還沒跟上。

鶴來倒抽一口氣。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者,也可以選擇不相信自己的記憶。如果他同時相信這兩者的話,就必須要接受這么一個事實。

在這個摩天高樓樓頂,竟然有一座像模像樣的假山。

又是一樁他從來不知道的事。

假山不小,幾乎占滿整個屋頂,兩三層樓高,可供人上下攀爬。主假山峰巒起伏,兩側(cè)襯有造型簡潔的疊石,半抱碧綠色池塘,由電頻玻璃制造出水面一樣的倒影和波瀾。還有——在沒有真正望見它時,他似乎就已經(jīng)看見了它。它一直都在,藏在他大腦溝回的某一處——那座亭。

果然是亭。

綠色琉璃瓦,黃色琉璃瓦件飾檐、脊,四角攢尖頂,也不畏懼高寒,風姿綽約地立于樓頂之上的山頂,一角懸空在外,危而不倒。他遠遠望見它,并不得全部,就已經(jīng)忘了是來做什么,只是驚嘆。清清爽爽的驚嘆,沒有多余,蒼蒼清風般沁入心脾。身體跟著輕快起來。鶴來沿蹬道蜿蜒攀爬,腳下生風,不,或許是風托住他,將他往上送。最后一道轉(zhuǎn)口,終于無遮無擋見到了亭。

它和他想的一樣。完全一樣。見到的霎那,鶴來恍惚間分不清是見到了它,還是在腦海里想到了它。兩座亭的樣子疊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鶴來疑惑,他曾經(jīng)幾時,又為了什么,想像了一座亭。

遠處傳來烏鶇的叫聲,嚦嚦婉轉(zhuǎn),雪片一樣瑩瑩,被風吹成絲絲縷縷。周圍更靜。

鶴來走進亭中。安白石坐凳欄桿把他圍在中間。他向南而坐。外面,云海翻涌,無邊無垠。

“啊,什么聲音?”女人問。

“風?!柄Q來回

“現(xiàn)在外面大風?你在哪里?”

“我在——”強勁溫暖的風打得鶴來衣服亂撲。他一點也不惱。電話里,一個不知道是誰的女人盯著他問問題。他也不惱?!拔以诳丛??!痹普姘住?/p>

“去看醫(yī)生了嗎?”

鶴來想起來這聲音是誰——那個被他忘了名字的愛人——也是她堅持要鶴來出門帶上移動電話,方便到時候聯(lián)系。鶴來大致把醫(yī)生的話轉(zhuǎn)述給她聽。風大信號不好,說得斷斷續(xù)續(xù),但意思都講明白了。那邊聽了沉默一陣,大概是在等鶴來再說點什么。鶴來沒話要講。

“你剛才說你在看云?”

“不是那個云?!柄Q來看了看電話來號,知道她現(xiàn)在正在云上。應該要知道她名字的。他對她心懷內(nèi)疚?!笆钦娴脑?,天上的水汽與灰塵。”

說法不一定對。他盡力描繪了。

“在哪里?你還在云下?”

“下次帶你來?!?/p>

那邊沉默了。兩個人都沒能順利接住話。鶴來隨口一句話,眼看就要打破“愛人肉身不見”的禁忌。她最好拒絕。鶴來心想。但她沒有。

“那你好好照顧自己。我掛了。”她說。

鶴來點點頭,收起手機。他忘了這里不是云上,她看不到動作。不過不擔心。默契在那里,就像他明白她答應了他。抬眼,亭外的云還在那兒,大團大團銀白色之物,變幻身姿翻涌,在日照下顯出強烈的實感,瞬息間又成了另一形態(tài),實感仍然強烈,輪廓體積清晰,不知道在下個瞬間又會是什么樣,無限種隨機的可能,無限種隨機的實在。

鶴來的心落進云里。他看不厭倦。每一個瞬間都在他的經(jīng)驗外。他的經(jīng)驗外是那么廣闊無垠。起初的欣快和著迷漸漸散去,和叫做鶴來的這個男人一同散去。也就是說,連同他肉身的那點殘缺也要散去。

像看到隧道盡頭的光亮一樣,鶴來預見到自己完全彌散于無形,他平靜地等待著。時間或長或短。沒差別。他可以等。

再次被響聲侵擾。云瞬間退回到亭外天空。這次不是手機鈴。有什么在動,在離他很近的地方。鶴來擰轉(zhuǎn)頭,重新對焦,已經(jīng)慢半拍。一道影子沒入亭右后方太湖石灰黑色的褶皺里,倏忽又從石頭堆疊形成的孔洞里閃過。鶴來愣了一下,不太情愿地離開已經(jīng)溫熱的白石凳,離開亭子找過去,已經(jīng)沒了對方的行蹤。視線穿透假山縫隙孔洞,望到的只有精心雕琢的空白。他一連打了幾個冷戰(zhàn)。風里的暖意已經(jīng)不再。日頭西移,光線柔和下來,快要黃昏的樣子。鶴來往回走,轉(zhuǎn)身但找不到回去的道。明明沒走出亭子幾步,卻已經(jīng)看不到回去的路。四角亭不見了。他身陷在七竅八孔的仙石中,腳下的道蜿蜒不知去向哪里。但只有走,認準返身的方向,石徑幾步上幾步下,左右不時出現(xiàn)可疑的洞穴,似乎可以通向哪里,又有岔道令人迷惑,橫生在腳下。鶴來在每個岔口前惶恐,生怕越來越錯。似乎真的錯了。兩側(cè)疊石交錯起伏,肆意變換地擠壓拉伸原本屬于小徑的空間,忽窄忽寬的石路上,鶴來不停地斜橫腳步,以不同角度側(cè)身,時而彎腰俯首,鉆過空洞,時而轉(zhuǎn)胯抬腿,跨過石檻。久在室內(nèi)疏于運動的肢體,竭盡全力適應當下,漸漸在踉踉蹌蹌中獲得一點強力。也許因為身體暖和起來的關(guān)系,鶴來竟然沒有覺得挫折,他甚至有些雀躍。即使在他走到絕徑的時候。堆疊起的太湖山天然屏障般高聳面前。走不通了,身上被石頭擦傷的地方隱隱作痛。他聞到身上熱烘烘的汗味。抬頭看天。他驚了。

金色的大海倒懸在天上。波浪翻滾,燃燒,在神秘巨大的靜默中與他面面相覷。

哦,是云。是傍晚。

金色余暉慷慨地灑向他。他記得昨天的云不是今天的樣子。昨天這個時候,他在假山的另一處仰望著另外的云。

這個地方他來過。

就是一瞬間的事,謎一樣的云下二十小時忽然可以被理解。其間隱形的十多個小時的空白,有了著落。

昨天中午從飯館出來后,他羞愧難當?shù)赝易?,一路上氣自己忍氣吞聲吃下半?shù)食物,忍受著滯留在口腔中的油膩生腥,就這么悶悶不樂,一心一意地沮喪,等電梯停下,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樓頂。接下來的事,和今天一樣。

