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
馬衛(wèi)國出門的時候對還在廚房忙碌的米蘭說:“如果覺民來,你就告訴他,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边@時太陽正在西斜,夏日的天雖然還很亮,但她覺得這樣的時間出門有點不合適。當時她已經(jīng)在準備晚餐。他在客廳接了一個電話,然后過來明確地對她說,他要去駱駝島。她知道駱駝島不遠,開車不到一個小時,但還要乘船。島上并沒有駱駝,只是因為島的形狀像駱駝。他帶她去過。那個島上沒有什么風景,只有一個小沙灘。他們坐在沙灘前面的一家店里面吃海鮮。當時他說,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這樣的海灘,下次再也不會來了。
“也許他不會來?!彼q豫了一下,“你肯定他會來,那么你應該留下?!?/p>
“假如他不來,那你告訴他,這輩子就別想再見面了?!彼葘⒁恢缓谏陌胚M車里,然后自己才裝出滿不在乎的架勢坐到車里面,“現(xiàn)在去,晚上可以趕回來的?!彼贿呄瞪习踩珟б贿厪娬{,“一定能夠回來?!?/p>
“那你的意思是讓他在家等你回來?” 她看到那只公文包端端正正地放在副駕駛上,像是他邊上坐了一個人。
“我可沒有這么說?!?他已經(jīng)將車發(fā)動起來了,車用得有點久了,還是那種手動擋的,但剛剛進過修理廠。他試了一下尾燈。早幾天,車左邊的尾燈不亮了?!皼]有任何問題,”他還試了一下喇叭,“我是說時間。”
后來,覺民真的來了。覺民坐在客廳的一張單人沙發(fā)上。而米蘭還在廚房里面抱怨晚上的飯菜做多了。她在將多余的飯菜放進冰箱的時候,看到覺民將電視打開了??蛷d大而空蕩,可以看到蜿蜒而上的樓梯。二樓是他們的臥室,三樓是兒子的臥室,兒子在外地讀書,很少回家。衛(wèi)國是個律師,得與各種各樣被害的人和害人的人打交道。空大的房子已經(jīng)成了她平時主要抱怨的對象。
電視上有爆炸聲,還有噼噼啪啪的槍聲。她并不知道電視里面發(fā)生了什么。覺民告訴她,是自殺式爆炸,發(fā)生在加沙。如果衛(wèi)國在家,他們會就這個問題進行討論。衛(wèi)國說得多一點兒,比如雙方的政治觀點與信仰。而覺民是個建筑商,往往更加關心那些倒塌房屋的質量與重建問題。她很少看新聞,也不知道加沙在什么地方。但她覺得這樣家里面就熱鬧了許多。衛(wèi)國在家已經(jīng)很少看電視。以前他喜歡看戰(zhàn)斗片,只要打仗的都喜歡。但慢慢的他變得挑剔起來,只喜歡看美國西部的槍戰(zhàn)片,這似乎是一種生活品質。再后來,他就不看電視了,有時間也不看,而是躲到二樓的書房里玩游戲,是那種槍戰(zhàn)游戲。
“他說他晚上一定會趕回來的。”米蘭坐到覺民斜對面的另外一張單人沙發(fā)上,“現(xiàn)在他肯定正在往回趕的路上?!彼霝橛X民泡一杯茶,但發(fā)現(xiàn)覺民前面已經(jīng)有了一杯茶,應該是覺民自己泡的。他找的是一個高腳的玻璃杯,這種杯往往是用來裝紅酒的,但你不能說就一定不能用來泡茶。茶葉在杯里的樣子一清二楚。茶葉放多了,有一大半還沒沉下去。覺民喝茶的樣子有點怪,他會將一些還浮在上面的茶葉吸進嘴,然后用舌頭抵著在牙齒間碾磨一會兒,吐回茶杯。什么東西看多了就會習以為常,她想。她不知道應該不應該與覺民說她丈夫不肯原諒的原話。她實在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幸好有電視。她想,如果沒有電視,那該怎么辦。
