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一
很多年了,父親當年的出走像一個謎,一直沒有解開。我曾經(jīng)沿著父親走過的河道去尋找,很多天后,沮喪地回來。河灘蒼白而空曠,浸泡后的卵石散發(fā)著腥味,灰白的葦櫻在風中搖曳。我站在河邊,特別想聽到一首關(guān)于老滄河的歌,可惜很難找到能唱民歌的老人了。我坐在河邊慢慢地回憶,終于想起一首還算貼切的老歌。我唱著,看河水一波一波地流,那些天我的嗓子已經(jīng)嘶啞。
二
那年的春季父親恢復了和我們在一起吃飯,具體的日期妻子三艾說是三月初三,我想起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好像一場倒春寒即將來臨。三艾看見父親端著鍋,穿過雨縫,趔趄著跨過院子。母親離開后,曾有一段時間父親老得很快,滿臉的胡子蓬松著像一片野草,那時候哥哥和嫂子已經(jīng)和我們分開過。后來我結(jié)婚后,也和父親分開了。這些年,父親一直獨自地過他自己的生活。
三艾那天站在門口,看著密密麻麻的小雨,院子里鋪滿了父親歪歪扭扭的腳印,她想這個院子早該硬化了。三月初三是馬村的廟會,父親本來計劃要去趕廟會的,可一場雨把好生生的廟會攪黃了。快晌午時,父親悶著頭去燃火做飯,父親喜歡燒地鍋,幾把火就把水燒開了。可那天的柴火燒得不順,潮濕的天就這樣,煙氣從煙囪里窩回來,灶屋里卷著黑煙。父親心急,使勁地捅著灶洞,煙氣嗆得他更加煩躁,頻繁地咳著嗓子。父親本來想去廟會上轉(zhuǎn)轉(zhuǎn),聽聽廟戲,看看廟會上的熱鬧,買些水果、芝麻糖之類的,可一場雨把他的計劃打亂了。父親買這些東西也是要給我的孩子和哥哥的孩子吃,這是他的兩個孫子。有了吃物孫子們會圍在他的身邊,和他說話,聽他講村里的故事。他會不時地給我的孩子木木和哥哥的孩子皮皮拽出一兩根麻花,或把麻花慢慢地朝空中舉,再慢慢落下,讓孫子去他的手里夠。
雨把一場廟會攪黃了,父親顯得失落,他掂著鍋蓋,撲嗒撲嗒地扇著風,彎腰咳嗽著,淌著兩眼淚花狠勁地罵一句,他奶奶的日怪了。他端起一鍋水,把冒煙氣的灶火潑滅了,空下來的鍋被他咔嚓一聲摔在地上。雨還在下,密密麻麻地織著一張網(wǎng),原來無聲的雨,慢慢地下出了雨聲,還有往大處下的氣勢。父親站在院子里,揮著手,皺紋帶動頭發(fā)聳動著。不知哪來的勇氣,他朝著我們的屋里喊,聲音還那樣高亢:老二家,我不做飯了,給我多添一碗水!三艾看到了父親在灶屋的過程,知道父親這頓飯做得很難,已經(jīng)給鍋里加了水。三艾想笑,可笑不出來,她看到父親的無奈,喊話的莊重。她后來對我說,你爹這老頭兒挺有意思,像演小品,她學著父親在灶房的動作,說著話音低下來,一個老人能吃多少啊,就讓他和我們一起吃吧。三艾的話讓我感動,我覺得有這樣的媳婦也是爹的福氣。
那天中午,父親吃了兩大碗,他打著飽嗝,獨自嘟嚕著,老二家做的飯還真好吃。父親在盛第二碗時猶豫地看了看三艾,父親樣子有點滑稽,三艾坐在沙發(fā)上靜靜地瞅著,臉上的笑要迸出來。父親端著碗,終于說,老二家,以后我就不做飯了哦,我做煩了,跟你們吃!父親說完匆匆地往外走,沒等三艾回答,他怕三艾拒絕。
三
那幾年,我在老塘鎮(zhèn)政府做文秘,每年農(nóng)忙我要想辦法回到家,和三艾把我們的幾畝地收了。父親和我們分開后,堅持種他自己的那一份地,父親閑不住,在種好他的那一份地后,去河灘開荒,后來的故事都是從父親的荒地開始的。每天出去,父親總帶著一把鋼鍬一把鐵鎬加上一把鐵耙子,那是他開荒的工具。蒲河和滄河是我們村莊東西的兩條河流,父親的荒地和村西的滄河有關(guān),在滄河灣里的一段河灘上。
父親是在開荒時遇到二胖娘任丹鳳的。
任丹鳳比父親小幾歲,身段高高的,披散著的頭發(fā),胸部的那個地方還在鼓著,有半個饅頭樣高。任丹鳳是一個羊倌,每天趕著幾只白羊村里村外地走,有些懶散,趕著趕著任丹鳳遇到了我父親,故事就這樣有了方向。我曾納悶,父親為什么不去村東開荒,每天扛著鎬固執(zhí)地往西走,走著走著,就在河邊上找到他開荒的地兒,先試著刨幾下,抓幾把土在手里團團,像是在驗一下土質(zhì)。然后彎著腰,撅著腚,在地上掘,鐵耙子摟出雜草和石塊,一天又一天,慢慢地整出一片荒地來,慢慢地荒地上長出了符合季節(jié)的植物,植物迎風生長著。
而河灘上的任丹鳳,正任她的羊四零八散地在河灘上啃草,她站在河邊往上游看,水一股股細細地流過來,卵石青青地映在河底,石縫里擠出一根根的水草,水草間游動著小魚。水還好,只是水越來越細,不如多年以前豐沛。河床邊的土軟軟地生出了野草,接近水面的岸壁長出茸茸的苔蘚。她在河邊看見河水里映出羊的影子,往水里踢一塊石子,羊不見了,回過頭,羊站在水邊。這些羊……她自嘆一聲,胖胖的大屁股坐在了草地上,眼直直地往一個地兒瞅,像能瞅出一盆金子、幾錠銀子來,或從草窩里拱出幾只小羊。朝頭頂望,老是有一只鳥撲扇著翅膀,被吸著似的飛不遠,或者想試探著落下來,落到她的身邊。鳥兒在她頭上方盤旋著,她想著鳥兒會不會拉糞,鳥糞落在頭頂上據(jù)說是不吉利的,如果落到自己頭上就該倒霉了。她仰頭看頭頂?shù)哪侵圾B,說不上鳥的名字,有些鳥一輩子都不知道它叫啥,就像路邊的花草,一輩子也說不全它們的名字,也一點兒不影響它們的生長。她想鳥兒拉頭上就拉吧,反正天天這樣過也沒意思,若不是有幾只羊可能會更無聊。
她想起鄰居老蒙是得過天糞的,老蒙是個半風水仙兒,把鳥糞說成天糞,說得了天糞未必不是好事情。那天老蒙剛走出院子,一只鳥在他的頭頂上叫,老蒙抬起頭,一泡鳥糞從天而降,正好落在他的額頭,像額頭上長出了一朵蘑菇。就是那天老蒙去趕集,半路上自行車爆胎,爆胎聲像誰在他的后背放了小炮,他摔了個趔趄,老蒙從此不再揚言天糞的好處。
任丹鳳想心事的時候幾只羊跑到了父親的一片荒地里,那是父親其中的一片荒地,荒地里是拔節(jié)的麥苗。這是一天午后兩三點鐘的光景,陽光白白的罩在河灘上,任丹鳳忽然有尿的感覺,在寂靜的老河灘,她毫無顧忌地褪下了褲子,陽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臀部,午后的靜讓她疲倦。她好像忘了她的羊,蹲在河灘上找著可以蜷身打盹的地方。
父親此刻站在另一片坡地上,那地方像一個制高點,在偶然朝河灘上看時看見有羊跑進了他的麥地。父親手里握著一柄鍬,鍬亮亮的,晃出一片一片的光,光在草尖上舞蹈。父親再一次朝那片荒地看,確認荒地里有三只羊,罵一句:他娘的,誰家的羊?父親是尋找羊的主人時看見那兩片白臀的,待確定蹲在草地上是一個女人時,父親的心慌了一下,趕忙把頭轉(zhuǎn)過去。好扎眼啊!父親忘記了應該馬上趕跑的羊,被他的發(fā)現(xiàn)打蒙了。
