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歌
自從新冠肺炎疫情全球爆發(fā)后,我們留學生眼巴巴等家長把口罩們千方百計寄回歐洲,幾個月時間小小寰球上演了一幕又一幕堪稱魔幻的人間大片,感染曲線圖也忽上忽下讓人哭笑不得。對待“中國式抗疫”和“英國式抗疫”的爭論似乎從來沒有停止,它的背后其實有關乎政治、經(jīng)濟、文化以及人性。
我怎么也沒想到,疫情下的我居然會活生生地經(jīng)歷了一場教科書級別的中英文化“劇本殺”(劇本殺,又叫謀殺之謎。它是一種在歐美非常流行的派對游戲,派對中的一名賓客在其他人不知道的情況下,秘密扮演兇手的角色,而其他賓客作為玩家需要通過調(diào)查和推理尋找出兇手。游戲中可以虛擬一起在開始之前,就已經(jīng)發(fā)生的謀殺案;或是在游戲進行中,扮演兇手的角色假裝“殺害”了某位玩家。就像參與一場謀殺,又像是一部宮心計。)而這一切都源于一只受傷的箱子——
故事要從上周說起,住在pembridge宿舍的T同學要回國了,他有很多罐頭和方便食品、防護用品等沒法帶走,如果我能來拿就全部送我。我有點小興奮:畢竟已經(jīng)快一個月沒出門了,而且他宿舍離我這里走路也就20來分鐘,于是我決定拖個空箱子去接收他的戰(zhàn)備物資。
雖然政府說每天可以出去一次,但倫敦每個區(qū)都有成千上萬例確診,整個英國現(xiàn)有確診人數(shù)已經(jīng)從歐洲排名第五到現(xiàn)在“榮登”榜首。盡管已經(jīng)在大力整治,但情況仍不容樂觀,想想或許還有無癥狀感染者在外面晃……我想我是不是應該穿像去機場一樣的防護裝備呢?我找到家長從國內(nèi)寄來的新雨衣和眼鏡(哎,好歹也算穿一回新衣服了),把自己每一寸露在外面的皮膚(額頭除外)都包起來了,感覺自己的防護比隔壁NHS的醫(yī)護人員都完備。我想:穿成這樣出去會不會被連口罩也買不到的英國人嫉妒呢?哼!
于是,一個“白色神秘人”拖著一只黑色大箱子從宿舍飄到街上:大boss出場了——驕傲的我內(nèi)心自帶BGM!(背景音樂,Background Music的縮寫)
整個空氣安靜了很多,我像行走在一個去掉配音的紀錄片里:沒有人聲,沒有音樂,只有全副武裝的我和我的空箱子在人行道上歡快地蹦了一路。
今天又是萬里無云的好天氣。人行道上的垃圾除了一些零食盒子礦泉水瓶,還多了些一次性手套,白花花地漂來漂去。英國的夏天真不是鬧著玩的,在陽光下穿著塑料雨衣的我整個人三秒就開始暴汗。
沿著海德公園的路邊走,我差不多每分鐘遇到十個人。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沒有戴口罩,遇到需要并排的時候卻非常自覺地保持了一米安全距離。但是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堪稱驕傲的裝備在英國人眼里并非想象中那樣惹人羨慕!我們用眼神互相發(fā)表著對對方的看法,空氣中彌漫著“中西方文化交流碰撞”的味道——
鏡頭一:時尚年輕情侶或父子x6:沒戴手套、口罩,有的戴了墨鏡。
他們:喔!這是誰?看上去好奇怪……
我:你們只戴墨鏡是準備用眼鏡防新冠嗎?
鏡頭二:老奶奶x3:出門購物,行蹤不定,沒有戴口罩。
她們:可憐的孩子!你難道不熱嗎?
我:可憐的奶奶!您需要口罩嗎?
鏡頭三:棕/白色人種x6:戴手套不戴口罩。
他們:呵呵,你這身還蠻酷的!
我:用手呼吸??
鏡頭四:打電話奇男子x1:上衣隱形,有黑色似FFP3口罩,提購物袋的手有黑色一次性手套,打電話的手裸露。
他:毫不謙虛地說,我也是全副武裝!
我:您這是把“關鍵”部位都保護好的意思?
