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嫻
【摘要】 南唐后主李煜一生輾轉(zhuǎn),他流傳后世的作品不多,其中大部分是以夢境為創(chuàng)作題材的詞作。李煜的夢詞因其人生經(jīng)歷的起伏而有多重的內(nèi)在意義,是其心路歷程的真實反映。他的夢詞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在古今文學(xué)上具有一定的研究性。
【關(guān)鍵詞】 李煜;夢境;現(xiàn)實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12-0019-02
李煜(937-978),五代十國時期南唐第三代國君,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字重光,號鐘隱,別號蓮峰居士。論起李煜,雖不能感同身受,但作為后世的人們也為他嘆息。他雖是個失敗的皇帝,在政治上無能,最后國破家亡,但其藝術(shù)才華卻非凡,卻是五代時成功出色的詞人。縱觀王國維先生的詞學(xué)批評著作《人間詞話》,他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薄疤莆宕彼沃~,所謂‘生香真色’?!?/p>
李煜與其他詞人相比,最大的不同之處便在于他是一位帝君,是一國之主。在政治上失敗的他,卻在詞壇上留下了不朽的作品,被稱為“千古詞帝”。這樣的他,也許是成功的,畢竟被世人記住的,更多的是他流傳下來的得意之作。
李煜有文集三十卷,可以考見的有《全唐詩》所錄的十八首;較可靠的存世之詞有三十四首,見于《南唐二主詞》。在李煜所留下世間的這三十多首詞中,十三首帶有“夢”這個字。分別是《阮郎歸·呈鄭王十二弟》中“笙歌醉夢間”、《清平樂》中“路遙歸夢難成”、《謝新恩》中“紗窗醉夢中”“瓊窗夢迪殘日”“如夢懶思量”、《采桑子》中“欲睡朦朧入夢來”、《菩薩蠻》中“夢迷春雨中”“驚覺銀屏夢”、《喜遷鶯》中“夢回芳草思依依”、《憶江南》中“昨夜夢魂中”、《子夜歌》中“故國夢重歸”“還如一夢中”、《浪淘沙》中“夢里不知身是客”、《烏夜啼》中“算來夢里浮生”、《望江梅》中“閑夢遠(yuǎn)”?!皦簟弊衷诶铎系脑S多意象中特別突出,“夢”詞的描寫直接向世人揭示了李煜的內(nèi)心世界。李煜多次用“夢”來寄托自己的流離、無奈、斷腸、離苦等難以直言的感情,可見,“夢”對于李煜來說,有著特殊的含義。
受花間派詞風(fēng)的影響,他大部分作品寫的是宮廷生活或是男歡女愛,語言不加雕琢,情感細(xì)膩婉約,風(fēng)格香艷柔美。劉毓盤曾這樣評價李煜,道“于富貴時能做富貴語,愁苦時能做愁苦語。無一字不真,無一字不俊,溫氏以后,為五季一大宗”。 前期李煜的詞作中多以“夢”來表現(xiàn)女子內(nèi)心的甜蜜和歡悅之情,還有一些詞句描寫與情郎分離時種種的苦澀與相思之情,表達(dá)也是含蓄、委婉,體現(xiàn)出了一種朦朧之美。如《菩薩蠻》:“蓬萊院閉天臺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云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漫笑盈盈,相看無限情?!边@首詞是李煜的“夢”詞之中相比較歡快的一首詞作,從中可以看出他前期“夢”詞的特點?!伴]”字生動地描繪了情郎潛入閨房的意圖,視線由庭外轉(zhuǎn)入室內(nèi),情郎進入后,正瞧見女子在熟睡之中,她那烏黑的秀發(fā),細(xì)致精美的繡衣,簡短的幾句詞,卻描繪了一幅美好恬靜的畫面。從“聞異香”這三個字中,也可以看出情郎和女子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以及情郎對女子的濃濃的愛意。下篇寫到情郎進入屋內(nèi),雖然是小心翼翼,但由于心中小鹿亂撞,卻還是碰響了珠鎖,驚醒了沉睡的女子,之后二人含情脈脈對望,眼里充滿無限情意。這里的描寫,既是委婉含蓄,而又生動準(zhǔn)確。在李煜早期的詞中,多首提到夢,這一類夢多數(shù)與女子有關(guān),女子或是夢的主體,而又或是夢的對象。他早期的詞,題材與所表達(dá)內(nèi)容大都相對貧乏,主要是圍繞飲宴歌舞、男女相思,其實就是他醉生夢死生活的反映。
