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喜君
修建中東鐵路時,沿線建了許多大小不一的車站。堿溝是地道的三等小站,它是沙俄人在鐵道線上拉拉的一個蛋。
暮色低垂時,一個圓滾的身子,從候車室寬大木門的縫隙中骨碌進來。木門在她身后顫動兩下合上的那一刻,大雨在她身后傾盆而落。檢票員咣當?shù)仃P上檢票口的鐵閘門,拎著檢票鉗子朝售票口大聲小氣地喊,這鬼天氣,傻逼才出門。檢票員使勁地斜楞一眼剛進門的她,還厭惡地把一口痰吐出來。檢票員乜斜著眼神兒沖著售票口,吹一聲尖利的口哨,吊兒郎當?shù)刈吡恕?/p>
一聲長笛后,咣當咣當?shù)刈矒翳F軌的聲音漸漸遠去了。她清晰地聽見自己喘息的回聲,她驚恐地打量四周,刺眼的燈光令她眩暈。她倏地低下頭,吁了一口氣。猶疑著朝東北角的長條木椅子走去,她走路時夾著腿,倒騰的碎步像纏了絆腳線,又像憋了一泡尿。她在長條椅子前站了一會兒,才扭身坐下。只有半邊屁股搭在椅子的邊上的坐相令人十分不解,以為她會隨時走人,可她卻打量起冷清的候車室。她發(fā)現(xiàn)還有個拎著木把鐵撮子,拿著笤帚掃地的瘸腿男人。男人從對面朝著她的方向,不緊不慢地掃過來。除此之外,售票口里還坐著一個穿制服的女人。女人垂著腦袋,她看不清穿制服女人的臉。她扭動了幾下,半拉屁股挪到椅子上,卻雙腳并攏,還把雙手插在雙腿間,她拘謹?shù)孟駛€罪犯。對面窗玻璃上的雨水一汪一汪地撲下來,像是有人用水舀子往下澆。她抽噎著打個冷顫,不知道老天爺咋就突然發(fā)怒了,難道老天爺也跟她似的,看見燈光下令人惡心的一幕?她一天水米沒打牙了,又冷又餓,手指不聽擺布地拘攣。她把雙手從腿間抽出來,交叉地放在小腹下使勁地拉抻。她從圖村出來時,走到半道,手和腳就拘攣得像抱團的雞爪子。一路上,她使勁抻著手指。早先,她就有這個毛病,一生氣手腳就拘攣。幸好截一輛起早拉柴火的驢車,她哀求車老板,拉我一骨碌吧,腿酸得實在走不動了。她謊說要趕去畫村,伺候生病的婆婆。車老板翻著白眼兒,讓她坐在車轅子。搭了十幾里路的驢車,又搭了一輛四輪車才到鎮(zhèn)上。要不,她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走到堿溝站。
“唰啦,唰啦——”空曠冷清的候車室里,笤帚和地面的摩擦聲格外清晰。她瞥一眼掃地的瘸腿男人。瘸腿男人正嘰里骨碌地轉著眼珠,打量她。她又扭動了一下身子,她聽見肚子咕嚕咕嚕的叫聲。她前傾著身子,胳膊肘拄到膝蓋上,雙手托著臉頰,低垂下腦袋。唰啦唰啦的笤帚走到她跟前,她肚子還是不爭氣地咕咕叫了兩聲。瘸腿男人哧地笑了,她扭捏地蹭了一下屁股,屁股和木椅子又蹭出吱嘎的聲響,她尷尬地咂了一下嘴。瘸腿男人把笤帚伸到長條椅子的下面,趔趄著身子夠一張皺巴的糖紙。笤帚似乎不太聽使喚,把糖紙推到里邊。瘸腿男人的一條好腿跪下來,那條纖細的病腿隨意地甩在地上,她欠起半邊屁股要挪開身子,瘸腿男人吭哧著起來時,按了一下她的膝蓋。她不知道瘸腿男人是借助她膝蓋站起來,還是示意她不用站起來,就愣眉愣眼地看著瘸腿男人。他站起來時說,一會兒我給你倒一茶缸熱水,你指定冷了,臉白得像糊窗戶的馬糞紙。