我曾了解過一些歐洲國家對于疫情的態(tài)度:以法國為首的一些國家認為手接觸公共設施然后摸臉是最主要的傳播方式,卻覺得反正口罩是漏風的,沒什么用;有的中歐國家比如奧地利要求戴口罩,而且國民也比較配合。而英國群眾的想法可能非常不一樣:管他的!NHS說不用就是不用。
(我們教授就是這么想的)
病毒的詭異程度超乎我們想象,作為中國學生我們覺得珍惜生命,做好個人防護怎么都不過分。
其實我這種裝束對很多英國人來說應該已經(jīng)不算陌生,他們都在電視里看到過渾身塑料袋的英國護士,但是可能還不適應在自己家門口看到這種模樣。在“箱子加雨衣”的瘋狂暗示下,從我身邊繞路的人應該懷疑我是從機場回來的吧……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網(wǎng)上有個段子:春天的時候,城里人去鄉(xiāng)下看油菜花,鄉(xiāng)下人到城里來看櫻花,他們在高速路上擦肩而過時,心里都在小聲BB:像你媽個苕……(苕:武漢方言,意為傻瓜)
這時候,一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突然在我身邊停下來,拿出一個專業(yè)相機對著我興奮地拍照,然后沖我笑笑跑路了。他可能是一個八卦記者(要不然現(xiàn)在誰會隨身帶著相機),也可能純屬好奇——我有點生氣:我看上去真的那么好笑嗎?誰知道他會不會不打碼發(fā)到一些報紙或者論壇上,嘲笑中國人對疫情防控“大驚小怪”的態(tài)度?
這就是英國人,說他們不信邪、心大都可以,那些掩耳盜鈴式的防疫方式他們堅持認為有效。
就這樣,我一路迎著英國人%&!@#¥……的各種眼光,終于到了T同學所在的pembridge宿舍。他給我拿來巨多的東西,而且東西不知怎么越清越多,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箱子根本塞不下。但是我馬上就要考試,也不想再出來一趟。所以我作了一個“機智”但是后來看來很蠢的決定:用透明膠帶當繩子把其他的幾個紙箱子和塑料袋捆在拉桿上。T同學要送我,但我很自信地拒絕了,他幫我把東西都綁好,我就扶著這堆搖搖晃晃的東西出門了。
事實證明,我對附近地面情況和箱子的重心分布太過自信,箱子在距離宿舍還有一半路程的一個小區(qū)門口趴倒了。箱子里面裝滿罐頭之類的重物,外面掛著生鮮和零食。我想把它們移到旁邊的花壇再把它們扶起來,但是它們差點把我給撬起來了。
但我總不能就讓箱子那么趴在地上吧,我掏出鑰匙把纏在一起的塑料袋和膠帶連成的網(wǎng)割開,想減輕一些重量,但是把箱子抬起來的時候拉桿卻突然柔柔弱弱地折斷了!可能因為之前那些袋子在上面吊了太久的緣故。塑料袋也變形得厲害,很多東西都快要撒出來了。
在我一個人搗鼓著這一大推零碎卻盤根錯節(jié)的東西時,有很多路人從我身邊走過,大部分人都回頭看了至少1秒,有人繞路而行,但是沒有人停下來問發(fā)生了什么。
一個穿著背心熱褲的中年白人女性從小區(qū)里面出來,叉腰皺眉看著我,我知道她是覺得我的箱子擋住了公共道路,只得朝她無可奈何地笑笑,繼續(xù)低頭用鑰匙切割的方式解開膠帶網(wǎng)。
其實如果不是疫情期間,這情景是不可能發(fā)生的??偟膩碚f英國人很樂意幫助別人,倫敦的地鐵沒有電梯,我一個人拎箱子上下樓梯時,總有健壯的白人大哥或黑人大姐熱心地幫我把箱子拎上拎下。但這種時候,可能誰也不愿意碰一個穿得像剛從重污染區(qū)回來的人吧!
