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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她名字的水

2020-09-08 06:21溫文錦
上海文學(xué)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溫文錦

初見婉珍時,我覺得她像個幼態(tài)的成年女人。可能是眼距過于開闊的緣故,雖然言行舉止一副成熟老練的樣子,可怎么看怎么覺得天真。

“我們家,是河童世家?!?/p>

“河童世家?”

“嗯,”婉珍說,“就是世代出現(xiàn)河童的家族。”

“還真有這一說?!蔽壹葲]有表示相信,也沒有懷疑,只是緊了緊書包,感受著新借的漫畫書在里頭鼓鼓囊囊的存在。

“你,要不要去看?”

“遠(yuǎn)嗎?”

婉珍沒有回答,牽著我的手往集貿(mào)市場的方向走去。正值傍晚,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攤販挨擠在一起,食物的香味,各種聲音此起彼伏,煞是熱鬧。

“買烤地瓜。”

“什么?”

婉珍指著小推車上的烤地瓜攤,“買烤地瓜給我吃?!?/p>

好像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于是我就買了。舊報紙裹著的地瓜有股熱乎的奶香味,我一邊咬,一邊跟著婉珍。

穿過小吃街,可以看到載云寺門口,擠著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大概是什么江湖藝人的表演吧。

我搓著吃完地瓜的手,想要挨進(jìn)人群中看看,卻被婉珍扯住衣角,“是那邊啦?!碧ь^一看,她指著不遠(yuǎn)處亮著花燈籠的地方。

遠(yuǎn)看像燈籠,走近了卻覺得那是走馬花燈一樣的裝飾,分別懸在篷車兩側(cè)的入口處,仔細(xì)盯著花燈看,能看見花燈上有奇奇怪怪的圖案,什么拍打著翅膀的烏龜,吐著信子摘桃的蟒蛇,蓮花裝飾的明月,以及騎著馬,長著童男童女雙頭的新郎官,新郎官后還有一列吹拉彈唱的四腳仆人?;艮D(zhuǎn)起來時,感覺上這些龜啊、明月啊,奇奇怪怪的迎親隊伍都在走。

“哎,就在那里?!蓖裾渲钢褴嚾肟诘乃芰夏徊迹f。

篷車大概有一間小屋大小,掛著鑲銀邊的粗幕布,布簾中隱隱透出里頭彩燈的色澤和聲響。幕布兩邊被花燈照耀的地方,分別是兩幅巨大的畫布,畫布上的字眼極有吸引力——“神仙童子,天下奇觀”。畫布上,有各種各樣怪異的孩童,有的長著青蛙的臉,有的背上覆著烏龜?shù)臍?,有的則禿頭禿腦的,手腳卻長著形狀怪異的蹼,讓我想起忍者神龜里的里奧。

一個身穿花襯衫、膀大腰粗的中年漢子站在幕布外,拿著擴(kuò)音器大聲吆喝,“走過的,路過的,請過來看一看。神仙童子,百年一遇,有求必應(yīng),萬福無疆?!?/p>

“真是河童?”

“嗯?!蓖裾潼c點頭,吃完地瓜的臉被燈光映得紅彤彤的。

“神仙童子,百年一遇,積福求財?shù)暮脵C會,走過路過,千萬莫錯過。瞻禮香油錢五毛,占卦一元。”男子喊完話,擰大了身旁音箱喇叭的旋鈕,大功率的歡快歌曲從音箱里蕩出,儼如熱鬧的馬戲班子開幕曲。

一個衣著粗鄙、農(nóng)民工打扮的小伙子站在幕門邊張望著,中年漢子挑起一道縫,“來嘛,來嘛,看一眼,忘不了?!?/p>

小伙子搓了搓手,“那個,刺不刺激啊?”他猶豫著問道。

“絕對值,不信,瞧一瞧看一看,獨一無二,過目難忘的喲?!睗h子一邊說著,一邊摩挲著手里收上來的零鈔。

一個兜著菜籃的胖大嬸擠了上來,嘖嘖有聲,“這不是求財庇福的河童嗎?”

“瞧瞧,您是個識貨的。”漢子說,“我們這,也就每年端午來一趟。您趕得巧,趕得巧啊。”

旁邊看熱鬧的人群陸陸續(xù)續(xù)被吸引了過來,圍著漢子問東問西,也有小孩子們踮起腳尖著力往幕縫里湊看。

我拽了拽婉珍的手,小聲問,“喂,河童是男是女???”

