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溯之

到那時，我也有一個埋藏了好久好久的秘密要告訴你。

1.

“江楓晚，這邊！”

穿著藍白校服的少年甫一出現(xiàn)在茶餐廳門口，時卿就從隔間探出頭小聲喚道。

江楓晚聞言看過去，嘴唇抿成一條線，汗?jié)竦乃榘l(fā)下眼神犀利而明亮，還是那副熟悉的盛氣凌人的模樣。

江楓晚在她對面坐下，抬眼道：“大忙人今天終于有空了？”

她故意聽岔，一本正經(jīng)地點點頭：“大美人今天終于有空了?！?/p>

江楓晚的嘴角抽了抽，低頭從背包里往外拿東西：“上次月考的卷子發(fā)下來了，還發(fā)了兩套模擬題，我都給你……”

時卿突然垂下頭，把臉藏在玻璃杯后面：“完了，好像有狗仔?！?/p>

江楓晚側(cè)過臉，透過落地窗果然看到兩個鬼鬼祟祟的人正在探頭探腦，一副要走進來的樣子。

時卿正在猶豫如果自己立刻鉆到桌子底下會不會太不雅，頭上便有什么東西蒙了上來，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鼻間充盈著洗衣粉的香氣和淺淡的汗味，時卿當(dāng)即意識到江楓晚是把校服蒙在了她頭上。

少年清淺的呼吸拂過她的鼻尖的時候，她又意識到，江楓晚居然把他自己也蒙了進來。

時卿有些尷尬：“呃，你……”

江楓晚打斷了她：“你知道你月考地理考了多少分嗎？”

時卿一下把“為什么這么做”咽進了肚子，試探道：“65分？”

“59分?！彼床坏浇瓧魍淼谋砬椋桓惺艿搅怂Z氣里的鄙視，“我第一次見有人寫北極洲大陸的?！?/p>

“……”時卿一時語塞，便聽到路過的狗仔正在交談。

“我的天，光天化日，怎么有高中生在茶餐廳蒙著頭接吻？”

“……時卿好像不在這里??？”

狗仔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時卿摸了摸鼻子：“那不如你給我補習(xí)一下？”

頭頂?shù)男７幌伦颖幌崎_，明亮的日光涌入兩人之間，對面的江楓晚勾著嘴角，涼涼地笑了一下：“時小姐真是貴人多忘事，不好意思，我學(xué)的是理科?！?/p>

時卿笑瞇瞇的，張口就來：“我就覺得你什么都會嘛?！?/p>

念在時卿是好不容易才抽出空來見他的分上，江楓晚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你還有什么事？”

“我要去景山封閉拍攝了，最近的試卷還是要你幫我收。”時卿雙手合十，眨巴著眼睛，“我訂的雜志月中到，你記得幫我去門衛(wèi)亭拿一下。

“這個月的封面人物是我最愛的四字弟弟，你千萬別給我弄丟了?！?/p>

江楓晚忍了忍，還是丟給了她一個白眼：“馬上午自習(xí)了，我先走了?！?/p>

午間的日光清澈而明媚，少年順手梳理了下鬢角的碎發(fā)，便碰到了滾燙的耳尖。

2.

江楓晚來景山探班的時候，時卿差點把嘴里叼的冰棒掉在地上。

時值夏日，劇組拍的卻是一場冬天的戲，她裹著厚厚的棉襖汗流浹背，只能靠吃冰棒降溫。

江楓晚看著她手里藍白色的包裝袋，挑了挑眉：“我記得某人說過五塊錢以下的冰糕都是不能吃的?！?/p>

“年少輕狂?！比嗽谖蓍芟?，不得不低頭，時卿訕訕地笑道。

江楓晚身后的司機把后備廂中的兩大袋打包好的椰奶清補涼拿出來分發(fā)給眾人的時候，果然引發(fā)了一陣小小的歡呼。

時卿舀起一勺百合放進嘴里，好奇道：“你怎么會來？”

“伯母讓我來看看你。”

昨晚他夜跑的時候“碰巧”遇到時媽媽，狀若無意地提起半個月前見到時卿的事，有些夸張地加了一句“她看起來瘦了好多，都變成瓜子臉了”。時媽媽果然露出一臉擔(dān)憂，他再善解人意地補充：“您工作忙走不開，我恰巧明天要去A市參加物理競賽，可以順便去探望下她。”

