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
最終,萍子還是決定向我訴說自己的尷尬與無奈,以及那個冗長而疲憊的夢魘。
一說到那個噩夢,她神色凝重,顯然還心有余悸。
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從小長這么大,還沒見過真正的大海,怎么會突然夢到海呢?
黑壓壓的烏云,一團涌著一團緊貼著海面,不動聲色地從頭頂一點點逼來。渾濁的浪頭,不時劈頭蓋臉地沖來。我恐懼極了,自己隨時都會被大海所吞沒。手中握緊的舟楫顫抖不已,我根本使不上一點力氣。小舟在海浪中上下顛簸,濃郁的海腥中夾雜著一股囂張的戾氣,一個浪頭緊接著一個浪頭劈向空中,從未有過的驚恐突然而至——驚悸,無助,甚至絕望……我緩緩閉上了雙眼。
“哐當——”一聲尖銳的炸裂聲,把我從絕望之中扯回到另一種驚恐。我猛然張開雙眼,屋子里一片灰黑,仿佛還殘留著幾絲海水的腥味。夢中的氣息依稀可辨。我內心充滿了感激——至少,在這無奈時刻,終于逃離了那場無休止的夢魘。
呼嘯聲從窗外傳來。你知道的,黃土高原上從來都不缺這樣剽悍的大風。風肆無忌憚地吹起狂哨,從土塬上疾馳而過。從小在塬上長大的我,早已見怪不怪了——肯定是樓頂邊緣瓦制的遮雨棚年久風化,只需一小陣風,就會被吹落摔得粉身碎骨。再結實的棚子也經不住這樣經久不息地折騰,就像人,即使有再多的激情,折騰多了,終會透支歸于平淡。
我這人有個臭毛病,睡覺特挑剔。枕頭要是高一點硬一點的都不行,整天被各種復習資料折磨得簡直要爆炸的腦袋,只有享受著母親縫制的蕎麥枕頭,才能安然入睡。不知為什么,屋子里哪怕有一絲的光亮,我都會產生一種不安全感。為此,我特意把屋子里的窗簾換成墨綠色的,即使在白天,也會制造出一種如黑夜的黑,像一口井深不可測,躲在里面心里特踏實。
你說我這算不算毛病。我曾想改改,可嘗試過幾次,都不管用。其實,這些所謂的毛病都是我自以為是的毛病。哎,人就是這樣,當意識到一些毛病時,往往早已根深蒂固了,就好像一些腫瘤患者,當查出來的時候,大多已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
因噩夢驚悸的萍子,稍稍平息了下來,她抿了幾口水,用微潤的舌尖輕輕舔了一下干燥的唇角,接著又開始絮叨了起來。
我的屋子很小,窗子也不大,只有個一米見方的小窗戶,除了那扇紅漆的舊木門。你不知道,在那扇木門正中偏上的位置,有兩個核桃大小的黑黑紋結,橢圓形的,怎么看都像一雙逼真的充滿殺氣的獸眼——那異常沉靜的目光看不出任何情緒,卻又仿佛包含了所有。它悄悄躲在時光深處,時刻窺探著這個世界的秘密。不知為什么,我從來不敢直視它,那專注的眼神仿佛要看穿一切。在它面前,我無處遁逃,最后干脆貼了張風景畫蓋在上面。
你有自己的秘密吧?萍子突然問道。
我點點頭。一點也沒猶豫。
你的秘密告訴過別人嗎?
有一些。
哈哈,告訴了的就不叫秘密了。萍子隨之仰頭大笑。
告訴你,我也有太多的秘密,但從來不告訴別人的。我清楚,秘密公開換來的結果大多數(shù)只會這樣——要么是一聲無足輕重的嘆息,要么是所謂同情之下隱藏的幸災樂禍。而你則成了別人旁觀的玩物,這對自己是不是更為殘忍?
