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赫
2015年下半年我們一家前往澳洲旅游,沒想到是一場出乎意料的旅程。會進行這趟旅程完全是因為姨媽一通電話:“你們家很久沒來啰?!痹掚m如此,也才三年沒見。“正因為三年沒見了,很想念你們啊?!币虌屧谝曨l里說。因為事情決定得突然,加上十二月我們家每個人各有事情,而那時候已經(jīng)十一月中旬了,決定三天后出發(fā)。但新的問題來了,買不到去悉尼的機票。原本計劃先改往墨爾本或布里斯本,但姨媽聽了我們的討論后說:“不如你們先到珀斯吧?!笨墒且虌屆髅髯≡跂|岸,為什么建議我們先搭機到西岸的珀斯?原來遠嫁到悉尼的姨媽認為我們既然買不到悉尼的機票,不如先飛到西岸像度假般搭臥鋪火車沿著南方的Indian Pacific鐵路前往悉尼,“只需要四天三夜的車程”。也因為這樣,舍妹很快打退堂鼓,舍弟也提早回上海的公司,爸媽和我則禁不住姨媽的游說,就這樣展開了四千三百公里橫貫澳洲大陸接通印度洋與太平洋的史詩級旅程。但在此我想分享的,并非這趟旅程,而是啟程前的一段插曲。
飛機星期四抵達珀斯,預計在西澳待三個晚上,等到周日再搭乘火車出發(fā)前往東澳。當晚我們下榻在珀斯的威斯汀酒店(The Westin Perth)。抵達飯店,當爸媽在柜臺check in,我坐在旅館的大廳顧著行李,一邊玩手機,盤算著找時間到附近的西澳大學走走。從最初我就留意到大廳內(nèi)一位黑西裝白襯衫,留著齊肩的黑色長發(fā)、粗獷落腮胡的白人大叔,他在氣質(zhì)上卻給我東方人的感覺,因此當他先開口和我打招呼時,我很自然地以中文回答他。
“Killing Strangers.”他這一聲是用壓低的氣音發(fā)出。見我不懂,他又哼唱了一次,“Were killing strangers. Were killing strangers, so we dont kill the ones that we love.”他的皮鞋尖也開始打拍子,近乎一秒一拍,相當準確。“瑪麗蓮·曼森?”記得我是以中文說出這個搖滾樂團的名字,中文原本就是音譯,他馬上聽懂:“You got it.”我像是通過了他的考驗,他手勢一比,示意我那兩人(指我爸媽)已辦好入住手續(xù)。我也起身推三人的行李離開大廳。
隔天一早我們家因為報名當?shù)氐穆眯袌F,在飯店大廳集合。沒想到昨晚那位白人大叔竟是我們的旅團成員之一,我向他點頭示意,他手提一瓶尚未開過的龍舌蘭,戴著墨鏡露出微笑。接著一行七人搭專用小巴,沿著海岸的印度洋公路往北。我們先抵達藍斯林(Lancelin)知名的白色沙丘玩滑沙競賽。來自美國灣區(qū)的年輕夫婦一組,爸媽一組,我和白人大叔個別落單,所以也湊成一組。眾人集合一塊,按照導游的指示先為沙板打蠟,這能使待會滑沙更加流暢穩(wěn)定。我和大叔繼續(xù)昨晚的話題,那首歌是電影《John Wick》的主題曲,他說他的名字就叫John Warwick,不是John Wick也不是Johnnie Walker,他稱贊基努·里維斯這部新作品,方便他自我介紹,就像現(xiàn)在。我說我姓林,就是Lancelin的Lin,從事寫作方面的工作。
“Hey man. 我們沒有聊到彼此的職業(yè)不是嗎?”他似乎不想開這個話題。上好蠟,一行人拿著沙板走到沙丘頂端,我作為旅團中最年輕的成員,第一個往下沖,幸好高中滑板社的基礎還在,穩(wěn)健地踏在沙板上沖向了碧綠的印度洋。不過沙板對戰(zhàn)村大叔(Warwick)來說過小了些,初次登板重摔一跤之后,大叔不顧眾人眼光,改租四輪摩托車在山丘上豪邁飆沙。