“唔,你看看不就知道了?!彼f。

我摸著兜里僅剩的五毛錢硬幣,“地瓜也吃了,可參考書還沒買呢?!?/p>

“哎?!蓖裾鋰@了一口氣。

雖然四周喧鬧,她的嘆息讓人感覺到一種屬于動物的、奇異的氣息。

我們站了十來分鐘,不知誰喊了一聲“城管來了”,中年漢子迅速地兜起音箱,跳上車,篷車搖搖晃晃地駛出了人群。風(fēng)吹開的幕布掀起一角,隱約看得見里頭迷蒙的燈火,閃爍的怪影。

“神仙……也跑得這么快啊?!蔽阴局纪嚿響一芜h(yuǎn)去的花燈,感覺就像是個欺世盜名的美夢。

“不是這樣子的?!蓖裾湔f。

先前因為肺炎休學(xué)了大半個學(xué)期,回到學(xué)校后我總有些不大合群,踢足球也好,先前喜愛的象棋社活動也好,都不怎么參加了。瘦了一圈的我,臉都變尖了,從鏡子里看去,仿佛變了個人似的。除了上課,大部分時間悶頭看漫畫書。婉珍,就是在租書鋪里認(rèn)識的。

婉珍好像是在附近閑逛的女孩,沒有聽她提起過學(xué)校的事,也沒見她背過書包。本來想問她家住哪里,可我畢竟是個初中生,也大不了她幾歲,總覺得問這種問題怪怪的。

總之,她來,就領(lǐng)我四處閑逛。

這天,在綠野公園的花木長廊,我看她蹲在那里逗貓。

“去年這個時候我見過你?!彼f。

“去年?”我好像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明明是初夏,花木長廊的綠蔭卻散發(fā)著濃郁的草木香澤,蹲在草木中央的她,好像被綠色的夢境繚繞著。

“每年夏天我都在這兒。那時候你穿著背心短褲,讀一本跟制造飛機有關(guān)的書?!彼f。

“噢。好像有這么回事?!彼浀眠@么清楚,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她摸了好一會兒貓,貓大概是在草地中央打過滾來著,被她一摸,背上的毛茸茸地聳了起來,怪可愛的。

“你當(dāng)然不記得我啦?!彼又终f,“去年,我還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咦?”

婉珍吸了吸鼻子,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你還想不想去看河童?”

我們沿著河,在堤岸上一前一后地走著。粼粼的波光使她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單薄。

她的步子邁得很小,不知為什么卻走得極快,我要比正常還快些的速度,才能跟得上她。

“吃人嗎?”

“你說河童嗎,不吃?!?/p>

“那吃什么?”

“莼菜啦,青蛙卵啦,龜?shù)耙约奥菇翘彩裁吹摹!?/p>

我想像了一番青蛙卵的滋味,但想像不好。

“哦,好像還是素食動物呀?!?/p>

“不好說,但我們家是?!?/p>

我們走到山坡背后的樹林里,這個地方,四下散亂著不少孤墳。據(jù)母親講,好多孤墳埋的是早年戰(zhàn)死在這里的士兵。

不過,婉珍好像不怕這些。她繞過細(xì)密的樹木,領(lǐng)我來到一片開闊的草地,那天我們見到的那輛大篷車,就停在這里。失去花燈色澤和樂音裝飾的篷車,看起來灰撲撲的,沒有什么吸引力。

“看嗎?”她不知從哪兒搬來一塊石頭,端端正正地墊在車后門邊。

“從這里,”她站在石頭上,踮起腳,指著關(guān)著的鐵皮門透出的一道縫隙,“看嘛。”

我學(xué)著她的樣子,站在石頭上,從車后門關(guān)緊的縫隙瞅去。

里面黑魆魆的,滲出一股年歲已久的藥水味兒。隔了幾秒,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暗色的光線,恍然發(fā)現(xiàn)一個瘦小如猴子般的人兒蹺著二郎腿坐在一個箱子樣兒的東西上。我看著他,他似乎也在看著我——隔著車?yán)锛?xì)細(xì)的柵欄。

由于光線不足,小人兒的長相我并未太看得清,只隱隱覺得他的鼻翼,也許是鼻翼的部分不像人類那樣凸起,卻有一種輕微的低伏的凹陷,令人聯(lián)想起尚未進(jìn)化成熟的遠(yuǎn)古人類。

小人兒一直在那樣兒的箱子上坐著,偶爾側(cè)一側(cè)身子,變換的光線中,看得出他細(xì)弱的四肢和略有些鼓脹的腹部。

“他真瘦啊?!蔽倚÷暤卣f。

“眼睛,河童最好看的是眼睛。”

“是嘛?”

婉珍點了點頭。我們倚坐在篷車不遠(yuǎn)處的樹蔭下,不時瞟看著四周,提防著隨時可能回來的篷車漢子。

“那個人,是我哥哥?!?/p>

“啊,哥哥?!蔽艺f。

“不是說過嗎,我們家,是河童世家。”

“嗯。”

“隨著年紀(jì)長大身體的發(fā)育,自然而然顯現(xiàn)出河童的樣子,我的哥哥,就是這樣被爺爺賣掉,送進(jìn)大篷車來的?!?/p>

“長得不像啊。”我說。

“你不明白的,”婉珍注視我的眼睛好像很認(rèn)真,“和哥哥長得像的時候還沒有到,再說,我的胸部還沒有怎么發(fā)育哩?!?/p>

她捉著我的手撫摸了她胸前凸起的那一小粒豌豆,不知怎的我感覺那細(xì)小的兩粒很像春天冰雪消融時分樹枝上顯露的芽苞,又隱隱有種安徒生故事里豌豆公主的哀覺,是那種間隔著無數(shù)厚厚褥子之下微小警醒的命運感。