今天發(fā)生的,昨天已經(jīng)發(fā)生。因為遺忘,他踏進了同一條河流。

不知道還有多少片段被忘掉。不知道下一次會忘記什么。

仿佛有人一盞盞關(guān)掉他屋里的燈。四下慢慢暗下。陰影悄然圍近,遮蔽諸多曾經(jīng)充滿他的事物。他應該慌亂,但慌亂不起來,只覺得悲涼。

費了番工夫,鶴來從假山下來,回到家,連上傳送器,才到云上,沒想到已經(jīng)有人在等他。

在去休眠火山和其他人匯合的路上,一只蜜獾攔住他的去路。鶴來立刻懷疑是不是自己又進錯房間,但又反應過來這次是約在公共區(qū)域,任何人都可以進入,沒有房間一說。即便這樣,冷不防撞見蜜獾也還是讓他不安。

“別吃驚。”蜜獾開口仰著扁平的腦袋對他說??礃幼铀呀?jīng)等了有一會。

“哦。”

“習慣就好。做動物能讓我放松。”它頓一下,“你知道我是誰吧。”

鶴來認出那對發(fā)亮的小眼睛。以前聽說過有人選擇以動物形象存在于云上世界。類似——異裝癖?!搬t(yī)生。”

蜜獾走近。爪子搭在他膝頭,“院長?!彼m正,“不急的話,我們聊幾句。”

今天在醫(yī)院不是已經(jīng)聊過很多?鶴來雖然這么想,還是蹲下身子,盡量和蜜獾狀態(tài)的院長保持平視的姿勢。

“你想好了嗎?選哪個方案?”

鶴來訝然。難道動物形象會減少人的耐性?!斑@么急?”他脫口而出。

“你走之后,我發(fā)覺我沒有強調(diào)這病的嚴重性。這病不能拖。好多人都以為一個小手術(shù)可以搞定。其實并不簡單。不管選哪種方案,這個病的治療時間很長。主要在前期收集記憶階段。最快也要一個月的時間。過程繁瑣得讓人痛苦,也有病人因為不能忍受這個過程最后放棄了,也有病人——因為拖了太久,收集到一半,病情嚴重到已經(jīng)不剩下什么記憶可以收集。”

鶴來還是第一次這么近看一只蜜獾。它們的背毛原來不是灰色,而是白色夾雜黑色。

“你在聽我說嗎?”院長的爪子稍稍使勁。

鶴來疼得差點坐地?!霸趺崔k?”

蜜獾的鼻子朝他抽動幾下?!安∏槊刻於荚趷夯舻氖轮粫絹碓蕉?。一邊是我們收集記憶,一邊是你丟失記憶。這是場比賽。比誰更快。要是太晚了,哪種方案都救不了你?!彼O聛?,大概是看出鶴來的顧慮。也可能根本不用看,病人的顧慮千篇一律。

“我給你一條路。你自己看走不走?!泵垅嫡f。

蜜獾的路,簡單又有人情味,它說了一遍,又寫了一遍,整理成書面稿,發(fā)給鶴來。

它建議鶴來盡快進行治療,先開始收集記憶,之后再定方案。一同寄來的還有三個方案的診費價目表,以及收集記憶的療程說明。鶴來看完之后才知道,原來收集記憶不只是做個超精微腦成像圖。這部分只作為記憶生理構(gòu)架的輔助。最重要和復雜的記錄工作

以特別原始的方式進行——問答。題量驚人,蜜獾在郵件里警告,患者必須具備堅韌的意志才能完成。每一題都是必須的,不止是過去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還有很多曲折的心理層面的問題,許多看起來沒有邊際,讓人摸不著頭腦,卻是通過實驗嚴格考證過的心理測試,通過它們才能勾勒顯性記憶外的記憶框架?!翱傊?,先繳收集記憶階段的診費?!痹洪L在最后提醒他。

繳完費,鶴來積蓄少去大半。剩下的連最低規(guī)格的手術(shù)費都不夠。他開始為錢發(fā)愁。這還是第一次。在云上節(jié)儉度日不難,況且他本人就清心寡欲,每隔幾年花個幾天打打零工,足以支付生活開銷。要是意外地仍有富余就存進電子銀行。僅僅是圖個方便。他不作長遠打算,從沒想到有一天他會為錢所困。那夜鶴來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腦海里滾過的熟人面孔,沒有一個能讓他開口求助。幾十年的自愛,如今成了捆綁。鶴來只好去打工。

世上如今只剩下一個工種給人類——圖靈員,又叫數(shù)據(jù)標注工,不難,無非是回答AI一些簡單問題,喂給他們優(yōu)質(zhì)數(shù)據(jù)幫助他們自我優(yōu)化。按復雜度和具體領(lǐng)域區(qū)分,待遇不同。鶴來應聘時,也閃過隱瞞病情的念頭,想到患者病歷必定早就同步上傳云端,也就徹底放棄掙扎,直接應聘一份簡單工作。填寫工作時長時,略微躊躇,還是咬牙填了每天七小時。填的時候,臉頰通紅。

每天七小時。單看這一項就知道他有多絕望。長時工稀缺。鶴來輕松拿到工作。工作累人。每天朝十晚五,進到云上固定房間,看不同圖像,把他對每張照片的看法輸入主機,越詳細越好,越主觀越好。對著一張女人販賣小孩的照片,他盡可能描述他們的年齡、穿著、彼此間關(guān)系,推測時間地點,判斷對方臉上表情屬性,以及討論照片給他帶來的感受。

它們就是這樣要他傾腸倒肚。他不習慣。他向來話不多,且留余地。拍得蠻好的??偸沁@句話開頭。要按他的意思,就是全部回答。但顯然不行。為了完成工作,不得已干巴巴地盡量往外擠詞語。它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溫厚的保留,越發(fā)有意引導他,不時提問。它們似乎比鶴來更洞察他的心思,更關(guān)照他心底幽微之處,不放過任何微妙的細節(jié)。它們索取,鶴來只好給予,給予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身內(nèi)之物,不斷重復地掏空自己。

一天下來,他精疲力竭。

電子存款上增長的數(shù)字安慰著他。還有就是,胸口那塊滾燙生鐵,如今既不燙,也不沉。它還在老地方,只是鶴來,已經(jīng)感受不到。

下班,并不能得到真正輕松。他還要繼續(xù)答題。繳完診費的幾分鐘后,他就收到醫(yī)院給的問題壓縮包。解壓后看到題條數(shù)字,后面一串零看得他眼球發(fā)脹。或是智力開始下降,他數(shù)不過來到底有幾個零。診費后面的零也是,仿佛要無限復制下去。題庫里的問題也不難。

“就是父母名字長相,小學在哪讀的之類的?!彼盅a充,“不過還有更細的,比如幾歲開始養(yǎng)第一個數(shù)字寵物。”

“和我想的一樣。”

“也有想不到的。淡奶油如果是兇手,第一個受害人是什么?紅色代表五,紫色代表幾?”

“好奇怪?!?/p>

“還有更奇怪的,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獑栠@些??赡芫褪菫榱藴愖銍標廊说念}量?!?/p>

“多做也會累。你覺得難嗎?”

