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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論陳翰伯

2020-09-10 07:22:44張稷
中國出版史研究 2020年2期
關鍵詞:出版商務印書館

【摘要】陳翰伯(1914—1988)畢生奉獻于中國新聞出版事業(yè),他“青春辦報,皓首出書”,以其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和豐富多彩的新聞出版實踐,為共和國新聞出版事業(yè)的發(fā)展與繁榮做出了杰出貢獻,為后人留下了豐厚的精神遺產。 陳翰伯和張元濟一樣,都是所處大變動時代的建設者。但對陳翰伯的研究尚未引起足夠的重視,除陳翰伯文稿文集等基礎文獻匯編工作外,研究專文極為有限。本文在多年來搜集、整理陳翰伯史料的工作基礎上,將陳翰伯從事新聞出版事業(yè)的一生,劃分為幾個階段,對各階段的主要工作進行梳理并作評價。陳翰伯早年在國統區(qū)開展中共領導下的新聞輿論工作,以及新中國成立之初參與開創(chuàng)新中國新聞教育事業(yè),是中國現代新聞史的重要內容。陳翰伯對新中國出版事業(yè)的貢獻,尤需在當代出版史視野中深入研究。本文重點梳理了陳翰伯對標志性出版企業(yè)商務印書館的起死回生、接續(xù)再造之功,以及“文革”后領導出版領域撥亂反正、推動行業(yè)邁出改革開放步伐所做的重要工作,指出陳翰伯的“再造商務”和“撥亂反正”具有一以貫之的精神動力,他也因此被譽為“新中國新聞出版事業(yè)的開拓者”,“把中國的出版業(yè)從瀕臨衰境挽救了回來”的人,“一個近乎‘完人’的人”。

【關鍵詞】陳翰伯 出版 撥亂反正 商務印書館

陳翰伯畢生奉獻于中國新聞出版事業(yè),他“青春辦報,皓首出書”,以其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和豐富多彩的新聞出版實踐,為共和國新聞出版事業(yè)的發(fā)展與繁榮做出了杰出貢獻,為后人留下了豐厚的精神遺產。陳翰伯是共和國最重要的出版家之一,“文革”前陳翰伯的主要貢獻是再造了商務印書館,成為商務印書館的“中興之帥”、北京商務印書館的奠基之人;“文革”后,陳翰伯推動中國出版事業(yè)“解放思想、改革開放”,帶領出版界撥亂反正、力挽狂瀾,開創(chuàng)了一個全新的時代。和張元濟一樣,他們都是所處大變動時代的建設者。但與張元濟相比,當代人對陳翰伯所知甚少,研究文章甚少,略成規(guī)模的僅有孫順華以生平敘述為特點的《陳翰伯傳》。筆者對陳翰伯史料進行了多年的搜集和整理,在豐富的史料基礎上,試圖對陳翰伯一生進行評述。

陳翰伯(1914—1988),曾用名梅碧華、王孝風等,祖籍江蘇蘇州,生于天津。1932年入北平燕京大學新聞系學習。在此期間,他參與領導了“一二·九”運動,并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北平學生聯合會黨團書記。1936年開始從事新聞工作,先后在西安《西京民報》《西北文化日報》,成都《新民報》、全民通訊社,重慶《時事新報》《文匯周報》、重慶民治新聞??茖W校,擔任過編輯、總編輯等職??谷諔?zhàn)爭勝利后,進入重慶《新民報》,任副總編輯,主持晚刊。1946年赴上海,任《聯合晚報》總編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調至北京工作,先后任新華通訊社編委兼國際部主任、北京新聞學校副校長、中共中央宣傳部理論宣傳處副處長、商務印書館總經理兼總編輯、文化部出版局局長、人民出版社領導小組組長、國家出版事業(yè)管理局代局長、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第一任主席。中國共產黨十二大代表,第六屆、第七屆政協全國委員會委員。“青春辦報,皓首出書”,是陳翰伯對自己一生的總結。

陳翰伯是一位20世紀30年代參加中國共產黨的老革命,在燕京大學受過專業(yè)的新聞學教育。陳翰伯的革命生涯主要工作是辦報和辦出版。所謂“青春辦報”,是指自1936年至1947年,在周恩來領導下的隱蔽戰(zhàn)線從事進步新聞工作的12年。

陳翰伯1932年入燕京大學新聞系學習。1935年,參加了中共領導下的“一二·九”運動并成為學生領袖之一。1936年2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在燕京大學,陳翰伯主辦燕大學生會會刊《燕大周刊》,在新聞系辦的實習報紙《燕京新聞》也當過記者和編輯,這便是他一生編輯生涯的開始。

從燕京大學畢業(yè)不久,1936年11月底,22歲的陳翰伯來到西安,在張學良東北軍機關報《西京民報》任編輯,西安事變后任總編輯。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后,張學良被蔣介石軟禁,東北軍調防安徽,《西京民報》停辦,陳翰伯留在西安。1937年3月經宋綺云[宋綺云,江蘇邳縣(今徐州邳州)人,黃埔軍校第六期學員,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9年由中共派往楊虎城軍部工作,任中共西北特支委員、《西北文化日報》副社長兼總編輯。西安事變前后對楊虎城部做了大量的統戰(zhàn)工作。1949年9月6日,宋綺云一家三口與楊虎城父子一起被殺害于重慶歌樂山松林坡戴笠警衛(wèi)室。其子宋振中為《紅巖》中著名的“小蘿卜頭”原型。]介紹,進楊虎城西北軍《西北文化日報》任副刊編輯、新聞編輯等。在此期間,受楊虎城委托,主持筆政,每天寫社論一篇[參見高崧:《青春辦報,皓首出書——紀念陳翰伯從事新聞出版工作五十年》,《陳翰伯文集》,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484頁。]。1937年5月,陳翰伯應斯諾夫人的請求,陪同她去延安訪問。在延安,他見到了毛澤東、朱德、賀龍、蕭克等。

1938年10月,根據中共黨組織安排,陳翰伯轉戰(zhàn)成都。1939年,在成都《新民報》擔任社論委員,專管社論工作。1939年8月,到中共黨組織和救國會李公樸等聯合辦的全民通訊社負責發(fā)稿工作。這家通訊社在八路軍和新四軍里都有自己的戰(zhàn)地通訊員,通過這個渠道突破國民黨中央社的新聞壟斷,向全國各報發(fā)了許多戰(zhàn)地通訊。1941年初,該社在國民黨的壓力下陷入困難而基本停辦,至1944年完全停止發(fā)稿。

1941年3月至9月,陳翰伯來到國民黨統治中心重慶。經黨組織安排,在孔祥熙辦的《時事新報》任新聞版編輯,后又擔任資料室主任、采訪部主任等職。1941年9月至1942年2月,在蘇聯大使館新聞處工作。1942年2月至1943年10月,回到《時事新報》擔任編輯和資料室主任。1944年4月至9月,擔任《時事新報》資料室主任。1945年9月,陳翰伯離開《時事新報》,在中共的安排下[據《老報人張林嵐回憶:我在〈新民報〉經歷的抗戰(zhàn)勝利》一文:“共產黨為加強宣傳工作領導,派陳翰伯、陳大光等參加《新民報》編輯工作,由陳銘德的朋友王昆侖出面推薦陳任副總編輯,負責報刊工作?!薄段膮R報》2017年10月9日。],經浦熙修[浦熙修(1910—1970),江蘇嘉定(今屬上海市)人,著名記者,民盟成員。曾擔任《新民報》記者、采訪部主任,后歷任上?!段膮R報》副總編輯兼駐北京辦事處主任、民盟中央候補委員等職。]介紹,進了陳銘德[陳銘德(1897—1989),四川長壽人。1929年創(chuàng)辦《新民報》并任社長、總經理。后《新民報》改版發(fā)展為《新民晚報》,新中國成立后任其顧問。]辦的《新民報》,擔任副總編輯?!缎旅駡蟆酚腥請蠛屯韴髢煞N,陳翰伯負責傾向進步的晚報。