父親從恍惚中醒來,代之而來的是一股無名的火氣,那股火氣在他的胸腔里燃燒。父親發(fā)現(xiàn)女人站了起來,他彎腰抓起幾個石頭,又把石頭扔了,掂起明晃晃的鍬沖下坡地,大喊一聲:糟踐人啊,麥苗都長這么高了!麥苗迎著風,綠海般涌動,闖進麥地的三只羊,貪婪地還在麥田里啃。父親握著鍬做好了刺殺的架勢,對準了最胖最貪婪的一只羊,身后突然爆出一聲喊,帶著沙?。豪现?,朱家侯,你干什么?你不要!這一聲吼,讓鍬頭扎斜了,鍬頭擦過肥胖的羊身,整把鍬躺進了稠密的麥叢,幾只羊驚悸地逃出麥地,一片麥稈的斷裂聲。父親喘著氣,看著蹚亂的麥地,頭上冒著煙,彎腰找到了麥叢里的鍬,羊已經(jīng)奔跑到了河灘上。父親余怒未消,他要找到剛才的羊,羊往一起擠,擠到了河床邊,河水里出現(xiàn)一群驚悸的羊,好像要涉過河水。父親在喘息中瞅見了任丹鳳,她喘著氣,夾著咳嗽,老朱,朱家侯,你好狠啊,不就是幾根麥苗嗎?值得你對羊、對羊下毒手?父親攥著鍬,這才想到她是羊的主人,是這個女人的羊跑到了自己地里。他把鍬猛地插在了沙地上,一把手攥住了任丹鳳,你再說,我非宰了羊不可!任丹鳳蒙了,她想不到為幾根麥苗父親會發(fā)這么大的火,不知道他發(fā)火還有其他的背景。她撒開潑,就勢扎在了父親的胸前,發(fā)潑地嚷,朱家侯,你把我當羊砍了吧!朱家侯,你把我當羊砍了吧……
父親先是任任丹鳳拱著,隨后怒氣漸漸地低下來,恍惚中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竟拱著一個女人,一個娘兒們。他漸漸地沉下來,看見任丹鳳的頭發(fā)竟然還那樣稠,那樣黑,歲月竟然沒有摧殘她一頭烏發(fā),她胸前的高地還在顫動……父親的心軟下來。扭過頭,那三只羊又泰然自若地在河灘啃草,草里的蟲子被羊嚇跑了,一只鳥兒站在歪斜的鍬把上。他推開了任丹鳳,任丹鳳的腰還在弓著,屁股大大的,讓他又想起那白白的晃眼。父親嚷了一聲,起來吧!任丹鳳被他推搡得差點摔個趔趄。河灘上除了羊,就他們兩個人,靜靜的。父親站著,看見任丹鳳兩顆清淚掛上了腮邊,兩腿蜷曲著坐在河灘上,哭聲從胸前漫出來,一聲接著一聲。父親朝插著的鍬走過去,看著委屈的任丹鳳,心里叨咕,我怎么還虧理了?你的羊吃了我的麥子??筛赣H沒有這樣說,父親說出的話帶著賭氣:別鬧了,讓你的羊隨便吃好不好?權(quán)當我給你的羊種了一片草。父親怏怏地朝新開的荒地走,太陽依然郎朗地照著。
四
春漸漸深,或者夏越走越近。黃鸝咕咕叫,鳥兒越來越多,草越長越旺,花越開越繽紛,柳絮又滿街都是,麥苗拔過節(jié)開始懷苞,油菜花一洼一洼的,花蕊里拱出了小棒槌。父親的腳步?jīng)]有停止,吃了飯帶著工具往河邊走,一鎬一鎬掘河坡地,有時也吼幾嗓子:走了一洼又一洼,洼洼都是好莊稼……壓抑著不讓吼聲往高處卷,吼著吼著又彎下腰。
父親干起活來常常忘了時間,三艾以極大的耐心等待著父親回來,剛上小學的兒子木木每天高興地看爺爺來屋里盛飯,手里玩著父親給他帶回的螞蚱和蟋蟀。每天遲回的父親打亂了三艾的習慣,一次一次地等待漸漸地讓她不能忍受。
父親在這個春天有些煩躁,孤獨平靜的日子讓幾只羊給攪亂了。開荒的路上他不斷碰見二胖娘,這個半老徐娘的娘兒們胸脯依然高高的,好像不是去放羊是去展示她的胸,竟然還披散一頭長發(fā),走路俏俏的,還偶爾聽見她在河灘上吼,聲音亮亮的,不像父親那樣壓抑。父親抬起頭,總會看見河灘上的幾只羊,那些羊吃幾嘴,伸開脖子叫幾聲,咩咩的叫聲在河灘里回蕩。父親想起任丹鳳過去的時光里曾經(jīng)有過的風光,年輕時有一雙長辮子,拴住過很多男人的目光。任丹鳳是從城堡村嫁到瓦塘南街的,男人曾是村里的副主任,幾年前早早地不在了。任丹鳳的日子開始不好過,誰家的鍋底不冒煙,兒媳婦也會和她鬧別扭,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想來想去買了幾只羊,從此放羊成了她的營生。父親開荒的日子總碰上任丹鳳,每次碰上任丹鳳,讓他想那天她往自己懷里拱,無意中看見的臀部,父親的心里會出現(xiàn)一種惶惑。
日子被一截截錛走了。
任丹鳳的羊,總不經(jīng)意又竄進父親的麥地。父親看見了,手搭成喇叭喊。任丹鳳背著開荒的父親,戲謔地笑,父親喊著羊,又喊任丹鳳,任丹鳳你是不是故意的——等到父親的嗓子喊啞了,她才站起來,舉起鞭,羊嗒嗒地回到河灘上。
又是一天的近午,太陽越升越高,越高越暖,熱得人心里發(fā)癢。父親想起三艾等待的煩躁,用瓦片刮著鍬、鎬上的泥土,刮過后,捏著瓦片站起來。陽光讓父親的眼有些睜不開,手搭在額頭上遙看著田野,高高亮亮的陽光把田野照得明凈,河床上的水在無聲地流,鳥兒掠過河床,像印在半空的一幅畫。父親向自己的那片荒地看過去,他的心驀地疼了一下,三只羊,可能還是上次的那三只羊,又在他越來越高的麥地里低著頭,尾巴一翹一翹地貪吃著,一片麥苗更加凌亂。父親喊了一聲,視線里沒有系著紅纓的羊鞭,也沒有任丹鳳。父親從開著的荒地上跳下來,一根榆樹的根絆了一下,樹根像蛇一樣蜿蜒在荒地的岸坡上,開出青青的嫩芽。父親走得很快,咬著牙,眼前出現(xiàn)的女人讓他手里的鍬落下來,他惱怒地對著任丹鳳,咋又讓羊啃我的麥苗?
任丹鳳臉嗔著,你這個老朱說話不算數(shù)?。∧悴皇钦f讓我的羊隨便啃嗎?這樣說著,揮動著羊鞭往外攆羊??裳騾s不聽使喚地叫幾聲,揚起蹄子往麥地里蹚,麥子越蹚越亂了。
父親的嘴抽動著,你,你這個人,麥子還能隨便啃么?你不是種地人咋的?
任丹鳳臉紅紅地撅著嘴,蹚到地里追羊,幾只羊在麥地里和她繞圈兒,她被絆倒了又爬起來,罵著羊。父親再也忍不下了,舉著鍬朝一只羊打過去,不偏不斜落在那只羊身上,那只羊在麥地里趔著身,掙扎著,找著逃跑的方向。父親又握住鍬朝另一只羊打過去,幾只羊倉皇地尋找出路,一只小羊身子抖動著,在麥地邊打顫,嚇得臥在了麥地邊。任丹鳳撲過去抱住了小羊,小羊驚悸地看著主人,在任丹鳳的懷里抖動。父親還在追另外的兩只羊,河灘上,整個羊群都停下了吃草,都在叫,把跑過去的兩只羊圍住。
任丹鳳看著還要乘勝追擊的父親,喊了一聲,朱家侯——你究竟要怎么樣?你要把羊怎么樣?你是想吃羊肉嗎?你這樣氣勢洶洶的要怎么樣?你把我的羊都打死了我就不用放羊了。任丹鳳的懷里還在抱著那只羊。
父親一口一口地喘著氣,又一口一口地吐出來,捂著胸,手里的鍬插到了地上,吞吐著說,你這女人,這麥子,長、長到這樣了,還讓羊啃,怎么可以這樣,怎么,怎么叫你的羊就啃我的麥苗呢?