“我們一直擔心會爆發(fā)戰(zhàn)爭,”覺民的樣子不像是沒話找話,“當時,他比我擔心得多。他說我是個呆子。”覺民應該是在說他與衛(wèi)國小時候的事情,“從來沒想到世界上會有電視這種東西,不要說電視,就是一張報紙也看不到,我不知道他的那些消息都是從什么地方得來的。你說廣播,誰聽那個玩意兒,并不是說那上面沒有一點兒有意思的東西,我們是壓根兒就沒有心思在那上面使用耳朵?!闭f到使用耳朵,覺民笑了。他用自己的手摸了一下耳朵。他的手比較大。他身上的器官都有點大,比如眼睛、鼻子,包括他的頭,但耳朵有點偏小,手摸在耳朵上時那種比例有點失調,“他說那兩個大國如果打起來,就是世界大戰(zhàn)。他會說到歷史上著名的那些戰(zhàn)爭。但我們還是孩子,他說,如果真的打起來,我們怎么辦?”覺民停下來看了一眼她。他覺得她是應該在這個地方接上一句話的。但她毫無反應。她認為他的話里面沒有任何方面是值得糾正的?!澳阏f我們能夠怎么辦,我們都還是孩子,有長輩們?yōu)槲覀儾傩?。當然,如果真的發(fā)生戰(zhàn)爭,國家和政府都會為我們操心。但他和我說話的口氣就像他是可以左右一切的。我倒是希望自己可以去當兵。如果當上兵,我們就可以吃上那種免費的午餐。當然,還有早餐與晚餐。但他總是有自己的想法。他說,當務之急是我們應該儲備足夠的食物。那語氣好像他是個成年人了,他是在為我們操心?!?/p>
米蘭起來為覺民加水。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她看到那個玻璃杯里面的水慢慢地下去。她一直想著要往那杯子里面加水,但又盡量忍著,為的只是延長一些時間,就像半夜醒來,聽到衛(wèi)國打著呼嚕,她會有一種尿意。她希望覺民繼續(xù)說話,不管說什么。如果他不說話,那場面會很尷尬。她甚至想,這個時候,如果有另外一個人在場就好了。當然,最好是一個女的。她想著自己的那些女伴。比如麗華,只是她的話是不是會太多,而寶珠又太沉悶,最后,她決定讓素娟來。
“誰不知道食物很重要?難道水就不重要?人沒有水據(jù)說只能夠活七天?我們誰也不確定,問題是水到處都有,但食物卻是那么的稀少。在他的鼓動下,我們甚至找好了儲存食物的山洞。他總是覺得自己是萬能的。但我覺得那個山洞太大了,大得可以裝下我們家所有的食物,不僅僅只是食物,還可以裝下我們家的那些家具,我爸爸的那輛自行車,我媽媽的那架縫紉機,再沒有了,我們家也就是這兩樣東西值點兒錢?!?/p>
米蘭終于笑了。她看到一個已經(jīng)快要步出中年的建筑商,裝出一副窮光蛋的可憐樣。衛(wèi)國從來不會這樣表演,他說話時的語調和表情都會非常的嚴謹,觀點鮮明邏輯縝密,他總是時刻提防著潛在的危險,不給對手有任何可乘之機。
“你和他夫妻這么多年,應該知道他的習慣。”覺民停頓了一下,他一定是想起了老朋友的某種習慣,也許是覺得這不是一種良好的習慣,在朋友的妻子前面說朋友的這種習慣等于是在說朋友的壞話,這不是一個老朋友應該做的事,“和他在一起你一定會非常放心,他會不時地讓我們得到一些完全想不到的妙招。當我們面對空空的山洞時,他毫不費勁地就想出了這個主意?!?/p>
“難道是上山打獵?”米蘭是從山洞想到山上的那些野獸,“但你們這些孩子怎么可能有槍,沒有槍你們用什么來對付那些窮兇極惡的野獸?”