她愕然地盯著瘸腿男人,抽噎著聳動兩下肩膀。
雙手不停地拘攣,她真想有一杯熱水暖和一下手,或許熱手指就能伸展自如了。她看一眼瘸腿男人,他咧著嘴沖她笑。瘸腿男人臉焦黃得像黃紙錢,一腦袋濃密的黑發(fā),卻長著兩條稀疏的眉毛。眼珠不安分地轉,塌鼻子,大嘴岔。青紫的厚嘴唇,露出稀巴愣登煙熏火燎的牙。她垂著腦袋,瘸腿男人的牙讓她心里不舒服。
雨發(fā)瘋地下,窗外白汪汪的一片。候車室的燈亮得刺眼。點這么亮的燈多浪費電啊,她家的燈泡最大15度,而且她拒絕點那種白哧哧的燈。她說,那種燈的白光能把人眼睛晃瞎。一想起白哧哧的燈,她就不由自主地抽噎,腦袋也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她是昨天下半夜從家里出來的,她出來時還給發(fā)燒的小二灌了藥,吃了退熱藥的小二很快就睡了。
哧呼哧呼的喘息聲,像只貓。
她是第一次獨自半夜走出家門,就算是鎮(zhèn)上,她去的次數(shù)掰著手指頭也能數(shù)過來。她討厭人多的地場兒,她心里除了他和女兒還有兒子,再裝不下任何東西。她從沒有想過到外頭看風景,她覺得花錢出去看風景實在不值得。外頭的風景有啥好看的呢?坐在麥地頭聞青草味聽蟈蟈叫,看蝴蝶和蜻蜓飛起飛落比啥都美。村兒里趙三媳婦去了趟北京,回來逢人就講北京的大墻有多高,房檐都金翅金鱗地發(fā)光。講了一年多,她都聽絮煩了。她心說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去趟北京嗎。除了車多人多,還有啥好。鬧騰得烏煙瘴氣,還不如在家看露水呢。她最喜歡看草葉上晶瑩剔透的露珠,她跟他說,要是露珠能串到一起就好了,她就用青草把露珠串一串,戴在脖子上。不用低頭,都能聞到早上的味兒。他干笑,說她真敢想。還問她早上啥味?她說早上就是青草和露水味,好聞極了。可他啥時候變的,她一點知會兒都沒有。進他家門,她一天沒閑著,忙完屋里的活兒就忙外頭的活兒。冬天還好,夏天她還得種菜園子。她恨不能借一雙手,可她心里一點怨言都沒有。為男人忙為兒女忙,她打心眼兒里愿意。此刻,她才覺得自己是個傻透腔兒的女人。男人都睡到別人炕上了,她還不知道,她還為這個家瞎忙。
她討厭白哧哧的燈光,要不是刺眼的光,她就不能看見他白花花的肉,尤其爛女人奶子上的那塊黑痣,更令她說不出來的惡心。蜷縮在他懷里的爛女人比他還黑,平時,臉擦得像壟溝里掛霜的馬糞蛋。以前她從沒有細看過她,她不屑看她。她是村里女人扎堆時的話題,她從來沒議論過她,覺得她不值得一說。關上門過自家的日子,只要男人好,兒女好,別人爛不爛跟她沒關系。再風騷的女人也勾不走她男人,何況她一個爛女人。她又抽噎著聳了一下肩膀,她很后悔,昨晚沒撓她的臉。撓她身上沒啥用,她出門穿件衣裳就能遮上。