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衛(wèi)東

小城里的人都把這里叫東門兒。

這個被稱之為東門兒的地方其實并沒有門，或許早先一定是有過門的。現(xiàn)在雖然沒有門了，可小城的人們還是這么叫著。

被叫做東門兒的地方卻有一座小橋，很小。長不過十米。是用小城里常見的松木建成。松木由于長年的風(fēng)吹雨淋而變成斑斑駁駁的灰白色。也有的橋欄被什么物體撞斷。橋下有小河，從南向北，逶迤蜿蜒而去。水不深，清可透底。水底可見到不規(guī)則的鵝卵石。水從哪兒來又流向哪兒去？一直沒人講過。

橋是城里與城外的分界點。

從城內(nèi)的沙石路走出來，路兩旁有垂柳白楊。還有一家挨一家的大大小小的店鋪、影院、住房。走過橋頭，就可看見一米多高用土堆砌成的墻。不知道這墻是派的什么用場，也不知是什么年代修筑的，不過這墻已無任何遮掩的作用。墻上有數(shù)處凹陷的所在，城里人就習(xí)慣從這里出出進進。城里的狗、豬、羊、雞等也皆從這凹陷處進進出出。過了橋就是城外。城外有很多泡子，泡子里有許多塔頭墩，據(jù)說這東西得幾百年才能生成，表明自然環(huán)境相當(dāng)不錯，現(xiàn)在人們管它叫濕地。城外房子不多，有一所學(xué)校，幾個磚瓦廠，再就是零零碎碎不集中的住宅了。

站在小橋上望城內(nèi)有幾分熱鬧;看城外則有幾縷蕭條。

小牛幾乎每天都從這橋上走過。橋外一里遠些的地方有一個叫“中心?！钡膶W(xué)校。小牛就在這個學(xué)校上學(xué)。小牛早晨早早就從家里走出來，沿著馬路邊的樹蔭慢慢地走著。一會兒就走到這小橋。城小，從東到西也不過三五里。到了橋上，小牛不再想走。時間還早，就騎在小橋的欄桿上看橋下的流水。水里有小魚，種類很多，皆是當(dāng)?shù)赝辽灵L的。當(dāng)?shù)厝斯苓@些魚叫“刺滾兒”“川丁子”“白飄子”“老頭魚”“泥鰍”。間或也有半尺長的鯽魚和闊嘴烏黑的鯰魚出沒。

小河的兩旁有平滑而不規(guī)則的青石板。河的堤岸長滿了青草和各種叫不上名的雜蒿、野花。清晨在露水浸潤后，卻也濃濃郁郁。露水珠兒就在太陽的撫摸下一點點地消失。

當(dāng)太陽撐起有兩竹竿子的光景，就從城內(nèi)逶迤地走出一些女人。有梳著長辮子的姑娘，也有扎著抓髻的小媳婦。一路嘻嘻哈哈地走來，每人手里都拿著一包包的衣物，提著尺把長的木棍。也有黃色的、黑色的、花色的長毛狗殷勤地跑前跑后。這是一個很好看的隊伍。到了河邊，隔三五尺遠各自尋一塊可心的青石板，擼起褲腿兒，挽起衣袖，騎在青石板上，借著小河的流水，用木棒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匕岩路虮粏畏旁谑迳吓拇?。小城的人說這河的水洗衣物湛白。

小牛喜歡看這風(fēng)景。透明的陽光，清清的河水，穿著五顏六色的女人，坐在青草碧碧的河堤邊……他覺得這風(fēng)景實在是很好看的。

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魝鞯煤苓h。女人們邊洗衣物邊張家長李家短地謔笑著。兀然，就有女人驚叫起來，抬起身子就從那白皙皙的腳丫子上甩到岸上一個伸著兩只長長的鰲鉗的蝲蛄。那狗就狺狺地跑到前去，先用鼻子嗅嗅，然后一點點地咬碎吃掉。太陽升到差不多三竿子高的時候，堤岸邊的草灘上就晾滿了花花綠綠洗干凈的衣物。這時的女人們就站在河邊，把頭發(fā)松開放在水中揉洗。女人們的頭發(fā)就漂泊在水中，黑森森地動著。

到了這光景，小牛就從欄桿上跳下來，背著書包向不遠處的學(xué)校走去。一會兒，就聽到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學(xué)校上課的鐘聲。

在這些常來小河洗衣服的女人中，小牛最喜歡看的是一個拖著長辮子的姑娘。小牛知道這女孩叫小秀，洗衣服的女人都這么叫她。小秀有一頭好頭發(fā)，黑又亮，被她精致地編成拖在大腿膝蓋處的兩條辮子。洗衣物時她就將其盤在頭上。臉圓圓的，白里透紅。她總是纖纖地隨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女人從城內(nèi)走來，選擇離小橋不遠的一個大青石板上，用木棍一下一下地捶打滿是肥皂泡的衣物。她的腿伸在河中白皙而透出新鮮的肉紅色。小牛喜歡看她掄起棒子抽打衣物的姿態(tài)，那一上一下都使得她的腰肢柔軟而輕活，肥皂的泡沫就在她腿邊聚集。小秀從不說話，身邊女人們肆無忌憚地放聲潑笑，她就抬起頭來迷惑而驚訝地瞅著，微微略帶羞澀地一笑，又一下一下地捶打著她的衣物去了。