“槍?”覺民將杯子拿在手上,饒有意味地看著米蘭,為自己的話題終于引起了女主人的興趣而得意,“當然,我也覺得打獵是個不錯的主意,就像你說的,問題在于我們沒有槍。你想想,如果有槍,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ゴ颢C,比如可以像土匪,不,應該像游擊隊那樣拉起一支隊伍去劫富濟貧?!彼麑⒈臃畔聛?,似乎手上真的端著一把槍。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只是說了一通廢話,完全是為了遷就和討好女主人。
米蘭卻是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大意,竟然對那么無聊的話題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她不再開口。擺出一副你愛說不說的架勢。覺民大概是感受到了,馬上說出了答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想的完全不是這么回事。他的想法不在山上,更不在林中,而是在水里面,如果那也算打獵,那么那些野獸就是那些會游泳的魚兒?!?/p>
“你知道一種叫鰻鱺的魚么?”覺民企圖將話題引向深入,“山洞邊上有一條溪流,一直通向一條大江,大江離海很近,站在洞口,我們可以順著那條溪流一直看到大江的入??凇!?/p>
“你的意思是你們要駕船出海捕魚?你們沒有槍,你們難道有船?”米蘭都要笑出聲來了,但忍住了。她時刻告誡著自己,即使占據(jù)著優(yōu)勢,也必須時刻小心不經(jīng)意的輕佻。男人們在談論槍和船時,女人最好不要隨便插嘴發(fā)表看法,那些都屬于男人的范疇?!澳銊偛耪f鰻鱺,鰻鱺是什么?”
“就是一種魚,是一種洄游魚類,”覺民興致勃發(fā),導致他賣弄地說了一個非常專業(yè)的句子,“它是世界上最神秘的魚類之一。它的生長過程極為奇特,先是在海水中產卵成苗,然后又進入淡水成長。鰻鱺樣子像蛇,只是你看不到它的鱗片,實際上它有細小的鱗片,只是埋于皮下。最奇怪的是鰻鱺的仔魚,體長六厘米左右,”他伸出自己的拇指與食指比畫了一下長度,“但它的頭狹小,身體薄而透明,有人稱之為柳葉魚,應該像柳葉一樣,但我覺得不像?!彼nD了一下,想找什么更加形象的比喻,但最后放棄了,“它的體液幾乎和海水一樣,它被自己的體液包裹著,所以可以很輕松地隨著洋流作長距離的漂游。從產卵場漂回海邊大概要半年之久,在抵達岸邊前一個月才開始變?yōu)樯眢w細長透明的鰻線,有人叫玻璃魚,然后才慢慢有色澤出現(xiàn),變成黃色的幼鰻和銀色的成鰻?!?/p>
“你說河鰻我就知道了。”米蘭輕描淡寫地回應了一句。剛才覺民在比畫時,她有點擔心,眼前竟然出現(xiàn)了那些被透明的體液包裹著的小蟲。
“我以前也是這么想的,但后來發(fā)現(xiàn)看似簡單的東西,總有復雜的方面。就說鰻鱺的性別吧,會受環(huán)境因子和密度的控制,當密度高,食物不足時會變成公魚,反之則成為母魚。真的讓人難以置信?!庇X民搖搖頭,好像是對自己說的話不信,但不信里面又隱藏著一種極力想知道的誘惑。
米蘭起來為他的杯子里又加了一次水,說:“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們想干什么偉大的事業(yè)?!?/p>
覺民點了點頭,應該是對米蘭的加水表示感謝,當然,也是表示自己會盡快回答她的提問。“我們是要去釣鰻鱺,”他看到了米蘭的不滿,“對,就是河鰻。河鰻拿到市場上可以賣到一個很好的價格。是衛(wèi)國說的,他的鄰居一個小學教師,為了給自己的女兒買一臺鋼琴,每天都去釣河鰻。”覺民搔搔頭,“一個小學教師是怎么學會釣河鰻的?”
“你們用釣竿?”