夜色和窗簾疊加成厚厚的黑,若一堵冰冷無形的墻,橫亙在萍子的眼前。她準備逃離這里。她覺得自己一直奔跑在逃離的路上。
我覺得自己最近特瘋狂。但凡是自己搜集的或別人推薦的各類招聘啟事,法律系研究生畢業(yè)的我都會用筆一一做好記號,仔細篩選。有時,我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個精明的高級計算師,面對著眾多的數(shù)據(jù),不停地分析歸納,縱橫比較,仿佛只有經過大腦精密的運作,才能在這個浩渺的世界中,尋找到屬于自己那個微不足道的坐標。每個人在這個宇宙中,不就是一個隨時可以忽略不計的黑點嗎?其實生活中大多數(shù)人不是和自己一樣,終日都在馬不停蹄忙忙碌碌地尋找著屬于自己的位置?也許只有找到那個黑點,一切才會與這個世界和諧共處。我就是喜歡這樣胡思亂想。
但想歸想,現(xiàn)實面前萍子還是懂得妥協(xié)的。沒有辦法,接下來萍子必須面對的就是一輪又一輪千篇一律的環(huán)節(jié):報名,復習,各種培訓班集訓,考試,面試……
如今,萍子差不多成考霸了,三天兩頭地走進考場拼殺一番。每一次報名考試,她都是充滿希冀,她相信上帝在不經意間終會眷顧她一次。這些年來,殘酷的現(xiàn)實已經把當年心氣清高的萍子磨煉得煙火十足。如今,萍子的想法再簡單不過了,她只想得到一個工作的機會,和一個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理由。然而,一次次的奔波,眼看著一次次的機遇就在眼前,可總是與自己擦肩而過。萍子不甘心,因為每一場應聘,對她來說都必須集中精力全力以赴。
萍子頓了頓,眼前的她難掩隱藏的疲憊不堪,不經意間皺了皺眉頭,仿佛還深陷某種糾結的情緒之中。
你不知道,幾十場應聘考試下來,我早被折磨得精疲力竭。但我很清楚,自己必須堅持。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你說我像不像一個到處趕集販賣的小丑——總是馬不停蹄地奔趕著擺攤,竭力叫賣,繼而與別人討價還價,目的就是早點把自己推銷出去。剛開始,我還是堅持自己的原則,常常對別人附加的一些打折條件嗤之以鼻,毫不妥協(xié)??蓻]過多長時間,現(xiàn)實的殘酷一點點消磨著我僅有的那點可憐尊嚴。漸漸地,看著別人總是高高在上帶著一種挑剔的目光審視自己,這時,尊嚴對我來說,差不多就是一種奢侈。
午后的陽光,微弱而淡黃。萍子語氣平淡,不慌不忙地向我傾訴著。此時,她已沒有任何表情,悲傷抑或無奈——仿佛在自言自語,訴說著與己無關的故事。
我小心地隱藏起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一絲同情,沒有任何安慰,只是安靜地傾聽。
“討厭的窗簾一大早就故意挑逗我?!逼甲影胧钦{侃半是認真。
外面,風愈來愈大了。先是窗簾的一角微微晃動了幾下,像在試探著什么。很快,像是收到了某種秘密的指令,這份局促不安瞬間便很快傳染開來,整個簾布不約而同地抖動了起來,一道道漣漪迅速擴散開去,打破了屋里的平靜。
山雨欲來風滿樓。萍子突然感覺到一絲不安。
窗外繼而又是“咔嚓”尖銳的一聲,刺破了黎明前的寂靜。沉悶的空氣中被彌散開來的詭異氣氛所代替——是院里剛剛移栽的那棵小楊樹折了?還是簡易的車棚經不起突然而至的狂風暴虐?萍子仔細辨別著,從未有過的莫名恐懼,也隨之聲音的紛雜而無限擴大。
隔著窗戶,簾布仿佛受到了驚嚇,抖動得更加厲害。該死的,自己昨晚關窗怎么就留下了一道縫呢?萍子目不轉睛警惕地盯著狂亂不安的簾布,會不會突然從后邊跳出一個面目猙獰的魔鬼?她的手心濡濡的。