看完河童回去當(dāng)晚,我發(fā)起了高燒。因為先前得過嚴(yán)重肺炎,母親擔(dān)心舊病復(fù)發(fā),憂心得不行,醫(yī)生來看的時候,嘮嘮叨叨問了好多遍。

“沒事的,現(xiàn)在只是單純的發(fā)燒,吃點退燒藥,好好休息就可以了?!?/p>

婉珍胸部隆起的觸感與河童的樣貌在我腦海中反復(fù)交迭,輾轉(zhuǎn)著躺在床上,我的感官很鈍重,吃進(jìn)去的膠囊藥粒,微溫的稀粥,母親拭擦在我額上冰涼的手腕,無一變得異樣起來,隱隱有著說不清的、真實世界的隔閡。

半夜,我醒來了——但也許好像就沒有睡著過。燒似乎退了些,推開窗,夜風(fēng)的涼意襲來,夾雜著一股河童般的腥味兒,清澈,濕潤,有種說不清的誘惑。

自己一定是病壞了。我拿出長凳,踩著拉開壁櫥最頂格柜門,趁著書桌細(xì)細(xì)的臺燈光翻找那顆彈珠。

骨碌碌,有著鯨魚眼睛一般的藍(lán)色彈珠。八歲時,母親帶我到醫(yī)院門診部注射室里打疫苗,那時候,一個穿著胖大病號服、得了佝僂病的小男孩坐在輪椅上,彈珠從他寬松的袖口處滾落,咕嘟嘟地滾過病床,撞到吊針掛器的腳,又滾過門診部涂著白漆的門框,滾到我腳下。預(yù)感到男孩夸張的叫聲之前,我一股腦彎下腰,抄起彈珠就往外跑。

當(dāng)我低下頭時,眼角的余光瞥見佝僂男孩蛙形般的小腳,像是孤獨老人的手。

攥著濕涼涼的彈珠,我又睡著了。夢境里,彈珠是海水的一部分,我騎著長毛象在海中游泳。

其實自己并沒有很強烈的好奇心,搞清楚婉珍的身世什么的。但自然而然地,跟她成為了朋友。在一則周記中,我寫道,“我和河童成為了朋友,是那種自由自在,沒有拘束的純真友誼。河童和人類一樣,有著圓圓的眼睛和勻稱的四肢。她們喜歡吃各種奇怪的食物,卻有著單純的心靈,像動物般讓人喜歡……”

當(dāng)作文課上班主任當(dāng)眾讀出這篇周記時,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我深深地將腦袋埋入了書桌里。果然,人類對河童的看法是各式各樣啊,在包含恥笑式的好奇心里,也有班長之介那種直截了當(dāng)?shù)膯柗ǖ摹W魑恼n后,之介將我偷偷地拉到男洗手間背后的儲存室,問我能不能把河童介紹給他,作為交換,他把他的現(xiàn)任女友介紹給我,并表示“隨便你怎么約會”。之介的現(xiàn)任女友是乙班的舞蹈委員翟美美,身材很像兔子卻出奇地早熟。在我搖頭之后,他掏出了女朋友的秘密照片,照片中,翟美美穿著吊帶背心趴在欄桿上,作天鵝式仰脖的舞姿。

透過薄薄的白色吊帶,月亮一樣的乳房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實在是太好看了。我看了兩分鐘,將照片還給了之介。不知為什么,我想起婉珍細(xì)粒粒的沒有發(fā)育的胸部,有種天然的哀覺。

那之后,我沒有再同誰提起過自己與婉珍的交往。周記也撕了,隨手扔進(jìn)廢紙簍里。大概被母親倒進(jìn)垃圾桶,被撿垃圾的阿婆或者流浪狗翻找之后又拋棄了吧。

總之,漸漸地,我把和婉珍之間的交往當(dāng)作正常人類一樣,相處起來。

一天傍晚,婉珍在放學(xué)的巷口攔住我,讓我?guī)コ员苛埽ㄓ洃浿校孟裢裾涿看我屹I食物我總會答應(yīng))。

“有種抹茶味兒的冰淇淋,上面浮著奶綠色的打著旋兒的小卷,據(jù)說特別好吃?!?/p>

“你聽誰說的?”

“《周末》雜志的食品推介欄目?!?/p>

“噗。你還看雜志哦?!?/p>

“不怎么看,只大致翻了翻圖片。喂,你不會買冰淇淋的錢也沒有吧?”