“不難,但是會忘記?!?/p>

忘記了,再想也沒用。煩惱的是,因為這些題目,他想起來遺失它們的事實——本來被徹底忘掉永遠不會因此覺得失落的記憶。也不必太當真,很快他就會連整個事實也忘掉。黯淡的平和籠罩著,保護著他。雪白的衣服一旦落了灰,痛惜過,就不必再痛惜。

鶴來幾乎無所求。上工答題然后睡覺,這樣度日。幾乎不見其他人。疲憊不堪地出現(xiàn)在人前,強撐精神和她們玩,實在不得體。要是再忘記了人家姓名,就更尷尬。他習慣現(xiàn)在的寂靜,偶爾也會有對話——在腦海里和假想的人對話,有一句沒一句,總能疏解他的心緒,甚至理清思路。他假想的人沒有面孔,不需要她是誰,不需要她美麗。有聲音就好,回應他的聲音。

大部分時候還是寂靜,腦海里也是靜的,沒有聲響。等到上工或者答題時,腦袋里開關(guān)啪嗒打開,馬達轟隆作響,也是一種靜。

做到第七天。存款上的錢剛夠A方案。至于B方案,遠遠不夠。不知道要再打多少天工才能湊夠這筆錢。鶴來來來回回計算得煩躁,再也無法忍受任何問題。他喘不過氣。精神繃得太緊,他好像老年困獸,努力求生,還是到了極限。他告訴自己冷靜下來,下云沖了個澡,開始在屋子里踱步轉(zhuǎn)圈,第三次轉(zhuǎn)到門口,手落到把手,一擰一拉,人就站在門外。電梯來得正是時候,順風順水地,鶴來來到了頂樓。

這次日頭在東邊,幾片絮絮的云朵點綴在青色的天空上。假山像剛醒了一樣,新鮮潮濕。鶴來被蹬道帶到亭中。他坐下,深深吐出口氣,還是向南。這邊視野好,沒有疊石遮掩,一眼望去——不用費力眺望——輕輕松松就看到天空和云。今天沒有風,云薄薄的,被扯出絮,不僅邊緣,連中間都有空隙,最薄的地方,一縷縷交織,幾乎要斷開,又凝結(jié)在那兒,展示著撕裂前最后的面貌。鶴來又長出一口氣,身體隨著眼目舒展開。他打了個哈欠,心滿意足望著云。每一朵都是謎,難以界定邊際,明暗不定。最暗處應該是云朵堆積的區(qū)域。應該是吧。鶴來不去想。這個早晨,他不解謎,單純專注謎面。風一直沒來。云被定格了,定格在鶴來暫時不需要回答任何問題的時間里。

視野里,萬物靜止。

即刻間破碎掉。

一抹影子飛速掠過,淡得像殘影,卻打碎了靜止,讓看的人眼目刺痛。

鶴來跳起來,追過去,好像河水里一道波紋追隨另一道波紋。他跨過欄桿,跳到環(huán)亭的石階上,被疊石擋住。石灰?guī)r經(jīng)雨水長年溶蝕,好幾處空隙。鶴來湊近一個孔看。影子在那兒,團成一團,馴服在假山陰影里,得到庇護般,不再挪動。鶴來匿聲貓腰往下走,繞了一圈,沒找到岔道,回到原先的疊石上往外望,已經(jīng)不見了影子,不甘心又多看了一眼,驀然覺察到不對:后面正對的山石有一處暗室,形貌完全不同于之前窺探時的樣子。應該不是同一個地方。相應地,他趴著的這塊疊石也不是之前的那塊。他還沒繞完一圈。果然在前面兩塊凸起的石頭之間,發(fā)現(xiàn)一條窄徑,窄徑前高出一塊石階,他跨過去,盤算需要多久能繞到影子所在處,如果它還在的話。一想到它近在咫尺,呼吸變得急促。他變得不太像平時的自己。小徑蜿蜒起伏,不斷向前伸長,兩側(cè)石壁漸漸隆起,周遭晦暗下來。只有頭上一線光明。他沒了方向感,不知道通向哪里,感覺不到腳下的路是向上向下抑或通左右。他似乎又跟丟了那團影子。它團作深色一團的模樣像極了……

腳不期踩到石階之間的堆土上,膝蓋一軟,身體斜著朝石壁撞去。響聲出乎意料地大。

“小年輕,你不要怕?!崩夏腥说穆曇敉高^他靠著的石壁傳過來,震動鶴來的背脊,“你也不要老追著我。我年紀大了,跑不動?!?/p>

鶴來轉(zhuǎn)過身,耳朵貼在石壁上。雖然氣喘的人是他,但禮數(shù)還是要的。

“別誤會,朋友,是碰巧啊。”鶴來對著石壁喊,結(jié)尾加了語氣詞和長長的拖音,為了不顯得嚴厲。

“你以為我是什么?這么追?!?/p>

“我不知道?!彼O拢植桓市牡丶恿艘痪?,“你團在地上干什么?”

“你當我是流浪貓?”怪老頭大笑。

“看尾巴像狐貍。”鶴來自嘲?;貞浝锏暮倛F作一團的輪廓模糊不清。

“這倒有可能。我跟你說,”怪老頭壓低聲音說,“這塊地方特別靈。你要多來。多來就知道它有多靈。周圍很多人都知道。我們每天都上來走走,看看云,活動活動筋骨,走累了可以像我那樣團著,說不出的舒服,也可以找個石凳坐。”

“亭子好像也不錯?!?/p>

“亭子還行,也就還行。那兒看到的云也就還行。真正好的地方在假山,你要和它多玩。玩多了就知道多好玩。你也放心,這里很大。我還從來沒和別人照過面。”

“你來這兒多久?”

“好幾十年吧,一開始還數(shù),后來就懶得知道了。我剛來的時候大概和你差不多大。嘿嘿嘿,你在亭子里的時候,我們都看見你了……好好玩,注意呼吸?!?/p>

話音越來越遠,后面的話已經(jīng)聽不清楚。好像忽然吹來一陣風把怪老頭帶走了。他大概不會再現(xiàn)身,重新做回了嶙峋山石間的縹緲的影子,徜徉在周回曲折的山道,同其他那些不愿出現(xiàn)的影子一起,在光影交錯的虛實之境里,每天和山玩,讓峰嶺巒洞淵壑塑造身形與步伐。

鶴來忽然變回了小孩,他真想留住老人好好問一問,這山里的秘密。那么一瞬間,他忘記了這不是真的山。

“怎么玩?”他問。

腦海里無人應聲。

路徑不知道什么時候開闊起來,兩邊的石壁緩緩向后退開。新鮮的日光落到肩上,鶴來抬頭。云朵閃閃發(fā)亮。

它們挪動了位置。一些遠去了,另一些稍稍分開,構(gòu)成獨立的較為扁平的多面體,灰白部分被銀亮的鑲邊勾勒出強烈的立體感,周圍的輪廓也更清晰。在鶴來獨自探入幽秘小徑的那段時間,它們突然決心長大,擁有明亮形態(tài),向鶴來展現(xiàn)。