撓她臉叫她搽胭抹粉都蓋不住。要不是他那一大巴掌,要不是爛女人噌地坐起來,她興許就能抓破她的臉了。她又情不自禁地抽噎起來,她怎么也想不透,他倆咋開燈干那事兒?又不是牲口,偷人還大張旗鼓地開燈,真是不要臉啊。他跟她從不開燈,老大和小二都是在黑燈瞎火的炕上坐的胎。他說通亮的燈下干啥都敗興,還是摸黑好,摸黑想啥是啥。她呵呵地笑,把胸脯的兩坨肉笑得直顫悠。她問他,那你把俺想成仙女了吧?他不置可否地沒說話。他說不說話,她都不會多想。他跟她嘴笨,跟別的女人也嘴笨。他不會甜言蜜語地去勾搭別的女人。再說,她也顧不上多想,生老大時,婆婆就病倒了,她還沒出月子,就開始伺候婆婆。生小二時,婆婆連話都不會說了,吃飯都得她喂。盡管累得酸酸背疼,但她心里高興。有時候干著活兒,她都能抿嘴笑出聲。她的男人雖然不像別的男人能掙錢,可他就算掙五塊錢都跑著給她送回來。生老二時,他心疼她。只要去鎮(zhèn)上,就給她買兩塊油炸糕。她愛吃香東西,尤其愛吃油炸的食物。臘月殺豬,他都給她留一碗油滋啦。把小二哄睡,她就披著被把一碗油滋啦吃掉。他看著她笑,說豬油壇子底下的油渣兒,都留著給她燉豆角吃。她咯咯地笑,示意他把北地柜蓋上的茶缸子遞給她,她咕嘟咕嘟地喝下半茶缸濃茶,心滿意足地打個飽嗝。他哧地笑了,三兩下就把棉衣棉褲脫下來,拉滅屋頂?shù)臒魮涞剿砩稀?/p>
她喝涼水都長肉。生完小二后,胖了三十斤,一雙腫眼泡就剩下一條縫兒。他嘲笑她,說人家的女人都干吃不胖。你可倒好,像氣吹的。一天那么累,也不耽誤長肉。她故意噘起嘴,問他嫌棄她了?他吐出嘴里的煙頭,說胖成豬才好呢。省得夜里沒肉吃。她笑得胸脯上的兩坨肉都顫悠起來,她覺得她男人不是嘴笨,就是話少。
起風了,嚎叫的風把她身后高大的窗戶吹得啪嗒啪嗒地響,雨點辟里啪啦地砸在玻璃窗上。瘸腿男人啥時候不在候車室里,她都沒發(fā)現(xiàn)。候車室里只剩下兩個女人,一個在售票口里值班,一個哀愁地坐在長條椅子上,惶恐得宛若一只蟬。吱扭一聲,瘸腿男人端著一茶缸水,從售票口旁邊一個低矮的角門里走出來。他不拿鐵撮子和笤帚,走路就更側棱著肩膀了。茶缸里的水漾出來,他唏噓地站了一會兒,才亦步亦趨地朝她走過來。
“妹子,喝杯水暖暖身子吧。這大雨天,你要去哪???要是這雨再這么下一宿,火車都得停運?!?/p>
她遲疑地抬了兩下手,接過茶缸。
“咣當,咣當——”腳下的地震動起來,麻酥酥的像過電。她望著窗外,玻璃窗上的雨水還是一波一波地撲下來,暗黃色的燈光打在玻璃窗上,像一張流淚的臉。一列火車蛇一樣從雨水里穿過,瘸腿男人撇了一下嘴,是貨車。在車站待久了,不用看,聽聲就知道是貨車還是客車。她不想說話,也不關心是貨車還是客車。從家出來時,她恨不能一步走到車站,買張車票就走。再也不回圖村了,誰也別想找到她。到了車站,她卻遲疑了,覺得外頭就像一眼深不見底的枯井,哪只腳一邁錯,興許就掉下去。鐵茶缸在她手里旋轉兩下,暖流從雙手傳遞下去,拘攣的手指也有了些許暖意。她低下頭,茶缸顯然刷過,厚厚的褐色茶漬上,有無數(shù)條細線似的白道兒。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瘸腿男人還站在她面前看她。她嚇得手一抖,熱水漾了出去。
