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聰
2017年末,我在北京郊區(qū)一間活動板房里見到了湍流史學者。他就像小說里寫的那樣,穿著最好的襪子,一副無動于衷但略微緊張的神色,富有童話意味的眼睛在破碎的眼鏡下閃耀著困意的光。
他最早的作品是一篇關于流域治理的科普短文,發(fā)表在1989年8月的《濟南日報》,當時二十出頭的他開始對水文抱有很大興趣。九十年代的頭三年里,在一些朋友的鼓勵下,他以筆名 “修渠者”,創(chuàng)作了不下百篇水文故事,從西門豹治鄴寫到三峽工程的籌劃,每一篇都有起死的小人物在河岸不安分地游走,表達他們與宏大工程不合時宜的決心??上攵?,故事沒有得到認可。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他心思愁苦,精神恍惚,似乎才華和激情都離開了。他把自己放逐到西北一個偏僻而小有富饒的地區(qū),試圖從高強度的工作中找回些什么,卻從未成功。直到1998年,南方洪水的泛濫讓他在幾天里全然清醒,辭掉了工作,從此像語言學家一樣研究水文。直面沖蕩席卷的語法,他自詡此舉為另種意義上的抗洪。
千禧年他來到北京,在看不到日光的房子里日日辨析,被越來越多的材料包圍,差點死去,最終完成了《湍流史》第一部。沒有沉寂太久,一些人就被他的才識,更多是被他的毅力和苦行的形貌吸引,追捧他,為他的言行作注,使他成為先知般的人物。他對痛苦的感受更深了,在研究上更加沉潛,開始頻繁涉足國學培訓班,詩會,高校的史學研討會,活動家的密談。2008年,他的名聲達到頂峰,《三聯(lián)生活周刊》對他進行長篇采訪,他的研究進入大眾的視野。
他沒有獲得幸福,幻想越來越頻繁地分散他的精力,不過也減少了曾經(jīng)尤為劇烈的痛苦。他感到有人監(jiān)視自己,惹了不少笑話,最后徹底耐煩了?!锻牧魇贰返诙侩y產(chǎn)了,不過是半部粗糙的涂鴉集;他的門生們評論,如果它更瘋狂,或更嚴謹,都有可能成為一部佳作。他不多的財產(chǎn)因為錯誤的投資散盡,到了需要依賴他人的善意才能生存下去的地步。但雄心再次生起,他鉆破腦袋,在一些全新的人群中站穩(wěn)了腳跟,并開始寫作《湍流能告訴你什么》。即將到來的所有衰敗和折磨他全部了然,但不為所動,他為自己臉上受難的色澤而光榮。
學者絮絮叨叨地向我講述他生平的戰(zhàn)斗,他的頭腦早已被水文的語法改變?;靵y,苦澀,難懂的抨擊,充滿潮濕、滯重和不堪一擊的形而上感受。我們的談話持續(xù)了一天一夜,自述越疲憊,他的身形越不卑小,以至完全籠罩住我。讀者或許難以想象我費了多大的勁兒才擺脫這場十足的煎熬。我逃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在惡心中完成了《湍流》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