不,它們不為向任何一個人展現(xiàn)。天空上的,是面向全部人類,禮物般的展現(xiàn)。鶴來瞇起眼睛,心里涌起一陣和人分享的沖動。沒必要。大家都可以看到。這樣想,他還是有點不甘心。在山上看到的云和別的地方不一樣。他心懷這個天真的念頭,不忍摒棄。鶴來邁步向前,果然還是不認得路,暈頭轉(zhuǎn)向,前幾天走過的路沒了蹤影,又或者說經(jīng)過了許多相似的地方,許多次似乎都回到了原點。來時的路退回時已經(jīng)成了完全陌生的絕境,黑灰色石壁擋住去路。陡而窄的石階走得膝蓋生疼,十幾步后的小平臺竟然高于起點。在外面看還是普通規(guī)格的假山。一旦人在山里,人和山都變得不一樣起來。山格外地大而深邃。人也因著山的空間變化有了幻覺。

他看到云落在山上,明白那是重影,大腦的幻象。錯誤的神經(jīng)信號。云和假山重疊,波紋起伏,相應相稱,在同一種自然脈絡中呼吸吐納。下一秒的云朵,下一步身處的假山空間,同步同構(gòu),然后它們將以同樣的方式翻轉(zhuǎn)結(jié)構(gòu),在無盡的時間長河里,往復無盡。山就是云。云就是山。他想這就對了,他一直在云里走,所以總迷路。身體不能領(lǐng)會空間,受挫,被刮擦,磕碰,跌倒,迷失。清丑頑拙的石山,雕琢空間,也雕琢他的身體,強制性的習得。鶴來感到痛苦,輕微的,但的確痛苦。這種痛苦中包含著一種努力,一種注定是徒勞無功的努力。但可以忍受,在整個強制性的習得過程里,身體醒了。肌肉骨骼臟器在漫長人生里被無限度地使用,作為完成動作的工具之后,終于在動作中被意識到存在。他的肺擴張收縮,他的胸腔肌肉組織起來,肋骨和胸腔懸掛在脊柱上,一個呼吸,好的,盡管短促,但是呼吸。脊柱承擔胸腔的重量。髖關(guān)節(jié)產(chǎn)生的力向脊椎引導。

現(xiàn)在,俯身擰腰,骨盆的肌肉激活,韌帶膝關(guān)節(jié)尋找最合適的方向。

痛苦變得輕微,被想像中的音樂代替。鶴來不知道音樂從哪里來,它甚至不是聲響,即使在腦海里想像,也是無聲的。它僅僅是幾個序列,一連串肌肉骨骼韌帶神經(jīng)以不同參與方式加入組成的序列。實際上,鶴來知道,存在著無數(shù)種排列組合,等待著豐富這神秘的序列。只差一點,他感到他快要明白老頭的意思,明白多和假山玩的深意。只差一點。隔著一層膜,在那邊等著他理解。他不由自主想著,分了神,就在分神的間隙,一些依稀的影像從混沌里掉落出來。一些轉(zhuǎn)瞬即逝,一些留了下來,比如某個人永遠不遠不近的背影。比如一個清晰的人名。

鶴來盯著斑駁墻面發(fā)愣。這棟四層板樓,破敗得仿佛隨時會塌。墻皮直往下掉。窗框門框黑乎乎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玻璃不是碎的,就是用封箱帶死死封住。幾塊開裂的磚從墻根露出來。他來這里干嗎?哦,找人。鶴來緩過勁,又不是很放心,想核對地址,但又想不起寫著地址的紙條去了哪兒。上下摸索終于找到,打開看,是這里沒錯。

真的沒錯?成音會住這種地方?

那個成音?

來見成音,最主要的原因是鶴來又想起這個人來。

從樓頂回來的那晚,這個人名從黑暗里冒出來。他,還有他們的那只貓。

他和成音小學初中都在一個班上,家里住得又近,課一結(jié)束兩個人就從各自的家里溜出來玩。也不需要約,每次都是在小區(qū)門口的彈簧搖馬前碰,誰先到誰就可以騎蝙蝠俠搖馬?,F(xiàn)在想起那東西沒手沒腳,人彘一個,詭異之極,當時卻是他們爭搶的寶貝。那時候他們也真奇怪,兩個人不分寒暑天天黏在一起也不膩。小區(qū)方圓兩公里都被他們翻遍。當年云上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有不少好玩事給孩子,但他們還是喜歡在云下廢土般的世界亂轉(zhuǎn)。那只貓,鶴來想起來,是他和成音一起養(yǎng)的。他想要給貓起名字,是成音不讓。他說,終歸要死的。成音生來是拿主意的人。他目光長遠,心思活絡,總能看到更前面,給自己留一個好位置。初中最后一年,成音消失了。一點音訊都沒留。鶴來并不意外。從小到大他跟在成音屁股后面,早早預感到有那么一天自己會把他跟丟。這一天終于來臨。鶴來不介懷,卻還是好奇——成音會去哪里。大人們告訴他,成音家里人安排成音接受腦機結(jié)合改造手術(shù),在大腦里內(nèi)置電子腦。這是當時最先進的技術(shù),只有少數(shù)家庭能承擔費用。大人們說成音家藏富,身家驚人,卻住普通小區(qū);至于成音,腦際結(jié)合后無疑進化成新人類,智力超群,稍加時日,就能晉升到人類最高層,決定他們這些普通人的未來。就算沒有,他也能擁有他們無法企及的美好生活。

鶴來定定神。他心存僥幸,說服自己房子外觀不能說明什么。畢竟,成音家會藏富。

這種預制板筒子樓,他只在云上特定場景見過。云下還是第一次。多少不一樣,走道暗戳戳的,浮著一層油膩膩的黃色燈光,狹長得讓人覺得空間扭曲。水門汀地面倒是干凈,沒有碎尸或者武器,令鶴來覺得不真實。他在一扇門前停下,又對了一下地址,從頭到尾每一個字。沒有錯,但他想回去。今天的數(shù)據(jù)標注還沒做完。還有記憶問答。不能再拖了。他必須盡快……他皺眉,厭惡自己以必須為名的拖泥帶水。鶴來敲響門。

——他們的樣子都沒有變。

成音一眼認出他,側(cè)身讓他進屋,從舊式冰箱里取出兩罐碳水飲料。一人一罐。和小時候一樣。鶴來心定了點。屋子清爽整潔,比鶴來的家還大一些,就是有一點不對勁。也許是屋子太亮。成音居然在白天不拉窗簾。

先沉默了一陣。男人們都在適應對方的在場。

“好找?”成音抬眼看鶴來。

“有定位系統(tǒng)?!柄Q來啜了一口飲料,舔了舔嘴唇。甜的。他們以前在外面瘋跑滿頭大汗就喝這。嘴唇上又甜又咸?!拔疫€把地址抄在紙上,以防萬一?!?/p>

成音笑。他以為他在說定位系統(tǒng)可能故障。“收到你的消息,我嚇了一跳。”

這是客氣話。成音不會被嚇到。他從小就鎮(zhèn)定從容,高瞻遠矚。

“云上找不到你。我費了點工夫,找到云下的信息留言箱地址,給你發(fā)了消息……”