任丹鳳委屈起來,她剛才只是在河邊坐了一會兒,不爭氣的羊就鉆到了麥地里,你們怎么這樣饞???這個人把你們打死了怎么辦?怎么還是老往人家的麥地里竄?任丹鳳抱著小羊,在靜靜的陽光下哭了。她從地邊站起來,抱著羊往河灘走,眼淚撲撲嗒嗒地掉,鞭子落到了麥地里。父親看見了任丹鳳的眼淚,說你哭什么,我就是攆了你的羊,怎么不對了?任丹鳳不說話,抱著羊走向羊群,把懷里的小羊慢慢地放下。捋著小羊的絨毛,小羊慢慢站起來,低低地叫一聲。任丹鳳對著羊群,你們該吃草吃草吧。說完回到父親的麥地里,彎下腰,一根根扶著被蹚倒的麥子。
五
麥子更高了,麥尖上長出了齊刷刷的麥芒,麥芒先是青的,慢慢變黃,一根根麥芒從含苞的麥粒上鉆出來,有多少麥芒就有多少麥粒兒,好像每一個麥粒都是麥芒保護的。過了清明開始忙了,春忙與夏忙其實是挨著肩的。父親吃過早飯去荒地上點豆子,一手掂著一個半截的魚甲袋子,里邊裝著豆種;一手握著鐵鍬,腳步一暄一暄往老滄河那邊走。半空中一只大鳥扯著嗓子叫幾聲,一只鳥的后邊又飛出成群的鳥兒,天干凈,半空里的鳥翅看得清,叫聲也利落。
父親把袋子撂在地頭,往衣袋里裝幾把豆,右腳一踩,鍬頭扎下去,鍬尖翹著,摸出兩粒豆種扔進去,鍬頭松下來,土蓋住了豆。父親就這樣一鍬一鍬踩著點著,穿行在麥壟間。幾個來回后,清晨的露珠落下去,陽光越發(fā)地亮,亮得發(fā)白。父親直起腰,向荒地的西邊望,母親的墳在西邊,那里有一片槐林,父親看見了零零碎碎的白花兒。母親走得早十年了,父親每年來幾趟槐林,為母親燒一把紙,那些紙成了另一個世界里的錢。一個人的日子平淡得像老井里的水,父親和孫子皮皮、木木玩的時候,他會順勢把孫子木木背起來,在院子里轉(zhuǎn)幾圈兒。后來孫子挎上書包,快樂被學校帶走了,被那些留著短胡,穿裙子的老師搶走了。木木上幼兒園,上一二年級時,父親接過幾年,他提前站在學校大門口,站在一家零食的攤位前,一吆喝,木木會嗒嗒地跑過來。
父親每天走向荒地時心里踏實,一個人總得找到點活兒干。這些天,父親忽然慶幸河灘上有一個任丹鳳,讓他一抬頭能看見一個人,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竟然那樣撒潑,撒潑得讓人心軟,潑辣得抱著羊往自己懷里鉆,高興了還在河灘上唱著不著調(diào)的地方戲。父親想著想著停下來,在河灘上找著羊,他停下點豆,把鋼鍬扎在地頭上,晃著還有半兜的豆子向河灘走。任丹鳳坐在河邊上,哼著唧唧扭扭的小調(diào)。父親在小片麥地前站一會兒往河邊去,站到任丹鳳身后,河水里映著他和任丹鳳。任丹鳳說話了,朱家侯,還是不放心?父親憨厚地笑笑。任丹鳳說,你不要覺得這些羊都是畜生,它們都長著一顆心,你那麥地它們再也不會去了。父親吞吐著,說,不是,不是……我就是過來看看,我覺得那天挺對不起你的。任丹鳳手里捏住一根草棒,在手里捻。父親更加吞吐,我,我覺得那天做得過了,當時的火氣沒憋住,一直想和你說一說,就是,就是,道一聲歉。任丹鳳捏著草棒站起來,返過身,瞅著父親的那片地,仿佛父親的話打動了她。他順著河邊往西走,又捏住了河崖上的一枝花,還是往前走……往前走,能走到哪里呢?再往前還是河,是更遠的河灘,是白茫茫的河床,河岸上還是千篇一律的村莊。再往前呢?是模模糊糊的山,時光就這樣一天天往前走,往深處挨,把人一天一天變老了,莊稼一季一季地收著長著。在麥田,在河灘,在藍天白云下,父親一天天看著河灘,看著任丹鳳和她的羊,彎著腰,在河灘上勞作著。
三艾是這天中午去河灘找父親,騎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車把閃動又白又碎的光。三艾這天等得有些急,想去看看父親有多大的干勁,總不能按時回家。自行車在河岸上咯咯噔噔響,太陽有些毒,直直地從頭頂射下來,她手握著車把,頭上沁出了汗珠。田野好靜,麥芒兒一根根豎著,草葉兒蔫蔫地貼在草梗上。三艾在一棵柳樹下站住,看見插在一片荒地上的鍬,裝著豆種的袋子擱在土堰上。在河灘上,她瞧見了羊,幾只羊懶散地臥著,三艾心里罵一聲羊主人和父親一樣不知道天早天晚。三艾往一個高崗上站,這一站她的頭嗡一下大了,她慌張把身側(cè)過去,臉上火辣辣的,父親正抱著任丹鳳倚在一個土窩里,任丹鳳的頭拱著父親,父親的一只手摸著任丹鳳的腰……
三艾的心亂了,心怦怦地跳,一時不知該怎么辦,該不該叫似乎睡著的父親。三艾稍一猶豫,摁響了鈴鐺,狠狠地摁,好像車鈴是一個警報,滴鈴鈴——滴鈴鈴——這個正午的靜讓帶氣的鈴聲打破了,羊驚得叫起來。三艾不是心血來潮來尋父親,她聽到了風聲,那些很粗、很糙的話傳到了她的耳朵里,說老朱和放羊的任丹鳳搞上了,一個開荒一個放羊,在河灘上打情弄俏。果然抓了現(xiàn)行,真是無風不起浪,她有些害臊,抓著自行車,咯咯噔噔回了家。
這天中午我在鎮(zhèn)里的一間小屋起草一份關(guān)于民營企業(yè)的文件,我辦公兼住宿的房間原來是鎮(zhèn)里的檔案室,窗子后邊是鎮(zhèn)里的一個偏院,偏院里有一棵老葡萄,葡萄架上常常落滿了和我們村里一樣的麻雀。鎮(zhèn)里的廚房也在偏院里,每天中午我能清晰地聽見鼓風機呼呼響。我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工作著,起草著各種鎮(zhèn)里的文件。我是說我每天要到鎮(zhèn)里上班,自從成為鎮(zhèn)里的公職人員,基本上沒有了自己的時間,尤其是白天。我一直糾結(jié),一個鎮(zhèn)政府為什么會那么忙?我不知道父親和任丹鳳鉆進了土窩。只是在那天有過一陣的心慌,用冷水沖了頭,心慌才壓下去一些。三艾在那個中午氣壞了,把一鍋香噴噴的小米飯摔在了地上,一邊摔一邊罵罵咧咧,讓你個不要臉的吃!讓你個老東西吃!罵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臉仰著,看著房梁上的小燕窩,不停地流淚,受了天大的委屈樣。
風風火火的三艾去找了我哥,我哥住在另外的一處院子里,在村西頭。見到我哥時她委屈地抽咽著,哥問,老二跟你吵架了?嫂子說,老二跟你吵架你去告鎮(zhèn)長,老二是鎮(zhèn)里的人俺管不了。三艾想了想還是開口了,找到了話頭,說,老二和我吵架我不找你們,我是為咱家老東西。她說,哥,我問你,你管咱爹不?這句話把哥說蒙了,不知三艾這話是啥意思。哥嘎一聲笑了,他看著弟媳婦三艾有些天真,像一個孩子,問,是不想讓咱爹和恁在一個鍋里吃飯了?三艾搖搖頭,說,不是,不是,根本不是!接著三艾竹筒倒豆子描述了父親和任丹鳳的事,三艾描述時臉上火辣辣的,說完了問哥,你做個主吧,咋辦?
