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歌苓

一九九三年初，我回到芝加哥，打算把修了一半的藝術(shù)碩士修完。一九九二年秋天在舊金山完了婚，也算個“有家室之人”，本該盡本分做妻子，至于回校讀書，心里自然不很坦然，因此把自己讀書期間的財經(jīng)預(yù)算主動壓得很低。朋友托朋友，找到一處房租低廉的居室。據(jù)說它最令人羨慕的長處是，方圓一英里之內(nèi)，有地鐵、有家“九毛九”百貨店和一個“Egg Store"——芝加哥的中國留學(xué)生沒有不知道這個著名的食品減價商場的。它分布在城市各個貧民住宅區(qū)，如同一個個食物急救站，能及時撲滅周圍的饑餓。為什么給它取名叫“Egg Store”（蛋鋪），我一直沒考證出來。有人說它的緣起是專賣雞蛋的小鋪。因?yàn)殡u蛋是美國最便宜的食品之一，所以在它拓展成今天這樣龐大的連鎖二手貨食品店時，仍沿用雞蛋作為它物美價廉的象征。還有就是從復(fù)活節(jié)來的那層寓意：雞蛋是復(fù)活節(jié)的主食;只要有雞蛋的地方就有生命之孵化，生命之起死回生。因此，雞蛋象征的是生命之早春。我比較贊同對“Egg Store”的后一種注解。應(yīng)把這個“蛋鋪”改成“生命之春”食品商場——Spring of Life：有生命彈躍而起之意，也有生命如泉噴涌之意。

我很快便躋身到采購的人群中去了。很快就碰到一個熟面孔。她先叫出我的名字，我才想起她是我在餐館打工時的工友。她是陪讀刑法博士的丈夫來美國的。聽說她家早已搬到以白領(lǐng)階層為主的近郊去了，不過她每個周末仍要走出自己的階層，到蛋鋪來采買一周的食物。我認(rèn)識的許多留學(xué)生都是這樣，畢了業(yè)就了職，房產(chǎn)汽車都齊了卻仍折回“蛋鋪”來買這些有殘疾或欠標(biāo)致的瓜果?；蛟S這寬大簡樸的店堂曾以它的豐盈消除過他們最基本的生存恐慌，他們對它的持續(xù)惠顧出于一種感恩心理;或許是在這里采買，好比在一座食物礦場里開掘，掘出什么都給人近似挖寶或歷險的心理滿足?；蛟S僅僅因?yàn)榱魧W(xué)生的本性——留學(xué)生是世界上最懂節(jié)儉的一種人，他們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回來。

走到奶制品一廊時，發(fā)現(xiàn)一個很瘦小的老太太坐在兩大桶牛奶邊上。“蛋鋪”充滿喜洋洋的各國語言，若不留心，絕不會聽見這老人細(xì)弱的呻吟。她幾乎是整個店鋪中惟一的一個白面孔。美國人但凡有個體面收入，是捺不住性子來這里和各種膚色的移民打撈食物渣滓的。我還沒走上前，就聞到一股奇特的氣味從老嫗身上泛起。

我問老太太哪里不妥，她哼哼著說：“我的脊梁要?dú)⑺牢伊?！”我必須完全蹲得與她一樣矮小才聽得見她的話。我試著去拉她的手，她把那只手從我手里縮回，給了我另一只手，因?yàn)轭^一只手的手心里有幾枚硬幣。她像一截定了形的老藤一樣，讓我一點(diǎn)點(diǎn)伸直，眼看要直了，她尖利地慘叫一聲，又縮回原來形狀。她身邊擱著一個手推車，是專為老年人購物所設(shè)計的那種，只是它也老得如她一樣變了形。

我把兩大桶牛奶放到手推車上。從她嬰兒一樣尖細(xì)的期期艾艾中，我弄明白了，她在這兒佝縮了一個來小時了，就是想把脊背的疼痛捱過去，再把兩桶牛奶搬上車。我左手推著她的車，右手環(huán)過她的背，插在她的右腋下，等于將她的體重全掛在我的右臂上。我感到她整個人不比兩桶牛奶重多少。我問她還需要買別的什么，她說不需要了，兩桶牛奶足夠她和她的家庭一周的過活了。我差點(diǎn)問：一周七天光靠牛奶？但我及時閉了嘴。在美國，是可以把悲慘當(dāng)某種怪癖來理解的。而把悲慘當(dāng)作怪癖來尊重，也就等于尊重個性，尊重個人對生活方式及自我信仰的自主權(quán)。

我問老太太家住哪里，她說只有三個街口之遙。我決定把她面交給她的家人。根據(jù)我對醫(yī)學(xué)廣博的無知，我斷定老太太一定有脊椎錯位之類的病癥。她根本已癱瘓在我的右臂上。經(jīng)過付款過道時，她將手里的硬幣給收銀員?？顢?shù)剛好，顯然她預(yù)先做了計算，也預(yù)先打算好除這兩桶牛奶絕對不買任何其他食物。“蛋鋪”的牛奶便宜得近乎自來水。

