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喬伊斯·卡羅爾·歐茨 (Joyce Carol Oates) 是美國當代最受歡迎的暢銷書作家之一,她根據真實謀殺案創(chuàng)作的小說《我的妹妹,我的愛》圍繞一個被譽為“超級滑冰明星”的六歲小女孩在家中地下室遇害的故事展開。本文通過分析這部小說中的家庭倫理主題, 發(fā)現歐茨將男性在家庭中的“缺席”置于家庭倫理的審視之中,反思女性解決家庭困境的途徑從逃離和協(xié)商轉變?yōu)楸┝範幍募彝惱韱栴}。
【關鍵詞】 家庭倫理;男性“缺席”;女性的暴力抗爭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11-0012-03
喬伊斯·卡羅爾·歐茨 (Joyce Carol Oates) 是個多產的作家,題材的開掘既寬且深,暴力、情愛、婚姻、變態(tài)心理是她喜歡的主題; 盡管如此,她的作品總是要統(tǒng)一在倫理的主題之下,原因在于她是個具有“強烈的社會道德責任感和文化傳統(tǒng)意識”的作家。雖然家庭倫理主題是美國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經典主題,也曾一度淡出視野,而歐茨認為所有的藝術都應當是道德的,有教育功能的,闡明的。她以全新的視角重新審視在美國社會高速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下美國家庭倫理所承受的巨大沖擊。這本根據真實案件改編的小說《我的妹妹,我的愛》從一個全新的視角再次審視了美國的家庭倫理,包括男性所謂的“主體身份”的缺席與女性“客體身份”的抗爭和協(xié)商,所導致的內在痛苦與暴力對抗。
一、“男性主體”的缺席
小說中畢克斯·拉姆培克(Bix Rampike)是這樣一個“臭名昭著”家庭中的父親,正如這個家庭姓氏“rampike”的詞義——直立的死樹一樣,這個家庭的命運似乎早已注定。父親畢克斯與所有的美國男人一樣,他的總裁夢想比家庭重要得多,一個奉行自由競爭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因此,畢克斯以事業(yè)為重,總是莫明其妙的加班,家里的重要日子很少能看到他的影子,留在家里的妻子常常會躲在浴室中哭泣。缺少交流的婚姻,被叛的愛人,使母親在孤獨和無助中慢慢走向了罪惡的深淵。即父愛的缺席,往往也會造成母親一人的“獨裁”。正如母親死后在寫給兒子的信中提到的內容,她殺死那個可憐的小女孩的原因是:“我想讓他(父親)知道布蕾絲是他深愛的女兒,他不應該拋棄他的家庭”。歐茨以這樣悲痛的事實反映了一種婚姻生活中的差異——婚姻生活中的男人總是不想失去自己的生活, 而女人則是要過不相同的生活。
正如弗里丹把女人送到了公共生活范圍, 卻沒有召喚男人進入私人家務領域。斯蓋勒對父親的感情充滿了愛和敬畏。他和妹妹永遠都不知道父親在哪里,永遠都不知道他為什么不在家。因為他在逃避,逃避做父親的責任,他和母親一樣不愿接受這樣的角色,唯一的區(qū)別是他有一個更好的理由。他寧可過著奔波勞碌的生活也不想被家庭的瑣事煩心,他口口聲聲地說愛自己的孩子,卻不愿在家里多呆一分鐘,對于孩子生活細節(jié)一無所知,甚至從來都記不住孩子的年齡。對于孩子的照顧他也是一竅不通,他關心的是在孩子的培養(yǎng)上到底花了多少錢,這些錢會不會有回報。父親對于商業(yè)的精通同樣也用于對孩子的投資上, 但他的兩筆投資都失敗了?!凹惫膬r值觀導致了價值觀的顛覆,一方面人們追求感官享受,另一方面又受到精神掙扎和良心拷問——無處不在的商品輕而易舉地弱化或取代了人們的道德倫理,平庸浮躁背叛,傷痛與無奈,這些都成了生命中不能逃避之重,這些都耗去我們對自由對他人的信心和愛心?!备改副緫呛⒆訄詫嵉谋郯?,家庭是心靈溫暖的港灣,然而作為家中大樹的父親卻不能為孩子的成長遮風避雨,相反他卻把孩子當作自己向上爬的階梯。當孤獨寂寞的母親失去理智的時候他沒有及時地保護他的家人,他作為父親的失職無法得到原諒。如果他能給家人多一點關心和愛,就不會出現這樣的家庭倫理悲劇。