說話的模樣是那么地理所當(dāng)然??晌腋械揭魂囕p松愜意。抹茶口味的冰淇淋還是第一次吃,將浮在冰淇淋上面的奶綠色小卷用木勺挖起來,塞進(jìn)嘴里,有股幽涼的快樂。果然是女孩子喜歡的味道。我想著,和婉珍坐在公園的木椅上,各自把一盒冰淇淋吃完了。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上,婉珍喜歡對我撒謊。各種各樣的謊言,有漫不經(jīng)意的也有半真半假的,通常我都能輕易地辨別出來。可是,我很愛聽。她撒謊的時候鼻子中間會皺起來,猶如大象惺松的眼角紋,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她已經(jīng)對我撒了十來個相當(dāng)像樣的謊言。

頗有點談戀愛的意思。

在我這個年紀(jì),也有懂得戀愛滋味的家伙,但那絕不是我(比如之介那小子)。于是,我對婉珍說,“做我妹妹吧?”

“哥哥,我不缺的。”她把木勺塞進(jìn)冰淇淋紙杯里,“難道你想像我那個哥哥一樣?”

“當(dāng)河童也沒什么不好?!蔽蚁肫疖E著腿坐在貨車后廂里入定、縮水猴子樣兒的家伙,“呆呆的,還受人觀瞻。”

不知道是不是聽到“觀瞻”這種奇怪的詞兒,婉珍咧嘴笑了起來。

我們沿著載云寺暗紅的寺墻漫步。從后巷拐出來的轉(zhuǎn)角處,有個書包大小的墻洞,那是寺里野貓出入的地方。平日里有不少野貓在街頭巷角出沒,一到傍晚時分,寺門關(guān)閉游客散盡,便紛紛往寺墻的洞里鉆。寺住持大大拿出備好了的貓糧,往挨著寺墻的各個小食盆上均勻分撒,貓咪們排成一攏乖巧地吃著,很像俗世中的貓咪樂園。

“那個,我也想進(jìn)去?!蓖裾渲钢蠢镢@的貓咪,對我說。那是一只背上有花斑的褐色貓,不怎么胖,后腿還臟兮兮的。

“白天,白天可以從大門進(jìn)去的呀?!?/p>

“唔?!蓖裾鋼u搖頭,“但我想從這里進(jìn)?!?/p>

“進(jìn)得去嗎?”

婉珍雖然瘦,實際上手肘處和小腿都鼓囊囊的,有結(jié)實的小肉。她這么一說,我不免多看了一眼。

不等我同意,她便拽著我往洞里去。

“你去吧,我要回家?!蔽艺f。

“啊呀呀……”見我要走,婉珍大聲嚷嚷起來。

載云寺里有一口泉。依著泉,建造了一個小池子,水色混沌沌的,也有龜和淡色青魚出沒。我和婉珍坐在池沿上,我看龜,她看青魚。

其實,我很怕同女孩子拉拉扯扯,尤其是巷旮旯,寺角小洞處,被人撞見感覺上怪怪的。

“要不是你,我還來不了?!?/p>

“唔?”

“載云寺,家里人不讓來?!?/p>

“為什么?”

“唉?!蓖裾涠⒅厮粗?,“這種地方,據(jù)說沒長大的河童不能來?!?/p>

“會怎樣?”

“會頭痛發(fā)燒胸悶腹瀉啦等等?!?/p>

“啊哈哈,放心吧?!蔽蚁肫鹦r候發(fā)燒被父母帶到寺廟,住持大大摸著我的頭的情景,“我覺得,觀世音菩薩很好的。”

“是嘛?”婉珍掛在池壁上的小腿,一蹺一蹺的。

不遠(yuǎn)處,吃完晚飯的貓蹲在池對面洗臉。天色一下暗了下來。

“我是水中出生的。”婉珍又撒謊了。輕輕靠近的話,我發(fā)現(xiàn)她的謊言里含著濃濃的鼻音。

“感冒了?”

“才沒有?!?/p>

過了幾天,我在升國旗的操場上見到她,她躲在大樹后看我。等到中午放學(xué)后,她才從大樹后慢悠悠走出來。正午的操場上沒什么人,她牢牢地跟著我的步伐。從學(xué)校出來一直跟到公園后門。我們坐在長椅上吃肉脯蛋便當(dāng),我分給她很多。有那么一瞬,我覺得她像個黏黏纏纏的寵物。

“很像鉆吃食洞的野貓嘛,你。”

“沒有那么夸張啦。只是隨便吃一點?!蓖裾渚捉乐u蛋,又說,“哎,我真是水中出生的?!?/p>

這是她第一次把謊言重復(fù)兩遍。我舀著米飯的木勺停了一下,決定認(rèn)真聽她講。她小聲小聲地,講了起來。

“我們家,有個水之器的陶瓷罐。每個出生的河童,都要放在里面洗澡。說是洗澡,其實是練習(xí)游泳,把剛剛出生的嬰兒放進(jìn)水里,游上三五天,直到發(fā)現(xiàn)孩子對水感覺敏銳了,才拎出來像正常的嬰孩那樣穿衣喂奶。遇上水性不佳的小河童,基本上放任它在水里載浮載沉,不到適應(yīng)水生環(huán)境,是不會抱出來的?!?/p>

婉珍小聲敘述的時候,正午的微風(fēng)拂過園子。

“說起來,這都是因為湖泊啊沼澤地什么的越來越少,河童家族為了適應(yīng)人類生存環(huán)境想出來的辦法?!?/p>

“這樣子啊,那你游了多少天?”