“不,不,我們不用釣竿,我們用的是一種叫放冷鉤的方法,用一根尼龍線,每隔半米設置一枚釣鉤,釣鉤得有倒齒,尼龍線可長可短。我們最長曾經(jīng)有一百多米。一百多米呀,你想想上面可以設置多少枚釣鉤?!庇X民的語氣有著一種炫耀,“這是一種技術活兒,不比用釣竿容易,你得尋找好下鉤的地方,最好是在有水流進出的浦口,在潮水退去的時候,我們將冷鉤平鋪在江涂上,釣鉤上掛好餌,是那些小魚小蝦,魚兒的內臟也可以。我們不能在江涂上留下腳印,否則河鰻不會上鉤。冷鉤兩端要留下足夠的尼龍線,因為我們要將線纏到岸邊的樹上,再在樹上做上記號,這樣,我們才可以在潮水沒有退去之前找到我們下鉤的地方?!?/p>
“聽起來確實有些麻煩,”米蘭在想衛(wèi)國現(xiàn)在到了什么地方,“他是個從來不怕麻煩的人。”她往窗外看去,夜空中,可以看到一些彩色的光線在掃動,“你們釣到很多河鰻了么?這么多河鰻用什么來裝?”
“我們帶了魚簍,還帶了一個大號纖維袋?!?/p>
米蘭想,用纖維袋裝魚,一定是衛(wèi)國的主意,他會認為一百米長的尼龍線上那二百多枚冷鉤上全都掛上了河鰻,就算是百分之五十也會收獲很多的河鰻。
“尼龍線最后是我系的,系在一棵柳樹上。那棵樹是衛(wèi)國找的。我本來想將尼龍線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但衛(wèi)國不同意。他說我找的那棵樹太丑陋了。我想想也是的,那棵樹長得不好看,但我認為有特點,好找。而衛(wèi)國找的柳樹雖然好看,但江邊全是這樣的柳樹。我一直認為衛(wèi)國比我聰明,所以凡事都聽他的。那次也一樣,我將尼龍線系在了他找的那棵柳樹上了。”
“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米蘭突然有了一種期待。
“我們各自回家睡了一覺。按照那天的潮水,我們應該在晚上十點左右來收放下的冷鉤。那條江離我們家不遠,但放冷鉤的地方有點遠。我們從一座浮橋上面穿過去,是夏天,橋上面的風很涼爽。有人就蹲在橋頭放和我們同樣的冷鉤。他們收上來的釣鉤始終是空的。我們一邊走一邊在心里面嘲笑他們。過了橋,我們就沿著江邊的樹林往目的地尋找。我們每人都帶了一支手電。我的手電是向同學借的。我答應這個同學,會給他買兩節(jié)嶄新的電池。還有一段路。邊上除了柳樹就是蘆葦,不時的有水鳥被我們驚醒,晚上的江邊與白天的完全不一樣。在我們微弱的手電光中,那些柳樹長得驚人的相似?!?/p>
米蘭終于笑了。剛才她被一種聲音帶進了往事,她感覺自己的手被另外一只手牽上了,在那些柳樹間轉悠。她喜歡那些柳樹蘆葦,還有突然飛起來的夜鳥:“你們?yōu)槭裁床蝗フ夷强猛岵弊訕?,應該就在邊上?!?/p>
覺民沉默了一下:“我也是這么想的,但這時候我們已經(jīng)轉得完全迷失了方向,潮水正在嘩嘩地退去,我想象那些上鉤的河鰻躺在江涂上奄奄一息,與其這樣被魚鉤拖累還不如讓我們盡早發(fā)現(xiàn),我會慢慢地將它們從魚鉤上摘下來,以減少它們的痛苦。我們的手電在寬闊的江涂上掃來掃去,我為它們著急,但什么也沒有。后來手電不亮了,應該是電池的電用完了?!?/p>
“那就是說,你們的計劃完全徹底的失敗了,什么也沒得到,不要說什么河鰻,連釣河鰻用的冷鉤都找不到了?!泵滋m變得快樂起來。
“我們一直在江邊走來走去,后來實在是走不動了,我們找了一塊草地坐下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上還拿著那個纖維袋。我突然生氣了。我從來沒有在他面前生氣過。我沖他大聲地喊,我說過將尼龍線纏在那棵歪脖子樹上,本來我們可以很容易就找到,而你非得要將尼龍線纏在一模一樣的柳樹上,現(xiàn)在怎么樣?我是責問他。要知道,為了置辦這一百多米的釣線,我?guī)缀跄贸隽俗约核械牧阌缅X。我還將自己最喜歡的一套《三國演義》連環(huán)畫典押給了小猴子,讓他幫我湊錢。可現(xiàn)在我們什么都沒了?!庇X民情緒激動,一雙手不停地揮動著,但他面對的只是一杯茶水。這時,米蘭聽到外面院子里面有了響動。她想應該是衛(wèi)國回來了。她真希望衛(wèi)國可以聽到這些指責。但外面的聲音沒有了,估計是那些野貓弄出來的聲音。