哥沉默了,嫂子沉默了,嫂子抓著三艾還在問,三艾,你真的看見了?這老東西……嫂子糾纏著三艾,讓三艾給她講得更細些。三艾沒心思,三艾在等待著哥哥的態(tài)度,她心里急。哥來回地踱步,走了幾個來回對三艾說,你讓我想想,你讓我想想,五十多歲的人了咋會有這樣的事?你說得不對吧?他是不是和別的老頭兒在一起,你看成二胖娘任丹鳳了?這可不能亂說啊三艾。三艾說,哥,你自己去問問他行不?我不認得二胖他娘,還不認得她的羊啊。
哥說,他嬸子,你不要急,還有孩子媽,都不要急,要沉住氣,要保住風,咱自己的事自己處理。哥在屋里踱步,從東墻踱到西墻,又從西墻踱到東墻。哥問,還見到另外的人嗎?三艾搖搖頭。哥說,好,那我們自己可不能往外說。三艾說,怕是保不住,我早就聽到人家在嚼舌頭了,不是今天看到我也不信。哥低下頭,問三艾,你是不是聽到風言風語要去捉一回事實的?三艾說,我是催他回來吃飯。哥又問,他嬸子,老二今天回來么?三艾低下頭,不知道,他工資不高,天天在鎮(zhèn)里倒挺忙乎。
這天中午,父親推開門看見了屋里的碎碗和散落的飯,小米燜飯還散發(fā)著香氣。父親彎腰揀地上的碎片,默默地,一片一片地揀,揀完了又打掃。父親知道自己惹禍了,鈴聲一響他一個激靈,但他還是回來了,撲撲踏踏地回了家。在彎腰揀地上的碎片時,父親的嘴唇不知動了哪根神經(jīng)顫起來,他使勁地跺腳,一下,二下,三下,跺,再跺,不留神一腳跺在一塊碎碗上,腳生疼,一陣陣麻痛往上躥,這一疼,嘴不顫了。父親忍氣吞聲,扛著鍬,提著黃豆又往地里走,兩只大鳥在頭頂嘎嘎地叫了幾聲。父親弓著腰孤獨地站在堤壩上,鍬在手里掂著,幾斤黃豆搭在肩頭,他好像忘記了自己要干什么,該從哪兒下手,白光中的大地里看不到人影。父親把黃豆倒在了腳下,彎下腰抓住一把黃豆,腰挺起來,將黃豆撒到了地里,豆子在空中劃過幾十個弧線,撲嗒嗒地砸下來像下冰雹。撒完豆,父親扯瘋般鏟起一鍬鍬土,呼啦啦,把豆種蓋住了,這年的豆子竟然出奇地長得格外好。
多年后回憶那天的夜晚是扎心的,我的語言顯得很蒼白,我很孤立,很無助,很糾結(jié)。我被逼迫和哥哥他們形成了對父親的攻勢,會說話有思維的人都向著哥,向著三艾。我不同意去逼一個老人,一個老人應該有自己的自由,況且他沒有做什么,他和任丹鳳即使有想法也符合情理,他們都是單身,也不算太老。我后悔沒有提前和父親好好談談,我們關(guān)心的只是一個老人的表面生活,其實不知道老人的內(nèi)心,了解他們的內(nèi)心也許才是重要的,我們更多顧及的只是自己的臉面自己內(nèi)心所謂的道德。但我最后妥協(xié)了,全家人撲撲通通全在父親的跟前跪下了,皮皮和木木也跪了。父親坐在一把老柳圈椅上,閉著眼,不想看我們,不想看見黑壓壓跪在面前的人。父親知道我們的意思,在椅子上坐著,頭皮發(fā)緊,任憑一家人念著咒經(jīng)。他勉強地睜開眼,臉朝著房頂,像數(shù)著房頂?shù)拇?。這座房還有哥哥家的房都是他主持蓋的,人慢慢地變老了,沒有了年輕的盛氣。蓋這座房時母親還在,母親走了都十年了。他慢慢地抬起身,看看兩個兒媳,兩座房娶回兩房媳婦也算讓這個家齊整了,又有了兩個孫子,小日子往旺處走。他干過幾年的小組干部,隊里在老河灘燒石灰搞副業(yè)時當過灰窯上的負責人,那時候人家喊他朱窯長,一車車石灰拉出去,賣出去,換回的收入有他的功勞。生意好的日子,他讓窯上的廚師去近處的村莊買肉、買酒,犒勞大家,自己也是紅火過的。他坐著,想起河灘上的羊,想起任丹鳳把羊往荒地趕,往他的懷里拱……沒有想過,這么一把年齡了會和任丹鳳有一場糾葛、一場風波,好像這個糾葛是一直在哪里潛伏著。他在椅子上動了動,從椅子上站起來,迸出一句話,起來吧,從今往后我心里只有荒地了。父親碰上門,吼一聲,都給我走!
父親在床上一連躺了三天。
父親不知道,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夜里,在哥哥家,他們請來了任丹鳳,哥哥、嫂子、三艾又跪過任丹鳳,一同跪下的還有任丹鳳的兒子二胖和媳婦。我們也開始跟蹤父親,父親在夜里去過滄河灘,站在他的荒地上,看著鉆出地皮的豆,有幾個夜晚他去了任丹鳳家的房后,瞅著任丹鳳家的房,院子里傳來羊的叫聲。他看見過一個身影走出來,被后邊的人拽回去,心慢慢地涼了。父親想念河灘上的羊,可那些羊不再去滄河灘了,滄河灘顯得那樣空曠,他在河灘上更加孤獨。那幾天父親像一個幽靈,在深夜里出來,又無望地回去。
然后,就是忙碌的麥季,就是父親的出走。那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的種種做法逼走了父親。
六
父親虔誠沉默地侍弄莊稼,這個麥季,我家的地是用聯(lián)合收割機收打的,只幾個小時,麥天的忙乎就過去了。
幾處荒地父親是用笨拙的辦法收完的,因為地理位置和面積沒辦法用機械。我因為在鎮(zhèn)里,收完麥子匆匆上班了,哥去地里幫父親,父親固執(zhí)地拒絕了。整個麥季父親是沉默的,他悶著頭割翻了熟透的麥子,把曬干揚凈的麥粒拉回家。父親不再和我們一個鍋里吃飯,心疼那鍋被摔碎的小米飯,不讓三艾再等得不耐煩,他又一個人做著吃。
父親是看到秋苗齊刷刷長上來后出走的。有一天我們忽然在家看不到了父親,父親的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被子疊起來,常用的鐵鍬和鐵鎬,捆在一起,外層纏著一層老布。那一刻,我特別的失落,眼前是那個跪勸父親的夜晚,他的出走應該是從那個夜晚開始的。我想象著父親正徒步走在遠行的路上,短時間不會回來了,一個連荒地都肯丟下的老人,他的心已經(jīng)遠離了他的荒地。我去了荒地,沒有看見父親,只看見了留在荒地邊的腳印。
一個陰雨天,我和哥哥去河灘上找任丹鳳,羊慵懶地在河灘上啃草,河道在雨季也沒有豐沛起來,水不緊不慢地流。我們走到任丹鳳的身旁時,她沒有抬頭,像壓根兒沒看見我們。哥憋不住,叫了聲嬸,任丹鳳迷惘地看著遠方,有些木。嬸,哥又叫了一聲。我爹他走了,噢不,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兒。
任丹鳳吐出一口氣,找唄。
哥說,我們找了,一直在找,親戚家都找遍了,附近都找了,找不著,來找你合計會去了哪兒?
他去了哪兒,我哪會知道?