時媽媽向來喜歡江楓晚，時卿沒多想，歡樂地吮著勺中的椰奶，江楓晚支頤看著她，神情竟和研究數(shù)學(xué)壓軸題時如出一轍。

時卿在劇組待了近半個月，拍武俠片運動量大，她確實瘦了些，以前肉鼓鼓的嬰兒肥都快消失不見了。

江楓晚把一大袋零食放進她手里，表情有些憐憫：“多吃點吧?！?/p>

說罷江楓晚便起身和司機離開了劇組，穿著襯衫的高挑身影和周圍的古色古香有些格格不入，在落日余暉中卻亮眼到讓人挪不開視線。

劇組里同齡的外籍女演員戳了戳?xí)r卿：“是你哥哥嗎？”

時卿回過神，搖了搖頭：“不是，是發(fā)小?！?/p>

說得再文藝一點，時卿和江楓晚是青梅竹馬。

兩人初次見面的時候，時卿才上小學(xué)四年級，正是嬌縱任性的年紀(jì)。

江爸爸是白手起家，在城里打拼多年終于發(fā)跡，將一家老小都從鎮(zhèn)上接來了城里，恰巧住在時卿家的隔壁。

時家父母有意和江爸爸結(jié)識，本不想帶上自家的熊孩子，可時卿對隔壁那位同齡的男生起了十二分的好奇心，死纏爛打地跟了過來。

兩家父母在會客室聊天，江楓晚被趕去了客廳招待時卿。電視里正在放《尋秦記》，時卿卻心不在焉，垂涎地望著旁邊放著的吉他。

時卿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乖巧又可愛，江楓晚被表象蒙蔽了雙眼，主動跟時卿說道：“你要不要吃冰棍？”

時卿的注意力全在吉他上，都沒聽清，敷衍地“嗯”了一聲。

一根白色的棒冰映入時卿的眼簾，江楓晚剛從鎮(zhèn)上搬過來，最喜歡的就是一塊錢一根的老冰棍，還特地把包裝拆了以盡地主之誼。

時卿看著棒冰，忍不住往后靠了靠，正準(zhǔn)備擺手拒絕，突然心生一計。她把棒冰接過來，閉著眼勉強舔了幾口，就開始捂著肚子在沙發(fā)上打滾。

江楓晚嚇了一跳：“你怎么了？”

時卿學(xué)著電視劇里被賜毒的樣子，奄奄一息道：“這、這個冰棍是不是七塊錢以下的？”

江楓晚呆呆地答：“對啊。”

時卿頭一歪：“五塊錢以下的冰糕原料都、都很不衛(wèi)生，不能吃的。我、我肚子好痛……”

“可我從小吃到現(xiàn)在也沒事啊?！毕氲礁改竾诟浪煤媒哟腿?，時卿卻變成了這樣，江楓晚臉都白了。

“從小吃會、會有免疫力，我和你不一樣……”時卿掐了一把大腿，擠出兩滴眼淚。

看江楓晚煞白著小臉，時卿知道他已經(jīng)上了鉤，又裝作善解人意的樣子：“沒、沒事，我疼一會兒就好了，但你能不能把你的吉他借我玩幾天？”

說到垂涎已久的吉他，時卿結(jié)巴都忘打了，一口氣說得賊快，江楓晚咬了咬牙，愧疚地說：“我把吉他送給你，你別跟你爸媽告狀就行。”

最后時卿喜滋滋地抱著吉他回了家，江楓晚強顏歡笑地在門口送行，一口咬定這是他自愿送給時卿的見面禮。

大約三個月后兩家人混熟了，江楓晚才敢跟父母聊起這件事，在哄笑中終于明白了“城里人，套路深”的道理，兩人新造的友誼小船就這么翻了。

那還是他剩的最后一支老冰棍呢！

3.