這就是疫情下的英國人,相比我們的“防疫六件套”,他們更愿意相信“保持安全社交距離”。
經(jīng)過一番無效努力,我的箱子和袋子依然散落在自行車道和人行道交界的地方,為了把東西看住又不想在找到辦法之前中暑,我索性在箱子后面的一點陰涼里來了個“亞洲蹲”。這個形象不夠淑女,但我顧不得這些,手機的電已經(jīng)不多了,趕緊在它罷工之前搬來“救兵”才是。
我第一時間想到宿舍里的同學,但是宿舍群已經(jīng)很久沒有活躍過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有人回應,我留了言,然后撥打我唯一一位留守好朋友的電話,但是她一直沒有接,這在00后里面很正常,畢竟我也是個靜音黨。
我用手機最后一點流量給宿管打了電話,希望他能指定一個人來幫我。宿管是位意大利裔,他說現(xiàn)在是春假期間,其他宿管都回家了,而他的職責是,在工作時間內(nèi)不能離開這個建筑物。我問他有沒有認識的其他同學或者還住在這里的人的手機號碼(因為我手機顯然是撐不到打那么多電話了),也告訴他我好朋友電話打不通,但是他執(zhí)意讓我再打幾遍,語氣還是和平時一樣的客氣和委婉——宿管同學完全具備歐洲人的特性:禮貌,客氣,堅持原則。(我們有時候也叫作“腦子不拐彎”)
有那么一刻我想報警,但我想起有一個學姐在宿舍做飯引起了火警,最后付了好像2500鎊出警費。英國的服務確實很人性化,英國警察可能會讓我舒舒服服地坐車回去,沿途每一樣東西都能細心保管好。可是,我箱子里面全是吃的,就算都扔掉也不用花2500鎊啊!此時我想起了可愛的中國警察(其實保安也可以的),同樣的情況,他們可能會免費幫我把東西用小電驢弄回去,頂多把袋子弄得有點臟亂。
蹲在路邊的我忍不住再次思考起中西方體制這個有深度的社會和哲學問題……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后,我試著再給我朋友打了電話,謝天謝地她終于接了!要不然我可能就要舍棄紙箱子和塑料袋(哪怕里面有藥和口罩)只把那個拉桿折斷的箱子弄回去了。這幾天她健康狀況不是很好,我真的很擔心她不能來,但是她二話沒說,馬上帶了一個旅行箱準備冒險坐公交來救我。啊,這就是我們中國人所說的“仗義”,異國他鄉(xiāng)有這樣的朋友真好!我馬上不難過了。
我把自己轉移到一個小區(qū)門口的陰涼處,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有不少人盯著人行道上那堆東西看,看上去還是有很多人對這堆影響公共道路的“障礙物”感到極為不適,我只能用無奈的眼神告訴他們——我也沒辦法。
這就是英國人,他們對占用公共資源極其反感。我聽說有的英國人堅持不戴口罩的原因之一是:要把它們留給特別需要的醫(yī)護人員。
這時一個老頭走過來,問蹲在路邊的我是不是需要幫助。啊,我當然需要!于是我認真誠懇地把我的困難告訴他,以為他起碼會幫我把東西從路中間移到路邊,沒想到他聽我說完后,看到那堆顯然很難搞的東西,就打著哈哈說:“啊……那個啊……挺好挺好……”之后就揚長而去!
我愕然。
想起有一次超市打了很大折扣,我拿了一盒臨期的焗飯準備結賬,突然大爺堆里面沖出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直接搶了我手里的東西,竟然還望著我得意一笑,仿佛是在說:“就欺負你黃皮膚小個子怎么了?”
這也是英國人,雖然只是極少的一部分,但是不管在地球的哪個方位,人性都是復雜的不是嗎?
雖然我有點沮喪,但也并不懊惱那個打哈哈的大爺,畢竟并不是每個人都有義務和責任來幫你一個陌生人。
就在等我朋友來的時候,一件超乎我想象的事情發(fā)生了。
旁邊的別墅區(qū)出來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問我:“你需要幫助嗎?我剛才出去遛狗發(fā)現(xiàn)你在這里,現(xiàn)在你還在這里?!比缓笪揖透嬖V了她我東西搬不回去的事實。本來以為她頂多給我提提建議就了事,沒想到她指著院子里一輛保時捷說,“這是我的車,你住哪我?guī)湍惆褨|西運回去?!蹦且豢棠悴挛业哪X子里在想啥?你以為是想感謝所有嘉賓感謝CCTV嗎?非也!
作為一個在中國長大的孩子,尤其是女孩,我們從小學就知道上陌生人的車很危險,安全教育后面往往跟著一大串案例,我腦中瞬間閃過了章YY、江G……我感到害怕。
是安安全全地等我的路癡朋友花幾個小時找到我,還是接受這份讓我感到不安的善意?我只猶豫了幾秒鐘便選擇了后者。
在她和我搭話之后,我征得她的同意拍到了她的人和車牌號發(fā)給好友,以防萬一,她也表示理解。
我告訴她我快中暑了,這個阿姨讓家人從窗戶遞了一瓶2升的礦泉水出來。
我(內(nèi)心OS):媽媽說過外面很危險,水里面會不會有什么奇怪的物質?