哥說,嬸,你咋會一點兒都不知道呢,你想想,他和你說過什么地方?任丹鳳搖搖頭,我就知道他愛開荒,天天掘那黃土。
哥說,如果我爹跟你說過哪兒,你給俺說說吧,一個人出去我們咋放心啊,等他回來我們再不管你們好不好?
任丹鳳猛地轉(zhuǎn)過臉,放你娘的屁,管什么管?我跟你爹怎么了?我們就不能在一起說說話,就不能一塊兒坐坐?你們多會跪呀,把你爹跪死了才好呢,現(xiàn)在你爹走了,才知道后悔,知道作難了?羊不吃草了,吃驚地看著,心疼地看著它們的主人。
父親走后,我每天都去荒地,坐在荒地上盼著能等到父親,父親一定還會回來看一看他開的荒,這是母親走后他選擇的一種營生,也是他日子里的寄托,他不僅是在掘荒,也是在掘他的孤獨,在掘荒里掘出他老年的時光。也許我該守在荒地上,但我沒有死守,所以沒有見到父親。
后來知道父親是回來過的。那一夜他從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回來,在荒地撫摸著已經(jīng)長高的玉米,他賭氣撒下的豆子超過了膝蓋。他驚醒了豆地里的兔子,兔子驚飛了草叢中的鳥兒,鳥兒撲棱棱飛向更深的夜空。露水下來了,他觸到了夜間的潮濕,涼涼的,水氣打在他的臉頰。父親坐在荒地邊,莊稼地黑黢黢的,天上的星星零落地照著。那片荒地就是任丹鳳的羊吃過的荒地,他的出走就是從那兒開始的。后來他聽見了呼嚕聲,我在荒地邊等父親時睡著了,他悄悄地摸到我的身邊,朦朧地看著我的睡相,聽著我的呼吸。父親知道兒子是在等他,一瞬間他的心軟下來,他想到了回家,想到了回到兒孫的身邊。那一夜,他看著疲倦的我,悄悄回了村里,村莊好靜,燈都滅了,腳步像踏在黑色的木板上。父親先去了我們的院子,院門是虛掩的,父親出去后大門一直都沒有鎖過。他慢慢地上了門臺,伸出手在無數(shù)次踏過的臺階上摸了摸,幾級臺階他走得很小心,唯恐弄出一點響動。他半爬著上了臺階,猴子樣站起來,先摸住了他的房門,輕輕一推竟然開了。他聞到一股干燥,慢慢地往套間里摸,那里有他睡的床鋪,手一摁燈就會亮。他沒摁,他摸到了床,他好想把鋪蓋抻開,好好地睡上一覺,一只手抓住了被子的一角,又松開了。他退回來,一步一步,退到了看見外邊的天色,他踱到我們的窗外,想聽聽孫子的囈語,或許孫子會發(fā)現(xiàn)他,出來找他,那樣他就不走了。他有些失望,輕輕地走下臺階,夜色中他做飯的鍋臺還在,灶洞里還在散發(fā)著干草味。父親從院子里退出來,去了我哥家,哥家的院門閂著,他站在哥家的墻外,而后不情愿地離開。
我是第二天發(fā)現(xiàn)父親的門被推開過。
我們悄悄地在村莊、在田野里尋找,全村三千畝莊稼地找遍了,沒有父親的影子。我們又去周圍村莊找,去野外的井房,養(yǎng)牛養(yǎng)羊遺下的舊房里找,始終沒有找到父親。整個秋天,我們疲憊地找著,每天都懷揣著希望出去,頹喪地回來。那段時間,我常去母親的墳地,墳地四周長滿了青草,還有高高的野蒿,野蒿和草把母親的墳地遮掩得矮矮的。我躺在草地上,等待父親的腳步聲,對娘說,娘,爹出去了……不知去了哪兒,你托個夢讓他回來。有一天夜里我聽到腳步聲,把身子隱在草叢里,等待一個疲憊的老人歸來。然而,是三艾找我。
我守娘墳的日子里,哥在夜里一直守在任丹鳳家,爹走后,村里不斷傳出他又回來找過任丹鳳的傳言。我不相信,但哥覺得有可能,他開始盯梢任丹鳳家,直到一天被二胖發(fā)現(xiàn),才倉皇地離開,也結(jié)束了盯梢。
七
有一天,老蒙走進我家,背著手,像在等我開口。我不想說話,父親的出走使我失去了說話的欲望。我坐在門前,和老蒙對峙。
老蒙說,算算卦吧,算算你爹在哪個方向。
我和哥跟老蒙走進蒼峪山深處的蒼圓寺,蒼峪山的路坎坎坷坷,要經(jīng)過幾處陡坡,幾個陡彎,三道淺河。我忽然覺得父親可能就在蒼峪山,在蒼圓寺或蒼圓寺附近。我不覺腳步加快,當我跨過一階階石梯,走上山頂?shù)乃聫R前,禁不住喊起來,爹——爹——爹——
大山回應我的喊聲,哥驚喜地跑我身邊,瞅著,爹呢?爹在哪兒?爹呢?也跟著喊,爹——爹——我這才停住了吼聲。我們沒有直接去找算卦先生,先里里外外把寺廟找了個遍,拿著父親的照片問,見過這個老人嗎?他是我爹,半個月前失蹤的……一個擔水的老人仔細看了父親的照片,說,是他,他幫我挑過水,還愣愣地坐在崖口朝山下望。一個女香客接過父親的照片,說,這老頭兒補過廟前的路呢。我攥著她的手,忙問:嬸,他在哪兒?在哪兒?女香客搖搖頭,多天不見了,我們也不知道。擔水的老頭說,走了,肯定走了。我和哥茫然地坐在山頭,后悔當初沒有及時地來這里找父親。
我們最后去了山崖下那個石砌的小屋,小屋沒有窗戶,點著兩根蠟燭,正中擺著一張小桌,小桌上放一塊分不出顏色的手帕。一個大頭的老人坐在小桌的一側(cè),身后是用石塊砌起的床,床上堆著被子,坐累的時候隨時就可以躺下去。
老蒙說,就是這兒。
大頭老人半閉著眼,見我們進來眼睜了睜,不說話,手朝小桌的另一側(cè)摸去,很準確地摸住了一把香,手輕飄飄地朝我們遞。我趕忙接住,哥又從我手里接過在蠟燭點上,橙色的火苗使低矮的小屋亮起來。哥把香插進香爐,我們虔誠地跪下,靜靜地等著香的燃燒,希望老人能給我們指一個方向。香燃到快一半時,有一根凸了出來,異樣地朝著一個方向。老頭兒的說話聲像從遠方飄來,你們要找的人在西北……老頭兒半閉著眼朝一個方向指。我和哥跪著,奇怪地看著香。一直沒說話的老蒙說,陳仙兒,畫張圖,畫張圖吧。
陳仙兒手朝小桌下伸,桌子下有一個木頭匣子,他從匣子里摸出紙和筆,想了幾秒鐘,開始在紙上畫……
我們把圖復印了好多份。其實哪里是什么圖啊,完全是一個沒有幾何知識的胡涂亂抹,也許是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圖紙上的秘密或暗示。我和哥各自揣了幾十張圖紙,哥去西北方向找,我沿著河往上游走。出發(fā)前,木木攔在我面前,嚷著跟我去找爺爺!我撫摸著他的小膀子,那里的骨頭還是一個小尖,肩胛骨還小,我搖搖頭。