傍晚抵達另一個景點“尖峰石陣”(Pinnacles),成千上萬個石柱散落在沙漠中,如同科幻電影才見得到的異星奇景。現(xiàn)場已經(jīng)有許多旅客穿梭其中,爸媽還有那對美國夫婦,兩對情侶牽手的畫面,像夕陽下的美麗剪影。戰(zhàn)村大叔手上的酒也已經(jīng)換成了白蘭地。我問他什么時候喝光了那瓶龍舌蘭,他說沙丘騎摩托車的時候。突然不遠處野生的鴯鹋家族,讓他變得嚴肅,主動對我說起曾發(fā)生在西澳大利亞的一場“鴯鹋戰(zhàn)爭”(Great Emu War),他的爺爺即是當年參戰(zhàn)的軍人之一——
兩萬多只鴯鹋從內(nèi)陸遷徙到沿海的耕地,緊接著鴯鹋大軍襲擊農(nóng)作物,當?shù)剞r(nóng)民向澳洲政府請求支持,那些剛從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回來的退伍軍人得知消息后,主動向國防部長提議,對付這些行動迅速、數(shù)量龐大的動物,最適合的武器就是路易斯機槍。
關(guān)于“鴯鹋戰(zhàn)爭”的經(jīng)過,戰(zhàn)村大叔邊走邊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但當中有太多澳洲人才知道的掌故,整場戰(zhàn)役聽下來,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使用一萬發(fā)子彈,擊斃約一千頭鴯鹋,交換比約十分之一。后來爸走過來問我,“那個人”都跟我聊什么,我說聊澳洲的野生動物。
我們一直待到不被光污染防礙的星空出現(xiàn)才離開,落腳在附近一家同樣名為“尖峰石陣”的度假酒店(回國后我想到Pinnacles Edge Resort應該更巧妙地譯為“尖峰石鎮(zhèn)”才對),這時已經(jīng)是晚上20點45分,飯后我回房間休息,21點35分戰(zhàn)村大叔來敲門,拿了兩罐啤酒,約我到飯店的游泳池畔小酌,說完就先離開了。爸媽不希望我出門,雖然一同旅行,說穿了只是名陌生人,沒有必要一直互動。雖然大概知道他想聊什么,不過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要聊什么。好奇心驅(qū)使下,我告訴家人只會去游泳池,聊完就回來,不會去其他地方,而且游泳池并不遠。爸媽才勉強同意。
我到場的時候,他靠坐在池畔的躺椅上。飯店游泳池并不大,相較之下戰(zhàn)村大叔的身形顯得更為魁梧。他見到我,坐起身遞給我一罐新的啤酒——
那場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鴯鹋仍在攻擊麥田。
說的仍是鴯鹋戰(zhàn)爭。原先我不明白他為什么如此堅持談這場與“鱈魚戰(zhàn)爭”、“扇貝戰(zhàn)爭”差不多層級的無聊戰(zhàn)役——沒有人因為這幾場戰(zhàn)爭而死亡。然而月光照在游泳池的水面上,他的口條越來越清晰,邏輯越來越清楚,我躺在另一張?zhí)梢紊希【浦饾u下肚,才曉得他的祖父查爾斯·戰(zhàn)村是那場西澳世紀大戰(zhàn)的機槍手,擊斃最多鴯鹋。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查爾斯·戰(zhàn)村回到位于東岸的故鄉(xiāng)獵人谷,十年后被發(fā)現(xiàn)死于自家的葡萄園,身上(尸體)留下眾多的鴯鹋腳印,無法斷定是受鴯鹋攻擊致死,還是猝死后碰巧遇上進葡萄園偷食的鴯鹋群。戰(zhàn)村大叔說,祖父過世之后,他的父親彼得·戰(zhàn)村也開始受到“那種鳥”的騷擾,由于他的父親是位行走國際的廚師,最后被發(fā)現(xiàn)死在紐約的一間飯店,而且死因也與鴯鹋有關(guān)。
“等等,紐約?飯店?”我問,“紐約并非鴯鹋的棲息地?!?/p>
“那不妨礙鴯鹋軍隊執(zhí)行它們的任務?!?/p>
“可以告訴我,‘那種鳥(我學他口氣)是怎么做到的嗎?”