“我嘛,生下來就掉進(jìn)了水里。據(jù)奶奶說,我是用水之器托著接生的。一遇到水,我就不愿意出來。游啊游啊游,好幾天過去了,家里人見我一直賴在水里,只好隔著水給我喂奶,哄我睡覺?!?/p>

我認(rèn)真地盯著婉珍的鼻子,圓乎乎的鼻頭因為擤過鼻涕,有點發(fā)紅,看不出來撒謊的痕跡。

說不定是真的。我想。

“后來,我滿月了,那個陶瓷罐再也兜不住我了。當(dāng)我被水淋淋地從罐子里拎出來時,據(jù)說整整哭了一天一夜。”

“不能住浴缸啊水桶什么的嗎?”

婉珍搖搖頭,“你不懂的。那不是一樣的世界?!?/p>

我想了想,自己的確不懂。

微風(fēng)把她身上極其細(xì)微的氣息吹送過來,淡淡的腥,但真的很好聞。

“對了,我出生時候浸泡的水,奶奶一直保留著。想不想喝喝看?據(jù)說可以滋養(yǎng)身心美容益壽呢?!?/p>

“嚇?”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們?nèi)祟悾灰渤詪雰旱奶ケP嗎?是種昂貴的補品呢。”

“放冰箱嗎?那個水?”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唔?!蓖裾鋼u搖頭,“當(dāng)然是像葡萄酒一樣在地窖里存放起來啦?!?/p>

我想像了一番小小年紀(jì)的婉珍在地窖的葡萄酒缸里面游泳的景象,覺得怪怪的。

“有一天,我死了,你就拿那個水喂我喝,說不定我就會活過來?!?/p>

因為分不清她的話是大大的謊言還是真的,我嚇了一跳。

“阿信最近好像開朗多了?!蹦赣H這樣對外婆說起我。大人們察覺到我身上的不同,但他們又說不出來。畢竟,開朗是好事。但對我這樣的孩子來講,開朗真的是好事嗎?當(dāng)我在外面呆呆地閑逛回來時,母親看上去既高興又憂心。

母親給我做了件軍綠色的套裝,不是特種兵那種時髦的軍綠,而是介于軍綠和草綠之間的古怪色澤,熨燙好的袖口線還鑲著黃銅制的扣子,穿上去有天然的書呆子氣。她帶著穿這件新套裝的我去了醫(yī)院檢查身體。

每年學(xué)校有固定的體檢項目,但除了這個,母親還會特地帶我到固定的醫(yī)生那里做額外的身體檢查,我都習(xí)慣了。在醫(yī)生用冰冷的聽筒觸摸著我突出的胸骨的時候,我總是屏住呼吸,一聲不吭。

“肺活量和血液一切正常。不過,”醫(yī)生說,“好像有點小小的皮膚病?!贬t(yī)生掀起我的上衣,右肋處有巴掌大的暗青色鱗狀皮膚,在醫(yī)用電筒的照射下,怪明顯的,一時間讓我想起電視劇《小龍人》里面的龍男孩。

不算難看啊,我心想。

“癢嗎?”母親問道。

我搖搖頭。

醫(yī)生抽出一根棉簽,朝那個地方按了按,“有什么感覺嗎?”他問。

我想了想,再次搖了搖頭。豈止沒有感覺,簡直像天生的皮膚一樣毫無異狀。

“不涂抹膏藥的話,這地方會越長越大。”醫(yī)生轉(zhuǎn)過頭去,趴在診桌上刷刷寫下藥方,“應(yīng)該是過敏性皮炎一類,先涂藥膏試試看,不行的話再來做皮膚化驗?!?/p>

回到家母親立刻讓我把新套裝脫下來,用熱水泡了許久,再扔到洗衣機里單獨洗了好幾遍??礃幼樱矚g那件新衣服的不是我,而是母親自己吧。在母親的監(jiān)督下,我拉起睡衣,用抹了白色藥膏的棉簽在右胸上畫圈,涼絲絲的。

河童是有鱗的動物,我單純地這樣認(rèn)為著。那一次,趴在大篷車上窺視到的小人兒,于幽暗處渾身遍布著這樣的肌膚。

沒有來由。純屬無所事事的想像。

九月。新開學(xué)的日子。我的腳底板也長出了鱗狀皮膚。這種地方,不說的話,母親和醫(yī)生根本不會注意到。我提早穿上了棉的白球襪,以防蹺起腳或者盤腿坐著的時候被母親發(fā)現(xiàn)。胸口那塊青色皮膚,因為涂了藥膏,顏色變淡了很多。母親時不時地掀開衣服看看,在這個過程中,我就呆呆地站著。