成音打斷鶴來?!巴谩!彼f。

鶴來尷尬了,不知道自己犯到什么忌諱。臉上的表情在明亮的陽光里僵硬。

“你來我真高興,好久不見了?!背梢舻目跉廛浵聛?,面孔還是殘存幾分繃緊?!傲粞韵渫糜玫?。我一直用它?!?/p>

“對,沒多久我查看留言箱,發(fā)現(xiàn)居然有你的回信。真是……好久了。不過你沒怎么變。”鶴來想起來,他對他多少有一些仰慕?!罢f實話,我沒抱太大希望,我以為你早就不用這樣過時的聯(lián)系方式。你那么忙——你們應該有很多要緊工作?!?/p>

成音走到窗前,緩緩打開窗。“好些?”他問鶴來。

鶴來低頭??諝饫镆还蓡鼙堑拿刮?。他假裝沒有注意到,還是被發(fā)覺了。成音小時候就很照顧他,許多事會替他擋一擋。鶴來愈發(fā)覺得他來對了。希望像頭野獸直往外拱。鶴來不自覺抖起腿,越抖越快,椅子跟著顫動,發(fā)出響聲。未免太失禮。他按住大腿,拿上身重量去壓,五指陷進肉里。那條腿劇烈反彈,突然發(fā)動的馬達般震顫。

成音按住他的腿,嘴里說著安慰的話,竟真的讓鶴來停了下來?!耙郧拔覌屪≡诟舯诘臅r候也得了一樣的病。我偶爾會過去幫幫忙?!?/p>

鶴來心想這樣好,成音知道他的病,省得他告訴了。他一下子卸去重擔,松了好大口氣。人也找到了,情分也在,對方也知道自己的情況,就只欠一件事——開口。不著急。再等等。他抬眼看成音。成音也在看他,似乎已經(jīng)明白他此行的目的。

“添麻煩了。”

“多久了?”

“這樣,還是第一次?!彼麄儌z的姿勢一直沒有變。鶴來側(cè)開目光。

成音還是盯著他,幾乎貼在他臉上。“你找我什么事?”

鶴來開不了口,內(nèi)心迂回。他回到記憶里,搜尋盡可能溫暖的細節(jié),能在此時此地連結(jié)他們,跳過幾十年的隔閡,好讓他開口問這個舊識,他現(xiàn)在唯一的盼望——借錢。

借錢,這兩個字燙到了他,鶴來脫口而出,“你和別人不一樣?!?/p>

成音起身,退回自己座位?!拔液蛣e人不一樣?”

“我們在云下就認識了。而且你一直很照顧我。”

“我是一直很照顧你。要是可以,我現(xiàn)在也愿意繼續(xù)照顧你?!?/p>

“你可以的……”

“鶴來?!背梢舾呗暣驍嗨?。事后鶴來明白過來這喝止是出于厚道。“鶴來,你沒發(fā)現(xiàn)這房間里少點什么嗎?”

——傳送器。這里沒有去云上的機器。所以鶴來一進屋覺得屋子奇怪。

他不由驚嘆成音已經(jīng)可以不用輔助設(shè)備就能上云,而且還是不留下任何記錄的云。他此刻正對的,是個地地道道的新人類,擁有他無法想像的智能和感知。所謂過去,不過是他一廂情愿以為的連接。鶴來苦笑。他不該來的。一輩子的自潔與驕傲毀在這里。胸口的鐵塊沉甸甸的,令他墜入熟悉的隱痛里。他活該,想走捷徑,或者更糟,是貪心,奢望能做最完整的記憶手術(shù)。

“我最近腦子不好使。”他自侮。

成音不說話,只見他單手舉過頭頂,拽住頭發(fā)往上提。手再落下時,手里多了一頂假發(fā)。成音緩緩撫摸假發(fā),如同那是懷里一只小貓。光禿禿腦袋上浮動暖色光暈。他那時也這么抱過他們一起散養(yǎng)的那只小貓。黑白皮毛,瘦骨嶙峋。

不是這樣的。成音說。不全是鶴來想的。他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小乳膠管,往耳后根黑色孔洞里滴深色渾濁液體。他低下頭時,黑色孔洞正對鶴來洞開,像水蛭的吸盤,吞下整個小乳膠管后,緩緩合攏。成音抬起頭,對鶴來笑。他是故意給他看見整個過程。

鶴來大致了解腦機手術(shù)。不需要這樣興師動眾的創(chuàng)口。難道是手術(shù)失???

不是這樣的。成音說。不全是鶴來想的。他告訴鶴來手術(shù)很成功。植入小小電極,從此升仙登天。電光石火間調(diào)取信息計算處理,萬事通曉運籌帷幄。順利通過測試進入高階,同時進行多部門協(xié)同管理。薪酬也不錯。他才十六歲,未來閃閃發(fā)光,每一天都像被熨得平整順帖的領(lǐng)帶。

后來呢,鶴來問。

后來就變了。程序一直在升級,性能優(yōu)化,他大腦里面的硬件漸漸跟不上。三年后不得已做了電極增補手術(shù),付出昂貴代價,不惜把自己搞成這鬼樣子,但也就是勉強拖了兩年,實在無力應對,終于不得不從崗位上退下。

“就算退下來,他們也要對你負責到底。當初可是他們號召組織大家去做腦機結(jié)合手術(shù)。”鶴來不平。

“手術(shù)的確成功了。而且,是我們自愿申請。你知道當時有多少申請者嗎?錄取率百分之零點六。”成音的臉被什么東西點亮了。但那東西燃燒得太快。

鶴來沒有再問。就算用他不靈光的腦子,也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他被淘汰了。本來還能做做普通工作。但沒過幾年,腦機結(jié)合技術(shù)停滯,“云”卻全民普及,幾乎零成本使用。誰都可以,除了腦機結(jié)合者。大腦功能不匹配。他要是再等等就好了,搶先起跑,卻選錯了跑道,跑到了技術(shù)發(fā)展的岔道上,被徹底放棄了。

眼前這個人,連云都上不去。不說社交工作尋樂這樣那樣的需求。自有“云”開始,這個人就不存在了。不,應該說,他根本就沒存在過。

我至少還活過幾十年。鶴來覺得羞慚,他真的不該來,他這么來就好像是在嘲笑成音,這個他曾經(jīng)追趕不上的同伴。

“我最近在打工,做圖靈員。”

“挺好。我之前也申請過,沒通過?!背梢艮D(zhuǎn)過頭,對著水門汀地板出神。半張精致面孔浸淫在斜陽里。鶴來小時候一直覺得精英只長著一張臉——成音這樣的臉。

“生活還好?”