時卿雖然遲鈍，但是也察覺得出江楓晚對她突然的疏遠(yuǎn)。

之前江楓晚剛來城里，她美其名曰帶他適應(yīng)城市生活，實則把他收為了自己的小跟班，讓他用自己的零花錢給她買那些所謂稀奇的零食。

冤大頭就這么離她遠(yuǎn)去，時卿有些唏噓，主動示了幾次好，對方都無動于衷，也便作罷。

四五年級時期恰巧是性別意識萌芽的年紀(jì)，男生女生越來越玩不到一塊，時卿和江楓晚也就這樣變成了“住在隔壁的陌生人”。

兩人的關(guān)系直到初三的時候才有了破冰的跡象。

那年十二月，時卿撿了一只哈士奇，大型犬向來精力無限，不出去發(fā)泄一下就會釀成拆家慘禍，時卿只好在寒冬臘月全副武裝著出門遛狗。

B市剛下過一場小雪，雪化之后便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哈士奇一出門便開始撒歡，時卿拉不住，被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恰巧是一段下坡路，哈士奇在前面自由飛奔著，時卿拖著繩子在后面淚奔著，還是江楓晚的出現(xiàn)結(jié)束了她這一場“狗拉雪橇”之旅。

江楓晚先是幫她扯住了狗繩，又伸腳攔在她面前，她的腳碰上他的腳，便以江楓晚為圓心在冰面上轉(zhuǎn)了幾個圈，終于暈頭轉(zhuǎn)向地停了下來。

他伸手拉她起來，時卿揉著尾椎骨抱怨：“你剛才怎么不用手?jǐn)r我？”

“手冷?！苯瓧魍砗粑行┘贝伲蟾胖笆窃诔颗?。

固然他早應(yīng)看穿了兒時的騙局，但是記仇這么久也太小氣了吧。時卿一邊腹誹，一邊抬頭看向江楓晚。

她沒江楓晚學(xué)習(xí)好，初中去了一所寄宿制學(xué)校，兩人見面的機會很少，遠(yuǎn)遠(yuǎn)打個照面，都裝作互不相識。

時隔近五年，她終于有機會仔細(xì)打量自己父母口中這位“別人家的孩子”。

這么多年的城市生活把當(dāng)初那個老實呆萌的小鎮(zhèn)少年改造得很成功。B市玩的地方不多，她偶爾能在賽馬場和保齡球場見到他，他身上桀驁銳利的少年氣愈來愈張揚，慢慢也有了讓人移不開眼的魅力。

還是以前可愛些，現(xiàn)在這位又愛玩、學(xué)習(xí)又好的大少爺總是能讓她覺得心理不平衡。

時卿把狗繩奪回來，皮笑肉不笑：“可別把嬌貴的您凍壞了，快回家寫作業(yè)吧?！?/p>

江少爺早不慣著時卿這脾氣，冷哼一聲便轉(zhuǎn)頭離開。

但時卿沒想到，僅僅時隔兩天，她就不得不哭著向江楓晚求助。

時卿抱著哈士奇坐在江家圍墻外，眼淚把狗脖子上的毛都打濕了，江楓晚是從花圃翻出來的，沾了一褲腳的泥，皺著眉看她：“你說讓我?guī)湍沭B(yǎng)這條狗？”

時卿抽噎著：“我媽對狗毛過敏，跟我說要不把狗扔了，要不把我和狗一起扔了。我朋友和我一樣都是寄宿，我想了想只能拜托你了?！?/p>

江楓晚雙臂環(huán)抱，居高臨下：“時小姐，你這可不是有求于人的口氣?！?/p>

時卿眼睛紅通通地看著他，唇動了動，嚅囁道：“對不起……但你不幫我的話，就沒人能幫我了?！?/p>

其實時卿清楚兩人關(guān)系遠(yuǎn)遠(yuǎn)沒有好到江楓晚能心甘情愿地為她攬下這個大麻煩，但走投無路的她卻一下就想起了江楓晚，甚至硬著頭皮來他家樓下用石子扔他的玻璃。

江楓晚不說話，她的眼淚流得更加洶涌，在寒風(fēng)中凍得臉生疼，他扔給她一團揉皺了的紙巾，奪過了狗繩：“我想了想，我正好缺一條可以防止別人大晚上砸我窗戶的狗。”

4.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借著看狗一來二去，兩人的關(guān)系逐漸熟稔起來。

時卿有意把那時坑蒙拐騙而來的吉他還給江楓晚，江楓晚很不屑：“都什么時候了，我還玩吉他？”

后來江楓晚收到了時卿送的一把尤克里里，還附言說，最近這個樂器最流行。

江楓晚突然意識到，時卿雖然有時候愛耍小聰明，事實上卻腦袋缺根筋，用當(dāng)時的流行詞形容，就是“單蠢”。

時卿卻硬要美化為“大智若愚”，還裝模作樣地吟詩“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你的名字一定是出自這里吧？