米蘭起來給覺民加水。覺民搖了搖手,氣鼓鼓地往衛(wèi)生間走去。所有的樣子都是做給衛(wèi)國看的。
“他從來不會道歉,從來不會。” 當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依然氣憤難平,“我恨不得拿刀宰了他?!彼胱氐缴嘲l(fā)上,但想了一下,說:“我該去睡覺了?!?/p>
米蘭怔了怔??吹剿鶚翘萆献呷?。
不是那天晚上,而是第二天的晚上。衛(wèi)國還是沒有回家。他本來是要回家的,但鄰居們不同意,他們幾乎將她家的門都給堵嚴實了。大家好像是在慰問,但她明白所有人都不希望他回家。沒有辦法,車只好往另外一個地方開去。那不是他的那輛車,但他就躺在那輛車里面。她想。
“真的是慘不忍睹?!?/p>
米蘭聽到這句話時吃了一驚。說話的人已經(jīng)走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阿婆,就住在后面。阿婆應該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剛才她在一堆人里面成了中心,她說話時的表情很生動。她說到一個島,一群游客,還有一條船。“是一種特色旅游,叫什么‘一網(wǎng)拖,也有叫‘一網(wǎng)鮮的,就是游客隨船出海,是那種打魚的漁船。當然,只是在近海撒上一網(wǎng),不管這一網(wǎng)打到了什么,都會歸游客所有?!边吷嫌腥苏f聽說過,有人說自己也隨團玩過。說玩過的是個年輕人,他說那一網(wǎng)真的是太出乎意料了,竟然打到了一條幾十斤重的野生黃魚。但周邊的人顯然對野生黃魚并不感興趣,他們想知道阿婆說的究竟是怎么的慘不忍睹?“誰都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當起網(wǎng)時,大家都圍上來看,網(wǎng)很大很長很沉,是用那種鐵轱轆來起拉的,就是那個鐵轱轆,突然從上面掉落下來,直接砸在一個游客的腦袋上,將那個游客的頭蓋骨整個打飛了?!边吷嫌腥梭@叫了一聲,她也在心里面叫了一聲丈夫的名字,“那個飛出來的頭骨蓋彈在另外一個游客的臉上,將他的牙齒打掉了一排?!彼孟袼闪艘豢跉?。
昨天晚上她見到衛(wèi)國了。她與衛(wèi)國見面時,衛(wèi)國的樣子很安靜,好像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她知道衛(wèi)國,就算是發(fā)生了再讓人難以預料的事情,他也會這樣。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知道。警察給她打來了電話,是交通警察,告訴她,她的丈夫出事了。她很平靜地接受了那個意外的電話。好像一切都有先兆,在衛(wèi)國出門前說的話開始,到覺民說的故事,她一直在等待著事情的發(fā)生。交通警察告訴她,衛(wèi)國開的那輛車偏離了連續(xù)急轉彎的海邊公路,滾下了陡峭的山崖,燒了起來,還好,海水后來讓火熄滅了。她這時候才倒吸了一口涼氣,整個身體像一條船慢慢地沉入無邊的海底,海水不斷地涌進她的身體,各種各樣的魚隨著海水游進來,她看到了一種被透明的液體包裹著的小生物,從她身體上的一條縫隙間爭先恐后地涌入。
頭發(fā)全燒焦了。警察沒有說到其他地方的毛發(fā),但他們告訴米蘭,車內沒有其他人。這讓米蘭有點失望。警察最后說,我們在車內找到了一個公文包,包內還有一份剛剛簽字的協(xié)議書,是有關租賃駱駝島的協(xié)議。