“基本保障有的,云下生活——我好久沒跟什么人說過話了。你來,我很高興的?!?/p>

鶴來被刺到,好像一把長槍刺入眼眶向上一掀,頭蓋骨一分為二,一時間不知道哪里該覺得痛。他不怪成音無故約他來這?!澳銒尙F(xiàn)在怎么樣?”他問。

成音嘴角咧開,“我腦轉(zhuǎn)速算慢了。你比我還慢。”

鶴來哽住,不再說什么。成音也是。

兩個人一起盯著越發(fā)昏暗的光柱發(fā)呆,好久不作聲。那是真的安靜。成音的安靜,和鶴來的截然不同。如今他,亡靈樣孤絕在云外,獨自一人活著,沒有人記得他,包括鶴來。

鶴來站起來告別?!拔易吡恕R院筮€來?!?/p>

“要是你能記得?!背梢舴稣^上的發(fā)套。

回去的路上,鶴來經(jīng)過上海小吃店,隨便點了幾個吃的。小店生意冷清,上菜慢,而且極其難吃。他吃了一兩口臉黑了,立馬結(jié)賬走人,出門天已經(jīng)黑了,他上代步器,飛快把小店拋在身后,沒料到油膩生腥的味道滯留口腔久久不去。味道和食物如今都在他體內(nèi),人即使離開店了,卻無法和它們真正切割。一想到那些東西已經(jīng)進入他的身體,鶴來覺得自己如同被污染的數(shù)據(jù)源。

他不能就這么回去,回到家里,或者回到云上。

鶴來胡亂走,十字路口綠燈在哪兒他就走哪兒。嘴里的味道不斷刺激著他,心里的那塊生鐵越來越燙。吃個飯都吃得那么狼狽。他忽然整個人抖得像疾風里的樹葉,沙沙作響,癱靠街邊欄桿,等大風過去。心里一團漆黑。睜開眼照樣漆黑。

不,卻又好像不是。隱隱地不對勁。他悵然若失。好像不知不覺丟了重要的東西,卻不知道是什么。

但好歹,他好像又是他了。白襯衫下的靈魂重新附體。

他漸漸想起自己是誰。四下張望。半生半熟的景物。他認出了樹墻和花園,認出自己住的樓,從晦暗的河流里撿起和它們相關(guān)的碎片。

鶴來走進電梯。

那天晚上,鶴來做出決定。決定一做出,鶴來失聲大哭。淚水打濕了他的羽毛。那些再也無力愛惜的羽毛,黯淡了,濕答答黏連成形態(tài)不明的泥濘。

“我決定了。”

“你怕了?”

“不能拖了。我昨天差點忘記怎么回來?!?/p>

“決定手術(shù)方案了?”

“不管哪個,等到記憶收集完,我就立刻動手術(shù)。有多少錢就做什么樣的手術(shù)。”

“哪怕是最差的那個方案?”

“最差的是什么都忘記。”

到那個時候,他就徹底被流放到人類世界之外。鶴來沒有點明。即使對腦海里的聲音他都保留。一旦說出就會落實。他惶恐。

“還好?”

“好不好——”鶴來剎時醒過神。這是實實在在的聲音。的確有人在跟他說話。他的情人,媚眼如絲卻沒有名字的那個,從云上給他發(fā)來語音留言。他好久沒有和云上舊識聯(lián)絡。云上情誼從來輕盈不牽扯,互相尊重。她們尊重鶴來獨處的心愿,也不來干擾他。但或許沒那么復雜。只是單純忘了他。兩兩相忘。多好呀。免得他愧疚。

只有她。

鶴來的回復寫了刪,刪了又寫。“挺好?!彼?。

“哎呀?!蹦沁吇貜土⒖谭磸椷^來。也是兩個字,還是語氣詞。

“昨天去看小時候的朋友。云下的朋友?!?/p>

“哎呀。那很好。他開心吧?”

“我們說好下次還見。下次,我們見吧。”

話落進漆黑深洞,很久之后,才傳來她的回復,飄飄蕩蕩由遠及近,只一個“?”。

“我想好了,盡快做手術(shù),有多少錢做什么樣的手術(shù)。做手術(shù)前,我們見見好嗎?我?guī)闳タ丛???/p>

又是好久。“你定時間吧。”

本來想在電梯口等她,轉(zhuǎn)念還是回到亭里,坐在老位置,耐心把屁股底下安白石慢慢坐熱。今天的風不大,卻仍是有。今天的云又不同往日。遠處霧藍色茫茫一片,幾乎難以界定,還以為遠處天色不平整,到跟前漸漸散開,疏落有致,蓬松柔軟,像糖。他靜靜坐著,身體舒展敏銳,覺察亭構(gòu)造的復雜空間。亭頂四條垂脊向上交匯于一點,抹角梁同趴腳梁結(jié)合,亭柱規(guī)整排列,風穿堂而過。

亭并不在山頂中心,偏立于靠大馬路一側(cè)。如果從那兒向上看,能看到高層鵝黃色馬賽克公寓樓樓頂上,這樣一座假山,疊石峨峨,錯落凹凸,山頂朝外一側(cè)高翹的亭檐懸露,倒也不覺得危險。一山一亭,與周遭避雷針衛(wèi)星天線水箱冷卻器面面相對,倒也還好。

樓上有座山,山上有座亭。鶴來就是這么跟她說的。她無聲地笑,了然他笨拙空洞的梗。

馬上就能見到她的笑容。

她來了,沿蹬道緩慢走進,從小小的人影擴大到面前真人大小。是真人無疑。一張臉粉白無瑕,骨架纖細,戴著墨鏡,沒有半點現(xiàn)代樣子。她真單薄,腳步又輕又飄,靠著手中的拐杖才能準確踏上蹬石,終于走到跟前了,她微喘著,呼出暖融融的氣息。一時間風聲都安靜下來。

“久等了?!?/p>

“沒有,沒有,我也剛到?!?/p>

按古時戲本里的固定套路,兩個人都穩(wěn)了穩(wěn)心神。她的氣息漸漸平和。鶴來又默數(shù)到九,才開口:“就是這里。”

“嚇了一跳?!彼銎鹉樞?。

鶴來也笑,輕輕拉住她的手。一陣酥麻。這是在云上牽過上萬次的手,此刻卻讓他前所未有地暈眩。他差點脫口而出,做愚蠢的邀功?!拔矣浧鹉愕拿至?。雯歆?!碑斎徊恍?。他單單念她的名字,舌尖停在上顎,無限眷戀。

“我和云上的樣子像嗎?”她問。

鶴來愣住,怎么也想不起她云上的樣子。

“有一件事,我想讓你知道。雖然沒有必要?!宾╈С槌鍪?,摘臉上的墨鏡,露出藏在后面的輕度茫然,還有一雙形狀姣好的眼睛。漆黑的眼珠覆上厚厚白翳。“我在云下,是個盲人?!?/p>

鶴來瞧著她緊握在手的拐杖。

“要是需要出門,我會戴上義眼。圖像粗糙但足夠用。不過今天我沒有?!彼⑽⒁活D,像是在積蓄力氣,“鶴來,我想你記住我現(xiàn)在的樣子。鶴來?!?/p>

“好?!?/p>

她仰著空白的面孔,側(cè)耳傾聽他的聲音,在風中捕捉他回答的長長尾音,還有凌亂細碎的氣息。她折好墨鏡放進口袋。“七八歲的時候,聽大人說有實驗室找到治眼睛的方法,已經(jīng)可以進入臨床研究。但是,已經(jīng)有云了。大家都說云上能看見就好了,云下怎樣都可以。沒有投資人肯投資。只差一點?!?/p>