“這里面有‘晚’嗎？”江楓晚挖苦道。

過了一段時間，時卿又來他面前搖頭晃腦：“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江楓晚的眉毛擰在了一起：“你《出師表》背好了嗎？成天背這些小學(xué)的詩！”把時卿嚇得當(dāng)場噤聲。

發(fā)現(xiàn)女兒在寄宿學(xué)校愈加放飛自我、腦子里只剩小學(xué)知識的時家父母想讓時卿去一中上高中，但是時卿的成績實在有些不夠看，便提著大包小包上門請求江楓晚給她補課。

時卿真的很好奇父母是如何聲淚俱下地請求，才能讓江楓晚點頭同意，畢竟江楓晚每次給她補習(xí)的時候，表情都像地鐵看手機的那個老頭。

春末荼蘼開得絢爛，江楓晚的書桌靠著窗，能聞到淺淡的花香。時卿被暖洋洋的日光照得昏昏欲睡，江楓晚在旁邊的沙發(fā)上看雜志，看她小雞啄米一般點頭，直接把靠枕丟了過來。

時卿被砸到頭，一下就清醒了，江楓晚的聲音冷冰冰的：“時小姐，我把書桌讓給你可不是讓你用來睡覺的。”

江楓晚每次不高興的時候都會叫她“時小姐”，陰陽怪氣之余總讓時卿覺得有些好笑，可看到桌上的試卷，她又笑不出來了。

靜了一會兒，江楓晚突然開口：“你是不是不想來一中上學(xué)？”

時卿一驚，連忙否認(rèn)：“沒有，沒有?！?/p>

江楓晚沒再繼續(xù)追問，而是坐到了她旁邊：“那你是哪里不會？”

時卿用手掌在卷子上畫了一個圓。

江楓晚：“……”

江楓晚雖然露出嫌棄的表情，但還是耐心細(xì)致地一道又一道講給了她，深入淺出，清晰明了，時卿按著他教的步驟，原本讓人一頭霧水的數(shù)學(xué)題竟然都能迎刃而解。

時卿拿著做完的試卷，喜滋滋地開口：“我是不是特別聰明？”

“你是……”江楓晚淡淡地吐出兩個字，時卿的尾巴還沒翹起來，就聽到了后半句，“……哪來的自信?！?/p>

時卿也不在意，笑瞇瞇地說：“江楓晚，為表謝意，我給你唱首歌好不好？”

他正幫她批改做題步驟，聞言抬起眼看她。

“如今這里荒草叢生已經(jīng)沒有了鮮花，好在曾經(jīng)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窗外花枝搖曳，時卿輕聲地哼唱。

一曲歌罷，時卿看向他，日光落進她的眼底，澄澈又明亮，她托著腮沖他笑，像是有小鹿撞向了他的胸膛。

“謝謝你愿意給我補習(xí)，江楓晚，但是我可能要辜負(fù)你的辛苦了。

“我和朋友組建了一個樂隊，她們?nèi)ゲ涣艘恢?，所以我也不能去?！彼p手合十，眨巴著眼睛看他，“千萬別和我爸媽告狀哦?！?/p>

那個嬌縱狡黠的女孩子難得主動對他收起身上尖銳的玫瑰花刺，卻是另一種形式的告別。

5.

要是人人都能心想事成，最終還是成為一中學(xué)子之一的時卿此刻就不會發(fā)出“長太息以掩涕兮，哀一中學(xué)生之多艱”的感慨了。

之前景山的那部戲拍完之后，她便回了一中上課，落下的作業(yè)連起來可繞操場三圈。

時卿忙著補作業(yè)，偏偏有個不速之客在每個課間都不請自來：“卿，帶我逛逛學(xué)校好嗎？”

“卿，和我一起去超市好嗎？”

“卿，這道數(shù)學(xué)題怎么做？”

如同被某寶客服轟炸，時卿忍無可忍地從書海里抬起眼，一對上琳達那雙澄澈的藍眼睛，就什么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琳達是中美混血，今年第一次回國，之前和時卿在同一個劇組拍電影，其間瘋狂迷戀上了老冰棍和肉包子，當(dāng)即表示要留在中國念書，要不她就去狗不理端盤子。

時卿拉住琳達的手，努力讓自己的笑容不像狼外婆：“琳達，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他可以幫你。”