她下意識地岔開腿?!盃C著沒?”瘸腿男人關切地哈下腰。她搖搖頭?!昂劝?,我加了白糖?!比惩饶腥寺冻鲆豢谙“豌兜堑闹溃澳阆群?,喝了我再給你倒。我灌了滿滿一暖壺開水。”她好像點了下頭,又好像是搖頭。瘸腿男人不知道是興奮,還是緊張,往角門走時,像一條倉皇逃竄的野狗。走到角門口時,絆倒了鐵撮子。售票窗口里的女人聽到響動,抬起頭望了一眼,又趴到桌上。售票口的小洞,只能看見女人的下頜,或者黑乎乎的毛發(fā)。她猜女人長著一張瓜子臉,長著瓜子臉的女人都好看。她又想起爛女人,她哽咽地抽了一下。她吁了一口氣,低頭呲溜地喝下一大口糖水,燙得她筋了一下鼻子也沒舍得吐出來。她太渴了??谇焕锏乃袷菑母咛幩は氯?,咕嘟一聲落到空蕩蕩的胃里。見到熱水的胃拘攣地聚到一起,劇烈的絞痛令她出了一身虛汗。她蹙起眉頭呻吟了一聲。她瞥一眼像貓洞似的售票口,她的叫聲并沒驚動售票女人,她又喝了一口糖水。這回,她不敢急慌慌地咽下去,而是含在嘴里一點一點地下咽。胃似乎適應了糖水,拘攣一點點地舒展了。一茶缸熱糖水下肚,她打個嗝,空而響的嗝聲在屋頂繞了一圈才落下來。她環(huán)顧空蕩蕩的候車室,極想哭??伤皇浅橐藥茁暋K蹨I干了,從家出來時,眼淚成流地淌。坐在拉柴火的驢車上,微風像柔軟的手絹,不停地為她擦拭眼淚。坐到四輪車上,風干了的眼淚,在她臉上罩一個硬殼兒,令她十分難受。還沒走到鎮(zhèn)上,她光滑的臉就皴了,摸一把繭拉拉的。可到了鎮(zhèn)上,眼睛火辣辣地疼,顴骨還刺癢。她在客運站廁所的鏡子前照了一下,眼珠像得了紅眼病,顴骨通紅,還起皮了。或許是風吹的,也或許是她揩眼淚揩的。她很奇怪,眼淚還能像干涸的水流溝,說沒就沒了。她想起他昨晚罵她的話,她又抽噎著聳動一下肩膀,眼眶疼。他罵她是一只母雞,除了知道抱窩下蛋,啥也不懂。
她沒想到他罵她還打她,更沒想到他能摟著村里最爛的女人睡覺,原來他嘴里整日罵著的女人,都是哄弄她的假象。都是罵給她聽的,做給她看的。他們在炕上把褥單都滾皺了。他們像兩只褪毛的雞,赤條條地躺在白哧哧的燈光下。要不是她突然闖進去,說不定他倆都美上天了。
她聳動的肩膀,像一只落在搖晃樹枝上的烏鴉。
映在窗玻璃上的燈光,掛著一臉淚水地望著她。她下意識地捏了一下衣兜,出門時把家里的僅有三百塊錢和一張存折都拿出來了。她不知道三百塊錢能坐到哪兒?出來時,她恨不能一步就邁進車站,買一張票就走。不管去哪,只要離圖村越遠越好。一踏進車站,她嚇得真想轉身跑回去。要不是外頭下了瓢潑大雨,她興許就跑走了。此刻,她心頭生出隱隱的悔意。她這一出來,走不出去再找不到落腳處,她這只母雞,連窩都沒了。她男人被爛女人睡了,她的窩也興許被那個爛女人占了。