婉珍依然對我撒著好聽的謊言。

有一次,我們從載云寺的貓洞鉆出來,正好撞見了住持大大(和尚其實很少在寺外的地方活動,真是湊巧)。他瞅了我們一眼,語氣平平地念了一句南無阿彌陀佛,那時候,我對出家人的印象還停留在電視上的《濟(jì)公》里。

我們?nèi)鐾染团芰恕R钦姘炎〕执蟠螽?dāng)作濟(jì)公那樣的和尚來對待,就糟了。

婉珍的胸部好像又發(fā)育了一點。有一次,她對著堤壩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薄薄的白恤衫無所顧忌地顯示出淡淡的起伏線。

雖然很微妙,卻是在起伏了。這么一想,我就把眼睛移開了。

住持大大的手肘脫臼了。中元節(jié),母親帶著我去寺廟上香,住持大大打著石膏的左手,像茄瓜一樣吊在脖子上,作揖時只能用右手。隨著一聲南無阿彌陀佛,他用右手朝我們作了個合十的姿勢,樣子嚴(yán)肅得有些好笑。

“喂?!蹦赣H拽了拽我的衣角。

我乖乖地跟著母親朝住持鞠身作禮。

“那個……”住持的表情沒有什么變化,只是盯著我,注視了好一會兒。

在我們轉(zhuǎn)身準(zhǔn)備跨出大殿門檻時,他在后面叫住了我們,“請等一等?!?/p>

沒有電視上常用的“施主,留步”之類的慣用語,老里老氣的寺廟住持,說出了通俗的大白話。

我被帶到了后院的偏房,在母親的注視下,老住持摸著我的頭,念了一段長長的咒語。

摸頭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小時候,發(fā)高燒時,這老頭——那時候他比現(xiàn)在年輕些,胡子似乎沒有那么白,也這么摸著我。

他念咒語的時候,我盯著住持胳膊裹著的白石膏,莫名地覺著暈眩。寺中央泉眼的水汩汩地涌上水面,大大的青魚在池中游來游去,仿佛婉珍就坐在我身邊。我被涌出來的泉水浸潤得透不過氣來。

被摸頭之后,母親通常會向住持奉上紅包。來不及等到母親行完禮,我嗵嗵嗵跑出房,來到寺中央,趴在池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水中的青魚聚攏又散開,一只老龜慢慢地浮了上來。

摸頭過后婉珍不睬我了。我坐在租書鋪里看書時,她沒湊過來跟我講話。租書鋪很局促,書架左右的案板上浮著一層淺淺的灰。從書與書的縫隙間瞅過去,婉珍蹲在少女漫畫架下翻動著漫畫書,棉布裙的邊緣蹭在了地板上。

她看得見我的。因為總是這樣,總是被她從這個角度看到。聽見我翻動書本的聲音,卻沒有抬起頭來。街邊叫賣冰汁蜜糕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又由近及遠(yuǎn),零零碎碎的單車鈴聲響過,直到我翻完一本科幻雜志,她也沒有同我交流。當(dāng)一群喧鬧的小學(xué)生簇?fù)碇窟M(jìn)來,我才鼓起勇氣抬頭看她,她已經(jīng)不在了。

回去的路上,我碰見翟美美,之介傳說中的女朋友。她和照片上的樣子有點不一樣,下眼瞼有點塌,胸部裹在寬松的校服里,有什么,似乎也沒什么。

“嗨,你好。”翟美美說。

“呃,”我猶疑了一會兒,“你好?!?/p>

那么近距離地看一個想像中的女孩,我有點不知所措。

“之介說,你作文寫得很棒。”

“還好啦?!?/p>

“讀給我聽過。行文流暢,想像力豐富?!彼f。

這女孩爽朗得讓我吃驚,練過跳舞就是不一樣啊。

“好好寫作文啊。之介說還會繼續(xù)讀給我聽的?!彼α怂︸R尾,愉快地跟我道了聲再見。

“行文流暢,想像力豐富?!蔽夷钸读藥妆?,這是之介想像出來的教師評語吧,哄女孩子,是這么回事啊。

“哥哥病了。”一個禮拜后的星期天,我在堤壩上看人釣魚,婉珍從我身后湊了過來。

真以為婉珍不理我了。從她清澈的眼神里,看不出那個意思。

“怎么回事?看醫(yī)生了嗎?”

“也許……”她含糊地答道,“你要去陪我看哥哥嗎?”

“好。”隔了那么一陣子沒有和她交流,我回答得飛快。

大篷車的后廂門鎖著,用手一推,便推開了一條巴掌大的縫隙,里面黑幽幽的。

“哥哥。”婉珍趴在門縫上朝里面喊著。

車?yán)锏木跋蠛蜕洗蝸頉]有絲毫變化。在我努力瞪大眼睛往里張望時,一張黑魆魆的凸臉湊了過來,只一閃,又消失了。

“啊,是哥哥?!蓖裾渌坪跏艿搅梭@嚇,臉色煞白,細(xì)細(xì)的單眼皮抖個不停。她松開門縫,無力地坐在地下。

后廂里傳來怪異的聲音,似乎是從河童喉部發(fā)出的,不成音節(jié)的聲音,急促,潦草,像獸的哀鳴。婉珍聽到那聲音好像相當(dāng)難受,她閉上眼,額頭滲出細(xì)密的汗水,即使閉著眼睛,也能感到她眼瞼下的眼球跳動得異常厲害。不自覺地,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涼涼的,有種水母般的觸感。

“他怎么了?”