時卿帶著琳達去理科班找江楓晚的時候，他剛剛從年級組長辦公室出來，正好和她們在樓梯口相遇。

江楓晚第一次見時卿看到他時，露出這么驚喜的表情：“江楓晚！”

他看了眼她旁邊陌生的金發(fā)藍眼的琳達，問道：“怎么了？”

時卿把琳達往他那邊推了推：“你對他有印象吧？我的發(fā)小江楓晚，他英語很好的，你中文不好，和他交流更容易些?！?/p>

時卿又看向他，眨了眨眼睛：“這是琳達，她剛來這所學(xué)校，你多幫我照顧一下她。”

江楓晚默了默：“我申請轉(zhuǎn)到文科班了?！?/p>

時卿更高興了：“那太好了，琳達也是文科生，她跟不上學(xué)校的上課進度，需要你拔刀相助。

江楓晚覺得自己現(xiàn)在胸口一抽一抽地疼，他揉了揉額頭：“我知道了?！?/p>

時卿拍了拍他的肩：“不是我推卸責(zé)任，是我要補的作業(yè)實在太多了，沒什么時間……”

江楓晚面無表情地告辭：“我要去上課了?！?/p>

時卿在普通班，而江楓晚和琳達都在實驗班，她昏天黑地地補了兩天作業(yè)，寫完之后去食堂都覺得神清氣爽。

時卿在包子窗口看見了琳達，琳達指了幾個包子：“Double.”

兩天沒見，時卿熱情地上去攬住琳達的肩膀，一邊笑瞇瞇地對窗口的大叔說：“她的意思是要‘兩份’?！?/p>

琳達大驚失色地擺手：“不，我說的是‘打包’！”

身后傳來一聲嗤笑，時卿轉(zhuǎn)過頭，居然是江楓晚，她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你也來吃飯？”

江楓晚朝琳達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沒飯卡，我陪她來食堂?！?/p>

時卿忽略掉心底突然泛起的異樣感，笑著拍了拍江楓晚的肩膀：“你們相處得很好嘛?！?/p>

江楓晚躲開了她的手，時卿更不高興了，噘著嘴小聲嘟囔：“小氣。”

因為江楓晚忙著回教室自習(xí)，琳達拿上打包好的包子便準(zhǔn)備和他一起離開。時卿莫名沒了胃口，拉住琳達的袖子：“等等我，我買個手抓餅就跟你們一起回去。”

回教學(xué)樓的路上，時卿刻意將江楓晚排斥在外，跟琳達聊起了電影的事。

說了一會兒，琳達有些愁眉苦臉：“卿，我們的電影不會沒人看吧？據(jù)說很多新人都是‘票房毒藥’的?！?/p>

沒想到江楓晚淡淡地插了一句：“沒事，等你們電影上映，我可以請我朋友圈的人都去看?！?/p>

琳達的臉紅通通的，她看了江楓晚一眼，飛快地垂下頭：“謝謝你，晚?！?/p>

悶熱的夏風(fēng)從天邊卷了一片烏云過來，時卿突然想到，江楓晚也為了她做過類似的事。

6.

初三那年，時卿組建樂團的事最后還是被父母知道了。

父母干脆利落地把她關(guān)在家里，說她即使考不上一中，也別想和那些狐朋狗友去同一個學(xué)校繼續(xù)廝混。

時卿當(dāng)即便認(rèn)為是江楓晚出賣了她。

江楓晚從樓下丟小石子砸她臥室的窗戶，她都不搭理，只是把頭蒙在被子里哭。

結(jié)果過了一會兒，臥室門直接打開了，江楓晚走了進來，時母似乎還跟他說了幾句話。

時卿更確定江楓晚和她父母是一伙的，她掀開被子，抄起床頭柜上的飯碗就朝門口丟過去：“江楓晚，你是太平洋警察嗎！”

她一整天粒米未進，滿滿的一碗飯都摔在了江楓晚身上，有些米粒黏在他發(fā)絲間，狼狽而滑稽，可眉宇間醞釀的雷霆依舊清晰。

“時卿，你覺得這樣就可以實現(xiàn)你的夢想嗎？”他冷冰冰地開口，“除了你自己，沒人能為你的夢想負(fù)責(zé)，你握不住它，是因為你自己不夠強大。”