她長這么大,還沒坐過火車。她的家祖祖輩輩都住在圖村,她小時候聽說大姑奶住在包頭,據(jù)說,她媽生她時,大姑奶回來給她下過奶。說起來,她都不知道包頭在中國的哪塊?再說,興許大姑奶也不在人世了?爺活到五十來歲就死了,爺爺家的很多親戚就都斷了往來。她聞到一股方便面味,她呆望著售票窗口。她聽見售票口里傳出來哧溜哧溜的聲響,她不知道售票女人吃方便面,咋能吃出這么大的響動。她咽口唾沫,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叫聲像一鍋冒泡的粥。茶缸里冰糖水早就喝完了,她下意識地望一眼那扇低矮的角門。
瘸腿男人可能早忘了再給她倒水的事兒了。她痛罵自己,咋能信不認不識男人的話呢。
哀傷從心底升起來,她無聲地抽噎著,肩膀聳動得像一塊破布。吱嘎一聲,角門開了,瘸腿男人走出來。售票女人也端著方便面盒子出來,果然梳著齊耳短發(fā),長著一張鵝蛋臉。她沖瘸腿男人哧地笑一聲:“呦,老劉擱哪整這么一大瓶罐頭?打算今晚值班啊?還是蹲這兒狩獵?”她清楚地看到,售票女人說話時,還瞄她一眼。她倏地縮回脖子。瘸腿男人干笑兩聲,說這不是被大雨隔住了嗎。餓了,整瓶罐頭墊巴一口,一會兒,雨小了再回去。瘸腿男人把手里的罐頭舉起來,窗臺高,他費力地蹺起腳。他又拿起墻角的鐵撮子和笤帚,一下一下地掃過來。售票女人把方便面盒扔進垃圾箱,問他今個咋了?還掃起沒完了。售票女人拉開門時打個哈欠。
瘸腿男人在她身后干笑:“趴桌睡一會兒吧,今晚夠嗆有旅客了。這么大雨,誰還出門啊。”
瘸腿男人一笤帚一笤帚地掃過來,快掃到她跟前時,又扭頭往回掃。他瞥一眼售票口,售票女人早已趴在桌上。他快步地朝著西南角的窗戶前走。一條病腿丟當?shù)厮ζ饋恚褚桓伙L刮斷還連著皮的樹杈。他拿過罐頭又拖著那條纖細的樹杈,一躥一躥地跑過來。他快速地把罐頭塞進她懷里:“吃吧,連個面包都沒整著。”瘸腿男人吧唧一下嘴。她看了一眼售票口,一團毛發(fā)黑乎乎的毛發(fā),擋住了貓洞大的售票口。她肚子又咕嚕咕嚕地叫起來,她看著罐頭瓶子吞咽口唾沫。她擰了一下瓶蓋,瓶蓋砰地一下就松動了??磥砣惩饶腥讼惹熬蛿Q開了蓋子。她心里一暖,望了一眼窗外,映在窗上的燈光還在看著屋里的她哭。她抽噎著晃了一下腦袋,盯著瘸腿男人的背影,抓起一塊桃迅速地放進嘴里。她沒來得及咀嚼,就把一塊桃咽下去。她又瞥了一眼瘸腿男人,他把鐵撮子和笤帚放到墻角時,扭頭看她一眼,拉開角門進去了。她狼吞虎咽地把一瓶罐頭吃下去,她不再出虛汗了。她舔嘴抹舌地咂了一下嘴,要是能吃一碗大蔥炒肉多好啊。她最愛吃大蔥炒肉了,兩個孩子也愛吃。她覺得豬肉和大蔥最般配,豬肉配酸菜都白瞎了。就像他和那個爛女人,她一路都沒想通,他咋能和爛女人睡覺呢——由于吃得急,她哏嘎地打嗝。她很想站起來走走,或者推開木門看看外頭的大雨——她倏地愣住了。人肚子里一有食兒,咋就想動了。他就是吃飽飯了,才去找那個爛女人睡覺的。不,是那個爛女人被男人喂飽了,才勾引他的。
真是吃飽撐的。她倏地站起來,走到門口。雨斜著身子潲進來,一只灰白花的大貓,也喵嗚一聲鉆進來,她嚇得跳起腳。
“嚇著了吧?”