婉珍搖搖頭,短而細(xì)的睫毛顫了一下。

“哥哥說,他要水。”

“水嗎?”我呆呆地想著,車廂傳出的聲音令我的足底、胸部產(chǎn)生一股異樣的感覺。隔著衣服撓了撓胸部那塊鱗狀皮膚,我竟也強烈渴望起水來了。

“快,趴下?!蓖裾浜鋈焕业氖?,往車廂底下鉆。我們倆直挺挺地仰躺在車子底下,“噓”,她轉(zhuǎn)過頭來,示意我別出聲。

叢林里傳來窸窸窣窣走路的聲音,接著是前面車門被打開,隨著“哐當(dāng)”一聲,車門被粗暴地關(guān)上,緊接著傳來發(fā)動機的嗡鳴,掩蓋了河童斷斷續(xù)續(xù)的怪聲。

車子駛離后,我們頭頂是藍(lán)澄澄的秋日天空。婉珍靜靜地躺在我身邊,她好像沒有起來的意思。一隊飛鳥從樹隙中飛過,婉珍說,我們回家吧。

冬天起霧的季節(jié),婉珍和大篷車都消失了。我和同學(xué)們坐在教室里,朗誦新的課文?!肮轮鬯蝮椅?,獨釣寒江雪?!比喑空b所帶出的體溫激起寒冷玻璃窗上的霧氣,隔著窗,外面的樹啊校道啊操場啊,都影影綽綽的。

其中也想起過婉珍好幾次。畢竟是老愛撒謊又有點奇怪的玩伴,認(rèn)真說來,其實也沒有那么想念。而且她不再找我玩后,我很快結(jié)識了新的伙伴,是象棋社的,一個個子有點高,嗓子處于變聲期的眼鏡男生。

某天,我從象棋社出來,路過載云寺的紅高墻時,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河童到底要不要冬眠呢?

指不定也要的。已經(jīng)近半個冬天沒看到她了。

貓洞有些地方掛著黯然的白霜,一只花斑褐貓不緊不慢地穿洞進(jìn)去,悠閑如寺里老僧。

可以的話,還是從寺門進(jìn)去比較好。這么想著,背著書包的我從不遠(yuǎn)處的小門走了進(jìn)去。

風(fēng)突突地吹著大殿門口的兩棵樹,樹上掛著的許愿紙嘩啦啦翻著,除此之外,寺里很寧靜??赡苁菕斓臅r間太久了,高高低低懸垂的許愿紙都脫了色,不紅不白的,我在樹下的圍階坐了一會兒。除了貓,依然沒人。

真的冬眠了嗎?哪里都不是我能找見婉珍的地方。我在寺泉的池子邊注視了一會兒,冬天的泉水都干涸了。

側(cè)殿的門是開著的。有新涂刷過殿門和廊柱的痕跡,由于冷,新漆的氣味淡得幾乎聞不到。我抓著書包,試著朝里邁進(jìn)了一小步。

佛堂上供奉著的菩薩眼睛瞇得細(xì)細(xì)的。左右兩邊的木龕,放著用舊的燭臺啊果盤啊一類雜物,一個樣式普通的陶罐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湊了前去,看見褐色陶罐上貼著一張邊緣起卷的不干膠,膠紙上用黑鋼筆的細(xì)明體寫著“河童女婉珍”字樣。

注視這個名字時,我一時上不來感覺。好一會兒之后,才意識到了什么。

這個,是她的“水”嗎?陶罐邊緣用牙黃色的油蠟紙包著,上面印著幾道長長短短的梵文一樣的句子,讓我忽然想起被住持大大摸頭時念出的嘰里咕嚕的聲音。

所以,婉珍她,也被“摸頭”了嗎?

殿外的焚燒爐散發(fā)著黯然的火燼,間或看到未燒完的金箔色的紙錢,在一堆厚厚的煙灰中閃爍。從側(cè)殿出來時,我忽然很想哭,于是在那尊生銹的四腳爐前面站了一會兒。那時候,我有點兒膽怯,除了伸手摸一摸陶罐,并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些什么。

傍晚,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了家。左邊臉頰被焚燒爐的熱氣烤得紅通通的,飯桌上挾菜時母親瞄了我一眼。

“媽,小吃街的大篷車怎么好久都不見了?”

“嚯,那種騙人錢財?shù)能囎釉缭撢s走了?!?/p>

平時拚命相信神神鬼鬼的母親,卻對大篷車?yán)锏纳裣赏硬灰詾槿?。我扒了口飯,母親又快速地夾了一塊青椒放到我碗里。她永遠(yuǎn)把飯桌上最難吃的那個菜夾到我碗里,對此我也沒有絲毫的怨言。

“對了,篷車?yán)锩娴臇|西,不要去看哈?!?/p>

“為什么?”