我一身擔(dān)著老太太和牛奶，走到馬路上。那股奇特的氣味我現(xiàn)在已判斷出來了——是股類似動物園的氣味。老太太告訴我她叫Anna。我發(fā)現(xiàn)安娜的衣著是六十年代的，是件大致是黃色的灰外套，或說是大致成了灰色的黃外套。安娜極清瘦，衣服也過于單薄，因而她那幾乎彎成“S”形的一根脊柱，清晰地顯現(xiàn)在她背上。假如把她整個人抹平整，她不見得比我矮多少。我問起她的家庭。她說：“是啊，我有個大家庭等著我去喂呢。”我納悶竟沒有一個比她健康點(diǎn)的晚輩來承擔(dān)這采購。她像讀懂我心思似的，解釋說：“我有兩個兒子，在朝鮮戰(zhàn)爭時上前線了，都沒回來。至少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回來?！?/p>

我說：“您一定弄錯了，不是朝鮮戰(zhàn)爭，一定是越戰(zhàn)吧？”

她說：“我沒弄錯，是朝鮮戰(zhàn)爭。越戰(zhàn)的時候我一個兒子也沒有了?！?/p>

我心里暗暗吃一大驚：安娜至少有八十五六歲了。雖然她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算是活著，但畢竟有這把孱弱的陽壽。再瞅她的臉容，不知何處使她看去像個嬰孩。殘缺不全卻幼稚無邪的那一種面容，頭上稀疏柔軟的黃白絨毛在無風(fēng)的太陽里浮動。我很難啟齒地又問：“那您丈夫呢？”安娜說：“他去世已經(jīng)二十年了?！?/p>

這時我們已走過第二個街口。我由于不小的勞力支出而渾身有了汗。安娜指指前面說：“看，那就是我們的家。”

她手指的地方，一大片灰蒙蒙的鴿子，你擠我我擠你地發(fā)出打嗝似的低音。我留意她說“我們的家”，心里覺得有些寬慰。

三個街口我和安娜競走了四十多分鐘。其中安娜不斷請求我停一停，因?yàn)橐魂噭⊥从殖沽阂u來。疼痛使她蜷曲、扭歪，原已變形的身軀更加走樣。我也已筋疲力盡了?？偹懵犓f：“就這里。”

是一排店鋪式房子，大部分倒閉了，關(guān)著門，陳列櫥窗玻璃上被涂鴉，被貼著招租廣告和卜卦、紋身、逃犯通緝告示。那一大群鴿子見了安娜，一齊“呼啦啦”振翅起飛，轟炸機(jī)似的朝我們沖過來。我感到撲面的是帶著腥膻體溫的一片固體骯臟。我閉眼屏氣，躲著那羽毛間夾塵土的風(fēng)。安娜的嗓音更細(xì)弱溫存：“我的天使們！”

她請我把牛奶倒在路邊一個殘破玻璃盆里。她說：“抱歉了，就只有牛奶了。”等我照她吩咐完成了對鴿子的服務(wù)，抬起頭立刻怔了——她那間店鋪房的陳列窗里一下子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貓，大概有二十多只，全都像安娜一樣細(xì)瘦，只是眼睛都直逼逼的，晶亮，被饑餓點(diǎn)燃著。我這才明白安娜所說的“家庭”。我不敢走進(jìn)安娜這個家庭。從敞開的門窺入，里面是一目了然的赤貧。有張床墊，有個冰箱，沒有浴室和廁所，也沒有炊事可為。我只把兩大桶牛奶給她提到門內(nèi)，大半個身體堅定地留在門外。但我還想為這個已進(jìn)人末日的孤獨(dú)老人做點(diǎn)什么。她蹲著身捱進(jìn)門，她身上的氣味馬上溶入屋里暖暖的生物氣息。貓們竟比安娜要干凈些，也多些優(yōu)越感。我迅速撕下一頁紙片，寫了我的電話號碼，遞給安娜：“如果有什么事——比如你的背痛要?dú)⑺滥?，你起不來去買牛奶，就給我打個電話。我住得很近?！?/p>

安娜卻沒接那號碼。她說：“謝謝你。我沒有電話?！?/p>

“你從來不給任何人打電話？”

“不打。我沒電話，也沒人可打?！彼桃舛阒忆h利的逼問。

大概也為省一筆電話錢。我木木地看她掩上門。貓剎那間全從陳列櫥窗里消失了。然后就聽見屋內(nèi)響起貓們你死我活的歡宴聲，以及安娜嬰兒啼哭般的笑。

我站在鴿子糞便鋪成的臺階上，半天挪不動腳步。從未見過如此的貧窮和孤獨(dú)以及衰老以及——其他。此刻我一比安娜更需要安慰和止痛。不知怎么兩眼茫然地走回了我那月租一百八十的寓所，它陡然變成了天堂。幾天中我心里都難過，卻又無所歸咎。

一個月之后我決定搬離那個貧民區(qū)。在海明威誕生的橡樹公園城找到了六百美元月租的公寓，我才明白自己沒有那樣一顆堅強(qiáng)的心，來旁觀安娜這樣的悲慘人生。我無法將悲慘當(dāng)作怪癖來理解，從而尊重這怪癖。以至達(dá)到對于個人生存方式的尊重。

四個月后，學(xué)期結(jié)束了。我乘了火車回到那個有“Egg Store”的地方。那時已是五月底，“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的芝加哥使貧窮得到大大緩解，或說使貧窮也得以妝扮。我來到安娜的門前，從門的縫隙看進(jìn)去，沒有安娜了，卻仍是一地的貓。它們更瘦了，薄薄的一片，如同影子。我想安娜一定還在世，貓在等她。鄰近“蛋鋪”，如安娜這樣的生命總可以維持一個大致活著的狀態(tài)。這樣想，蛋鋪是功德無量的，它翼下孵著多少大致存活著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