“還不起床,都幾點了,飯在鍋里,你起來吃點。我去診所了?!蹦赣H“咚咚”敲了兩下門,喊了幾聲就忙別的去了。
萍子這才松了一口氣。印象中,母親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幾千號人的大村子,每天頭疼胸悶的人真不少,診所里總是擠得滿滿的。當了一輩子鄉(xiāng)村醫(yī)生的母親,每天總是早早起來,先做好早飯,自己吃點就去村部隔壁的診所了。有時診所病號處理完了,趁著難得一會的安靜,母親總是戴起老花鏡,翻開厚厚的醫(yī)書認真在看。有時半夜三更,也會有人敲門喊母親,母親從不推辭。
想起母親,萍子就有點慚愧。
萍子怎么也忘不了多年前那個孤獨而又感動的夜晚。中招考試失利的她在家百無聊賴,打算和幾個朋友一起去南方打工,她實在不想再回到那令人頭疼的課堂。而母親對她苦口婆心,輪番轟炸地勸說也無濟于事。她的倔強是原汁原味地從母親身上繼承而來。任性的她一走了之,干脆躲到同學家里,暫時圖個清靜。
你說,我是不是有點過分?我從小就知道,母親將她全部的賭注都壓在了我們姐弟三個身上。
在這件事上,萍子顯然極為不滿。
母親一直有個大學夢,當初要不是因為家里經濟條件困難,學習成績優(yōu)異的她肯定會考上大學。后來結婚后,在鎮(zhèn)上藥房打工的母親,就趁空悄悄自學了一些醫(yī)學知識,又在鄉(xiāng)醫(yī)院呆了幾年。村里不論誰家的孩子考上大學了,母親就特別羨慕,那份開心簡直不亞于自己孩子考上大學一般。她曾無數(shù)次在我們面前嘮叨,說自己不管怎么苦怎么累,無論如何也要把我們兄妹三個供上大學。
我的哥哥上大學時都已經24歲了。這個年齡在大學也算“大哥大”了,要是在農村都該結婚生子了。哥哥中考時重讀兩年,高三又戰(zhàn)斗三年。這一切,全是因為母親的堅持。天生就不是讀書這塊料的哥哥,就這樣在學校耗了一年又一年,結果才勉強上了二本大學。其實這在每年有將近成百萬考生的高考大省,真是難為哥哥了。還好,無論幾本大學,終歸是上了大學,也算暫且了卻了母親的一樁心愿。
可到了萍子跟前,她早就對母親說過,不管考試成績如何,她就是不想重讀,她才不把自己像魚刺一般卡在高考的咽喉。
局面就這樣一直僵持著。然而,她也沒有想到,自己信誓旦旦的諾言竟然因為那個暴雨之夜而徹底改變。這是自己的宿命。
真的是自己的宿命,萍子又重復了一遍。
那天中午,耗在外面的我實在無聊就回家了。家里冷冷清清,一個人都沒有。父親外出打工,而母親呢,十有八九在診所忙,我也懶得去那個永遠充斥著巴氏消毒液氣息的地方,免得她又絮絮叨叨。
一個人倒也清凈。整個下午,萍子都在發(fā)呆。不知何時,外面突然刮起了大風,接著雷鳴閃電,下起了大雨。萍子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肚子咕嚕嚕響。母親不在家,她只有自己放開火爐閥門,添上半鍋水,扔進兩把米,熬點粥喝吧。
屋子里的光線越來越暗,萍子懶得開燈。電磁爐“滋滋——”吃力地運轉著,單憑聲音判斷,就知道這是次品電磁爐——這是她母親參加某次藥品促銷會上的贈品。鍋里的粥咕嘟嘟得響,米香彌漫著整個屋子。從小,母親舍不得讓萍子多干一點家務活。她的母親總說,用干活的時間多看幾頁書,比啥都強。
腸胃終經不起誘惑,萍子剛舀好粥,就在這時,“哐當”一聲門開了,母親回來了——
只見母親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就像剛從水中撈出來的雨人——鬢角、脖項緊粘著雜亂的頭發(fā),右肩斜挎的大背包下面還不停地滴著水,衣襟、袖子、褲腿、鞋子等全都是濕漉漉的,而懷里抱著的兩摞用塑料袋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書,成了唯一的幸免者。