除了尋求紙醉金迷生活外,漸漸地在家國的內(nèi)憂外患之下,身為皇帝的他也在愁,一心想做些什么改變,卻又杯水車薪,無能為力。所以,他也在醉夢之中尋找自己精神上的寄托,麻痹自己。例如《采桑子》中:“綠窗冷靜芳音斷,香印成灰,可奈情懷,欲睡朦朧入夢來”以及《謝新恩》中:“何處相思苦,紗窗醉夢來”等。李煜前期的“夢”詞大多都比較純粹,充滿了令人羨慕的溫情愛意,此時國家雖搖搖欲墜,但宮苑內(nèi)尚且安寧,沒有太多的曲意逢迎、違心討好,在重重宮墻庇護下,即使有愁,但也只是淡淡的愁;就算有恨,也只是薄恨。這個階段他的詞中“夢”情切意綿,沒有太多的驚心動魄,也沒有太多的苦痛與哀傷。
時間過得飛快,到了南唐亡國前后,李煜先后失去了與大周后的愛子仲宣、愛妻大周后娥皇以及自己的七弟李從善。親人的相繼離開,幾乎讓李煜變成了孤單之人,雖然后來他還是娶了大周后之妹即小周后,但是小周后并不能代替離開的所有人來撫慰李煜他那已經(jīng)殘破的心。所以這一時期,李煜的詞中多了一份感傷與懷念之情。從詞中“夢”來看,《清平樂》就是這種感傷與思念的情感的最好體現(xiàn)。其中的“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他不得不為國家利益而派遣自己的弟弟講和,但是卻被大宋扣押而回不來自己的國家,李煜也無能為力,只能用詞來消解相思的那些苦痛。不敢在現(xiàn)實中提及對其弟李從善歸來的渴望,雁都?xì)w來,卻連夢也不敢再奢望歸來。這處于離亂紛擾中包含著萬千凄慘的夢,帶著深重沉痛的悲哀逐漸走進了已在人生中期的李煜的心中。
李煜的夢來源于現(xiàn)實,但是這些殘酷的現(xiàn)實卻將夢中的美好一一擊碎,殘破不堪。如果說李煜已經(jīng)嘗到了失去親情與愛情的痛,那么之后亡國的痛便是他最后的也是最深沉的痛。趙匡胤簡單的一句“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安睡?”于是,在宋開寶八年(975年)時,南唐國滅,山河破碎,李煜肉袒出降,一國之主受盡侮辱,被北宋幽禁于小樓之上、院落之中,失去了身為人的自由,從一國之主到淪為階下之囚,這一巨大的人生轉(zhuǎn)變給他的身體與心靈同時帶來了極大的打擊。與此同時,他的詞風(fēng)轉(zhuǎn)變,不再是春風(fēng)得意、紙醉金迷的男歡女愛之夢,也不是淡淡的憂愁,而是懷念故國、逃避現(xiàn)世的夢,留給他的,只有無盡的凄苦悲涼與傷痛。
此時的他只能在追憶故國的清夢里殘存些許氣節(jié),他作了《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望江南·閑夢遠(yuǎn)》《望江南·多少恨》 等追憶故國的悔恨沉痛之詞。其中《望江南》三首算是他的夢境的直接體現(xiàn)。《望江南·多少恨》中說道:“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ㄔ抡猴L(fēng)?!敝挥性趬衾?,李煜才能得到一絲安慰,尋得暫時能夠休息之所。然而夢醒了,一個“恨”字,讓即使離他已幾百甚至千年之隔的后世讀者產(chǎn)生共情!他的“恨”,到底是恨自己的無能,還是恨敵國?或是二者都恨?他在夢境與現(xiàn)實之間不斷徘徊,李煜在這種時空對立的夢境中不斷地自我發(fā)泄與自我懲罰,他將安樂放于夢境之中,又將苦恨拋擲于現(xiàn)實,在夢境與現(xiàn)實的落差中實現(xiàn)對災(zāi)難和沉痛的抗?fàn)帯@铎系谋Р粌H是現(xiàn)實的造就,更有通過夢境對過去的重現(xiàn)不斷喚起回憶,又在回憶故國的折磨中,不斷地咀嚼痛苦,這種反復(fù)無限的對比,對李煜自身而言,便是一種無法承受住煎熬的折磨,對應(yīng)到現(xiàn)實即是無路可走的絕望之傷。