瘸腿男人什么時候站在她身后,她一點兒都沒察覺到。她緊張地走回長條椅子前,瘸腿男人跟在她身后。全身滴答水的大灰貓跟在瘸腿男人的身后。
“從那個小門進去,路過廁所,后面有個樓梯,樓梯下的小屋里裝笤帚掃帚鐵鍬啥的。我在屋里支了張床,有點擠吧,歇歇腳還行?!比惩饶腥饲穆暤卣f。她不知道他腋窩下為啥夾一把黑傘。是要頂雨出去嗎?“我以前在站臺打掃衛(wèi)生,后來腿腳不利落了,去年冬天就到候車室干活兒了。我出去找點吃的,再晚就更買不著啥了?!?/p>
被大雨淋得渾身透濕的貓,哀怨地看著她,喵嗚喵嗚地叫。她心疼地看著雨水從它打綹的毛上滴下來,沉沉地嘆口氣。它是一只沒人要的貓,興許它是它媽跟公貓偷情,生下來的一只野貓。她差點撲哧笑出來,貓想跟哪只貓跑,就跟哪只貓跑,沒人管它偷不偷情。大野貓冷得直打哆嗦,她真想把它摟到懷里,可她手邊一點兒吃的都沒有,就連罐頭瓶都空了。她伸手招呼大野貓,大野貓輕柔地喵嗚了一聲,簌簌地抖動著身上的雨水。大野貓試探地走過來,她把罐頭瓶放在地上:“我也不知道你來,舔舔吧,興許還有甜味?!?/p>
大野貓果真伸出粉嘟嘟的舌頭,舔了罐頭瓶的口。舔了幾口,大野貓又抖落身上的毛,水星甩到她臉上。她又想起燈光下赤身裸體的他,和那個扎在他懷里的爛女人。她鼻子一酸,眼睛又火辣辣地疼起來,像進了辣椒面。她抽噎著晃著腦袋,一股怒氣從心頭躥出來。她呼呼的喘息聲,驚得大野貓仰起臉看著她。大野貓喵嗚的叫聲,像是在安慰她。她氣哼哼地盯著大野貓,恨不能抓爛自己的臉。她不想和那個爛女人擁有一個男人,她委屈,她沖向那個爛女人時,他一巴掌把她打翻在地。她為他生一兒一女,還為他伺候癱在炕上七年的媽。
要不是那天小二半夜發(fā)燒,她去村西頭的老黃家藥店買退熱片,就不會看見燈光下的那一幕。小二從小就皮實,幾乎沒怎么感冒過。那天晚飯只吃了一個饅頭就躺下了,她收拾完鍋臺,上炕時發(fā)現(xiàn)小二喘氣有點粗,她一摸額頭發(fā)現(xiàn)小二發(fā)燒。她拽起小二喝水,他閉著眼睛喝了一口水,又咣當?shù)靥上铝?。她心急火燎地下地找藥,把抽屜都翻得底朝天,也沒找到退燒藥。她拿起手電出門了。走到村西頭,離老遠就看見爛女人家的燈光。村里的人都習慣于爛女人家燈火通明,有人說她一個女人家不點燈就更寂寞了,她點燈就如同男人陪她……她瞥了一眼爛女人家的院子,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閃進她家屋門。她愣了一下,咋那么像他。她站住了,伸手摸摸自己的腦門,涼絲絲的。她笑話自己是神經(jīng)病。他昨天就去鎮(zhèn)上的舅家了,舅母的爹去世了,他去幫忙出喪了。他臨走時說人一入土他就回來,她還囑咐他,買點菜籽帶回來。他笑呵呵地說,再給她帶兩根酥脆夾餡的麻花。
她敲開老黃家的門,買了退熱藥。她都走過爛女人家了,又鬼使神差地扭身回去了。她悄悄地溜進院子,本想趴窗戶看看,沒想到她家房門沒插。她在心里罵,這個爛女人,大半夜還給男人留門。她在外屋地就聽見他粗重的喘息聲,她對他的聲音太熟悉了,她撞開里屋門時,身子都氣麻了。她被他扇一大巴掌,才哇地一聲叫出來。打了她,他坐在炕沿上哆嗦著點一支煙,吸了兩口。他說,你要是不吱聲不蔫語兒咱就過。要是大喊大叫,就滾蛋。孩子一個都不許帶……她氣瘋了,恨不得攮自己兩刀。