他并未直接告訴我,反而開始介紹他父親是一位怎樣的名廚,上過美國最知名的美食節(jié)目,最擅長的料理是獵人谷紅酒燉袋鼠尾巴,還有他父親如何以這道菜闖蕩世界各地的五星飯店,親自為哪些名人上過菜,包括西爾維婭·普拉斯、安妮·賽克斯頓(可以感覺到他是特別為我而提這件事,很快我也發(fā)現(xiàn)這些詩人都以自殺結(jié)束生命),以及小時候父親騙他走進一間腌制袋鼠肉的冷凍倉庫,里頭倒吊著二三十只被剝皮的小紅袋鼠,而他的母親比較聰明,從未踏進過那個“倒吊房”。關(guān)于他父親的廚師生涯就說到這里,此時月球的倒影也已經(jīng)緩慢游到泳池的正中央。
“是鴯鹋油做的肥皂,肥皂中藏刀片。洗澡時一個不慎,割斷了頸動脈?!睉?zhàn)村伸出手,遠遠的朝我脖子處隔空劃過……我知道他只是耍帥,或者說表演一下。但他說的怎么可能呢?趁著些酒意,我也不甘示弱地問他幾個問題。
“你知道的,我很樂意聽你分享這些故事,恕我冒昧問您。”我不知道為什么鴯鹋要對戰(zhàn)村一世、二世,產(chǎn)生如此強的復仇情緒,“但或許,與你的爺爺在那場戰(zhàn)爭中做過的事情有關(guān)?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而且更讓我擔心的是,鴯鹋接下來的詛咒,“不就落在……你身上嗎?”
他說接下來的故事,大約是一瓶酒的時間——
查爾斯·戰(zhàn)村是位經(jīng)驗豐富的機槍手,為了將鴯鹋集中,他組織沖鋒小隊在水源地附近埋伏,等聚集將近千只鴯鹋后,開始瘋狂掃射。當他與隊友下車,檢查掃射后倒地不起的鴯鹋,一名年輕的沖鋒隊員突然被詐死的鴯鹋劃破肚皮,腸臟掉出,雖然怵目驚心,但幸好未傷及主動脈,流血不多。該名受傷的隊員后來也因搶救得宜并未死亡。然而這件事成了一個導火線,激發(fā)所有沖鋒隊員殺紅了眼。以查爾斯·戰(zhàn)村為首,他將現(xiàn)場受傷的鴯鹋淋上汽油,劃一根火柴點一根煙,然后看熊熊燃燒的鴯鹋垂死掙扎向澳洲大陸的荒野竄逃,最終在遠處倒地熄滅。其他隊員各有自己獨到的虐殺方式,用回力鏢(Boomerang)砍頭,整晚點燃篝火,對這批俘虜盡情享受屠殺的快感,更不乏嘗試奸淫鴯鹋的士兵。因為這是違反戰(zhàn)爭法與國際人道法的行為,他們并沒有向國防部呈報該處殺死的鴯鹋數(shù)量,也因此鴯鹋的總體傷亡一般認為最終停留在一千只左右。
他提醒我手上的酒喝完了,自己索性就把空的玻璃瓶丟到泳池里,又從躺椅下的袋子拿了兩瓶,同樣先遞給我。“澳大利亞的國徽上,左邊是袋鼠,右邊是鴯鹋。架機關(guān)槍掃射鴯鹋,這難道不是對國家不敬嗎?”他開了第二瓶酒說。他可能想要我盡快進入狀況吧,反而考我:“國徽上另外三種動物,你知道是什么嗎?”當然我不可能知道,他也馬上自問自答:“Magpie(后來我才知道是白背鐘鵲)、黑天鵝、紅獅。澳洲也沒有紅獅?!?/p>