我就要跟你去!我想爺爺,我要跟你去!我想見到爺爺。
我把孩子緊緊摟在懷里,孩子扎在我懷里嗚嗚地哭。
我毅然地上路了,沿著河灘一直往上游走。
十天后,我走到滄河的發(fā)源地,我走得狼狽,加上對尋找的失望,疲累至極。越往上游河水反而充沛,卵石在天幕下泛著青光。我坐在原生態(tài)的河邊,想著我的人生,想著不知身在何處的父親?;丶夷翘烊瑩е灸菊驹陂T口,我一見他們眼就濕了。哥哥先我兩天回到家,和皮皮坐在門口的石凳上,父親的倔強和出走讓我們流下了太多的眼淚。
秋天的莊稼已經(jīng)成熟,秋越來越深,荒地種得早,莊稼該收了。
八
我回家的第二天,三艾起得很早。她起來燒香,父親出走后她幾乎天天禱告,父親早一點兒回來??赡翘煜阆仁屈c不著,燃著了燒得不好,冒著一股黑煙。三艾的心沉了,我的媽呀,連香也燒不好,也燃不旺,看來老人沒希望回來了。三艾的手顫抖著,身子接著打顫,她哇地哭了,我們?nèi)螒{她哭,嗚拉嗚拉長哭不止。從此她說哭就哭,哭聲越來越像嘹亮的小號,把村子攪得不安。我陷入一種煎熬,要尋找父親,還要擔心三艾。三艾整天陰沉著臉,她不再燒香,每天都在祈禱,也會跪在父親的荒地里喊著父親,求父親原諒。我也奇怪那天的香為什么燃不起來,后來發(fā)現(xiàn)是老鼠作怪的原因,那個秋天我家的老鼠特別多,它們欺侮我們沒心思治理它們,上躥下跳,可能尿撒錯了地方。我把發(fā)現(xiàn)告訴三艾,她兩眼圓圓的,使勁地搖頭,我們買了新香,香燃起時,三艾又開始禱告。
整個秋天就這樣過去,莊稼收了,地翻了,新的種子撒進地里,父親背走了秋季把冬天也要背走了。父親的荒地熟得最早但收得最遲,當我和哥去收那些玉米大豆時,三艾嘶啞的喊聲把我們止住,她和我們一樣,想用莊稼招引父親回來。
沒有聽到什么消息,沒有誰家收割莊稼時發(fā)現(xiàn)躺在地里的父親,這使我堅信父親還好好活著,不過他走得太遠,或者藏得太深。幾天后,我看見任丹鳳坐在橋頭的榆樹下,哥已經(jīng)在她的身旁。我走過去時,她站起來,把我們帶到一處大凹里,她開始說,你們一直沒有沿著你爹的方向找,不該聽算卦人的話,算卦找人都是瞎話,你們的尋找是沒頭的蒼蠅。你爹他順著河灘走不是滄河而是村東的蒲河,他老早就有順著蒲河走一遭的念頭了。任丹鳳說,他順著河灘走,夜里就睡在岸邊,有一天他掉進一條排水溝,以為自己不行了,一個看泵的人把他救了。他和看泵房的老人在一起住了幾天,幫那個老人開了一片荒。那老頭兒說,你別走了,這荒地夠咱倆受用了。你爹說,我得走,說不定哪一天你也會和我一樣走開。你爹又順著河岸走,河岸邊到處都有在麥場上蓋起的房子,還有像那個老頭兒住的水泵房,都是他歇息的地方,遇到開荒的人就幫別人干兩天。有一天看見一片老樹林,這正是他一直尋找的。你媽年輕時逃荒逃到過這片老樹林,在樹林吃野果度過了幾個災荒日,你娘臨死前對你爹說,她的魂還會去尋找老樹林。你爹在樹林里住了幾天又向前走,他想念他兩個孫子,你們沒有去這道上追,一直回避著你爹走的方向……
哥說,嬸,爹回來過是不是?你咋知道恁清哩?
任丹鳳眼皮耷拉著揮揮手,是,你爹回來過,看過他的荒地,在荒地聽過老二的呼嚕聲,去老大家,在門外撒了一泡尿,那地方第二天長出一片狗尿苔……
我們又順著蒲河找。
我相信任丹鳳的話,父親在某一條河邊,這可能是他出走的路線圖。不過,河流那么多,他如果不在這兩條河邊,我們的尋找會很盲目。在決定順著蒲河尋找父親時,哥說,我們還是分開吧,一個人走上游,一個人走下游。我說,你想往上還是往下?哥說他想走上游,上游的幾個地方他去過,遇到情況可以找人求助。我們從村東的蒲河橋分手,各自的自行車馱著包裹,包裹里有父親換洗的衣裳。我們就那樣走啊走,在每個村莊問,不放過每一處河灘上的建筑,包括水泵房,電灌站。我最后找到了那片小樹林,樹林里長滿荒草,我把樹林的每棵樹下都找了,遇到大樹還要爬上去,根本沒有父親的影子。
可是,父親卻自己回來了。
九
那是一個小雪天,小雪一粒一粒地下,大地一片一片變成白色。那天的早晨,我竟然有種預感,好像聽到了街上的響動,有一種力量把我往外拽,我從床上躍起,整床的被子都掀到了地上,瘋了一樣地打開門,我聽見沉重的一聲,是父親!我把父親抱起來,三艾抓住父親,像在辨認是否真的是父親回來了。父親有氣無力地朝街邊指,我們看見門口站一頭驢,拉著一輛架子車。
雪一連下了幾天,小雪慢慢變成了大雪。父親幾天后恢復過來,我們看見父親更加蒼老,他拉著兩個孫子把家里看了個遍,然后敘述他半年的經(jīng)歷。父親說,其實,他一直都在一個荒灘上,荒灘在一個山腳下,看上去真的非?;臎?,我們一直沒有去那個方向找。父親說他離家半個月后找到那個地方,到處都是荒草,野樹長得很高,他在那里找到一個誰遺下的窩棚,收拾了在那里生活。他在荒灘上掘地,竟然掘出了好沙子。每次掘到一個窩點,那些沙子會像飽滿的糧食一樣嘩嘩流出來。父親說,有一天他遇到一個打獵人,或者是來尋找野味的人,看見他掘的沙子,把沙子買走了。爾后隔幾天會派一輛車來,把他掘出的沙拉走。拉沙車引來了另外的人,和他一樣尋沙子,在他掘沙的地方往前掘,可那些沙子斷種了。父親說,不知道為什么,那些人一來沙子就沒有了,頭頂上總有沙啞的鳥兒叫,好像在驅(qū)趕他們。那些人絕望地離開后,他又找到了沙子。那一天他在老河灘上走著,一只野兔在他前邊跑,跑跑停停,最后停在一處沙礫上。兔子不見了,他一只腳陷進一個沙坑,在那里又掘到沙子。
我們像聽天書,父親會講故事,會編故事了。父親說,你們不信嗎?我們搖搖頭,父親問,是不是想看到我賣沙的錢?我們還是搖頭。父親說,那些錢我給一個人看病了,他指指拴在院子里的驢,這也算用掘沙的錢換來的。我們更加迷惘,也期待解開這個謎。
