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滿
作家趙麗宏的短文《哀驢》文字質樸,讀來令人回味無窮。人們往往樂于歌頌馬那高大俊朗的外表、勇敢灑脫的性格,牛憨厚勤勞、踏實肯干的形象。而寫驢的文章則比較少見?!栋H》一文以“驢”為寫作對象,既寫出了驢對山里人的重要性,又突出了驢任勞任怨、甘于奉獻的特性。作者對在隴南見到的第一頭毛驢有著深刻的印象,對后來與兒子夜間“遇驢”的場景更是記憶猶新。那長長的耳朵,那沉默的步伐,竟令人有了親切感。在寫法上,本文以“驢”為主線,從“初次見面”到“夜間相遇”再到“個人評述”,不斷推進人對驢的認知,也揭示了驢的生命軌跡,突出了“哀”的特點。獨特的視角,娓娓的敘述,直抵心靈的文字,掩卷之余令人生發(fā)別樣的思考。
哀? 驢
趙麗宏
今年去隴南,我看見很多毛驢。在那里,毛驢仍然是鄉(xiāng)間的一種運輸工具。一頭毛驢拉一輛小車,可以靈巧地在各種各樣的路上轉。從前那里沒有公路的時候,毛驢就是最主要的運輸動力。山里的藥材、水果、土產,全靠毛驢來馱出去。曾經有一種說法,沒有毛驢,便沒有山里人的活路??梢?,這些長耳朵牲口對山地老百姓的生活是何等重要。
在隴南見到的第一頭毛驢,是在天水的一條熱鬧的街上,那景象給我的印象很深刻。那是一頭拉車的驢子,趕車的人不知去向,毛驢獨自站在路邊,低著頭,一動也不動,全然不理會周圍市聲的喧囂。它似乎是沉浸在一種當眾孤獨的沉思之中。以后又在各種各樣的場合看見毛驢,在鄉(xiāng)間集市里,在公路上,在無人的曠野里,在崎嶇的山道上,它們留給我那種沉默、執(zhí)拗而又孤獨的印象,一直保持到我離開隴南,都沒有改變。
據(jù)說驢叫如雷吼,可以嚇退虎豹??墒?,我很少聽到它們叫,真懷疑那叫的功能是否已經退化??傊?,我很少看到它們狂躁不安,總是看見它們背負沉重的行囊埋頭行走。若停下來,便以一個固定的姿態(tài)站在那里,只是偶爾甩動一下尾巴,拂去身上的飛蟲,或者抖一抖長長的耳朵。汽車和拖拉機轟鳴著從它們身邊開過時,它們也毫不驚慌,沉著得像一尊尊雕塑。走到它們身邊,它們有時也會抬眼注視你。接觸毛驢的目光時,我的心不禁顫動了一下。這目光,善良、忠厚,又有些漠然,似乎已看透了這世上的一切,一對褐色的眼睛里總像是含著淚水……
一天夜晚,我和七歲的兒子一起在文縣縣城的小街上散步。沒有路燈,寂靜的石板路上灑著星星點點的月光,街上的一切都黯然而又朦朧。突然,兒子緊張地拉住了我的手,嘴里恐懼地喊道:“狼狗!”我順著兒子的視線望去,只見前方街口有兩只黑黝黝的大獸,一前一后地晃動著,迎面向我們走過來。在幽暗中,看不清它們的模樣,看樣子,確實像兩條巨大的狼狗。小街很窄,黑咕隆咚的,在這里和兩條狼狗狹路相逢,實在是一件叫人發(fā)怵的事情。不要說兒子,我也有些緊張。然而已經沒有退路。兒子緊攥住我的手,躲在我的背后,眼看那兩只大獸漸漸逼近了。它們的步履穩(wěn)健,不快也不慢,黑暗中依然看不清它們的嘴臉。在月光下,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長在它們腦袋上的長長的耳朵,這不是狼狗的耳朵!
“毛驢!是毛驢!”
躲在我身后的兒子忍不住叫起來,他大概也看見了月光下的長耳朵。
不錯,走過來的果真是兩頭毛驢。沒有人驅趕它們,它們似乎是熟門熟路地在黑暗中走向既定的目的地。我們父子倆側身看著兩頭毛驢默默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去,驚魂未定的同時,竟生出一種親切感來,驢蹄叩擊石板的聲音,動聽如音樂……
在動物中,像驢子這樣馴順的大概很少。想想人類對驢實在很不公平。驢的一生,是為人服務、被人奴役的一生,它們干重活,吃粗食,任勞任怨,從不做任何反抗,死了,還要繼續(xù)為人奉獻,肉被食,皮被熬成“阿膠”……在人類的詞典里,驢卻從來不是一種可愛的形象。人們把淺薄之徒的無能和技短稱為“黔驢之技”“黔驢技窮”,把放高利貸稱作“驢打滾”,把喝茶時的粗放嘲為“驢飲”,而一聲“蠢驢”,更已成為國罵的一種……可悲的驢!當我在寫這篇短文的時候,我又想起驢子那沉默的目光,想起它們那流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