父親的死,最初他以為只是單純的意外,就像揮棒一定會有擦邊球,就是會有那樣的事。母親接到消息后,帶著他跟妹妹到美國(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去新大陸,我問他,澳洲不也是新大陸嗎?)接回父親的遺體,埋葬在獵人谷。喪父發(fā)生在他十五歲的時候,他提醒我這時間點很重要,那年紀他開始酗酒。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些鳥”靠近他是在他喝醉之后,他開始感覺有人靠近,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葡萄園,每晚他都覺得房間外面肯定有什么。那晚他從舞會回來醉倒床上,突然起身打開房門,這是他第一次在房間門口看見鴯鹋腳印,地板上濕漉漉的“山”字(他凌空寫道),“健壯的邪惡中指?!彼f。雖然沒有看到“鳥身”,但腳印說明一切,爺爺、父親,接著輪到他了,他再去看妹妹的房間、媽媽的房間,門前都沒有鴯鹋腳印。雖然這是他的不幸,但他松了一口氣。“所有事都沖著我來吧?!彼f當年的他就是這么想的。
為了不讓“那些鳥”有機可乘,他嚴格鎖上房門窗戶,十點過后家人只能打電話到他房間找他。或許人多比較安全,白天他在學校感覺輕松些,體育課他坐在足球場旁的看臺望見遠處的草地有一兩只鴯鹋在觀察他。逐漸地,獵人谷他待不下去了,鄉(xiāng)村離鴯鹋太近,洗澡時,鴯鹋就在浴室的墻外啄墻。好不容易熬到高中畢業(yè),他找了個理由,向家人說要到悉尼。他想去讀城市的學校。他知道鴯鹋不容易出現(xiàn)在這樣大的城市,然而父親客死異鄉(xiāng)的陰影,仍讓他一刻不敢松懈。毛巾、皮制品、鴯鹋油、鴯鹋霜,所有可能以鴯鹋為原料制成的產(chǎn)品,他必須做到全部排除。搬到悉尼一個禮拜后,他在市內(nèi)的公寓租屋處開始受到“騷擾”,樓梯間發(fā)現(xiàn)鴯鹋的排泄物,晚上也聽到鴯鹋特殊的低吟聲。原本這些都還能忍受,然而不久,卻發(fā)生了一件逼得少年戰(zhàn)村做出人生重大決定的事件。根據(jù)戰(zhàn)村那晚的說法,他到了悉尼后從未去工作,只是住在城市,某天他醒來胃痛得受不了,然后疼痛的部位開始往下蔓延,趕快跑到廁所腹瀉,一團不成形的糞便夾雜眾多墨綠色的堅硬碎片。虛弱的他,想著這是什么?那天他在家沒出門,仔細挑出糞便中的墨綠色碎片,花一天的時間拼出一顆完整的鴯鹋蛋。他說當時感覺像在生蛋,但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什么時候吃了這東西。
他開始試圖了解它們,在悉尼大學的圖書館,原來那些鳥只吃谷物、花草、果實跟蟲子,它們根本不把他當食物,而把他當成狩獵的對象。它們對他的態(tài)度,超越了食物鏈的尺度。何況他不是當年屠殺鴯鹋的那批軍人,只因為他是機槍手查爾斯·戰(zhàn)村的后裔,他父親的死已經(jīng)夠冤枉了。而且現(xiàn)在這批追殺他的鴯鹋并非當年受迫害的那批鴯鹋,他覺得現(xiàn)在這批鳥只是懂政治學的惡靈,不斷重提過去的不幸,以此為借口,來滿足自己種族一代又一代的殺戮欲望,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理由可以解釋它們對他的攻擊。
他手指著游泳池的另一邊,要我看飯店的圍墻外,并示意我爬上那個看臺。