歐茨常常對于父親的家庭角色提出質疑。男人承擔著更多的社會角色, 但這并不能成為他們在家庭中缺席的理由, 家庭的平衡需要他的在場。物質的追求不能以精神的喪失為代價。
二、“女性客體”的暴力抗爭
康德和黑格爾認為道德的定義為理性、自制、強烈的意識、堅韌、遵循普遍法則, 堅守責任和義務。并且認為道德高尚的人缺乏下列的品質:憐憫、 激情、 仁慈、 樂于助人和人道主義精神??傊?, 就是那些和女性化的人性情感組成相關的品質。然而, 歐茨筆下的女性卻模糊了以上定義中的道德形象, 她們心神不寧,郁郁寡歡,常常是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和自身情感上弱點的犧牲品。小說中母親貝齊總是掙扎在愛與被愛, 過去與現實, 家庭與社會之間。她一直都是迷茫的, 她愛她的孩子, 但卻無法忍受因此而產生的各種壓力;她愛她的丈夫卻總是無法讓他陪在身邊;她想過簡單的生活卻總是懷念曾經的喧囂。她的搖擺, 只會讓她的內心更加焦躁不安。內心無法壓抑的激蕩讓她最終采取暴力的手段來解決美國家庭中存在的“無名的問題”——一種奇怪的絕望感——關于“你究竟是什么人”的某種感覺。她充滿激情與愛心, 但卻受到男權社會的壓制, 最終只能通過暴力抗爭, 重拾了女性的家庭和社會地位。
誠然,“或許母愛本身就是捏造的,一種一旦她們認為自己缺乏這種品質的時候就會有罪惡感的捏造事實?!闭缧≌f從一個十九歲孩子斯蓋勒的回憶中展開對于母親的描述。在小布蕾絲(斯蓋勒的妹妹)表現出滑冰的天賦之前,“斯蓋勒觀察到媽媽和妹妹在一起時并不嫉妒,因為她感到媽媽并不喜歡艾迪娜”。媽媽會開車接送斯蓋勒上學,而當妹妹想得到媽媽的擁抱時,媽媽會用惱怒的聲音說:“你讓我非常厭煩。我感到我們好像在一起很長很長時間了。走開!”備受冷落的小女孩用悲傷的語氣問道:“斯蓋勒,媽媽為什么不能像愛你一樣愛我呢?”然而當小布蕾絲表現在滑冰的天賦之后,媽媽似乎就不再關注到兒子的存在。母親復雜的內心通過斯蓋勒不連續(xù)的記憶逐漸呈現出微妙的變化——在這個房子里有兩個媽媽,就像在天氣時鐘里的雕刻塑像——好天氣,壞天氣——當一個媽媽出現的時候,另一個媽媽就會藏起來,只不過是藏起來而已?!边@個“超職媽媽”,而不是“全職媽媽”似乎早已厭倦了“媽媽”這個她從一開始就不想接受的身份?!皩τ谒械呐藖碚f有沒有孩子的婚姻看起來都是她們最渴望的目標, 不惜要付出個人自由的代價?!眿寢屫慅R在家庭生活中表現出的焦躁不安是她枯燥的家庭生活, 兒時夢想的破滅,長期不回家的丈夫以及勢利的郊區(qū)鄰里讓她戴上了區(qū)分對待孩子的有色眼鏡,開始對母親的角色產生懷疑和反叛意識。魯迅曾說母親和女兒是女人天生的本性,只有妻子才是外加給她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母親的角色一直被認為是默默的承受者,她們的犧牲是理所當然的責任和義務。角色的定位是幸福感的來源,然而貝齊的社會角色的犧牲卻沒有得到應有的愛,她把所有的責任轉嫁給無助的孩子,貝齊在定位的錯亂中迷失了自我。
后現代時期女性的“主體地位被邊緣化了,經常是瘋子或者罪犯,因為她們威脅到了統(tǒng)治秩序”。新的女性道德不僅要清除女性的事業(yè)夢想, 而且要將具有女性特征的婦女轉化為依附丈夫和孩子而存在的客體?!皨寢尶偸浅蠲伎嗄樀叵蛩股w勒和艾迪娜提起她失去的夢想,這讓他們從某種程度上錯誤地認為是他們讓媽媽成為媽媽的,并且剝奪了她的事業(yè)?!必慅R失去了社會角色,但她從內心排斥和抵觸母親的責任。她總是淚流滿面地抱怨不快樂的生活,她認為過去比現在更好。正如穆勒所說:“我遠非諱言通常妻子受的待遇并不比奴隸好,但是沒有一個奴隸像一個妻子那樣是竭盡一切所能的奴隸,通常奴隸像士兵一樣,有他固定的任務, 在工作之外有自己的生活, 妻子則不可能這樣?!睔W茨在作品中反映了當代美國社會的女性家庭地位又重新回到了60年前的狀態(tài)——重新關入了關松鼠的籠子。