你出現(xiàn)時雨就開始顫栗,羽毛斑斕的你,要從透明中跳出去,你是帶著火焰的妖精,請不要舞蹈,不要用嘴唇撕裂我的身體。
短暫的驚訝與尷尬,被母親興奮的話語打破了?!捌?,醫(yī)師證媽媽準能考過,今年題比去年簡單多了,一點都不難……”“哎呀,你看,這天氣,怎么說下雨就下雨,幸虧我的書沒有淋濕,這些復習資料都挺好的,有好多最新的醫(yī)療知識,你看,媽媽在村子里開診所,太閉塞了,媽媽也要不斷學習啊……”
母親絮絮叨叨,每個字都似點點銀針,一下下扎到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萍子一陣揪心。是的,醫(yī)師證對于剛畢業(yè)的學生來說,都不容易。更何況對于年過半百的母親來說,更是難上加難——白天,母親要忙小診所的一攤子事,到了晚上,要先把孫子哄睡著后,自己才開始看上幾頁書抓緊復習。母親今年有五十多了吧,具體五十幾,萍子也記不清了,反正知道母親前幾年就開始說要考醫(yī)師證。當時,她以為母親為了鼓勵她們幾個,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這才三四年的功夫,母親就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
萍子說,當時我慚愧極了,啥話都沒說。這以后,母親沒有重提復讀的事了,而我卻早已徹底繳械了,不是與母親,而是與自己和解。
后來,萍子還是老老實實重讀了一年,才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再后來,到了高三,萍子學習總感覺自己力不從心,連連失利。但一看到母親滿含期待的目光,她就主動提出重讀。到了大學,她又按照母親的意愿考研,考了三年才考上。那時的生活也很單純,就是為了考試而努力,而對于未來,萍子并沒有考慮太多。
萍子知道母親是為自己好。母親總是以她的方式對子女好,雖然這不是自己要的那種好,但還是默默接受了。誰讓她是自己母親呢。萍子最終也以母親期許的方式來回報,最終也成為她一直所期望的自豪。
窗外,風還不休,看來今天又是陰天。屋子里光線更暗了。
此時,我看不清萍子面部細微的表情,只能望著她的嘴巴有節(jié)奏地一張一合,隨之,那經過心肺過濾的話語,穿過屋里沉悶的灰暗,如清冽的山風不時沖蕩著我的耳膜。
不知怎的,一回頭看看自己這些年來的求學之路,我就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將近二十多年的時間,自己是長大了,成熟了,可在這漫長的二十年里究竟收獲了什么?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心里就空蕩蕩的。英語八級考證,法律系的高材生……可這一厚沓的證書在外人看來很榮耀的頭銜,也只暫時成為母親向別人炫耀的資本罷了。當初我倔強地埋下頭考證考研,以為有了證,有了高學歷,工作就有了保險。而現(xiàn)實則是,年齡越來越大,面對各種招聘,自己選擇的余地卻越來越小了。
萍子打了個激靈,咳嗽幾聲。著涼了吧?她搖搖頭,有意識地把抱枕擁在懷里。抱枕的柔軟暫且讓萍子感到了些許溫暖。
屋子燈光很暗。躺在小床上的萍子,蜷縮著,像只孤獨的貓咪。
是午后,還是傍晚,或深夜?這些對于她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反正已有很長時間沒有人再催著自己起床吃飯,更不會連飯不吃也要洗漱描眉抹口紅裝扮一番,滿懷興奮與期待地與他約會。
昏沉的她,也不知道究竟到底是什么時間了。