她差點被氣死：“關(guān)你什么事？你這樣的書呆子怎么會懂什么是夢想？”

“書呆子”用來形容江楓晚實在有失偏頗，他看她的視線更是銳利：“至少我知道，夢想不是靠一群業(yè)余愛好者一起過家家就能實現(xiàn)的。更何況，追逐夢想不是一頭在南墻上撞死，而是一直努力去尋找通往它的康莊大道?！?/p>

不愧是書比她讀得多，江楓晚說出來的話既有道理，還格外扎心。

“我還知道，一中有B市最好的音樂社，教聲樂的老師是中央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的?！苯瓧魍戆讯酥囊煌胫喾旁陂T口的桌子上，丟下這么一句話便轉(zhuǎn)身走了。

時卿哭了整夜，想通之后便開始奮力學(xué)習(xí)，最后壓著線考入了一中。樂隊成員們散落在了不同的學(xué)校，之前言之鑿鑿要追夢的伙伴紛紛表示當(dāng)年不過是覺得好玩，樂隊便就此解散了。

只剩時卿一個人還在追逐她的夢想。

那時她自學(xué)了吉他，自己作詞作曲寫了一首歌，放在音樂軟件上卻鮮少有人問津。

她把鏈接分享到樂隊群里，便有成員在群里感慨：“那時候有人向?qū)W校舉報我們，班主任是不是給你們的家長也都打了電話？我爸當(dāng)時賞了我好一頓‘竹筍炒肉’呢。”

時卿這才知道不是江楓晚出賣的她，別別扭扭地抱著吉他去他窗下道歉。

“全是我的錯，現(xiàn)在認(rèn)錯有沒有用……”

赤紅色的爬山虎鋪在紅磚墻面上，桂花的香氣甜蜜而誘人，江楓晚從樓上探出頭：“別在我樓下賣藝，我沒米飯賞你。”

呃，過了這么多年，他記仇的屬性還是沒變。時卿默默地想。

兩人再次冰釋前嫌，她在江楓晚的書房給他彈她的新歌，他支頤望著窗外，末了敷衍地拍拍手：“好聽、好聽?！?/p>

隔了兩天，時卿居然在下午大課間的廣播里聽到了她的歌。

高中什么事都傳得極快，她很快就從同桌口里得知：江楓晚跟年級組長打賭，要是年級組長敢把大課間的音樂換成她的歌，他就請全校同學(xué)喝奶茶。

隨后這件事又傳到了網(wǎng)上，她的新歌點擊量也因此飛漲，再后來，她逐漸小有名氣，開始有人向她約歌，請她上節(jié)目，邀她拍電影……因為江楓晚，她和夢想的距離變得越來越近。

越來越觸手可及。

7.

想到這些事，時卿的內(nèi)心突然有些負(fù)疚。

江楓晚雖然明面上態(tài)度差了點，但對她一直很講義氣。他并不是她的所有物，她僅僅因為他對別人好了點就不高興，不光很小氣，還很沒道理。

她郁悶地踢了一腳路上的小石子，結(jié)果腳一崴就朝地上倒去，還好江楓晚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她：“你怎么了？”

他的手指緊緊貼著她手臂內(nèi)側(cè)的軟肉，有些癢癢的，時卿像觸電一樣甩開他的手：“沒、沒什么，你們倆聊吧，我想起來我還有卷子沒寫完！”

時卿落荒而逃，卻沒注意到身后的少年沉寂下來的眼神。

自那天之后，她開始有些刻意地躲著江楓晚，江楓晚似乎有所察覺，在學(xué)校碰到她都裝作視而不見。

時卿看著他冷漠的背影，突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她覺得她和江楓晚的關(guān)系很像季候風(fēng)，有時溫暖濕潤，教人心曠神怡，有時卻仿佛從西伯利亞而來，凍得人瑟瑟發(fā)抖。

一中社團文化興盛，每年這個時候都要舉辦夏季音樂節(jié)，時卿也次次都要上臺表演節(jié)目。

琳達作為交換生，也被趕鴨子上架，要上臺表演一首Someone Like You，時卿在彩排現(xiàn)場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咬著筆頭在寫地理練習(xí)冊。

夏季音樂節(jié)是露天搭建的場地，書頁被清風(fēng)吹起又落下，琳達的眉頭快擰成了一個結(jié)。

時卿跳過去，想要嚇琳達一跳：“嘿！”