雖然,一般意義上女性道德的發(fā)展經歷最初的自私轉變?yōu)橐环N能夠對他人的需求給予無盡的周到考慮。直到最終達到能夠將自我和他人的需求融為一體的過程。但是歐茨筆下的女性人物則經歷了從逃離, 協(xié)商和暴力抗爭的過程,她們的困惑與迷茫仍是現代女性面對家庭與社會壓力下無法擺脫的精神困境。歐茨聚焦這樣一些常常被男性作家忽視的女性體驗,將其置于社會關注的前景之中,強調女性在家庭中的自由平等只不過是一種虛幻而已。
三、家庭倫理的反思與“重生”
正如“生活中真正的災難是當你得到你所想要的東西”,書中扉頁中說道: 不到十歲的漂亮小女孩的死無疑會成為全世界關注的焦點。天使一般的小布蕾斯是1996年“冰上公主”,聞名于全美甚至全世界,關于她的互聯網搜索達到五十萬條,然而這些輝煌卻都發(fā)生在她死后。歐茨通過這樣一個家庭悲劇再次追問了那個難解的疑問:我們不斷前行,從沒停下思考到底要去哪里? 到底想要什么?
整部小說是圍繞小布蕾絲的死展開。小布蕾絲渴望得到上帝的祝福,她要求將原來的名字艾得娜 (Edna)改成布蕾絲(Bliss)。這樣在上帝的幫助下她就不會在冰上摔倒,就不會失去所有人對她的愛。然而她不幸的摔倒和死亡,既是上帝這個家庭的道德懲罰也是對可憐小女孩的眷顧,她終于擺脫她短暫而痛苦的生活,然而她的離去留給她的家人是長達十年甚至一生的痛苦折磨。將死亡賦予道德的緯度, 它就是痛苦的開始。如果說“我們強加在孩子們身上的原則是他們不應該做什么。這個原則逐漸發(fā)展成其他的東西,讓他們長久地確信正確的行為意味著限制和痛苦?!蹦敲串斝〔祭俳z表現出滑冰的天賦之后,母親稱贊自己的女兒是天生的滑冰天才時,布蕾絲就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堅強與毅力,她極力想成為一個好女兒,一個能得到家人的關心和愛的六歲小女孩。正如吉爾伯特所說:女兒一直被定義在一定的親緣系統(tǒng)中,該系統(tǒng)中,女兒毫無選擇地順從她的父親,成為他的財富,他的領地,他的聲音。家庭中的孩子特別是女孩成為被剝奪了自由的,附屬、順從、忍耐的無助個體, 成為家長失敗的替罪羊。歐茨讓人們重新審視了美國的家庭教育,在充滿了規(guī)則的社會生活中,孩子最先學會的就是不該做什么,慢慢地他們只知道不該做什么, 而不會追問該做什么。
無獨有偶,本文的敘述者斯蓋勒作為布蕾絲的哥哥,家中的長子,本應該成為這個家庭中夢想的承載者,正如父親給他起的名字Skyler,像天空一樣高遠的人。然而他卻是一個令父母失望的 “平庸之輩”,與比他小三歲且天資職穎的妹妹相比,他在這個家庭中似乎是一個失敗者。但正是他的碌碌無為才使他能在這樣一個“失去功能”的家庭中幸存下來。因此他也稱自己是“幸存者”“看不到的敘述者”,然而他內心上永遠抹不去的卻是沒能挽救妹妹生命的遺憾。不禁要問,在這樣的家庭里,到底怎樣才能得到父母之愛呢? 孩子的內心是多么需要父母的肯定,只有通過實現父母的期望才能得到他們的愛,一種需要交換的愛。歐茨借用一個孩子的視角來審視當今的家庭倫理:孩子不應是成人眼里那個無聲的承受者, 他們有權力發(fā)出抗爭的聲音, 但有時這也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因此,家庭作為由個體組成的集合體,每一個人的意志都應當受到尊重。那么作為家庭的長者不應當成為家庭的主宰者,而是盡職的守護者。
在某種程度上說,“西西弗斯是如何戰(zhàn)勝他的失落的呢? 不只是通過對他的任務的專注而且是因為鄙視(命中注定的無法超越的鄙視)”。斯蓋勒是妹妹最可靠的幫助者和依賴者,特別是當父母都不能成為她的依靠的時候。然而他弱小的臂膀沒能成功的保護她,在妹妹死后的十年間經歷著痛苦的內心折磨,他最終認識到母親對于名望狂熱的追求是她對未從她的社區(qū)、家庭、玩弄女性的丈夫那里得到的愛和尊重的渴求; 而當父親真正的試圖與利欲熏心的妻子和內向靦腆的兒子溝通的時候,他卻不知如何與他的家人建立聯系。當得知母親生病的消息后,長期與母親斷絕聯系的斯蓋勒:“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那個女人,那個曾是他的母親的人。是叫媽媽呢? 還是貝齊?”妹妹的死亡和家庭的變故讓這個十九歲的孩子變得孤僻、怪異、冷漠,靠吸食毒品來得到片刻的安寧。然而,斯蓋勒這個家庭悲劇的另一個受害者,悲痛的經歷并沒有讓他失去愛的信心和能力。故事的結尾處他不僅原諒了他的父母,而且當別人尋求幫助時,他樂意地伸出了援助之手。歐茨在小說的結尾處通通斯蓋勒的轉變表達了家庭倫理的一個重要緯度:原諒別人, 才能讓自己從仇恨的痛苦中解脫出來, 才能得到心靈的真正救贖。斯蓋勒是整個家庭悲劇的見證人和敘述者,為了避免成為父母那樣空洞的玩偶型人物,他將從妹妹,母親的死亡中得到重生——在那無法逃避的痛苦中尋找愛的真諦,生活的方向和生命的意義。