這不是什么秘密!她不是指公文包里面的協(xié)議。對于衛(wèi)國來說,他要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不需要與任何人商討的。米蘭將警察的這些話全都咽進肚子里面。她看到覺民還是坐在那張單人沙發(fā)上,他似乎一直就沒有離開過??蛷d里面多了米蘭的那些女伴麗華、寶珠和素娟。如果家中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客廳里面永遠都不可能同時擁有這么多人。她們三個人擠在中間的長沙發(fā)上。她們一直在安慰她。當然,她們只是知道衛(wèi)國出事了,至于后面怎么樣,只能夠靠大家的猜測。她們用各種可能性來寬慰米蘭。她們并不知道所有的可能性帶來的是無邊的恐懼。她們不惜用自己生活中最不盡如人意,最丑陋不堪,最難以啟齒的事情來排解朋友此刻的悲傷。
“我丈夫離開我都快二十年了,”大家都知道麗華的丈夫并沒有去世,那個男人只是找到了另外一個女人,當然離婚也可以說離去,而且比去世更加讓人不堪,“我當時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有了依靠,他英俊、文雅,而且不喝酒不吸煙,也不玩牌。你根本不會想到,有那么一天,他身上所有的優(yōu)點都會成為鋒利的刀片,一下一下地割你的皮膚,切你的心臟。”麗華的眼圈紅了,她已經(jīng)進入自己悲傷的往事之中,將自己當成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主角。
寶珠用肘部碰了碰麗華。她自己不善言辭,但她知道她們坐在這兒不是來向人傾訴各自糟糕的生活往事。有那么一刻間,她也想說自己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他要不是去那種讓人難以啟齒的地方怎么可能會坐在輪椅上。還有失蹤了的女兒。她想,麗華身邊雖然沒有男人,但她完全可以重新找一個。再說,麗華的身邊也不是沒有男人,有好幾次,她看到麗華與不同的男人一起吃飯逛商場。至于米蘭,就算是衛(wèi)國出事了,起碼她的兒子還在她的身邊。這么想的時候,她的心里面會有一種罪惡感。
素娟坐在長沙發(fā)的一端,從距離上說,與覺民更加近一些。當寶珠在說的時候,她往往會為自己的生活慶幸,到目前為止,她的生活還沒有碰到什么讓她痛不欲生的事情。當然,麗華結婚時,她拿自己的丈夫與麗華的丈夫比較過,兩個男人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而寶珠的男人在沒有坐上輪椅之前,坐的是大奔。她們都有過一段讓人叫好的日子。生活是公平的。在這么想的時候,她的內心并沒有任何快意,反而會惴惴不安。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素娟起來為大家倒水。她已經(jīng)倒過幾次水了。而在家中,她幾乎沒有這樣的機會。她丈夫和孩子都沒有喝茶的習慣,她家沒有茶葉,有幾個茶杯,但只有客人來的時候才會象征性地露一下臉。
女人們喝的是花茶,但她們面前的茶水大多沒怎么動。素娟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在為覺民一個人服務。當她往覺民的玻璃杯面加水的時候,覺民會將自己原本靠在軟墊上的身體抬起,他的眼睛盯著素娟手上的水壺,當水加得差不多了的時候,他會抬眼看素娟,然后,主動將茶杯捧到手心上。所有這些細節(jié),米蘭都看到了。她還注意到,自從有了幾個女伴,覺民就沒開口說過一句話。他一直在注意著門的方向,注意著院子里面的動靜,顯然,他是不愿意加入女人們的嘮叨之中。只是他還不知道,衛(wèi)國再也不可能與他討論什么了。
米蘭想坐到覺民的身邊,但他們中間隔著長沙發(fā),長沙發(fā)上坐著她的女伴。這時素娟站起來。她手上的水壺空了。她往廚房間走去。米蘭也站起來。素娟說:“讓我去燒一壺水吧,”她自信地說,“我能找到地方的。”米蘭并不是去阻止素娟,但她還是點了點頭。她坐到素娟坐過的地方。她想,如果衛(wèi)國在家,也會這么做的。