我爬上游泳池畔的救生員看臺,往飯店圍墻外遠眺,黑暗中閃爍著一雙雙紅色的眼睛,下方漆黑、渾圓、長滿羽毛的身體則將本該空無一物的荒野擠得水泄不通。約莫一兩百只的鴯鹋大軍在外頭包圍了整個度假酒店。我好像突然聞到鴯鹋的味道,雖然我來澳洲還沒聞過。因為數(shù)量太多了,我也不自覺地害怕起來。
“鴯鹋紅色的眼睛,充滿仇恨?!蔽艺f。
“你在這,他們不會進來。如果我一個人,可能明天就被發(fā)現(xiàn)溺死在水池了。這里它們要殺我很容易?!睉?zhàn)村先生像已經(jīng)完全摸透鴯鹋這個物種的習性,仿佛隨時可以反擊它們,如同他的祖父,現(xiàn)在的他擁有這份絕對的自信。
“喝酒能讓我保持清醒?!毖矍暗膽?zhàn)村,解釋道,喝酒看似讓他失去防備,但其實是讓別人失去對他的防備。會趁他喝醉時靠近他的人,他猜想智商肯定不高?!澳切B就是這么笨?!彼f自己再也沒回去那個租屋處,在悉尼四處游走,睡前再隨意訂房,“這樣鴯鹋就無法確定我會住在哪?!币粋€禮拜七天,他都住在不同的飯店,睡在不同的房間。安穩(wěn)度過幾個晚上之后,他確信自己只要不斷地旅行、不在同一個地點待太久,“那些鳥”就無法靠近他。換句話說他必須每晚都住在不同的房間,才能夠安眠。于是就從拉出蛋殼的1984年1月4日起,一直到今晚2015年11月20日,三十一年的時間,他已經(jīng)住過一萬多個房間。
“一萬個房間?”我驚訝到不敢置信。
“正確說,是一萬一千多個。我知道,你可能覺得好像很多很夸張,但其實我每天只是做一件事,只要確定今晚住哪就好了。”
雖然讓他旅行的動力如此奇特,但他覺得整個人生因為遷徙而更自由了。現(xiàn)在獵人谷的酒莊由妹妹經(jīng)營。最初十年他都靠家里資助,不過他也不是都不賺錢。1990年代有次他住進英國艾克希特一間文藝氣息濃厚的旅店,觸發(fā)他開始將自己“一日一宿”不斷換房居住的經(jīng)歷,投稿報紙和雜志。他想到既然住過這么多房間,飯店從一星住到五星,不同風格的民宿,臨時借住的商店、民宅、組合屋、貨柜屋,正在蓋的大樓工地,還有那種野外臨時搭建的勉強可以睡的地方(他形容像紅毛猩猩搭的床鋪),也常在飛機的頭等艙過夜(他覺得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已睡遍澳洲大陸,還到過世界各個角落,是臥房內(nèi)的人類學家。他說自己寫的東西很廣,尤其喜歡寫一些活潑的題材。2005年YouTube上線后,他也是最早一批走紅的YouTuber,也有一些年輕人開始學起他生活。由于我們家與同團的美國夫婦都不是澳洲人,導游也是兩年前才來澳洲攻讀的韓裔,自然不知道他是澳洲鼎鼎有名的網(wǎng)紅了。
“你說你是作家?”他問。
“在臺灣出版過幾本小說?!蔽蚁肓讼?,好像還沒出版過其他文類的作品。
“對,所以我想向你說一件事。”現(xiàn)在時間已經(jīng)超過十二點了,他到底想說什么?難道剛剛那些關(guān)于鴯鹋你死我活的家族詛咒,不是他今晚談話的主軸?爸媽的房間可以俯瞰游泳池,他們已經(jīng)先關(guān)燈睡了。我腦也中開始run明天的行程,尤其是粉紅湖。
“什么事情?”
“關(guān)于房間的事。”
“一萬個房間?”