尤其是那個整天死氣沉沉的班也不上了,反正每月只有一千八百元的工資,縣里法院勞務派遣的一份工作。聽著單位是不錯,至少在這個小城不知有多少人都托關系找門路想得到機會??杉词故沁@樣,每月的薪酬也僅能夠解決溫飽。當初萍子為了這個機會,還真費了很大工夫闖了好幾關才進去——報名,復習,筆試,面試,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沒拉下。要不是母親整天在家嘮叨得心慌,先找個事干干,萍子才懶得去。
誰知進了單位,很快,對一切都很新鮮好奇的她就知道了啥叫正式工和臨時工,界限分明——大到工資福利,小到辦公用的筆本,那可是等級分明。干同樣的活,卻根本得不到同樣的尊重。萍子心里憤憤不平,但再有不滿,也只能發(fā)發(fā)牢騷而已。因為她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在同事眼中,自己不過就是一個臨時工而已。
前幾年,萍子就想去當教師。教師資格證她早幾年就拿到手了??赡赣H一聽,就堅決反對,擺出的理由不容置疑——我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培養(yǎng)出一個研究生,竟然要去當一個農村教師,這豈不是讓人笑話不是?你就不會努力多下功夫,把司法證考下,以后去公檢法單位上班,讓別人只有羨慕的份兒。
萍子在母親的阻攔下,最終也沒有當成教師。司法考試和公務員考試,她也記不清自己參加了多少次。每次她都自信慢慢如鼓鼓的氣球,可還是被某個阿拉伯數(shù)字瞬間刺破,最終潰敗而逃。希望,失望,再希望,失望,如此反復,她仿佛是進入了魔咒的怪圈,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來。她不知道,不知是因為自己搖搖晃晃,還是這個世界搖搖晃晃地向她走來。這一晃,五六年就沒了,她終未能如萍子母親的心愿??吹脚畠呵舐毶鲜艽?,婚姻上不順,母親才算松了口氣,說先找個工作干著,邊干工作邊復習考試,實在不中就去當教師。只是她并不知,報考教師也已超過年齡,為時已晚。
你說我虧不虧?要是早點當教師的話,我現(xiàn)在至少一個月好幾千的工資,也挺好的。哎,造化弄人!
既來之則安之。到了新單位,剛開始,萍子極不適應,后來也慢慢走過來了。只是心里極不舒暢,自己一個高材研究生,竟然整天掃地抹桌子,燒水泡茶,干這樣伺候人的事。反正這份工作也是雞肋,萍子早不想整天低聲下氣地伺候那些趾高氣揚的人,辭了也不可惜。
頭好痛,沉的厲害,好似全身百十斤的重量都集中在了腦袋上。萍子不想再這樣睡下去。可她怎么也翻不過身,去摁下床頭柜上那個可愛的貓咪臺燈。
那只貓咪真好,不管她煩惱還是高興,對她總是笑瞇瞇的。她覺得這只貓咪怎么看都傻乎乎的,和她一個德行。
萍子是真傻。
萍子實在想不通,以前別人介紹了那么多的對象,條件又不錯,自己怎么就那么傻,一個都沒挑上呢?萍子心里清楚,那時才二十多歲,心氣又高,一點也不將就,條件稍微不符合就不滿意,甚至于男方的個頭、膚色都要作為考察的范圍。最后好不容易訂婚了。誰知,婚禮前夕,她竟然無意間發(fā)現(xiàn)他和別的女孩在玩曖昧。
那刻,萍子的世界崩潰了。
好不容易,過了一年,萍子才緩過神來。終于又找到這個男朋友,兩人處的挺好,這不,前一段我還參加了他們的訂婚宴,兩人計劃國慶節(jié)就辦婚事。
國慶節(jié)前夕,我出差回家,正準備電話問萍子的婚事一切可準備好?可還沒等我問詢,就接到朋友電話:“萍子出事了?!?/p>
“啊!啥事?”我一驚。誰出事,反正萍子是不能再有任何事了。
“萍子和未婚夫又退婚了。哎,真是倒霉!”