1946年4月至1947年5月,以中共代表團團長身份駐在南京梅園新村的周恩來,指示在上海的潘梓年、廖承志、姚溱、梅益等人,變更原來組織《新華日報》上海版的計劃,改辦《聯合晚報》,派陳翰伯出任總編輯。國共戰(zhàn)爭期間,陳翰伯以梅碧華、王孝風為筆名,在《聯合晚報》上撰寫大量的社論、短評、雜談、隨筆、國際評論、資料匯編等,產生較大影響,成為上?!盁o人不曉的‘梅碧華’”?!堵摵贤韴蟆繁黄汝P閉后,1947年6月至1948年11月,在上海專做黨的工作。1948年11月,陳翰伯離開他緊張戰(zhàn)斗的上海轉道天津,1949年2月來到西柏坡黨中央所在地。

在國統區(qū)工作期間,陳翰伯還先后主編了三個刊物,并擔任過中外出版社的編輯。1942年在重慶與戈寶權、孔羅蓀合編《學習生活》,不久該刊被國民黨政府吊銷登記證而停辦。其后,又在中外出版社和劉尊棋、孫伏園共同主編《文匯》周報,編譯蘇聯和英美報刊上的有關文章。1943年10月至1945年冬天,陳翰伯兼任中外出版社編輯,同時在民治新聞??茖W校任教,后任教務長。1947年5月,在上?!堵摵贤韴蟆繁环夂螅惡膊趾椭芙ㄈ?、陳原合編《讀書與出版》雜志,不久該雜志也遭到了國民黨當局查封。

從1936年在西安辦《西京民報》至1948年底從上海撤離,陳翰伯在國統區(qū)“青春辦報”的時間一共為12年。他先后在西安、成都、重慶、上海四個國統區(qū)城市八家媒體和新聞機構(七個報社、通訊社,以及蘇聯大使館新聞處)、三個雜志社、一個出版社、一個新聞??茖W校,從事中共領導下的新聞輿論工作。在此期間,陳翰伯撰寫了大量的通訊和時評。根據陳翰伯的描述,這些文章均有較強的時間性,根據中共在不同時期的策略需要,以不同的身份、角度和語氣撰寫,常?!爱惓G擅?、曲折”,“連國民黨的新聞檢查也不容易挑剔出什么”,但“只要是個有心人”,就會有如“撥開重重疊疊的新聞迷霧”,有“相當分明”的感受[參見唐達成:《往事云煙——兼憶翰伯老師》,《陳翰伯文集》,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532頁。]。遺憾的是,陳翰伯保存的這些早期文章,均在1949年遺失。

“青春辦報”的12年間,陳翰伯身處極其復雜和危險的環(huán)境,因形勢變化和斗爭需要,頻繁變動工作和居住地,以完成全然不同的組織任務。在嚴酷考驗中,陳翰伯表現出那一代知識分子追隨革命的理想主義本色,同時也展現出應對復雜危險局面時的沉穩(wěn)機謹,面對嚴峻困難時的堅韌不拔。尤其可貴的是,陳翰伯曾經數度在危難時刻不惜以身涉險以保全他人,表現出高貴的意志品格。12年間,除了在成都的5年,陳翰伯多擔任所在機構中共臨時黨支部或總支的書記,由此可見陳翰伯在執(zhí)行國統區(qū)這些具體新聞輿論任務時的主導作用,以及在中共地下黨組織內穩(wěn)定的政治處境和政治地位。

從1949年2月至1958年3月的9年,是陳翰伯從“青春辦報”走向“皓首出書”的過渡時期,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1949年2月至1953年5月,共四年零三個月,陳翰伯從國統區(qū)新聞輿論第一線工作轉至解放區(qū)和新中國新聞機構領導崗位,從事新聞和新聞教育工作。

1949年2月,陳翰伯到西柏坡,任新華社總社編委兼國際部主任。不久為迎接全國解放,培養(yǎng)新中國新聞事業(yè)人才,成立了新華社新聞訓練班。在燕京大學新聞系接受過正規(guī)的新聞專業(yè)教育與訓練、擁有豐富的革命新聞寫作和辦報辦刊經驗、經受過國統區(qū)嚴酷政治斗爭考驗的陳翰伯,成為主持新聞訓練班的理想人選。陳翰伯被派往訓練班擔任班主任。新中國成立后,訓練班改隸中央人民政府新聞總署,更名為北京新聞學校,由總署分管新聞工作的范長江副署長兼任校長,陳翰伯任副校長,主持校務。1951年學校改隸中宣部,更名為中央宣傳部宣傳干部訓練班,胡喬木、胡繩分任正、副班主任,陳翰伯任秘書長,主持班務。陳翰伯傾注大量心力,為辦好學校不惜“程門立雪”[參見胡企林、張瑤均、鄭海天:《勇者·智者·賢者——懷念恩師翰伯同志》,《陳翰伯文集》,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583頁。],學校辦得極為出色,授課老師名家云集。據徐亞南回憶,在訓練班和新聞學校講過課的有徐特立、伍修權、胡喬木、楊獻珍、艾思奇、蔣南翔、胡愈之、錢俊瑞、薛暮橋、楊靜仁、宦鄉(xiāng)、張友漁、喬冠華、周揚、于光遠、胡繩、葉圣陶、呂叔湘、范長江、薩空了、梅益、吳冷西、朱穆之、穆青、老舍、丁玲、趙樹理、劉白羽等[徐亞南:《懷念陳翰伯》,《陳翰伯文集》,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528頁。]。聽課的學生日后也多成為相關領域的佼佼者。學校歷時四年共辦了四期,累計培訓學生約1000名,這對于起步階段急需新聞人才的新中國新聞出版各項事業(yè)來說,無疑是一次緊急輸血。盡管學校改變隸屬關系三次之多,但陳翰伯始終是這個學校的靈魂人物。作為一名校長、一位教育工作者,陳翰伯桃李滿天下。

第二階段,從1953年6月至1958年3月,共四年零九個月,陳翰伯調任中宣部理論宣傳處任副處長、《學習》雜志社編委,從事中共理論研究和理論宣傳工作,具體負責中共核心理論刊物《學習》雜志的編輯工作。他主張馬克思主義理論宣傳結合社會科學乃至自然科學知識進行,認為馬克思主義的生命力在于理論聯系實際;《學習》雜志理應探討在實際工作中提出的各種理論問題,提倡獨立思考。1956年中央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年底,陳翰伯對《學習》雜志進行改版并出版了兩期試刊,準備1957年起正式改月刊為半月刊。“反右”開始,形勢逆轉,中央下放一萬名干部到文教系統?!安缓蠒r宜”的陳翰伯擬回母校北京大學新聞系執(zhí)教,另一方案是去高校做黨委書記(已定南開大學)。但是,在周揚的一再堅持下,1958年3月,陳翰伯由中宣部調入商務印書館任總編輯。兩個月后,兼任總經理。

人們很容易忽視陳翰伯在中宣部近五年的工作。表面上看,這段經歷并沒有留下多少可資回顧的成就。1957年“反右”之后,理論界形勢變化,陳翰伯離開中宣部,《學習》雜志很快改版更名,這段歷史至今少有問津。然而,陳翰伯這五年的經歷,也是深入研究和理解他后半生出版活動的關鍵節(jié)點。

這段經歷的重要性有三點:其一,陳翰伯這個時期的工作,是他進行一系列理論思考的起點,最能反映陳翰伯的深層思想,形成了他后半生穩(wěn)定的思想基調;其二,陳翰伯這個時期接觸的理論建設與文化建設的時代主題,有助于理解陳翰伯此后主持商務印書館和出版行業(yè)工作的一系列舉措;其三,他在這段時期的人際脈絡,有助于了解他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真實境遇,有助于理解他的人格和品格。