“ALZ也是?!柄Q來說,“不單疾病治療,好多事都是,突然剎車,轉(zhuǎn)向。既然有了云這樣的好去處?!?/p>

她空出的手終于落進他的手心,像飛了很久的蝴蝶。一點點熱度?!拔覀冊诟咛幇伞!?/p>

“很高?!?/p>

“跟我說說是什么樣的?!?/p>

“我們在一個亭子里,亭子在假山上,假山在樓頂上。往下看,許多屋頂。各種各樣?!彼_始給她描繪散落在下面的屋頂,約旦多邊穹頂,八邊形十字屋頂,鋼結(jié)構(gòu)橢圓形殼體穹頂,帶蜂巢形燈飾的筒形拱頂,還有平淡無奇的長方形隊列,大部分時候是水泥、卷材和鋼化玻璃組成,也有茅草和植被。他越講越快,越講越發(fā)現(xiàn)新的細節(jié)迫不及待要告訴她。突然,他停下來,看著她嘴角漾起的笑容?!斑€有,四面都是云?!彼f。

她被最后一句話吸引。那雙霧白的眼珠緊緊盯著左前方的上空,隨即轉(zhuǎn)頭向另一個方向,再另一個方向。她執(zhí)著地向四周投去目光,似乎真的看到了什么?!昂孟裼腥嗽诳次覀儭!?/p>

鶴來飛快掃視周圍。沒有見到人。也許是那些老頭。他們和他們飄忽的影子屬于這里,終日嬉戲在這一堆堆瘦漏皺透的石頭中?!皼]有人。不過有時候,樓里的老人會上來爬假山,松動筋骨。”

“松動筋骨?好久沒聽到這個說法了?!?/p>

“這座假山很奇怪,有的地方一旦進去了,要費很大勁才能出來。下次再去,還是會迷路。每次都好像是初次。每次,在這個地方走,都能記起點什么。怪奇怪的?!?/p>

她立刻明白鶴來也有松動筋骨的愛好?!拔揖驼f你一定是找到了更有意思的事,所以才不到云上來找我們。半個多月都不出現(xiàn)?!?/p>

“沒有,沒有?!泵髦朗羌汆粒Q來還是緊張。一緊張,就容易錯?!拔以诖蚬ぁ!?/p>

不該提這些務實的事。氣氛凝重起來。她露出愁容。她應該已經(jīng)猜到八九不離十,猜到他手頭缺錢,但又不能再說什么。這年頭,大部分人手里都不會有什么積蓄。

“手術(shù)費已經(jīng)籌得差不多了。第一種方案肯定夠。”

“甘心嗎?那怎么能算是記憶。老遠的一個地方傳來一個電刺激,由它告訴你面前的人是誰?你要去哪里才能找到湯勺?怎么去開傳送儀?”

鶴來一愣。他沒想過這些。之前只是擔憂傳輸速度,他不愿在人前顯得遲鈍?!氨荒阏f得真慘,像臺機器。但我不是接收指令。決定還是我自己做的?!?/p>

“你會忘記怎么做決定。到那時候就沒區(qū)別了。”相處幾十年,她第一次打斷他的話。

鶴來迅速做了個簡單運算。九天。只要再做九天的圖靈員,就可以籌齊B方案的手術(shù)費。如果每天多做幾個小時,一個星期不到就有錢做手術(shù)。他把自己的決定告訴雯歆。雯歆問是不是就是定期在大腦制造記憶印跡的辦法。鶴來知道她一定是悄悄查過資料。他把她擁在懷里。她的身體柔韌堅實,毛茸茸的發(fā)際線,藏著小小的骨節(jié)。裸露的肌膚貼在一起,熱得出汗,四下明晃晃的天空,一切真實得令心臟猛烈收縮。他感到疼,又同時感到他懷里的身體,如同火焰的外衣,安慰著這顆疼痛的心臟。他用了好大力氣才喘過氣來。

他們的身體略略分開。他們慌忙別過臉去,看其他地方。這突如其來的羞澀,讓云上熱烈極致的性愛突然單薄成身體練習。不及剛才的擁抱更讓肉體激動歡愉。

“等存夠錢,你就去做手術(shù)?”

“只要到時候我還記得去做手術(shù)?!?/p>

“我提醒你?!彼悬c心神不定,“只要你還記得我?!?/p>

“雯歆,你在擔心什么?”

她少有地沉吟了片刻,“你聽說過兩棵棗樹的那句話嗎?”她問。

屋前有兩棵樹。一顆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為什么要這么說?人看過去的第二棵棗樹不同于第一棵棗樹,他先認出那是棗樹,又記起第一棵棗樹,知覺到眼前這棵樹不同于第一棵。至于看第一棵棗樹時,也要調(diào)動記憶,從抽象意義的棗樹里認出眼前這棵樹。其他事也一樣,不存在沒有記憶的知覺。好多時候記憶甚至代替了實際知覺。以為是在當下知覺,卻不過是回憶先前的形象。她說她最近常常想人的思想、人的知覺、人的情感,都有記憶難以察覺的參與。人們覺得記憶是一座座腦海里的島嶼,但記憶可能是海,或者說是水分子,只有明晰可辨認的意識露出海面。

她說記憶不是死物,固定不變,它也生長改變,黯淡褪色或者增加進新的明亮的元素;她說記憶會變形,會不真實;她說她擔心被給的固定記憶都是假貨。那樣的記憶,激不起任何真實情況。也許,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只是因為他記得他愛過她。

鶴來聽雯歆說。破碎不周全的詞句,卻有敏銳洞見在里面。很多事他不去深想,只做簡單的選擇和應對,也許這也是他的記憶在暗中唆使。雯歆還在說,語速更快了。她的聲音如微風,或金黃色搖擺的絨毛,在高處的風里急擺。鶴來想到這些天她一個人一直在苦惱他的事,心再次隱痛。

他安慰她——沒事的。

“萬一他們設(shè)置你的記憶程序有問題呢?”

“那就用我自己的程序。”

圖靈員鶴來,現(xiàn)在每天工作九小時。

然后,他上到樓頂,在那里度過一些時候。和雯歆見過之后,他忽然輕松很多。

舊事已過。他們都明白,手術(shù)之后,他就是一個新人。帶著不變的記憶,無數(shù)過去的形象,假裝仍然活在現(xiàn)在。

那已經(jīng)是最好的出路。圖靈員鶴來不作其他假設(shè)。他要抓緊時間,和時間賽跑。

沒有人打擾他。雯歆來過之后,云上再也沒有消息。無論是她還是別人。

答的題已經(jīng)全部交出去,感覺多少有點奇怪。此生所有的記憶如今已經(jīng)交在別人手上,因為每天難以避免地持續(xù)忘卻,也就是說,那只蜜獾,不,那位院長,擁有了比鶴來本人更完整的記憶。他也只是很偶爾才會思考這些問題。大概是雯歆到訪的后遺癥。思想常常會飄到奇怪的地方。但只是極其偶爾。

鶴來感到平靜。雖然昏暗一天天逼近,曾經(jīng)熟悉的事物都向他背轉(zhuǎn)身去,但未來清晰可見。他只需要關(guān)心一件事,電子存款上的數(shù)字。實際上,他連唯一關(guān)心的事也不關(guān)心。自動化的沉寂中,仍有一絲裂縫。不完全的平靜。

每當工作結(jié)束,身體就把他帶到樓頂太湖石的秘境里。即使在之后他已經(jīng)忘記了假山,身體仍舊出于慣性將他帶入其中。他一再地發(fā)現(xiàn)它,驚嘆折服,哪怕漸漸地已經(jīng)無法從黯淡模糊的過去中辨認出它。不妨礙。