“我想,我當時應該勸阻他,”覺民用手抹了一把臉,“他給我看一張報紙,是地方政府的報紙,上面登載著有關政府支持個人投資開發(fā)無人島嶼的消息。他還帶了一張地圖,在沿海密密麻麻的那些島嶼上畫上了各種符號。對他選的島嶼我根本就沒有興趣。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不,不僅僅只是成年人了那么簡單。但他興致勃勃,他總是這樣,先是和我說身邊的汽車尾氣,但馬上就會聊起金融危機、經(jīng)濟衰退,還會說起北極圈的冰層,以及環(huán)繞地球的臭氧層,可是……”覺民說著說著,垂下了頭。他雙手握著那個玻璃杯,玻璃杯頂在前額,杯里面的水已經(jīng)喝盡。
“他一直都是這樣,”米蘭站起來將他手上的杯子拿下來,“我很抱歉,”她說,“這些話他應該在家里面和我來說,可是他將你當成了他真正的朋友?!?/p>
“我想是這樣的。”覺民沒有抬頭,“他說我們去盤下一個島,再買一條船,在島上蓋幾間房子。他當時就那么定定地盯著我說,造房子對于你來說那還不像搭積木般輕松??墒俏覜]有回答他。當時他說到了你,還提到你們的兒子,他說,我們可以做鄰居,在島上我們可以種蔬菜花果,可以養(yǎng)殖各種家畜。當然,關鍵是要建一個小型的水庫……”
米蘭覺得衛(wèi)國的建議真的不錯,只要覺民不反對。她不知道覺民回家會不會征求他妻子的意見。她在腦子里面回憶那個女人。她肯定自己是見過的,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隨意地搭了一條淺色的紗巾,優(yōu)雅、大方。地點不是在這個家里面,也不是什么正式的聚會,是一次偶遇。好像就在一個商場里面。那時兒子剛出生,還躺在搖籃車子里面,那個女人欣喜地蹲在搖籃前面。覺民向他們介紹了自己的妻子。她記得是姓謝,后面有一個燕字。還有一個字,是飛燕還是燕飛?她反復地在心里面琢磨著。時間太久了,從來沒有再見面過,再說,當時衛(wèi)國根本就沒有向他們介紹兒子的母親。衛(wèi)國一定是認為覺民的妻子太漂亮了。
“我想,我當時不應該說這句話。我問他,這么多年過去了,你認為你想象中的戰(zhàn)爭還會爆發(fā)嗎?他一下子怔住了。我是無意的,但他一定認為我是對當年的事情還耿耿于懷,你知道,我單身一個人,到什么地方都一樣。不像你們?!泵滋m遲疑地望著覺民。她認為覺民向她隱瞞了那個漂亮的妻子,這又有什么必要呢?她想。但覺民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在說謊話,“當時我們坐在咖啡館的一個包間里面。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不再看我,臉色越來越青。他一言不發(fā)地站起來走出包間。我以為他是上衛(wèi)生間去了,沒想到他就一直沒有回來?!?/p>
覺民拿起杯子,發(fā)現(xiàn)是空的。這時素娟提著水壺回來了:“要換一杯茶嗎?”女伴們都謝絕了。她們覺得時間有點晚了,更加重要的是應該說的話都已經(jīng)說過了。是麗華先說的:“那我們就先告辭了?!睂氈橐呀?jīng)站起來。素娟本來就沒有坐下,她遲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水壺:“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請千萬不要客氣?!?/p>