琳達抬頭看見她，一臉驚喜：“卿，你快幫我看看這道題怎么寫！”

時卿努力地看了幾遍，發(fā)現(xiàn)超出了自己的知識范疇，有些刻意地試探道：“你要不去問江楓晚？”

琳達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江楓晚覺得學(xué)文沒意思，又轉(zhuǎn)回理科班了，我拿文科題過去問他，他就說他也不會?！?/p>

時卿的心情莫名有些復(fù)雜，她拍拍琳達的肩：“那你只能自食其力了?！?/p>

“學(xué)習(xí)好就是可以為所欲為?！绷者_撇撇嘴，“據(jù)說江楓晚已經(jīng)收到國外大學(xué)的Offer了，所以老師才不管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p>

夏風(fēng)把書頁吹得嘩啦啦作響，也擾亂了少女的一池心水。

時卿上臺彩排的時候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江楓晚的座位在窗邊，他剛寫完一份數(shù)學(xué)卷子，抬頭望向窗外放松下眼睛，恰巧看到樓下操場上，時卿正在抱著吉他唱歌。

聲音隱隱約約地從窗縫傳進來，他就這么專注地看著她，直到她站起身鞠了一躬，四周的人都鼓起掌來。

江楓晚也下意識地鼓了下掌，掌聲在安靜的教室里格外突兀，他猛地收回視線，發(fā)現(xiàn)自習(xí)的同學(xué)和臺上的老師都在看著他。

余光里，他看到時卿從臺上滾了下去，便噌地一下站了起來。

老師有些奇怪：“江楓晚，你怎么了？”

他飛快地捂住眼睛，面不改色地撒謊：“我眼皮被蚊子叮了，想去用水沖一下。”

8.

江楓晚到醫(yī)務(wù)室的時候，琳達正坐在病床邊長吁短嘆：“卿，我真的服了，你是怎么從那么低的臺階上摔下來的？”

“腳滑……”時卿抬起眼，看到門口站著的江楓晚，差點咬到舌頭，“你怎么來了？”

“眼睛疼，來醫(yī)務(wù)室開點眼藥水。”他淡淡地開口。

琳達一下子站了起來，看到江楓晚后撓了撓頭：“呃，卿，我想起來我作業(yè)還有很多，沒辦法陪你了?！?/p>

“那我怎么辦？”時卿用眼神拼命譴責(zé)她臨陣脫逃的行為。

“這不有江楓晚嗎？”琳達笑瞇瞇地用手肘戳了下江楓晚，“校醫(yī)去取紗布了，等包扎完你順便把時卿扶回教室唄?！?/p>

這就是害她心神不寧地摔下臺的罪魁禍?zhǔn)缀冒伞?/p>

看江楓晚點了頭，琳達忽略時卿哀怨的目光，哼著“Never 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便離開了醫(yī)務(wù)室。

晚霞被風(fēng)揉碎，在天空暈染開絢爛的顏色，有幾滴喜怒無常的夏雨掉了下來，仿佛有誰的心事也跟著云煙化雨了。

近半個月零交流，此刻兩人共處一室，時卿的手有些不安地扭在一起，小聲問：“你要出國上大學(xué)嗎？”

江楓晚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說：“沒想好?！?/p>

“哦……”時卿有些蒙，正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校醫(yī)進來了。

校醫(yī)手腳利落地給她包扎好，江楓晚走了過來：“要我背你嗎？”

時卿噌地站起來：“就蹭破點皮，我自己能走?！?/p>

江楓晚點點頭，伸出去的手又攥起來放回了褲兜，等走出醫(yī)務(wù)室看到淅瀝的夏雨，又抿著嘴角蹲下身來：“上來。”

“?。俊?/p>

“下雨，你這樣走要淋多久？”

時卿慢吞吞地爬上江楓晚的背，又為自己的小家子氣開始良心不安起來：“江楓晚……”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她嘴唇動了動，好半天才擠出來一句：“一直以來謝謝你?！彼恢焙苷疹櫵m然偶爾也有對她冷若冰山的時候，但一般都是緣于她先招惹了他。

這句話聽在江楓晚耳朵里，卻有種告別的意味。

進了教學(xué)樓，江楓晚把時卿放了下來，看著她時表情格外不悅：“你希望我出國嗎？”