中宣部領導意識形態(tài)工作,《學習》雜志的任務是將黨的理論意圖和有關探討訴諸文字在黨內傳播。陳翰伯主持雜志,必定要思考共產國際運動以及中共理論建設的深層問題。陳翰伯是一個忠誠的共產黨員,一個坦蕩率直到他的老朋友陳原認為的近乎“天真”的人,因此沒有什么比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更能反映他的真實思想了。這些思考輻射影響了他“皓首出書”的后半生。他身處其間所觀察、觸及的關于馬克思主義思想來源問題、共產主義運動在中國的發(fā)展問題、民族國家思想學術發(fā)展和文化教育建設所面對的種種時代命題以及關于如何完成這些命題的步驟方法等的探索,成為商務印書館納入文化思想建設的“全國一盤棋”之后,陳翰伯所致力的外國哲學社會科學名著移譯出版以及中外語文工具書等編纂出版的濫觴。這段經歷也形成了陳翰伯“皓首出書”的重要人際網絡。陳翰伯在中宣部與周揚等意識形態(tài)高層領導形成熟悉的工作關系,直接助力他在商務印書館迅速組織社會力量完成種種“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陳翰伯在理論工作中所展現出來的思想能力、學術素養(yǎng)和外語水平,成為被派放商務印書館主持“大、洋、古”“封、資、修”的外國哲學社會科學著作和中外語文工具書出版工作的直接原因。

1958年3月,陳翰伯被調任商務印書館總編輯,開始了“皓首出書”的后半生。第一個階段是主持商務印書館。陳翰伯在商務印書館一共12年,其中1958年至“文革”之前的八年,是其真正主持商務印書館工作的有效時間。經過陳翰伯的努力,處于“幾乎停業(yè)”狀態(tài)的商務印書館迅速恢復,重現輝煌。

1958年,商務印書館恢復獨立建制。在歷經過幾次大規(guī)模戰(zhàn)火洗劫和共和國成立前后的行業(yè)重組之后,商務印書館過往的輝煌早已黯淡,如若恢復生機,需要國家的支持,更需要一位賢能的領導。此時陳翰伯被從中宣部派來主持商務印書館,實際上是將商務印書館從教育部的專業(yè)出版[1954年,商務印書館公私合營,被改組為高等教育出版社,但保留了商務印書館的牌子,主管單位為教育部。],轉至中央的直接擘畫指揮之下,正式在國家的思想文化與學術教育建設的一盤大棋中擔綱大任。自此,商務印書館的事業(yè)再一次與國家的整體文化建設緊密相連,深度參與到國家現代化進程的思想文化與學術教育建設之中。有了1958年中共中央關于出版分工政策的“尚方寶劍”,再加上中宣部的工作背景,陳翰伯得以在短時間內動員各種社會力量開展工作。短短七八年內,商務印書館便取得了那樣的時代難以置信的成就。他使一個在迷惘中徘徊了十年、基本上處于停業(yè)狀態(tài)的商務印書館起死回生,迅速恢復生機。

從1958年3月陳翰伯正式主持商務至1966年“文革”爆發(fā),陳翰伯在商務印書館的工作,是他一生最顯著的事業(yè)成果。這些工作將商務印書館的名字重新刻畫到民族文化建設的里程碑上,陳翰伯本人也從一個革命家轉變成一個大時代的建設者。

陳翰伯在商務印書館的工作概括起來有幾個方面。其一,制訂了商務印書館中長期發(fā)展規(guī)劃。這項規(guī)劃影響了商務印書館幾十年,余緒至今不絕,保證了商務印書館譯介西學名著和中外語文工具書的工作能夠長期有序進行。其二,在政治環(huán)境整體趨“左”的歷史背景下,想盡辦法出版了一批富含思想學術價值、反映全人類思想文化成果的高品質圖書。陳翰伯時期的商務印書館,在譯介外國哲學社會科學名著和編纂出版中外語文工具書兩大領域的成就,從規(guī)模和品質上,均超過了上海時期的商務印書館。據汪家熔先生統計,短短八年間,譯介西學各科名著395種(地理學、語言學未被計入),另有近400種譯稿作為選題的“水庫”備用。另有統計數據顯示,商務從1958年到1966年4月,出版和即將出版的西方名著527種,平均每年62種,沒有出版的存稿5000萬字,蔚為大觀。考慮到其時間之短、基礎之薄弱、環(huán)境之復雜,這樣的成就著實令人感佩[參見文化部文化革命小組第一大隊第四工作隊所整理的《陳翰伯材料》。]。其三,建立了一支高水平的著譯者隊伍和編輯隊伍。陳翰伯強調知識分子和著譯者的重要性,支持知識分子發(fā)揮作用,“人舍我取,人棄我用”,請進一批被錯劃成“右派”和“成分”不好卻學有專長甚至是學科權威的專家到商務印書館來做編輯。不僅如此,陳翰伯千方百計為出版編輯人員創(chuàng)造良好的學術氛圍,提高編輯人員學術水平,組建了一支高水平的編輯隊伍。陳翰伯“開門辦社”,又為商務印書館儲備了一個堪稱豪華的著譯者陣容,如朱光潛、賀麟之譯黑格爾,周建人之譯達爾文,楊東莼之譯摩爾根,難以超越;在中外語文工具書編纂方面,陳翰伯倚重舊商務的吳澤炎先生(漢語),從中華書局過來的朱譜萱先生(英、法、西、德、日語等),外交部的劉澤榮先生(俄語)等,使得商務印書館的辭書質量較之于舊時更臻完善?!罢勑τ续櫲?,往來無白丁”,沉寂多時的商務印書館重新熱鬧興旺起來。此外,陳翰伯還在組織建構、編務流程、企業(yè)制度、館史檔案整理和館史研究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開啟了商務印書館的新時代。“如果說北京商務印書館的重建是筑造一座大廈,陳翰伯則規(guī)劃了藍圖,延請了優(yōu)秀的建筑師,制定了規(guī)程,打好了地基。”北京商務印書館所做的貢獻、所受到的贊譽,大多在陳翰伯時期就打下了基礎。陳翰伯是百年商務的中興之帥,是北京商務印書館的奠基之人[參見張稷:《北京商務印書館的奠基人——陳翰伯》,《新華文摘》2008年第6期;高崧:《青春辦報,皓首出書——紀念陳翰伯從事新聞出版工作五十年》,《陳翰伯文集》,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汪家熔:《陳翰伯與商務印書館》,張稷編《懷念陳翰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290頁。]。

在那個不斷向“左”、持續(xù)對文化宣戰(zhàn),直至爆發(fā)“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取得這樣的成就,是殊為不易的。主持這些“大、洋、古”“封、資、修”工作,尤其是“漢譯學術名著”的移譯出版,其中的甘苦可以想見:

起初我以三聯書店的一個規(guī)劃作底子,以后幾次修訂,門類越來越多,數量越來越大。特別是文科教材會議開過以后,我們的出書工作越逐漸變成為修正主義的教育綱領服務的工作了。最初兩三年內,我們方針是以古典著作為主,比如馬克思主義三個來源有關的著作,資本主義國家啟蒙時代的著作等等。后來有所謂要挖修正主義“老墳”的說法,即追蹤修正主義的資產階級根源。于是,近代、現代就出得較多了。這時我提出來的方針是古今并重。

然而,不論是以古為主,還是古今并重,實際的出發(fā)狀況是沒有方針,沒有計劃的。我沒有考慮到黨和國家的需要,尤其沒有考慮到當前國內外階級斗爭的需要;只是籠統地宣揚一個所謂長期需要。在長期需要的掩護下,我們出了不少有毒的書。我們本來應該打倒的資本主義文化、帝國主義文化、修正主義文化大量進入社會,成為反動文化潮流的一個組成部分,成為為資本主義復辟作輿論準備的一個組成部分。