“不會的?!泵滋m將她們送出院子。夏天的夜也已經(jīng)有了涼意,她在院門前聽著女伴們的腳步聲慢慢遠去、消失。她返身將門關上。在搭上鎖鏈時猶豫了一下,她想衛(wèi)國還沒有回家。突然有一種悲傷從遙遠的地方向她沖過來,像一個久別重逢的孩子一下子撲進她的懷里。她摟著那個孩子從窗口往屋內看去,覺民已經(jīng)為自己重新泡了一杯茶。一切都和昨天一樣,還是那只高腳玻璃杯,杯里面的茶葉還是放多了,電視也已經(jīng)打開了。她昨天還在嘲笑一個已經(jīng)步出中年的建筑商裝出一副窮光蛋的模樣,而現(xiàn)在她才知道,這個建筑商他可能造了許多的樓房,但他根本就沒有自己的家。那么衛(wèi)國呢?她恍惚間覺得玻璃窗里面是另外一個人的家。當然不是覺民。覺民也在等著那個人。盡管那個人說過再也不會與覺民見面,但畢竟不是一回事。但誰敢說這就不是一回事呢?她看到衛(wèi)國冷靜地在江邊走動,他相信自己肯定會找到那副冷鉤。覺民跟隨在后面,氣急敗壞地數(shù)落著衛(wèi)國有關世界大戰(zhàn)的說法。她在心里面計算著自己那時候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她想起那個防空洞,將一座山完全打穿了,應該可以容納整個城市的人,但離她們家太遠了。從各種跡象看來,敵人依然是存在的。如果空襲發(fā)生,她根本就不可能跑到那個防空洞。她想象頭頂上出現(xiàn)成群的轟炸機,那些炸彈呼嘯而下。當然,這是她從電影上面看來的,但她在很長一段時間會從夢中被炸彈追逐。有一次,她在夢中跑進了那個防空洞,但發(fā)現(xiàn)那些炸彈也尾隨著她進入防空洞……實際上她從來就沒有真實地看到過那個防空洞。有一天,她終于下決心要去看一下那個防空洞的模樣。她幾乎走了大半個下午,才來到了那個防空洞。盡管許多人都在說防空洞,但此刻的防空洞沒有一個人,洞口幾乎完全被茅草雜木掩藏了,只剩下很小的一個入口,里面有一股冷氣往她身上撲。她猶豫了許久,終于還是鼓起勇氣進入。她看到了一些破舊的席子、棉絮,還有鍋碗之類的生活用品……在她繼續(xù)往里面走時,她突然被一種力量撲倒,一個人重重地壓住了她。她聞到了從那個身體里面散發(fā)出來的濃重的腥味,是血腥與魚腥混雜的腥味。那是一個原始野蠻的狩獵者。她知道自己一雙恐懼的眼睛里面看到的是一雙充滿欲望而又無所顧忌的眼睛。
你從來不知道身邊這個世界可能會發(fā)生什么?盡管有關防空洞的恐懼已經(jīng)如此遙遠,但在某些時刻,她依然會產生不安。此刻,她似乎突然理解了衛(wèi)國一直來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的來源,對于一個人來說,世界大戰(zhàn)與任何一種突然而至的罪惡幾乎是一樣的,殺人、搶劫、強奸甚至車禍和某種絕癥,你從來不知道這些東西何時會降落到你的頭上——就像她的那些女友們所經(jīng)歷所抱怨的那樣。她甚至想起覺民那個漂亮的妻子,她不知道她是如何出現(xiàn)又是如何消失的。世界充滿各種不確定的因素。由此她相信,衛(wèi)國在已經(jīng)過去的歲月中一定經(jīng)受過比她更難以言說的極其不堪的事件。盡管他一直都是如此固執(zhí)己見,但也許只是為了最后找到一個能夠藏身的地方,就像一只地鼠躲進地洞,避免任何可能的災難。她想象衛(wèi)國從那個駱駝島出來,他相信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平靜生活的地方,但災難還是無可避免地落到了他的頭上。她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她想,難道天氣真的就要涼了。
作者簡介:王安林,浙江臺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在全國各種文學刊物上發(fā)表小說200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等各種文學選刊轉載,入編各種選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