紅發(fā)瘋女子又來討吃的了,但是這個阿姨很干脆地拒絕了。說明被騷擾了不止一次,看來她還是很有原則的。
她一邊走向駕駛位,一邊問我宿舍在哪里。
我(內(nèi)心OS):反正是集體宿舍,而且有學校安保,告訴她也無妨……
最后我還是坐了上她的車,然后給朋友打電話,告訴她非常抱歉,如果沒出發(fā)可以自己回去了。
坐在車上,這個阿姨告訴我她公司在印度和中國合作了十幾年,在這個過程中她認識了很多友善聰明的中國人,所以她覺得值得打破社交距離來幫我(真會聊天?。。┧寡陨磉呌泻芏嘤舜_實對中國太不了解了。
我告訴她,我自從到英國這大半年就非常關注經(jīng)濟學人、衛(wèi)報、太陽報等主流西方媒體,能看出一些英國人顯然不是很習慣中國思維和一些做法。她問我中國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說挺好的,很多地方一個多月以前就沒有新增了——教科書一樣的回答,中國的朋友們可能也基本同意。她沉默了一下,問我,你相信這些數(shù)字嗎?我正要說相信,但是說出口的是:我覺得被感染人數(shù)的趨勢肯定是下降的,中國在防疫上面下了很大功夫了,不過最近政府已經(jīng)修正了統(tǒng)計數(shù)字。
沉默了一分鐘之后,她向我問起了一本有關于疫情的日記。我說,我欣賞這本日記道出了生活中真實的一面,不喜歡的是里面不夠科學的語言——既然是要給那么多人看的,“大概”的事情不能被認為是“肯定”,“聽說”的不能被認為是“親眼看到的”。
這就是英國人。當我們關心水深火熱中的歐洲和北美人民時,他們關心的是“中國現(xiàn)在怎么樣?”“中國的數(shù)字是真實的嗎?”真的,幾乎所有的英國人,不,除了中國以外的人,都會毫不意外地發(fā)出這樣“靈魂提問”。我很想跟每個人說說我眼中真實的中國,但顯然這不可能。
我們聊了一路,出乎意料地愉快。
最后這個善良的阿姨把車開到我們宿舍跟前,幫我把東西抬進大門才走,雖然她反復強調(diào)我不用太客氣,但最后我還是要到了她的微信。
其實我在英國不是第一次遇到這么善良的人,在學院附近,有些老師非常熱心地給我提供了很多機會和難得的建議,有些同學也在我腦子瓦特的時候分享了他們的全部代碼,路遇的一個音樂老師和我聊了一路,然后邀請我偷偷去她們學校琴房練聲樂。
我在校外也遇到過很多熱心的英國人。疫情之前,我在Aldi(超市名)一次性買了太多東西,提著非常吃力,路過的老奶奶馬上問我需不需要幫助。超市里出現(xiàn)卡刷不出來和秤壞了的現(xiàn)象,營業(yè)員(一般是少數(shù)族裔)總能馬上趕過來,幫我耐心地分析到底是什么問題。
總體上來說,大部分英國人都非常禮貌,他們不會把不爽寫在臉上,當他們想幫助別人的時候,害羞和縝密地思考(拖延)會讓一些人覺得他們自私冷漠。
我經(jīng)歷甚少,對不同人群的描述也有偏頗,以上種種都是我在一天中遇到的各種人和各種事。我非常感謝這次神奇的“搬箱子”經(jīng)歷。它讓我吃了點苦頭,卻在一天中仿佛進入了一個事先設定好的演播室,看一幕幕劇輪番上演,每一幕都讓我思考東方和西方的文化、人性有多么不同,這一課上得刻骨銘心。
信息時代,沒有一個人或群體是座孤島。但我發(fā)現(xiàn),不管通訊和交通如何發(fā)達,人與人之間似乎還隔著一個玻璃缸,看得見彼此,卻感受不到對面的溫度。我們這些來到大洋彼岸學習的學生,算是來到了玻璃缸的另一側,我們能不能成為一群“溫度傳遞者”,讓各個國家的人們多一些理解和認同呢?或許這個理想便是所謂“人類命運共同體”吧!
編輯/楊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