在方針問題上,最嚴重的是序言工作中的錯誤。我剛剛參加這種工作時,自己心中是無數的。其實,毛主席早有指示,我卻不去執(zhí)行。一兩年之后,我提出“古代從寬,現代從嚴;學術從寬,政治從嚴”的口號,或者就是一個資產階級的口號。以時代分界,似乎遠古的東西、封建的東西、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東西,對我們就不會有害。這是錯誤的。以學術政治區(qū)分,似乎在學術問題上不會反映階級的政治觀點。這更是錯誤的。到后來,這個口號放棄了。但是這倒不是由于已經理解了它的錯誤才加以放棄的,而是在實際工作中執(zhí)行不通,才不自覺加以放棄的。

在處理序言的工作上,我反對簡單地貼標簽。我總是借口要以馬列主義的深刻性去批判外國古今著作的學術觀點。其實這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路。你有一個什么學術觀點,我就批評你的這個學術觀點,而不是在政治上和他針鋒相對,給予一針見血的批判。這種所謂學術討論,說實在的當前外國資產階級在他們的“民主”范圍內也是可以允許的。在序言工作中被人家牽著鼻子走路,自以為是在“批判”,其實是在傳布他們的觀點,是在讀者之中灌輸形形色色的資產階級世界觀。

這篇珍貴的“檢討材料”,蘊涵著豐富的歷史信息。四段文字分別對應譯介出版西學名著的四個重要方面:出版緣起、指導思想、出版方針和出版序言??梢钥闯鲫惡膊谏虅战M織譯介西學名著的兩個背景,一個是此前三聯書店組織的西學譯介規(guī)劃的借鑒作用,一個是全國文科教材會議的推動作用。但接到任務時,有關出版工作的指導思想是什么?出版方針是什么?選目的范圍、規(guī)模、和標準等又是什么?“實際的出發(fā)狀況是沒有方針,沒有計劃的”。是陳翰伯根據自己的調研和思考,確定了服務于國家現代化建設的“長遠需要”為指導思想,并制訂了“古代從寬,現代從嚴;學術從寬,政治從嚴”的出版方針。在實際工作中,采用了以馬克思主義的三個來源為切入點,逐漸放寬作品的時間范圍和內容范圍的出版策略。最后一段談及的“序言”問題,真實地反映出在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下,陳翰伯領導的商務印書館西學名著譯介出版的一個極其特殊的應對方法。所謂序言工作,就是在這些“資產階級著作”前面,加上“批判性的前言”以“消毒”。這段文字清楚地記錄了陳翰伯在漢譯名著出版過程中貫穿始終的主導作用,以及為完成這個“燙手的山芋”所傾注的大量心血,由此所展現的智慧和勇毅。當然,這段文字也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陳翰伯在“文革”中為自己曾經“想盡了辦法”完成的事業(yè)而“吃盡了苦頭”。

自然,今天的我們對其中“檢討”的內容會報以心領神會的微笑。陳翰伯所主張的注重文化與學術建設的“長期需要”而不是應一時之景、注重圖書的學術價值而反對簡單貼政治標簽的出版思想,早已成為當下學術出版的應有內涵了。

主持商務期間,陳翰伯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思想貢獻,便是于“大躍進”和“三年災害”剛剛結束的1962年,發(fā)文探討“真理相對性”問題,并引發(fā)了一場持續(xù)兩年的大討論。這場大討論涉及了許多重要問題,產生了一系列思想成果。由于此后政治形勢變化,大討論的影響被后來的形勢發(fā)展所消解,以至于陳翰伯在這次大討論中的作用,乃至大討論本身,在共和國的歷史上均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1962年4月12日,陳翰伯在《文匯報》發(fā)表了《關于科學史上的錯誤觀點》,9月27日,又在該報發(fā)表了《真理是一個過程》。兩篇文章先后從空間和時間兩個維度論證了真理的相對性?!蛾P于科學史上的錯誤觀點》發(fā)表時,“三年自然災害”剛剛結束,理論界、學術界普遍陷入了思考,這構成該文的寫作背景和動機。

陳翰伯在《關于科學史上的錯誤觀點》中提出:“真理是相對的,從相對真理到絕對真理的長河中,某些相對真理最終會被證明完全謬誤?!薄跋鄬φ胬順嫵山^對真理的一個部分?!彼M一步指出:“對于社會科學,如哲學史、經濟思想史、文學史等等,怎樣評論一個人的觀點,怎樣估計一個人的成就,這是十分復雜的問題?!斘覀儼盐蘸头治鲆粋€歷史人物、一個思想家、一個文學家的時候,看來永遠不能忘記:階級觀點和歷史觀點必須辯證地統一起來?!标惡膊M一步闡明階級的歷史屬性,認為運用馬克思主義階級觀點分析真理,必須顧及“階級總是有歷史的階段,它是有其發(fā)生、發(fā)展和滅亡的過程的。階級思想總有時代的烙印”,而“探索真理的工作是永無止境的”。陳翰伯提出真理的絕對性與相對性問題,有著強烈社會現實批判指向。這些問題的提出及其亮明的觀點,無疑是對突破思想禁錮的大膽嘗試,是從哲學層面對“左傾”路線的反思。

真理相對性問題與同時期何祚庥發(fā)起的真理檢驗標準問題在全國引起了一場自發(fā)的長達兩年之久的關于真理問題的大討論。由陳翰伯提出來的兩個命題,即“真理認識中的錯誤觀點”以及“真理是一個過程”,格外引人關注,成為討論的焦點。文章中的幾個基本概念,譬如絕對真理與相對真理、真理與錯誤的關系、真理認識的過程性、真理認識的肯定與否定關系、真理認識的主客體關系、階級的歷史屬性等問題,成為反復討論的核心范疇。1964年,《哲學研究》編輯部將這次大討論的主要文章結集為《真理問題討論集》,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書中收錄討論文章24篇,另附未收入21篇大討論文章的索引。索引文章多數是就陳翰伯提出的上述問題展開討論,一些文章直接在副標題注明“與陳翰伯商榷”等文字??梢姰斈觋惡膊畠善恼虏爸畯V,影響之大。兩年間,國內主要思想學術報章如《文匯報》《光明日報》,期刊如《哲學研究》《學術研究》《學術月刊》《江漢學報》《新建設》《紅旗》《教學與研究》,以及上海、江蘇、安徽、山東、吉林、沈陽、廣西、浙江、廣州等地方報刊如《解放日報》《江海學刊》《安徽日報》《大眾日報》《吉林日報》《沈陽晚報》《廣西日報》《北京師范大學學報》《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浙江學刊》《江淮學刊》《中山大學學報》等,紛紛參加了這場大討論[參見《哲學研究》編輯部編:《真理問題討論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

如今,人們在談及思想解放和真理問題大討論時,言必稱1978年的“真理標準大討論”,而對60年代初的真理問題大討論或避而不談,或不知所以。1978年“真理標準大討論”是由中央主導的思想解放運動,意在為改革開放破除思想觀念的藩籬和束縛,營造統一的輿論氛圍和政治前提。相較之下,1962—1963年發(fā)生的大討論,是一場圍繞真理問題的純粹的學術討論和思想爭鳴,其重要意義在于思想理論界自覺自發(fā)地在哲學思想層面開展真理問題的反思和探索。從思想解放的歷史脈絡考察,它為1978年“真理標準大討論”提供了哲學基礎和理論準備。從某種意義上,前者是后者的思想胚芽,后者則是前者思想成果的萃取、躍升和普及放大。

人在困厄之中最能展現真實的人格。幽暗的歲月能令高貴的靈魂更加熠熠生輝。

關于陳翰伯的為人品格,紀念文章中處處可見,其標題直白體現者亦不乏其文,如“君子陳翰伯”“勇者、智者、賢者”“大德無言”“一個近乎‘完人’的人”“一個胸懷坦蕩的共產黨人”……