代表作《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這首詞全篇白描,先用倒敘的手法寫了現(xiàn)實即夢醒之后所見,簾外飄雨,暮春時節(jié),身上單薄的被子擋不住半夜的寒冷,夢中的故國確是不在,原本的一國之主,不知卻變成了客人,主客倒置。原是錦衣玉食的生活與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到頭來卻是饑寒交迫,如此不堪,原本屬于自己的無限江山,屬于自己的南國,現(xiàn)在卻支離破碎,一切如落花流水般離他而去,就像是天上與人間的分別,遙遙無期。夢中故國的美好,在他夢醒之后,無情地把他從天堂拖拽至深淵。整首詞反映了他的內(nèi)心對昔日故國美好生活的渴求,透過夢看到故國,明白了什么是人生無常,深陷其中,不能自已。
李煜的“夢詞”總體是痛徹心扉的、是孤寂哀苦的,現(xiàn)實似夢、夢如現(xiàn)實,他在夢境與現(xiàn)實間自由穿梭,在場景的不斷變換中撫今追昔、徘徊哀鳴。每次朦朧入夢時,都有現(xiàn)實場景過渡,這些意象是現(xiàn)實之物,也是夢中之景?,F(xiàn)實場景是李煜入夢的憑借,夢境中盡是殘存的美好,醒來后全是無處可躲的悲哀,強烈的今昔對比讓他無法承受又不得不受。由于恨太沉重,情又太壓抑,他只能通過逃避現(xiàn)實去重溫君王的舊夢,在夢醒后又獨自承受更加沉重的痛苦,這樣夢境現(xiàn)實、現(xiàn)實夢境不斷地周而復(fù)始。葉嘉瑩先生在《迦陵論詞叢稿》中說:“就后主詞之用字造句而言,他的基本態(tài)度也是全以任縱與純真為主的,擺落詞華,一空依傍,不避口語,慣用白描,無論其為亡國前之作品或亡國后之作品,無論其為歡樂之詞或愁苦之詞,都是同樣以任縱與純真為其基本之表現(xiàn)方式的?!崩铎蟿?chuàng)作的作品,都是對自己一切遭遇的深刻感受,并不是單一無味繁雜的無病呻吟,所以字字句句都流露了真情,讓讀者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仿佛就是和他一起,置身于那個院落、那座小樓之中。
夢,可以說是他在情感上的依托,是他傳情表意的重要媒介。而終其一生,李煜最終也沒能從那個巨大的悲哀中超脫出來。最后,在做完了像是在總結(jié)自己半生過往的夢之后,李煜在“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千古絕唱中,終于夢醒,了結(jié)了他的所有人生。他的一生,就像是一場夢,夢中的他漸漸消逝于人世間,隨同他的孤獨一起消失。
李煜的詞中之“夢”,既是對中國傳統(tǒng)夢文學(xué)的繼承,也對后世夢文學(xué)的發(fā)展影響深遠(yuǎn)。夢是承載了他的一生,是他的溫柔鄉(xiāng),是他的避風(fēng)港,是他在三年幽禁生涯中唯一的慰藉,也是他能夠回歸南唐故國的唯一方式。夢一場悲歡離合,通過夢,了解李煜的真情實感,通過夢,展現(xiàn)他的文學(xué)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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