父親說,他在一天黃昏遇上一個人,那個人躺在一輛驢車上,在車上呻吟。父親跑回窩棚,拿來水,一點點往他嘴里灌,把一件大襖裹在他身上。對驢說,我們得趕緊找一個地方給你的主人看病。父親在星夜里趕著驢,快天明時看見一個村莊,找到了村里的醫(yī)生,村里的醫(yī)生一邊救治,一邊打了120,120把車上的人拉走了。那頭驢和驢車先寄放在村醫(yī)的家里。
半月后父親又看到了驢,驢在老野灘上叫,那個人坐在驢車上,看著蒼涼的河灘。兔子跑到窩棚給他報信,那個人是回來找他的,執(zhí)意把驢車給他留下。勸父親,你該回家了,家人一定找瘋了。父親送走了那個人,過了一段回來了。
十
父親說,他還要走。
冬天走不成了,一連下了幾場雪,路都封死了,況且父親敘述的老荒灘,包括這頭驢和架子車,是一個謎。父親讓我們猜,可我們都不是太有想象的人,實在想不出父親到底遇到了什么,那個荒灘究竟在哪里?不管怎樣父親回來了,回了家,村里人都到我們家里來,看父親還是不是原來的朱家侯。父親很少說話,大多的時候就是簡單地回應兩句,從來不對誰細說經(jīng)歷。他找出家里的農(nóng)具,和他帶回來的農(nóng)具放在一起。任丹鳳沒有到我們家來,我們背著父親去找了任丹鳳,告訴她父親回來的情況。她麻木地看著羊圈,羊在啃秋天攢下的干草和樹葉,羊圈里散出濃重的羊膻味,有些嗆眼。站了一會兒,任丹鳳把我們送走。我們看見了二胖,在我們離開時舉了舉手,算是和我們打招呼。我們把父親的爐子生旺,勸他把心安下來,三艾漸漸地好了,父親安心地在家里住了下來。
一個雪后初晴的午后,父親去村西看他的荒地,看雪覆蓋的滄河灘,滄河水馱著薄雪慢慢流。滄河灘上沒有羊,也沒有放羊的女人,他一個人在河灘上站了很久。整個冬天,父親最掛念的是那頭驢。那頭驢是灰色的,像灰鴿子的顏色,只有蹄子和耳朵上有幾個黑點。父親走近它時,它撲閃著眼看父親,對父親晃幾下耳朵,搖搖尾巴,甚至搗幾下蹄子,低低地叫幾聲。整個冬天,父親把驢養(yǎng)得膘肥體壯,也會在驢屋里烘一把火,一邊烤火一邊靜靜地看著驢。隔幾天,父親干脆在驢屋里睡,木木吵著也要跟爺爺?shù)襟H屋睡,父親哄著他,讓他回到我們的房子里去,父親說驢屋太簡陋了,不是孩子睡的地方。他卻在那里睡得香香的,打著呼嚕。
父親再出門,已經(jīng)是春天。
父親把掘沙和開荒的工具放到驢車上,帶了被褥和炊具。父親說他去老灘了,會去很多天。我們到底也沒弄清他要說的老荒灘在哪兒。他要走的消息早已經(jīng)傳出去,好在他好好的,我們不太擔心,因為這次他是正大光明走的。出發(fā)前我們向父親提出一個要求,告訴我們到底是去哪里的老河灘,我們過去看他,給他送吃的東西。他搖搖頭,說,會定期回來的,那里的糧食收成了會趕驢車送回來。我們仿佛看見了長在荒坡荒灘上的麥苗,他種下的油菜花很快就會開放。還有父親說的那一只野兔一定在野灘上等他,嗒嗒地跑著給他帶路,給他通風報信。
父親最后的目的地或落腳點卻出乎我們的意外,他改變了主意,去了紅房子那兒的老野灘,在那里安營扎寨了。這讓我們更加迷惑,他所說的老荒灘是不是就是他現(xiàn)在要落腳的老野灘。實際上那半年他一直就在附近和我們捉著迷藏。
父親轉(zhuǎn)移了目標,把主要精力用在掘沙上。他掘沙的收獲很小,那是被掘過幾遍的老河灣,被周圍的村民掘空過。他很有耐心,一天一天在掘過的老野灘上掘著沙子。龐大的天穹罩著孤獨的父親,很少有人到老野灘來,那頭灰驢自由自在地在野灘上啃著野草,揚著蹄子撒歡。老野灘太亂了,他要掘出他想掘出的一方河灘,在老灘上整出一條路,那條小路快到了夏天才掘出一個頭緒,兩旁的沙礫增高著。父親站在沙丘上,盤算著,他要一點兒一點兒地掘,在掘荒過的老野灘上再掘出更多的沙子。夏天的太陽一點兒一點兒熱起來,他頭發(fā)荒亂,胡子也像野草一樣長著。
有一天父親終于看到了希望,在礫石的層疊間,露出一溜窄窄的沙層,他用手摸了摸,是那種干凈的粗沙。父親更加起勁地掘下去,他用鎬頭朝沙層搗,粗沙一撥一撥地散下來,像下流星雨。那些干凈的沙子慢慢地越來越多,父親小心翼翼地把沙子鏟到一個干凈的地方,用帶去的一副小筐把沙子往外挑,挑到一片他選好的相對開闊的地面,那片地面后來成為他的沙場。野兔和野雞越來越多,麻雀在沙窩上嘰嘰喳喳地叫。在麻雀的叫聲中他不斷地發(fā)現(xiàn)著沙子的夾層,那些沙子呼啦啦流過他的指縫,他把流到手里的沙子像捧金子樣捧到旁邊的筐里,筐慢慢地接滿。父親從沙礫上找到了扁擔,在扁擔的兩頭挑起沙筐,趔趔趄趄地往沙窩上走,往外挑著沙子。野灘上到處是一叢一叢的沙礫堆,被淘過沙的跡象歷歷在目,野草漸漸地發(fā)青,漸漸地抬起頭,慢慢地旺盛起來。老野灘讓他越來越感到親,他放下筐,把沙子穩(wěn)穩(wěn)地倒在河灘上,沙子堆越來越鼓。每一天他都會量一量沙堆,有時候他坐在沙堆上,軟軟的沙堆在他屁股下凹出一個小窩。他看見蒲公英率先從枯草里鉆出來,各種野花野草都在生長,野灘上的土越來越暄,一場風會掀起很多的細土。整個河灘上一直都是他一個人,沒有人愿意到這里來,偶然到這里來的可能只會是幾只野狗。他挑起擔子,朝沙窩外走,太陽朗朗地照在空曠的野灘上,陽光的碎片一洼一洼,整個野灘閃出魚鱗樣一簇簇的光,讓他興奮。他肩上的筐在陽光下晃動,麻雀在叫,鳥兒越來越多越成群了,那些麻雀會從沙窩里飛出來,帶出一陣旋風。他聽見了火車穿過的聲音,往西是一條老鐵路,每天過去很多的火車,夜晚的燈光會一瞬間把老野灘照亮。
父親在掘沙時,不忘在荒灘上種下植物,在老灘的縫隙里開出一片片荒地,由于油菜花和小麥播種是在秋季,他只能在荒地上種上適宜在春天播種的玉米、向日葵,以及豌豆、芝麻等。然后,等待它們從荒地上鉆出小芽,再慢慢長高。
父親每天孤獨地在老河灘生活著。
好像忘記了自己是怎樣出走的,好像淡忘了任丹鳳,也忘記了瓦塘南街。我們不能忘,我們想象著等草長起來,等到處都有可以啃的野草,說不定會有一群羊跑到野灘上,會有一個女人和一群羊和父親做伴。我們定期到老野灘上看父親,兩個孩子在野灘高興地玩兒。每一次,我們戀戀不舍地和父親告別,皮皮學會了對爺爺說,保重!注意身體!木木也跟著皮皮對爺爺說,保重,注意身體!