他搖頭,對他來說住過一萬個房間不算什么,特別的是其中有一個房間令他永生難忘,可說是死里逃生才離開那該死的地方。關(guān)于這個房間,接下來的故事完全沒有我說話的余地,暫時交由戰(zhàn)村先生當敘事者——
那是塔斯馬尼亞島上一家知名的精品旅店,為保護現(xiàn)任的經(jīng)營者,我不會透露詳細的地點。我抵達民宿是晚上九點,2004年12月圣誕節(jié)前夕,夏天九點才日落。
我打開房門,里頭全黑,完全的黑暗,飯店走道的光也射不進來,好不容易我在門口處摸索出控制電源的插卡系統(tǒng),打開燈,沒想到房間內(nèi)竟然有窗戶,窗戶外面是飯店正門前那條熱鬧的馬路。上述進房的第一印象就讓我覺得十分奇怪了。
房間層高很高,有六米,上方開了一個圓窗,作為照明用的天井。內(nèi)部裝潢則是一般盛行的維多利亞風格,墻壁上掛了一張很可能是塔斯馬尼亞原住民的照片。照片中的男女看不出彼此間的關(guān)系,但都身穿英格蘭的傳統(tǒng)服裝,拍攝日期,鉛筆寫著1920年。但是受過教育的澳洲人都知道,塔斯馬尼亞原住民最遲在1905年就已經(jīng)全部滅絕,一個都沒留下,全死光了,因此我常罵澳洲政府殘暴。除此之外房間內(nèi)還有很多白人玩偶,但這些玩偶不是被挖了眼睛,就是缺了身體某個部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因為只睡一晚,當時我覺得也沒有必要深究。
大概晚上十一點,洗完澡之后想想明天要住哪,很快關(guān)燈睡覺,房間再次陷入完全的黑暗。就在我睡著后不知道多久,電話響起,一名女子問我房間有幾個人?
我說只有我一位。她聽完就掛斷。當時我以為是柜臺確定入住人數(shù),沒放心上。
又睡了一會,電話再次響起。同一名女子問我,房間到底有幾個人?她語氣冷淡,讓我想起她剛才的無禮,我很不客氣地說只有我一個人,然后比她先掛斷。
幾秒鐘后,電話又響了。
我完全不想接,想也不想,直接激動地拔掉電話線。
但我是怎么拔掉電話線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床上,頭部沉沉地陷在異常柔軟的羽毛枕里??墒怯浀秒娫捲谡胺降碾娨暪衽裕x床鋪很遠,房間這股黑暗讓我看不到任何東西,一片漆黑,桌子、椅子是不是在原來的位置,真的不清楚。照理說窗外馬路多少會有一點聲音,現(xiàn)在連聲音也沒了。觸碰的感覺還在,右手掌碰到一只人偶,但我記得床上沒放人偶,原本我以為是人偶來到了床上,這也夠可怕了,但我的左手為何掛在門把的金屬桿上方?我得強調(diào)是“掛著”,因為我完全不能動。右腳感覺踩著潮濕的浴缸,左腳卻踩在毛毯上。背部的感覺,應該是躺在床上,但屁股卻貼著冰涼的地板,回想房間的擺設,除了浴室我不知道哪里還會有這種一格一格的瓷磚。難道我在做夢?如果不是,恐怕我已經(jīng)被肢解了,亂七八糟丟棄在房間內(nèi)。
我拚命呼吸,卻聞到各式各樣的香氣,或濃或淡,后來則變得刺鼻,各種難以明狀的惡心味道。我控制不住大腦,想破頭,搜索每一種味道是什么腐爛散發(fā)出來的,每一種味道教我頭痛欲裂,一下子給你屎尿味,一下子給你腥臭味。
我真想自殺,真想閉氣去死。直到我發(fā)現(xiàn)氣味應該都屬于昆蟲,每一種氣味可以喚起我腦里不同種的蟲,這是我在獵人谷的經(jīng)驗,大小不同,形態(tài)各異,或蠕動或振翅,每只輪流鉆出我的頭,它們挑釁與摧毀我前后腦勺的不同部位,數(shù)以萬計的神經(jīng)因酸疼而活躍,我的腦被寄宿,像保存億萬年的昆蟲基因膠囊?guī)臁?/p>
我敢肯定,這不是鴯鹋干的。我太熟悉那些鳥的招數(shù)了。
我在黑暗的房間“躺”了很久的時間,也許不止一天,如果不止一天,那就是我二十年來待過最久的房間。時間拉長后,散落的各部位慢慢能動了,但斷肢的痛楚也越來越明顯,也可能因為我的腦被蹂躪整夜,所以沒有什么不能承受了。我仔細回想,知道電燈開關(guān)大概在哪,但我只有一次機會,如果沒按到,左手就會掉到地上。就在我一直掙扎怎么開燈時,電話又打來了,現(xiàn)在的我不可能接電話。但是誰接上電話線?房間內(nèi)不止我一個人嗎?我的聽覺逐漸恢復,鈴聲越來越大聲。瞬間有人拿起電話,那頭仍然是那名女子的聲音:
“房間到底有幾個人?”