“看完之后,考試容易不及格。”

母親的話冷冰冰的,然而我都已經(jīng)是初中生了,這樣敷衍的話還是嚴(yán)肅地對我說著。

“你舅舅小時候看了?!蹦赣H喝著湯碗里剩的最后半碗豬骨湯說,“大概十一二歲時候,有一次,去鎮(zhèn)上電影院看電影,糊里糊涂就看了那個。據(jù)說沒能買到電影票,就跟同村的阿弟用電影票錢買了那個,看的?!?/p>

“后來怎么樣了?”

“快去做作業(yè)。”

母親搖搖頭,起身清理桌上的殘羹。她用“那個”代替大篷車?yán)锏男∪藘?,聽上去怪怪的?/p>

胸部的皮膚結(jié)了疤。新皮膚的顏色很像皇帝的新衣。星期天早上,太陽出奇地溫煦,我抱了一本書在綠野公園里看,之介走了過來,說他看見了。

“什么?”

“胸部比美美的要小一點,但是很好看?!敝檫赀甑匦α?。

我腦袋嗡嗡地響著,繼續(xù)若無其事地翻著書頁。

“你要是求我告訴你,我會告訴你的。”他在我身邊的長椅坐下來,視線落在我看的書頁上。

我裝作不感興趣的樣子,目光依然在書頁段落間滑動。那些字句跳進(jìn)我眼里,我卻沒看清。

“算了,不耍你了?!敝橐皇执钤谖业募绨蛏希桓焙苡H熱的樣子,“畢竟是和美美一起看的,說出來也沒關(guān)系。在新天地廣場的萬圣節(jié)集會上?!?/p>

之介的說法太有意思了。我不能不去想。天氣晴朗得像夏天,我用書本捂住臉,又取下來看了一會兒。

新天地廣場在離家有一段距離的市中心。暑假去姑母家的時候,父親帶我坐短途火車去過。我搭了晌午時分的車,用學(xué)生證買的半價票。

不看她其實也沒關(guān)系。走近廣場時,我已經(jīng)有點退縮了。在旁邊的飲料店小亭買了一罐橙子汽水(用去年的壓歲錢買的),接著慢慢往里走去。大功率的周末活動日音樂夾雜著新派電器宣傳員的推廣聲音,蓋過了廣場上人群的喧鬧聲?;ㄉ诘呐褴囋趶V場偏僻處的角落里蜷伏著,比在小吃街時看起來要黯淡得多。

是屬于河童的那間小房子。什么“神仙童子,天下奇觀”之類的字樣,在熱火朝天的電器推廣活動面前看起來毫無誘惑力,人群紛紛擠在跳著草裙舞啦啦隊的電器銷售中心,篷車前只我一個人孤零零站著。

趴在車邊睡覺的中年漢子沒好氣地望了我一眼。我注意到,那門簾上多了兩行歪歪扭扭的粗楷體字,“天之驕女,造化獨鐘”。

買票進(jìn)去看很簡單,我手里攥著過年得到的十幾塊錢。等了許久,終于把那罐染色水般的橙子汽水喝完了,我從兜里掏出兩塊錢,遞給了中年漢子。

她可能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她的目光就像從前見到的河童一樣,不管看著哪里,都不與人類世界有所交疊。但是,沒關(guān)系,那真的是她啊。穿著馬戲團(tuán)樣兒的金箔色泳衣套裝,小小的胸部裹著鯉魚的顏色。

附近反復(fù)播放著新派電器的歌曲廣告,像光環(huán)一樣包圍著這棟小房子里的我和她。

我所認(rèn)識的世界和課本上所說的完全不一樣。書本里的世界沒有河童,而我只能遵照老師所傳授的知識來和這個世界相處。期末考試結(jié)束了,我并沒有考得很低分。寒假里結(jié)婚的舅舅,有一個長相平凡的混血新娘。那之后沒多久我的嗓子開始發(fā)育變聲,聲音很像電視里的唐老鴨。尤為可氣的是,共同在意著少女河童下落的人,是我和之介這兩個毫不相干的少年。

豈止是毫不相干,簡直是互相討厭。

初中快畢業(yè)時,我偶然在租書店翻出一本舊得沒人看的《西游記》漫畫,封底有一行歪歪扭扭的鉛筆字,“如果我被賣了,請給我喝我的水。W.Z.珍?!蔽耶?dāng)然知道那是婉珍,但是來不及了,時間是少年人的天敵,新天地廣場早在去年就拆掉改成了商貿(mào)中心,大篷車因為發(fā)現(xiàn)孩童的尸體被取締沒收,車主被判入獄。在電視新聞里,一切再自然不過了。

可是,天之驕女,造化獨鐘。我回到載云寺,把貼著她的名字的水倒進(jìn)了泉池里,那里有游來游去的青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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