“文革”中,陳翰伯是出版界第一個被打倒的出版家,也是挨批斗最多的“專政對象”?!拔母铩鼻跋Φ?965年,陳翰伯已經被任命為文化部出版局局長,但仍兼任商務印書館總經理、總編輯?!拔母铩遍_始后,陳翰伯被當作“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右派分子”最早被“揪”出來。1966年7月20日,《光明日報》登載整版文章,將陳翰伯與“三家村”的鄧拓、吳晗并列,指責他借編輯出版“外國歷史小叢書”之名,進行“反黨反社會主義”活動。陳翰伯與文化部、“文聯”的“審查對象”一起失去人身自由,被集體關押在社會主義學院“集訓”,學習文件指示、相互揭發(fā)并交代問題。陳翰伯除了忍受對自己的批斗,還要在文化部正、副部長挨斗時陪斗。不久,陳翰伯被商務印書館“造反派”押回商務,接受批判和勞動改造。1969年秋,又和全體商務印書館員工一起,被下放到文化部咸寧向陽湖五七干校。雖然陳翰伯很快被“解放”并留在隊部,但是并沒有擺脫各種運動的沖擊,“運動幾個月就來一次,有時甚至一個月好幾次”。每次運動,“一貫右傾”的陳翰伯總是毫無例外地被揪出來挨斗。

1972年,周恩來整頓文化出版工作,提名從干校調回包括陳翰伯、陳原在內的四位出版家,回京主持中央直屬出版社工作。陳翰伯被任命為人民出版社領導小組組長,旋被任命為國家出版事業(yè)管理局領導小組成員。但不久,陳翰伯又與陳原、范用等被扣上“二陳一范回潮復辟集團”的帽子繼續(xù)批斗?!啊?972年從文化部五七干?;鼐┑?976年打倒‘四人幫’,一有運動……他就被作為批判對象,而‘風頭’一過,也基本上是‘靠邊站著’”[宋木文:《陳翰伯同志對出版領域解放思想、撥亂反正的重大貢獻》,張稷編《懷念陳翰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47頁。],尤其在1973年“反回潮”和1975年底的“反擊右傾翻案風”中,陳翰伯再次受到批斗,身心受到嚴重摧殘。1976年4月“天安門事件”后,鄧小平再次被打倒,全國大反“右傾回潮”,陳翰伯立刻被批為“右傾回潮分子”“鄧小平黑干將”,從機關開大會的主席臺上被趕下去,一次次接受批斗。1976年“四人幫”倒臺后,“國家出現轉機,出版戰(zhàn)線出現轉機,他的處境也出現轉機”[宋木文:《陳翰伯同志對出版領域解放思想、撥亂反正的重大貢獻》,張稷編《懷念陳翰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47頁。]。

“十年浩劫”,陳翰伯遭受的迫害不可謂不殘酷,但他卻始終存有一份對未來的樂觀,他相信混亂的局面終會過去,而自己還能再干出版!陳翰伯在數不清的批斗中“挨打、被罰跪、剃‘陰陽頭’、脖子上掛個大牌子游街,押在卡車上示眾……”作為出版界頭號“走資派”,他在生活上也常常遭受歧視、忍受“特殊”待遇。赴干校途中,他的行李被刻意放在最下面以至于壓爛;在干校勞動時,他常干的是拉車駕轅的重活。陳翰伯坦然以對,他總是非常配合地檢查自己的“錯誤”和“罪行”,寫下一百多篇“交代材料”。每寫完一份,還要抄錄幾份甚至幾十份,以應對上上下下、形形色色的造反組織和“革命”群眾的要求。這些材料及其抄件總字數以百萬計。然而,他卻對前來探望的女兒說:“我有三條:第一不逃跑,第二不自殺,第三我將來還干這個?!盵陳延琳:《紀念父親陳翰伯》,張稷《商務印書館館史資料》(內刊),商務印書館2014年,新四期第48頁。]

特殊的年代對人性的考驗是嚴峻的。揭發(fā)別人,??梢员鼙茱L頭改善處境。陳翰伯“素性耿介不二,寧陷困厄之境于不拔,立志不說假話,雖壓力倍增猶不易其志”[許覺民:《君子陳翰伯》,《陳翰伯文集》,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596頁。]。“文革”時“革命”力量勢不可當,“革命”組織數不勝數,僅商務印書館就有大小造反組織七個,每一個都天然地擁有批斗陳翰伯的“革命”使命和“革命”權力。白天挨批后的陳翰伯,晚上還要伏案寫“交代材料”。但是,在所有的書面和口頭“交代”中,陳翰伯均如實陳述事實,集中“交代”自己的“罪狀”,從未攀扯他人。面對所有的“指控”,他攬下所有責任以保護曾經的領導、部下和學者?!拔母铩背跗冢辛羯鐣髁x學院“集訓”期間,一日號召揭批周揚,大字報頓時鋪天蓋地,但卻獨缺了知情人陳翰伯。負責人召集大會指責陳翰伯,他默然以對。再問,他囁嚅著說“沒有什么材料可寫”?!拔母铩敝衅冢c部下一起挨斗,他卻頂著諸如“反對毛澤東思想”“黑智囊團”的罪名,攬下一切責任,既不下卸也不外推。不僅如此,被關在“牛棚”時,他堅持睡在最外面,“要為別人擋擋風”。若干年后,陳翰伯“漢譯名著”的“三架馬車”之一的胡企林回憶此情此景,哽咽不能成聲?!拔母铩焙笃冢惡膊谝粋€被中央從咸寧召回,臨行前送行者眾多。陳翰伯卻安慰惴惴不安者,請他們不要擔心:如果有什么“問題”、有什么“罪行”,我還是頭一個,和你們沒有關系。

風雨如晦、歲月蹉跎中,陳翰伯高尚的人格品行和永遠向好的理想信念——他面向困難的堅韌不拔、對待他人的良善寬厚、面對事業(yè)的積極進取,以及他對歷史的樂觀、對真理的堅持、對未來的守望,猶如幽暗中的一盞明燈,持續(xù)而穩(wěn)定地給逆境中的人們送去暖意,在黯淡的逆境中保留著希望的光亮。

“文革”十年,許多人在運動中荒廢了,但“永遠”挨斗的陳翰伯,卻“永遠”在工作。在干校,白天或干農活或參加對自己的批斗,然而到了晚上,有人沉沉入睡,有人討論食譜作精神會餐,有人反復閱讀家書以解相思之苦,陳翰伯則堅持挑燈夜讀、勤奮思考,似乎預知瀕臨絕境的中國出版需要他力挽狂瀾。

1972年回京后,陳翰伯絲毫沒有放棄對出版工作的信念。在人民出版社,他名義上擔任領導,實際上卻坐冷板凳。然而,他卻“不識時務”地提出書店里不能只有毛主席著作。有人說“去干校不過十年八年”,他卻在各種場合大聲疾呼:“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八年?”奔走呼吁盡快將所有的干部調回北京工作。

1975年,在陳翰伯抓住“文革”中鄧小平復出主持工作的一絲光明,組織擬寫中外語文工具書十年規(guī)劃,要進行一項“規(guī)模宏大的基礎工程”。他風塵仆仆地從北京到上海,訪專家,談設想,“大家聽后驚訝極了,心想,莫非翰伯說夢?難道他未被整夠,又在異想天開?”但周總理在病榻上親自批準了這個規(guī)劃。這個規(guī)劃奠定了全國工具書出版的格局,涉及大小工具書160種,其中最重要的有《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辭源》《辭?!芬约案髡Z種工具書等,這些辭書至今依然是出版大國不可替代的文化重器。語種方面,除了現代漢語、古代漢語,還包括英、日、俄、法、德、西班牙、阿拉伯、朝鮮、阿爾巴尼亞、越南、羅馬尼亞、老撾、柬埔寨、蒙古、緬甸、泰國、馬來、菲律賓、印度尼西亞、烏都爾、孟加拉、印地、尼泊爾、僧伽羅、波斯、普什圖、土耳其、現代希臘、古希臘、梵語、斯瓦希里、豪薩語、葡萄牙、波蘭、匈牙利、捷克、保加利亞、意大利、荷蘭、芬蘭、瑞典、挪威、丹麥、拉丁、世界語45個語種。其中按照國家出版分工,分給商務印書館選題達80種,占50%[《國務院批轉國家出版事業(yè)管理局關于中外語文詞典編寫出版規(guī)劃座談會的報告》,《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14卷,中國書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50—265頁。]。商務印書館認真落實這些國家任務,獲得了“工具書的王國”的美譽。