村里人誰都知道爛女人的情史,吃三口井水的女人,能是啥好女人。頭婚離了,二婚死了,三婚剛過一年多,婆家就把她趕出家門,說她騷得像一只母羊。她回到村里,娘家嫂子沒讓她進門。把村西頭的一間半荒廢的土房讓她住,那以后,寂寥的村西頭就熱鬧起來。女人從那兒過,都撇著嘴快步走過去,說騷味能把人打個跟頭。自從爛女人回村,圖村的女人一到夜晚都不串門了,死死地盯著家里的男人。以前,他沒少罵那個爛女人,說這樣的女人白給他都不要。她哧哧的笑聲像牙漏風,她堅信她的男人不會去村西頭的爛地場兒。
假的,全都是假的。他撒謊,他還騙她,還當著爛女人的面打罵她。
她從家出來時,一心不想活了,投河,上吊,喝藥,她都想過了——但她突然想到自己這輩子還沒坐過火車,覺得虧死了。咋也得看看外頭,坐回火車再死啊。搭車到鎮(zhèn)上,正是吃早飯的時候,客運站前賣包子賣油炸糕賣豆腐腦油條的小攤前,腦袋挨著腦袋。她在賣油炸糕的攤子前,駐了一下腳,又走了。她在心里痛罵自己,有啥臉吃飯啊,男人都被爛女人睡了。她不想花錢坐中巴車,她要抄近道往城里走,再到車站。她腳底板磨出血泡,受過傷的右腳腳踝也隱隱地疼。
好歹大雨是在她拉開門那一刻,才瓢潑下來。否則,她就被大雨拍到道上了。
她實在太累了,她想家里那鋪熱乎乎的火炕。大野貓臥在她腳下,安然地打著呼嚕。她盯著它,唉——你可真好的,餓著個癟肚子還能睡著……她太困了。盯著盯著,大野貓就長出兩個腦袋,三個腦袋,她腦袋一歪也睡了。睡夢中,她夢見有人站在門外的雨水里,澆得像落湯雞似的招呼她。“你有福,那家就剩下一塊豬頭肉和一個豬蹄,讓我給包圓了。走吧,進屋暖和暖和身子。候車室冷清,雨天還返潮——”她迷瞪地站起來,瘸腿男人手里還拎著那把斷了傘骨的黑傘。成流的水淌下來,地上很快就汪了一汪水。
喵嗚,大野貓也醒了。
她從樓梯下的小屋里走出來時,太陽像洗了一個清水澡,鮮亮鮮亮的掛在天上。柳絮洋洋灑灑地飄,她瞇縫起眼睛嘀咕,撲嘍蛾子咋還作妖了。跟在她身后的大野貓喵嗚地叫了一聲,好奇地盯著漫天飄搖的柳絮,一蹬腿撲出去。撲了空兒的大野貓摔個屁股蹲,它喵嗚喵嗚地看著她叫,像是跟她撒嬌,又像是告狀。
漫天飛舞的柳絮,像六月的雪。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越走越小,走著走著,馬路邊上就滾著兩個球。
作者簡介:薛喜君,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1屆高研班學員,黑龍江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曾獲黑龍江省文藝獎,《朔方》文學獎等。出版長篇小說《二月雪》,小說集《李二的奔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