“怎么?婚紗照不是都拍了嗎?不是說好國慶節(jié)結婚的嗎?”我心懷疑惑。
“唉,婚檢時,那男的患有遺傳性乙肝。她母親說,這婚必須要退的,她不能將萍子朝火坑里推,否則將來后悔一輩子的?!?/p>
萍子母親是沒錯,哪個母親都不會拿女兒一輩子幸福作為賭注的。
我知道,萍子這次處的對象其實很不錯。訂婚宴上,那個男孩一表人才,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對萍子也懂得包容。雖然家里經濟條件不是特別好,但人不錯,總算了卻了母親一樁心愿。
退就退吧,在母親的堅持下。雖然在萍子的心里多少有些許不舍,相處一年多的感情就這樣放手?萍子糾結不已。想著這段時間他對自己的好,他們一家人對自己的好,是那種真心的好。一想到這些,萍子也曾沖動地想陪他一起走下去,相信只要努力一切都會好的??墒?,當她聽到母親一遍又一遍地描述了這種病一旦發(fā)展下去的殘酷時,其實她清楚母親多少有點言過其實,但她還是有點膽怯——誰也沒有強加義務于她,必須陪他一起走下去?
當萍子拿起電話告訴了他的決定。沒想到,他卻安慰她道,就是她不提出分手,自己都要提出的。做人不能太自私了,你是個好女孩,我不能因為自己害你一輩子,好好尋找屬于自己的幸福。
掛了電話,萍子瞬間大哭了一場。
想想這些年,自己遇到的這些事,萍子就很委屈,覺得自己最對不起的就是自己。
面對命運的圍攔堵截,日子總得朝前過活著。起床。萍子朝著貓咪臺燈笑了笑。那只貓咪也傻乎乎地對著她一直笑。她沖了杯濃咖啡,走出屋子,讓大腦暫時回到現(xiàn)實。
天早已放晴。在院子東墻跟那幾株長長的絲瓜藤蔓,不知何時沿著已經蔓延了半個墻壁。一簇簇葳蕤的綠葉間,十幾朵黃花綻開薄薄的花瓣,在空中不停來回搖曳。
萍子知道,這藤蔓看樣子也結不了幾個倭瓜的。這些花兒除了少數(shù)能結出毛茸茸的嫩瓜外,大部分很快就會凋謝的。謊花兒太多——就是那種只開花不結果的花。這種花,母親只需打眼一看就能認出來。謊花兒一旦被她發(fā)現(xiàn),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掐掉。母親討厭這種花,說徒有噱頭,有啥用。
看著一朵朵燦若笑臉的花兒,萍子不免發(fā)起了呆。
她轉身回屋。書桌上,資料堆積如山——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馬克思主義概論,時事政治資料匯編,公共基礎知識與技能,憲法,教育法……翻開資料,頁面上一行行的黑字猶如密密麻麻蠕動的螞蟻,排山倒海地向她涌來。萍子毫不猶豫地拿起那只“箭牌”黑色碳性筆,在如麻的蟻群里搜索著,一行又一行,她極有耐心地——像堂吉訶德?lián)]動著長矛向風車挑戰(zhàn)。她記不清是哪位作家說過,世界上只有一種個人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著生活。
想到這,萍子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用鋒利的筆尖在螞蟻群中狠狠劃上一道,然后又重重地描上幾筆。那道黑線猶如一堵厚厚的銅墻鐵壁,暫時把幾排蟻群堵在了一邊。萍子又喝了幾口咖啡,開始一頁一頁收拾這些黑壓壓的蟻群。
按照以往的習慣,我一發(fā)現(xiàn)有關招聘的啟事,就習慣順手在微信上給萍子轉發(fā)過去。萍子總是及時回復幾個吐舌的調皮笑臉,后面加上“謝謝謝謝”幾個字。
早上,我正要給她轉發(fā)一則啟事,看到萍子好久沒有動靜的朋友圈終于更新了:女人得有彈性,掉在地上才摔不爛。后面還綴上了三個太陽一般的笑臉,如她開心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