只要到那兒。進入樹狀鏈接和網(wǎng)狀鏈接的可能組合中的一種。從每一次岔道口的選擇中生產(chǎn)出新的迷宮。他熱愛這異質(zhì)的偶然性游戲。他曾經(jīng)試圖去計算,多少個路徑分支、多少個絕境空間,多少條綜合交錯的曲徑,卻陷入辨識的泥沼。忽然間,路徑與路徑,空間與空間,彼此合謀,彼此想像。

當局部空間與整體空間的邏輯變得可疑時,神秘與遺忘忽然間可以互相饒恕。你不知道,這一次迷失,是因為遺忘,還是因為沒有理解,或者根本無法理解。

身體并不因此受困。它甩開鶴來,自行其道,跟著空間形狀而改變,它儲存了過去的行動,連接了現(xiàn)在與將來。無數(shù)瞬間組成的過去,綿延進了此時,接連不斷駛進未來。對運動的身體而言,混沌中有了秩序,因為重復不單單產(chǎn)生力和美?;糜鞍愕男蜗箅S之而來,受到召喚:當空間要求重復相同的連鎖反應,前一個動作完成后,沉淀在直覺里的下一個動作立刻做好預備,伴隨著,意識深處晦暗幕布前,一些形象,閃爍游離,出現(xiàn),破碎,然后消失。

總是從一雙女人的手開始?;蛘哒f總是從延展到電梯口的踏石開始。在那里,手的形象從意識深處晦暗的海面浮出。纖長潔白,不缺乏凸出的小小骨節(jié),青色的血管。這是一雙熱烈撫摸的雙手,陰火一樣一寸寸燒過他的臉頰,他的身體。“鶴來,不要動,讓我好好看你,我要記住你現(xiàn)在的樣子。這是你的骨,這是你的肉?!蹦请p手說出最后一個字,激昂得像一記告別的鼓聲,之后,沉入暗色的海面。

無影無蹤。

鶴來不停步,他的身體分解成連續(xù)不斷的姿勢的集合,流動著——作為總體;每一個單獨瞬間里,運動的身體占據(jù)的空間和空間本身產(chǎn)生關(guān)系,它與假山的形態(tài)互動,通過種種無助的觸碰、無效的試探、陰影在它身上的移動或者光線的突然失效而證實自身,連同存在它之中的過去的生活細節(jié)。

形象,或者幻影。它們就這么出現(xiàn)了。

深海上的一個個小漩渦。

愛人們的名字和臉龐。母親做的最后一頓早餐。細碎的花影。同伴腳踝上的傷口。他蹲著的背影。被曬出無數(shù)細縫的干裂泥土。夏日公園里蜜蜂危險的靠近。嗆鼻的寒冷氣息。他藏在角落里半途而廢的油畫。可笑的是,在云上某個地方,他藏了同樣內(nèi)容的油畫,同樣沒有完成。還有數(shù)字,以形象的形式出現(xiàn)的數(shù)字。某個人的生日,或者,愚蠢的幸運數(shù)。它們幽靈般從海水里探出,帶著濕漉漉的光。稍縱即逝。無法捕捉。

但被它們環(huán)繞,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

鶴來的腳步,一定會在某個時刻獲得輕盈。

絨毛。動物溫暖皮毛填滿指縫的感覺。他的手從它的嶙峋背脊滑過。它的身軀迎合著還是對抗著他的手。一股愜意卻充滿激情的力量。它有黑白皮毛。它有尖牙利爪。

它被提起來,摁進河里。抓住它的兩只手一同沉到水下。河水激動渾濁。那天下午格外安靜。陽光透徹。成音蹲在那兒,一動不動。水光晃進他的眼睛,晃到河面破鏡重圓。他的手一松,像條傷痕累累的大魚,躍出水面。成音抬起臉,看向鶴來。他說了什么,對同樣十幾歲的鶴來說了什么,關(guān)于生命的走向,時代的噪音,進化道路上一些被拋棄的和留下來的。

鶴來停下來。日光劈頭蓋臉打在頭上。

是否存在真的遺忘?

有一天,在云上,一只蜜獾找上雯歆,問她有沒有鶴來的消息,他說他是鶴來的醫(yī)生,也是醫(yī)院的院長,一直聯(lián)絡不到鶴來。這個人一直沒交手術(shù)費,也不來復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雯歆聯(lián)絡鶴來所有的愛人朋友,結(jié)果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jīng)做了手術(shù),都在盼他傷口早日愈合,回到云上和她們相聚。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云上徹底沒了他的蹤跡。蜜獾似乎并不意外。他知道的比他看上去知道的要多。否則他也不能找到雯歆這里?!八募夷闳ミ^嗎?”雯歆問。蜜獾說當然。那樓上呢?她差點問出口,連同鶴來流連假山秘境的事一起告訴,可隱隱覺得,還是不說為妙。

蜜獾沒有要走的意思。雯歆準備切換場景去其他地方,被蜜獾攔住。他直直盯住她。小眼睛又亮又深。

“雖然沒有做手術(shù),但他還是預定手術(shù)了?!?/p>

雯歆駭笑。他來找的不是病人。“我也沒有錢?!彼毖韵喔妗_@年頭,大家都沒什么積蓄。

蜜獾笑?!澳愦_定?”

雯歆立刻調(diào)出電子儲蓄卡,怔住。

小數(shù)點前一排數(shù)字,她差點沒數(shù)過來。鶴來把錢打給了她。

“所以他不會回來了?”她問。

“從哪里回來?”蜜獾問。

雯歆搖頭。

“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怪人。做個小手術(shù)都搞得這么復雜?!泵垅当г?。

鶴來最后的尋常生活是在哪一天終止的?

某一個時刻忽然降臨。于是他做出決定,轉(zhuǎn)身離開,隱沒向深處。

后來不止一個人,他云上的愛人們,包括雯歆,親身去鶴來的家中尋訪。門始終虛掩,誰都能進。屋子里沒有人,卻有不少人生活過的細小痕跡,就像那種主人暫時出門的屋子。訪客盡管困惑,卻被屋子里的氣息安慰著,他們離開時并沒有覺得特別傷心。

雯歆是唯一去了樓頂?shù)娜恕?/p>

假山還在,亭子也是。還有云。

在她的義眼給出粗陋的畫面里連成一體。清丑頑拙的神秘空間。似乎在前一秒剛剛成形。開天辟地般的新。

她沒有在那里看到任何人。她想像著鶴來身在其中。上上下下一層層空間,半遮半掩的出口與洞隧,他該如何輕盈,獲得過去的精神細節(jié),用身體轉(zhuǎn)寫,同這片云一起構(gòu)成龐大復雜的網(wǎng)絡。

也許,還有其他人。

“一切都會是你的,包括所有天空,所有星辰,如果你能與遠處的光芒相輝映?!?/p>

一片影子從前面掠過。也許是云朵的投影——她想——那種邊緣明亮的云朵。

雯歆打消了跟上去的念頭,轉(zhuǎn)身按下電梯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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