我沒有回答,在場也沒有人回答。我還是賭了一把,將右手從門把蕩過去,按中電燈開關(guān)后掉到地上。亮燈的瞬間,就在我床鋪的上方,圓形天井的下方,一顆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紅色頭顱,像紐蟲自耳朵吐出粉紅色的枝芽狀的“吻”,這些動來動去的“吻”會主動捕捉獵物,早已纏住房間內(nèi)所有我分散的肢體。然后這顆頭,沖向我低吼:
“這里還沒有分開?!闭f完迅速用“吻”扯斷我的脖子。
我在脖子斷掉前大叫“Help”,我竟然有聲音了,喉頭的聲音把所有的散落各地的肢體吸回來了,一切重新凝聚成我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陽光自天井照下,那顆紅色的惡心怪頭也不見了。我滾下床,拖著行李,死命打開門爬出房間,躺在旅館的走道上睜大眼睛不停地喘氣。
我把鑰匙扔給柜臺,當作是check out,服務員告訴我,旅館是新蓋好的,屋齡不到一年,從未發(fā)生過什么事。我不相信,擋在柜臺不走,他們又派了層級更高的經(jīng)理出來。我再三追問,才知道他們所謂的“新建筑”,是將墨爾本都市計劃拆除的幾棟木造老屋,把那些門板、窗框等有特色的老建材,運到塔斯馬尼亞后再重新組裝建造。不過那名經(jīng)理也只知道這么多了。
后來民宿的經(jīng)營者知道我常寫些飯店住宿的心得,通過我常投稿的報紙主動聯(lián)絡我,告訴我那房間的部分建材,來自墨爾本的黑幫進行私刑的一棟房子。
聽完這則澳洲奇譚,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原本黑暗的天空逐漸與游泳池同一個色調(diào),已經(jīng)是早晨的藍,我們腳邊都是酒瓶。對了,我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結(jié)果呢?”我急著問,“醒來有超過一天嗎?”
“沒有,比我原本預料的早,就是一般的時間起床。比現(xiàn)在晚一點吧?!?/p>
我們都笑出聲,然后我問:“你有什么體會?”
“這是一個好上帝?!彼f,“過去那些糾纏你的東西,似乎消失了,久了你以為沒事了,但他們其實一直跟著你,永永遠遠?!彼偨Y(jié)說。
他告訴我的,坦白說已經(jīng)夠多、夠豐富了。
我向戰(zhàn)村先生說聲晚安,也很困了,回房先睡兩小時吧,等我走到飯店二樓房門前的走廊,看向墻外,昨晚聚集的鴯鹋也全散了,仿佛不曾來過。戰(zhàn)村先生則站在游泳池畔,舉起酒瓶向我致意。
八點的早餐時間,戰(zhàn)村先生表示Hutt Lagoon粉紅湖以前去過了,正式與我們告別。他歡迎我們關(guān)注他的YouTube,隨時能看到他分享的旅宿影片。爸媽也才知道他是澳洲的名人,驚訝地看著他。一路上我想,或許他單純不想看到粉紅色吧。至于打電話給他的女子是誰,他也沒有解答。當天我們家從粉紅湖返程,在珀斯待了一晚,隔天搭乘火車離開珀斯,逐漸進入西澳內(nèi)陸的荒漠景色,看到了澳洲野犬。火車上度過了四天三夜之后,我們終于抵達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