老灘上開出各色的野花,野草覆蓋了沙礫和地皮,他種下的植物在慢慢地長高。雖然它們在老灘上長得很弱,一場雨后,會變得格外蒼翠,和野灘上的野花野草一樣。
十一
父親竟然掘出了水。
這超出了父親的預想,老河灘是干涸的,包括他在這里的生活用水,要跑到幾公里之外的滄河邊或兩公里外的一口機井里去打。好在他一個人生活很簡單,用不了多少水。他每次出去打水挑著兩個桶,兩只小皮桶是他從家里帶來的。打水差不多要耗費將近兩個小時,他更多的是去滄河邊,他想看到老滄河,看到老滄河里的水,河水總是會有變化的,雖然在每個季節(jié)水位總會不高。有時候他故意跑到更遠的地方,沿著鐵路橋的方向,越走離滄河橋越近,甚至找到他當年在石灰窯的地方。他抬起頭看著高處的鐵軌,看火車緩緩地爬過滄河橋,車頭再次仰起來,轟隆轟隆跑快。他俯下身看著河,水在震動。他走到河邊,水漸漸地安靜,他抓起一只桶,往河水里摁,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水泡不響時,水桶平平地浮在水面,露出桶沿。他往上提,一桶水擱到身后,摸住第二只桶,兩桶水掂到平坦的岸上,回過身肩起扁擔,一搖一搖地走在路上。一個人,兩桶水,差不多可以用三到五天,不過要省著用。
父親掘出水時,心撲通響一聲。
先是一股水痕出現(xiàn)在他的鎬下,干干的沙礫上爬出了一股褐色,褐色在慢慢地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外泅,像一群黑色的螞蟻。父親先以為掘到了螞蟻的老窩,漸漸看清鎬下流動的是水,腳下也有細水蠕動。他停下掘,尋找著水的來處,水太細不好找,他有些失望,難道水又沒有了?只是虛晃了一下騙我這個眼花的人?他摸到鍬,把掘出的虛土、礫石往坑外鏟,待虛土和礫石鏟凈了,又看到了水痕,就在掘出的坑底,越來越潮潤,只是還看不到水流的出處。父親扔掉了鋼鍬握住鎬,又開始掘。這說明水在更深處,在老洞里,沙子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更急切地想看到水,看到水的方向,這老野灘里能找到水更有意義。
父親使勁地掘,水沒有讓父親失望,越來越明顯了,父親想這可能是地下的水位升高了,或者掘到隱藏的水窩。幾個小時后,父親的手已經(jīng)可以摸到水,摸到水的涼氣,在他掘出的沙坑里,褐色的水痕越來越明顯。他在沙坑里找著,似乎找到了水的出處,他找到的是一個針尖一樣細細的泉眼。父親守在沙坑里,瞅著水痕一點點地變化,慢慢地爬動著。這天半夜他睡不著,又從紅房里出來,用手電筒朝沙坑里照,沙坑的底下水在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地密集,水慢慢地就要出來了。他的頭頂上是即將進入夏天的一輪明月,整個老野灘到處長滿了晃晃悠悠的野花和野草,野蒿的味道從夜風里滲過來。
后來,父親就這樣一直挖著,看到的水越來越多。
兩年后的一天傍晚,父親在夕陽里聽到了一種鳥叫聲,看到了幾只野鳥。他站在一個沙礫堆上,靜靜地看著旋飛過來的野鳥,沙坑里已經(jīng)汪滿了水,幾個沙坑連在一起,在夜色里泛著白光。沙坑的兩邊是父親筑起的水堤,用掘出的沙礫、礫石筑起的坑壩。父親看見那幾只鳥兒在水坑上飛旋著,它們的翅膀會時而低下去,俯察著沙坑里的水面,坑壩上的植物散發(fā)著馨香,正是夏季,油菜花燦爛地開放。沒有風,老灘靜靜的,只有遠處閃爍隱約的白光,那是滄河在夏天泛起的河水。
和滄河比,這里尤其顯得幽靜。
轉(zhuǎn)眼間,父親在老河灘生活了三年,父親只在嚴寒的冬天肯回到村里去,我們把他的老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冬天給他生起溫暖的爐子??筛赣H對村莊越來越不適應了,即使在村莊,也很少出門,不是在屋里,就是悄悄地上到房頂找著老野灘的方向??晌覀冎浪究床坏嚼弦盀R贿^年,父親就急匆匆地回去。也是在第二年,在夏天和秋季野草豐茂的季節(jié),我們看到了一群羊朝著河灘的方向走,一群羊的后邊涌動著塵霧,路邊留下碎碎的蹄印。我們在老野灘看到了那群羊,羊的主人坐在一堆沙礫上,遠遠地看著羊。
在父親掘出的水面越來越大時,尤其水面住進了野鳥后,父親更不想回家了。父親之所以在冬天回到家,是冬天里那些鳥兒也遷徙到另外的地方去。
父親看到更多的鳥在水面住下來,鳥選擇了老野灘里父親掘出的沙坑,沙坑里的水。父親看到了一群野鴨,那群野鴨在一只紅嘴唇的頭鴨帶領(lǐng)下找到了老野灘,具體來的時間記不清了。野鴨還在慢慢地增加,他悄悄地數(shù)著野鴨,掌握了野鴨出現(xiàn)的規(guī)律,盡管掘沙不能停止,但不想驚動野鴨,怕把野鴨嚇跑了。每天,父親拿著工具從紅房子出來,朝沙坑那兒看,找著野鴨的影子。那些野鴨會先在沙坑上觀察,尋找著它們下水的地方,也等待著下水的時間。接下來的日子,父親每天躲在一個地方數(shù)鴨子成為他最大的快樂,他找好了一個地方,那個位置恰好可以看到沙坑里的野鴨,以及白色的褐色的水鳥,包括飛在天上慢慢旋飛過來的鳥兒。那兒是一片野蒿叢,野蒿濃密,老的野蒿老了,新的野蒿又長出來。他鉆在野蒿叢里,野蒿叢成為他觀察野鴨的據(jù)點。他數(shù)著,一只,兩只,三只、四只……野鴨在逐漸地增加著,然后在太陽越來越高時,野鴨穩(wěn)定在一方水潭后,他又開始他的掘沙。父親主要是在掘沙坑,讓沙坑連起來,也許是掘到了一個水道,泉眼越來越多地被掘出來,潭里的水越來越豐盛。
水潭兩岸的花開放著,油菜花和葵花相競地開在坑岸上。
我們隔幾天去看一次父親掘沙,看一次水潭里越來越多的野鴨,父親不和我們說太多的話,專心地干著他掘沙掘水的事。他每天都按他的計劃在野灘上掘著,那些野鴨和他已經(jīng)熟了,他不用再擔心會把野鴨們嚇走,倒是怕我們驚動了野鴨,再三地交代我們,甚至不希望我們更多地到老野灘上來。
我們決定找二胖好好地談一談,如果父親和任丹鳳還有那個意思,我們要商量出一個辦法。
哥哥去找二胖,回來說,二胖答應了,說可以見面談,地點定在村外的一個小飯館里。第二天晚上我們在那里見到了二胖,小飯館在村西廠子的對面,有幾家因為環(huán)保停產(chǎn)了,正在開著的是兩家簾子廠,那種塑料的簾子,也是打擦邊球,這種塑料也是污染的。我們在小飯館里定了一個小單間,很簡陋,不過相對地安靜。朝窗外望,廠里的燈光亮了,機器聲低低地傳出來,伴奏著小飯館廚房里的切菜聲,油煙機的聲音。
可是,二胖告訴我們一個天大的秘密,只是任丹鳳還蒙在鼓里。二胖說,他媽已經(jīng)活不了多久了,剛檢查過,醫(yī)生說確診是一種不好治的病,就是住院花錢也不會有好效果。那個醫(yī)生的老家也是我們村的,和村里基本割斷了聯(lián)系,二胖家和他們是原來的鄰居,他還認二胖家的關(guān)系。醫(yī)生說,讓你媽繼續(xù)放羊吧,自由自在度過她最后的日子。
我們猶豫著是不是對父親說。
那天和二胖分手,我和哥在路邊站著,討論著這件事,哥哥想了很久覺得還是要說,反正父親也不會到村里來,反正遲早不會是一個秘密。我們就對父親說了,說完了看著父親。我們的身邊是父親開掘的水潭,水潭越來越大了,油菜花落了,結(jié)成了蒴兒,蒴兒里是一粒粒的小黑子兒,向日葵的花兒還在開放著。我們又看見了野鴨,野鴨的數(shù)量越來越大,旁若無人地在水面上游,這里成了它們的地盤。水潭旁邊是父親剛掘上來的沙子,我們聽見鴨子翅膀下的水聲,看見水中一圈圈漣漪。
父親回了一趟家,見了任丹鳳,見了二胖。父親從布包里拿出了攢下的賣沙錢,對二胖說,不用保守什么秘密,快給你媽去看病,該花的錢還是要花。任丹鳳其實早感覺到了,她謝絕了父親,說不用再住院,最后花的都是冤枉錢。父親臨走前對二胖說,再給你媽看看。任丹鳳說,老朱,朱家侯,我這輩子和你沒有緣分了。
十二
幾年后,父親在老野灘上的開掘大見成效,他把一個個沙坑掘成了一條漫長的水溝,像一條小河。水潭里的水越來越豐滿,堤壩上不僅年年長出油菜和葵花,還長了樹,果樹上開滿了花,結(jié)出了果子,水鴨在水潭里游,在老野灘飛。
父親竟然還做了一只小船,不知道他怎么可以做出一條小船來,從哪里弄到的材料。他每天像一個驕傲的艄公坐在小船上,羊的叫聲鳥的叫聲從兩岸傳來。
作者簡介:安慶,本名司玉亮。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南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22屆高研班學員,河南小說“八金剛”之一。
中短篇小說多次在《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獲第三屆河南省文學獎、第二屆杜甫文學獎、第八屆萬松浦文學獎、河南省第十二屆“五個一”工程獎等。出版長篇小說《鎮(zhèn)》,中短篇小說集《遍地青麻》《扎民出門》《父親的迷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