不僅如此,陳翰伯還和其他同志合作擬寫了一份全國出版工作規(guī)劃,直接呈送鄧小平。這份規(guī)劃囊括了出版、印刷、發(fā)行、物資供應等全產業(yè)鏈,是“文革”后期一份試圖全面力挽狂瀾的出版產業(yè)振興大綱。其中,出版領域重點在馬恩列毛著作、政治法律讀物、哲學經濟歷史著作、文學藝術、文化教育、科學技術、期刊、少數民族文字八個方面進行了細致闡述[《國家出版局關于出版事業(yè)十年規(guī)劃的初步設想》,《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14卷,中國書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72頁。]:

在哲學經濟學術著作方面,重點是引進外國學術名著,“出版一批系統論述馬克思主義哲學、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三個來源的主要著作。出版中、外哲學史、政治思想史、經濟史、經濟思想史和社會發(fā)展史等著作。有控制地出版古典和現代資產階級各流派的代表著作和新老修正主義者主要著作,供批判研究參考”。這正是“文革”前商務印書館所致力的移譯外國學術名著的工作。

在歷史學著作方面,“完成毛主席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中提出的研究歷史,特別是近百年史的任務,出版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中國經濟史、政治史、軍事史、文化史以及“五四”以來的中國現代革命史。

“出版中國通史和斷代史(包括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遼、金、元、明、清和民國史),出版中國農民運動史、中外國際關系史、中國少數民族史等各種專題研究著作和研究資料。編寫我國地理書。

“整理出版我國重要古典文獻和文物,有選擇地影印一些資料價值較高的孤本、善本古籍。繼續(xù)做好法家和進步思想家的著作評注出版工作。

“出版世界通史,包括古代史、近現代史,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以及戰(zhàn)后世界歷史長編等資料……”

在文化教育讀物方面,更是涉及了從中小學到各類高等教育、職業(yè)教育、函授教育、青少年讀物、學齡前各層次各類讀物,涉及《辭?!贰掇o源》《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現代漢語詞典》《新華字典》以及各語種語文工具書、各學科??圃~典、各類年鑒、手冊、長編、年表、地圖等工具書、百科全書、醫(yī)學用書,等等。

在政治法律讀物方面,除了馬、恩、列、毛的政治類讀物,還要求“出好軍事、法律著作以及各國憲法、國際法、條約集”;文學藝術出版,要求“有計劃地整理出版我國古典文學作品,包括詩詞、民歌、小說、戲曲、散文等”。為了突破“文革”“左傾”束縛,規(guī)劃寫道:“對于中外古典文學作品,都要寫好‘前言’和組織好評論文章?!庇忠?guī)定,為了“戰(zhàn)勝修正主義、資產階級的文藝思想潮,還要有目的地翻譯出版一些反面的或者具有暴露意義的外國文學作品,供批判、研究之用”。

科技、期刊、少數民族語言方面俱不一一詳述。

這兩個重量級的規(guī)劃,是陳翰伯抓住鄧小平復出短短幾個月的“短暫光亮”組織的,其中“中外語文詞典編寫出版規(guī)劃”在各種波折中得以實施。而“出版事業(yè)十年規(guī)劃”則剛剛報至中央,鄧小平便作為“復辟潮”被打倒靠邊站了,陳翰伯也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受到批斗。好在批斗還沒完全展開,“四人幫”倒臺,“文革”結束了。

上述規(guī)劃,除了馬、恩、列、毛著作和政治讀物外,在選題范圍上,尤其是學術和文化教育讀物方面,是對民國時期商務印書館等出版?zhèn)鹘y的回歸,在一些領域,尤其是工具書和移譯西方學術名著領域,則有了大的突破,反映了陳翰伯等一批文化領域的老干部、老領導對國家學術思想文化建設的全面思考和定位。這個定位立意高遠,既要繼承中國古典文化遺產,又要大幅度吸納學習西方學術文化成果,力圖通過出版,全面振興人文思想和科學技術??紤]到當時極端特殊的政治形勢,考慮到幾乎被破壞殆盡的文化教育事業(yè)的實際,考慮到陳翰伯在“文革”當中的具體險惡境遇,他為學術思想和文化教育建設高瞻遠矚的膽識、為國家的現代化事業(yè)不惜一再涉險的使命感和勇毅精神,這種傲視邪惡不偷生、不屈服的風骨,令人不禁擊節(jié)不已、感佩不已。這種精神,正是商務印書館屢起屢伏、屹立百余年不倒的文化基因所在,也是近代以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強大動力之源。從這個意義上說,陳翰伯是真正繼承了商務印書館的精神衣缽和事業(yè)衣缽,堪稱“當代張元濟”。

1977年,國家剛走出“文革”陰霾,百業(yè)待興。陳翰伯出任國家出版局代局長,之后又任《漢語大詞典》領導小組組長、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主席、名譽主席,并當選為全國政協委員。對于“文化大革命”給國家所造成的損失有著深刻而清醒認識的陳翰伯,主持了出版領域的全面撥亂反正工作。

“文革”后,出版界的撥亂反正、恢復生產,走在各行各業(yè)前列,陳翰伯正是這一關鍵時期的行業(yè)領導人。像陳翰伯這樣一批恢復工作的革命理想主義者,對于“文革”十年之于國家建設意味著什么、痛失了什么,有著切身的體會。長期的理論探索與工作實踐,又使得陳翰伯的思考更具洞察力與穿透力。與其他領域相比,出版這一精神文化生產領域的“撥亂反正”有格外的難度,除了要厘清很多似是而非的觀念問題,還要面對許多具有相當深度的理論問題。十年磨難,陳翰伯對此做了充分的思考。他以少兒出版為突破口,帶領全行業(yè)率先解放思想,突破禁區(qū)。