時卿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不想，但又覺得自己這樣太過自私，支支吾吾半天。

江楓晚冷著臉轉(zhuǎn)過身，走在她前面，一步一步地踩得很重，走廊的燈也跟著一盞一盞地亮起來。暖黃的燈光勾勒著他的身影，她的心底似乎也有個角落被慢慢照亮了。

“不想。”鬼使神差般，時卿一個跨步拉住他的衣角，又磕磕巴巴地補充，“你出國了，誰幫我養(yǎng)狗，誰輔導(dǎo)我作業(yè)，誰出錢給我刷數(shù)據(jù)，誰做我新歌的第一聽眾……”

江楓晚差點一口氣沒緩上來，回頭橫了她一眼，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在燈光下水蒙蒙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回身揉亂了她的頭發(fā)：“我不出國，國外又沒有老冰棍?！?/p>

時卿低下頭，小聲地說了一句什么，他皺著眉琢磨了會，才意識到她說的是“琳達也喜歡吃老冰棍”。

江楓晚突然想到她今天唱的那首歌的歌詞——“聽一首老歌就會流淚的女孩，沒我可怎么辦?！毙捏E然軟得像一片湖，他忍不住回身把她拉進了懷里，她的額頭正好抵在他的胸口上：“等我們考去同一個地方，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p>

“哦……”聲控?zé)粲忠槐K一盞地暗了，眼前陷入一片黑，只有他和她的呼吸聲，時卿說，“你干嗎突然抱我？”

“我看你好像快摔倒了，拉你一把?！?/p>

“哦……你心跳得好快，你是不是也怕黑??？”

“……”

“對了，你怎么沒開眼藥水？”

“……閉嘴。”

9.

高考完那年的夏天，適逢時卿的電影上映。

一中的師生在江楓晚的號召下有大半去電影院支持了票房，江楓晚還為她特意將她的同學(xué)和老師安排在了一場，方便她忙中抽空與師友再聚。

接連幾天輾轉(zhuǎn)各地宣傳，回到B市后的時卿有些疲累。江楓晚去機場接她前往電影院，她靠在車窗上打瞌睡，等江楓晚叫她下車的時候，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已經(jīng)靠在了人家肩膀上。

還在他肩膀上流了一大攤口水。

她到底是怎么靠在他身上的？

時卿尷尬地擦了擦嘴邊的口水，跟著江楓晚進了電影院，進入一號廳的時候恰好趕上電影結(jié)束。

廳內(nèi)的燈光驟然亮起來，她站在幕前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這三年來關(guān)心我、幫助我的老師和同學(xué)們?！?/p>

江楓晚坐在第一排，她和他視線相對：“尤其感謝我的好朋友，江楓晚，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

現(xiàn)場頓時起哄聲一片，周圍的人都看向他，江楓晚有些無奈地笑了下。

反正明天就要出成績了，姑且先保守著那個秘密，讓她暫時以他的“好朋友”自居吧。

時卿發(fā)現(xiàn)江楓晚臉上居然帶著笑意，不是有時那種譏笑或者冷笑，而是溫柔得仿佛她眼花了。

她一下子忘了后面的臺詞，磕磕巴巴半天，說道：“我給大家唱一首歌吧?！?/p>

時卿唱的是畢業(yè)必備歌曲《明天會更好》，唱到“伸出你的雙手，讓我擁抱著你的夢”時，眼睛不由自主地濕了。

盡管她邊哭邊唱，唱得很失水準(zhǔn)，看著她的老師同學(xué)依舊帶著笑容，為她獻上了熱烈的掌聲。

謝謝你。

時卿看著江楓晚，在心里說。

謝謝你讓我改掉那些嬌縱任性的壞毛病，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照顧我，謝謝你讓我擁抱我的夢。

那個秘密，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知道了。

到那時，我也有一個埋藏了好久好久的秘密要告訴你。

臺下的江楓晚想起那年初相識，她也是用這雙干凈又明亮的眼睛看著他，笑起來古靈精怪，她說：“別擔(dān)心，我?guī)氵m應(yīng)城市生活。

“你看這個清單，全是我親自品嘗過，整理出來的好吃的零食。你今天先買前五個，明天再買后面這五個?！?/p>

年少的心動有時候來得很沒道理，或許是從某一刻起，就開始無限地期待著有她的明天。

春風(fēng)不解風(fēng)情，吹動少年的心。

有她的年年歲歲，都是清甜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