歐茨稱她寫作是因為她懷有能改變世界的愿望, 希望她的作品能改變讀者的意識。很多人都無法理解歐茨作品主題的內容為什么有這么多悲劇的成分,事實上,她在暴力描寫的同時,為讀者展示了一面能看到自己內心的鏡子,一扇能重新審視生命意義和生存價值的窗子,一本能找到前行方向的生活指南。
四、結語
正如此書封皮上印著:這是故事與現代但丁所能想出的任何事物一樣真實和恐怖,與令人毛骨悚然的報紙標題一樣新穎和感傷,“歐茨的作品細膩地描摹美國的社會,提出了美國當代許多嚴重的社會問題,進而提出了整個美國的前途和命運問題?!笔聦嵣?,歐茨更遠的目標在于讓她的讀者對她的作品能夠從道德層面上加以思索:生命只有一次,有人在道德之路上迷失了前行的方向,有人只想做逃避責任的冷眼旁觀者,有人在艱難的跋涉之后收獲了新生,有人也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反思生命的真諦。
參考文獻:
[1]林斌.超越“孤立藝術家的神話”——從《奇境》和《婚姻與不忠》淺析歐茨創(chuàng)作過渡期的藝術觀[J].當代外國文學,2003,(1):147-155.
[2]Blum,A.Lawrence.Kant and Hegel’s Moral Rationalism:A Feminist Perspective[J].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1982(12):287-302.
[3]王理行.一位世界性的杰出作家從諾貝爾文學獎說起[A].喬伊斯·卡羅爾·歐茨.鬼魂出沒怪誕故事集[M].石定樂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16.
[4](美)貝蒂·弗里丹.女性的奧秘[M].程錫麟,朱徽,王曉路譯.廣州:廣東經濟出版社,2005.
[5]Oates,C.Joyce.My Sister,My Love[M].London:Fourth Estate.2008.
[6]約翰·穆勒.女權辨護——婦女的屈從地位[M].王莽,汪溪譯.商務印書館,1995:268.
[7]Gilligan,Carol.In a Different Voice: Psychological Theory and Women’s Development[M].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9-10.
[8]石定樂.生命中必須承受之重[A].喬伊斯·卡羅爾·歐茨.媽媽走了[M].石定樂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3.
[9]Irving,Kristol.Morality,Harm,and the Law[M].Oxford:Westview Press,1994:46.
[10]Gilman,C.Perkins.Social Ethics[M]. Westport:Praeger Publishers,2004:78.
[11]Gilbert,Sandra.Daughters and Fathers [M].Ed.Dynda.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9:256.
[12]Solomon,Robert.Morality and the Good Life[M].New York:McGran Hill.Inc,1992:404.
作者簡介:
劉曉燕,女,漢族,江漢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