1977年12月,出版局召開了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會后下發(fā)了141號文件,突破了許多“左傾”思想的束縛;1978年10月,在中共中央召開全國科學大會[1978年3月18—31日,中共中央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召開全國科學大會,6000余人參加。開幕會上,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鄧小平發(fā)表講話,指出“四個現代化”的關鍵是科學技術的現代化,著重闡述了“科學技術是生產力”這個馬克思主義觀點的著名論斷,成為改革開放以后中共一以貫之的基本思想,對中國長遠發(fā)展意義重大。]之后、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前,陳翰伯在廬山主持召開全國少兒讀物出版工作座談會。會上,陳翰伯極富激情地做了題為《解放思想,勇闖禁區(qū),迎接少兒讀物繁花似錦的春天》的講話。講話反響熱烈、影響廣泛,極具時代意義,成為出版領域乃至全國解放思想、撥亂反正的號角。他提出,出版要解放思想、突破禁區(qū),克服“左”的干擾。他號召改變社會上對少兒出版乃至對少年兒童整體上不夠重視的現狀,制訂三年少兒出版規(guī)劃,要在1979年“六一”兒童節(jié)前出版1000種少兒圖書,三年內為孩子出版29套叢書。從此,全國少兒出版面貌為之煥然一新,執(zhí)行情況大大超過規(guī)劃,少兒出版迅速率先擺脫“文革”出版凋敝,迎來了大繁榮。不僅如此,陳翰伯講話中還公開倡導人道主義,認為“人道”少了,“武道”多了,動不動就捅刀子;要講母愛,要愛人類;對于少年兒童不僅要有革命教育,還有“美好情感”的教育;倡導在集體主義之余,還要維護個人尊嚴,集體、個人都要有尊嚴,都應當有正義感。這些今天看來平淡無奇的觀點,在當時可謂振聾發(fā)聵。這些觀點,無一不針對“文革”對人性的違背與踐踏,是面向最深刻、最久遠的世道人心建設。聞者莫不如春風拂面,心情為之愉悅、精神為之振奮。這篇講話和這次會議的影響,遠遠超出了出版界。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1978年12月18—22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在北京舉行。出席會議的有中央委員169人,候補委員112人。會議由時任中共中央主席華國鋒主持,全會的中心議題是根據鄧小平同志的指示討論把全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會前中共工作會議上,鄧小平發(fā)表《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的講話被認為是三中全會的主題報告。官方總結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歷史意義為:結束了“文革”后兩年中共在徘徊中前進的局面,實現了中共歷史的全局性、根本性的偉大轉折;實現了思想路線、政治路線、組織路線的撥亂反正;開始系統地清理重大歷史是非問題;恢復了中共黨內民主集中制;決定以改革開放為基本國策,啟動了中國農村改革。]。翌年春,陳翰伯領導下的國家出版局黨組連續(xù)召開十多次黨組擴大會議,討論出版領域如何把工作著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1979年2月15—27日,一共召開八次編輯工作座談會,直接聽取中央直屬諸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文物出版社、電影出版社、北京出版社編輯同志的意見和建議。

對陳翰伯來說,這是一段風雨兼程、與時間賽跑的工作經歷。這前后,是緊鑼密鼓的各門類的出版工作會議。為了完成語文辭書十年規(guī)劃,陳翰伯四處奔走。僅從《陳翰伯文集》中,我們就可以看到這樣的工作頻率:1976年1月15日,廣州修訂《辭源》協作會議;1977年9月17日,青島《漢語大詞典》第三次編寫工作會議(青島會議);1978年9月14日,黃山《漢語大詞典》第四次編寫工作會議(黃山會議);1979年9月,蘇州《漢語大詞典》首次編委會議;1983年9月,廈門《漢語大詞典》第三次編委會議。1981年9月至1985年9月,陳翰伯以《漢語大詞典》編寫小組組長名義與顧問呂叔湘、總編輯羅竹風,聯名向中央寫了三次報告。為了做好少數民族語言出版,1975年10月,召開拉薩藏文圖書出版協作會議。為了發(fā)展印刷事業(yè),1978年4月,陳翰伯起草寫給國家出版局黨組的信《一個外行人兼熱心人在印刷世界的漫游記》;1979年1月15日,陳翰伯致信胡耀邦《關于印刷落后和紙張緊張情況的緊急報告》;9月,召開印刷工作會議。為了提高書籍裝幀水平,1979年3月,召開書籍裝幀工作座談會。為了全面復興出版事業(yè),為了使得行業(yè)盡快恢復正常工作風氣和工作秩序,1978年1月19日,召開國家出版局直屬出版社以克服書荒為會議主題的規(guī)劃動員會;1979年5月,召開直屬單位領導干部會議,談出版工作的重點轉移問題;1978年10月18日,召開廬山全國少年兒童出版工作座談會;1979年,召開上海編輯工作座談會;當年12月,在長沙召開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成立了出版工作者協會,突破了地方出版限于地方市場的限制;1980年3月,成立印刷技術協會;1980年5月,在北京再次召開全國出版工作座談會;1980年6月,召開全國旅游出版工作座談會;1980年,推動創(chuàng)辦了全國書市……

概括陳翰伯改革開放后主持出版工作,其所推動和恢復的主要工作有:落實政策,將文化部干校全體出版人員調回北京安排工作;解放思想、撥亂反正,恢復全國出版工作秩序,打開出版工作新局面;落實執(zhí)行“中外語文工具書十年規(guī)劃”,按照“全國出版工作規(guī)劃”思路推進各項出版事業(yè);推動少兒出版、辭書出版、大百科全書出版、少數民族語言出版、古籍出版、旅游出版、地方出版等;親自謀劃組織創(chuàng)辦《讀書》等雜志;推動成立出版協會、出版印刷研究所,組建出版外貿機構,加強出版國際交流;推進出版研究和出版教育工作;推動修訂《出版社工作暫行條例》和推動制訂《出版法》;等等。

其中《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是陳翰伯為了突破“大國家,小字典”的尷尬局面,而用心最多的大型工程性出版工作。他為之四處奔波召開難以計數的調研座談,數次上書中央,到處搜求人才,到達了殫精竭慮的程度。陳翰伯的第一次腦中風,便是倒在了《漢語大詞典》的工作崗位上。雖然他生前沒有看到這兩部大詞典出版,但1990年,經過15年努力,《漢語大字典》8卷出齊;1994年,經19年努力,《漢語大詞典》共12卷出齊。陳翰伯九泉有知,應該感到安慰吧。

《讀書》雜志在知識界影響很大,但陳翰伯是《讀書》雜志的創(chuàng)辦人,這一點卻少有人知。實際上,改革開放之后,陳翰伯曾經倡議創(chuàng)辦三本雜志:北京的《讀書》雜志、上海的《辭書研究》雜志、香港的《開卷》雜志。他為這三個雜志組織編輯班子,商定編輯方針,幫助安排出版。

對于《讀書》雜志,他親自物色編輯出版人選,并定下“讀書無禁區(qū)”的口號。雜志甫一問世,便招致不小的風波。陳翰伯又在其創(chuàng)辦兩周年之際撰文表示支持,重申“讀書無禁區(qū)”的主張。陳翰伯對《讀書》雜志曾經有一段著名的“十一條”,為業(yè)界所熟知。對于《辭書研究》雜志,陳翰伯也有十條意見。

一、《辭書研究》要研究辭書編纂學,這是一門新興的科學,國內外都還沒有這樣的專門性刊物,雖屬冷門,但是個開創(chuàng)性事業(yè)。

二、要辦成一個有分量的學術性雜志,但文章不要太長,學術論文一定要貫徹“雙百”方針,讓作者文責自負,編輯不要亂改文章,特別是不要改文章的觀點。

三、刊物要成為辭書界的輿論園地,要為辭書界說話,也要對粗制濫造的辭書和辭書界的不正之風提出批評,也要傳播辭書信息,國內外重要辭書出版要介紹和評論。

四、要為創(chuàng)建中國辭書學作出貢獻。我國的辭書學在初創(chuàng)階段,不妨先介紹國外的,千萬不要給人家扣“帽子”。

五、不要登逢年過節(jié)的政治性應景文章,也不必轉載政治性的文告。

六、可以組織一些討論,解放思想和撥亂反正是有過程的。在“四人幫”橫行時,不光說語言有階級性,乃至說每句話都有階級性。去年我們說語言沒有階級性,現在,語文詞典有沒有階級性就完全可以認真討論了。這樣的討論對提高辭書質量、繁榮辭書事業(yè),大有好處,可以把辭書界組織起來,把辭書界的學術研究活躍起來。

七、編輯部的人不要多,三四個就可以,不是人多好辦事,而是人少好辦事。

八、不要追求銷數,學術性雜志辦得好不好,不能用銷數來衡量。主要看它的學術質量。

九、登一些廣告,不是為了招徠生意,而是作為文化窗口。所以,廣告要有文化,是一幅美術品,不要弄成一張書目定價表。

十、通過辦雜志,發(fā)現和培養(yǎng)辭書編纂人才,并推動把辭書學會組織起來。

這十條是“青春辦報、皓首出書”的老出版家,曾經的《西京民報》《聯合晚報》《學習》雜志的主編,對如何辦好期刊的金玉良言。里面既有學術建設、培養(yǎng)人才方面的高瞻遠矚,亦有雜志編輯運營時的具體經驗。其中“不是人多好辦事,而是人少好辦事”,讀來令人忍俊不禁又陷入深思。這十條被陳翰伯親自物色任命的第一任主編尚丁先生視作《辭書研究》的編輯方針。《辭書研究》創(chuàng)刊后迅速成為具有一定國際影響力的一流學術期刊,想來應當與這十條意見不無關系吧。