每到有小秀來洗衣物的日子，小牛就穩(wěn)穩(wěn)地騎在橋欄桿上靜靜地看著。他覺得小秀洗衣物的姿勢最是受看。他看到水中的小魚沿著小秀的腿邊游動，還不時地用嘴親著小秀白晰而豐腴的腿。小秀的腿一動，這些魚兒就嗖地遠去。每到這時小牛就羨慕這些小魚了。

天上的云彩一大朵一大朵的，悠悠忽忽在天空中變來變?nèi)?。小河的水無聲息地流淌著。云朵很大，投到水中有影子。這時小牛就覺得小秀是坐在云朵中的仙女。他想自己若能變成小魚該多么好。自己若是小秀身邊水中的衣物也是好的，哪怕讓她打讓她揉搓。有時，小秀洗累了，就站在水中直著身子向四邊看，這時她就會看到騎在橋欄桿上的小牛，就會朝他一笑，卻從來不說一句話。此刻的小牛就幸福得有些眩暈，就一個勁兒地朝小秀咧著嘴笑。

每當(dāng)洗完衣物，小秀也把那束縛的發(fā)辮松開，把頭伸向河水中去，那流水就把小秀的頭發(fā)沖散開去，像黑色的瀑布向下游舒散。水中的云朵、太陽、魚兒、小秀的身影、長發(fā)皆映在一處。這時候小牛就覺得小秀一定是個仙女?？上康竭@時，小牛就得從橋欄桿上跳下——又到上課的時間了。有小秀洗衣物的日子，小牛就覺得時間過得真快。小秀的長發(fā)還在水中漂著、沖散著，可他必須得走了，否則會遲到的。他有點戀戀不舍，走幾步總要回頭看看映射在水中彎曲身子的小秀，他心里惦記著那水中飄曳的長發(fā)。

來到這里看洗衣服的還有一個人，是賣水的。那年月小城沒有自來水。城外有一眼好井，據(jù)說是通向山里泉眼的。小城里的人都到這口井擔(dān)水吃。有些人家懶于去這么遠擔(dān)水，就找人擔(dān)水，小城內(nèi)就有了這么一個擔(dān)水賣的人。擔(dān)水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后生，長得五大三粗，濃眉大眼，穿著白色的背心，那結(jié)實的肌肉似乎要從背心中蹦出來。他叫什么城內(nèi)的人誰也不知道，只知道姓徐，因生有一雙奇特的大腳，人們都叫他徐大腳。徐大腳不是本地人，城里人說他是從關(guān)里家來的。關(guān)里家在哪兒？小牛不知道。小牛知道徐大腳有一個老媽，全靠徐大腳擔(dān)水賣錢活命。那時一挑水值二分錢，從城外到城內(nèi)有一里多路，徐大腳就一家一家地送水，把水倒在缸里，然后拿起鍋臺邊木籠中的一個小木牌。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水牌”。到了月底憑牌換錢。徐大腳人老實，從不多拿水牌。因此，小城里的許多人家讓徐大腳擔(dān)水。

徐大腳挑水必須經(jīng)過小橋。每經(jīng)過小橋時他就會放慢腳步，用眼睛瞄著洗衣物的女人。若有小秀洗衣服，徐大腳則立住腳看著。那水桶還裝滿水，徐大腳并不放下，就這樣擔(dān)著看小秀洗衣物。小牛有些討厭徐大腳。他覺得這人有點傻。這么立著身上還壓一副擔(dān)子，不沉嗎？可徐大腳卻就是這么樂呵呵地看著，他有的是力氣。每到這時小秀就會直起身子抬頭向橋上望著，臉上就飛起紅暈。羞澀地低下頭。小秀身旁的大黃狗則向徐大腳搖著尾巴。每到這時，小牛就發(fā)現(xiàn)徐大腳的脖子上那粗大的喉結(jié)就咕嘟咕嘟地動幾下，似乎咽下去什么。

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小牛再也沒見到小秀來洗衣物。小牛騎在橋欄桿上的心情就不怎么好。他甚至覺得連太陽、云朵也不如以前美了。小秀呢？連那大黃狗也不見了。小牛就無精打采地看著水邊洗衣物的女人。心中似乎就缺少點什么。他呆呆地怏怏地看著水中的魚兒自由自在地游著。

“小秀和徐大腳回關(guān)里家了?！币粋€老婆子說。

“唉！這孩子命夠苦的了。若不是啞巴，真是個少有的好姑娘。”一個女人說。

“誰說不是？苦了這丫頭了?！?/p>

“不過徐大腳人也不錯，就是成分不好?！?/p>

“行啦！一個啞巴還指望個啥？那徐大腳身強力壯的?！?/p>

小河靜靜地流淌著。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水中的藍天、白云、太陽、小魚、圓圓的石子……女人們嘰嘰喳喳地聊天，棒子捶打衣物的聲音依然傳出很遠，狗兒在野草上追逐嬉戲。小牛呆呆地騎在小橋的木欄桿上。他想哭。卻沒有掉下眼淚。他懶散地跳下橋欄桿，背著沉重的書包慢慢地向?qū)W校走去。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又傳來學(xué)校上課的鐘聲。

作者簡介：楊衛(wèi)東，1958年生人，下鄉(xiāng)知青。1979年學(xué)了四年經(jīng)濟學(xué)。畢業(yè)后在大學(xué)任教，省委、市委機關(guān)工作。后到深圳經(jīng)商若干年，現(xiàn)已經(jīng)退休。上個世紀80年代末曾經(jīng)出版過四本經(jīng)濟學(xué)方面的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