就這樣,被“文革”破壞殆盡的中國出版,在以陳翰伯為代表的一代出版人的不懈努力下,一個題目接著一個題目、一個領域接著一個領域,被恢復、組織了起來。馮亦代評論陳翰伯“把中國出版從瀕臨衰境,挽救了過來”??梢赃@樣說,這些針對時弊、順應群眾需求和行業(yè)發(fā)展規(guī)律的政策舉措落地生根,一批目光長遠的大型出版項目組織實施,直接促成了八九十年代的出版繁榮,其中有些項目直至新世紀才開花結果,有些甚至還有待后來者接續(xù)完成。出版行業(yè)撥亂反正之功,為出版領域進一步深化改革,提供了必要的思想資源和行業(yè)引領,也為新時期出版行業(yè)的大發(fā)展、大繁榮奠定了基礎。

1982年,陳翰伯以身體原因提出從行政崗位上退休。按他自己的話說,是到出版協會“看看攤子”。他因操勞過度于1977年和1980年兩次中風。這一年是他第二次中風(導致半身不遂)的第三個年頭。翰伯主持出版大局的四年多,恰恰是新聞出版面臨最復雜局面、最多困難和工作最吃力的時期,也是他抱著病軀力挽中國出版于危境的四年。四年之后,出版領域經過撥亂反正,開創(chuàng)出了嶄新局面,呈現出蒸蒸日上的新氣象。然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陳翰伯的身體卻每況愈下了。第一次中風后,他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就回到工作崗位,但所幸恢復得還不錯,雖然行動有些不方便,但基本上沒有影響他領導出版工作。他甚至在來自世界各地的燕京大學校友的聚會上,用流利的英語演講,風趣幽默的談吐、飽學儒雅的風度、低沉渾厚的男低音,贏來滿場的歡聲笑語和在場北大師生的仰慕。

第二次中風,加劇了他行動的不便。他來上班,需要吃力地上下樓,但一進辦公室坐下來,便一如戰(zhàn)爭年代那般爭分奪秒地投入到工作中,他依然睿智專注且行事高效。他與時間拼命賽跑——對于中國出版,他的心中有一個巨大的藍圖。

然而他太累了。他的生命之火開始黯淡。他走路需要人攙扶,如果坐輪椅則需要有人在一旁照應。因此出門參加活動變得不那么方便,但他總是不愿意麻煩別人。從行政崗位退下來后,雖然在人們的回憶中,他思維依然敏捷,說話依然不急不緩,聲音依然低沉悅耳,觀點依然切中要害,但他的表情漸漸變得有點木訥起來。和他一起領導“一二·九”運動的黃華、姚依林等走上了國家領導崗位;同輩出版家紛紛就職于新的領導職務,重返出版第一線;他曾經的部下和學生,也在如火如荼的新聞出版事業(yè)中奔忙。他時常被邀請參加各種活動,但常常并不是主角。他所開啟的事業(yè)漸漸長出各自的輪廓,結出許多豐碩的果實。晚年常陪他出席活動的同志偶爾會感到他流露出一點落寞。也許他還渴望著工作,渴望著戰(zhàn)斗,渴望著像過去那樣在最復雜、最危險、最困難的地方沉著應戰(zhàn)、指揮若定,然而他的生命之火已經被消耗殆盡了。

1988年8月26日凌晨6時,陳翰伯在睡夢中安詳離去,毫無痛苦、悄無聲息,甚至沒有打擾任何家人。夫人盧瓊英最后見到的陳翰伯“側臥著,神情安詳”,“子女們有個習慣,出門上班之前,都要和他道別,見他了無聲息,覺得奇怪,摸摸他的雙腳,猶有微溫,摸摸他的額頭,才發(fā)現他已停止呼吸,心臟也已停止跳動。翰伯就這樣很平靜地結束了他戰(zhàn)斗的一生”。

柳斌杰先生曾經評論,“陳翰伯于中國的出版事業(yè),如同一座燈塔,飽含著向好的希望,用溫暖的燈光為我們共同的事業(yè)標識航線、指明方向”。

陳翰伯更像一支蠟燭,他持續(xù)地燃燒著自己,照亮了一群人、一個行業(yè),給一個時代送去光亮。

2018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2019年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中國出版業(yè),以豐碩的出版成果回報了這樣兩個特殊的年份。雖然有規(guī)模、有系統的紀念活動并不多見,我們仍然零星地看到了對那個時代出版家的紀念文章。我想,人們在回顧出版領域的改革開放成果時,在細數共和國出版的杰出人物時,在享受文化與出版繁榮的今天,不能忘記,有一個為理想、為真理,為中華民族的復興和文化教育事業(yè)的繁榮,為國家學術思想的進步,為探索民族的現代化道路不曾休息、不曾索取、不曾為自己謀取任何私利、不曾向墮落和邪惡低頭的人,一個奉獻了畢生心血與智慧,投身于民族解放,推動了文化發(fā)展和學術繁榮的低調的報人出版家、理想主義革命者、文化的圣徒、追求真理的赤子——陳翰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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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商務印書館九十五年》,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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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張稷:《商務印書館館史資料》新五期,商務印書館內刊,2015年9月。

10.張稷:《懷念陳翰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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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一二九運動資料》(第一輯),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13.《哲學研究》編輯部:《真理問題討論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

14.《哲學研究》編輯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問題討論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年版。

15.〔美〕海倫·福斯特·斯諾:《一個女記者的傳奇》,汪溪等譯,新華出版社1986年版。

16.唐瓊:《京華小記》,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5年版。

17.張光年:《向陽日記》,上海遠東出版社2004年版。

18.龔育之:《龔育之回憶“閻王殿”舊事》,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19.《開卷》第一卷(1—7),香港開卷出版社1978—1979年版。

20.《學習》雜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0—1951年版。

21.《學習》雜志,學習雜志出版社1951—1958年版。

〔作者張稷,南京大學學衡研究院兼職研究員,

商務印書館百年文化研究中心總編輯,編審〕

On Chen Hanbo

Zhang Ji

Abstract:Chen Hanbo (1914-1988) devoted his entire life to the development of China’s press and publishing cause. He “ran newspaper when he was young and engaged in book publishing when he got old”. With his creative ideas and colorful practices in the press and publishing sectors, Chen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 to the development and booming of press and publishing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left a rich spiritual legacy for future generations. Chen Hanbo, just like Zhang Yuanji, was also a builder in an era of great changes. However, he has not yet attracted enough attention from researchers, with quite limited papers on him except the basic compilations such as Chen’s manuscripts and collected works. Based on the endeavors of collecting and collating the historical materials on Chen Hanbo for many years, the paper divides his lifelong dedication to press and publishing into several stages, and sorts out and evaluates the main work in each stage. In the early years, Chen Hanbo carried out the work related to news and public opinions under the leadership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in the Kuomintang-controlled area;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founding of PRC, Chen participated in the groundbreaking work for New China’s journalism education which wa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country’s modern press history. Chen’s contribution to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of New China needs in-depth research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temporary publishing history. The paper focuses on Chen Hanbo’s efforts to revive and prosper the Commercial Press, a significant player in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of China, as well as his important work of leading the publishing industry in rectification to restore order after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nd promoting the industry to embark on reform and opening up. Because of his commitment to “revive the Commercial Press” and “rectify to restore order”, Chen Hanbo is known as a “pioneer of the press and publishing industry in New China”, a “man who bailed out China’s publishing industry” and a “near-perfect person”.

Keywords: Chen Hanbo, publishing, rectification to restore order, Commercial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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