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
1
租住203的小蔣打電話給我:“房東,你這里還有空房嗎?我有個朋友想要租房?!?/p>
“正好空出來一間?!蔽覠崆榈鼗貞?yīng),“你朋友什么時候過來?”
“可能過幾天吧。是個男孩子,這幾天去上海玩了,要過幾天來?!?/p>
“好的,403剛好前幾天空出來。這事兒你確定嗎?確定的話,我就不租給別人了。”
“房租多少?”
“跟你一樣吧?!?/p>
“那好,我問他一下,再答復(fù)你。”
一會兒她便回復(fù)了,說確定。
放下電話,我腦子里還浮漾著這個叫蔣明霞的女孩子的模樣。她住進來快兩年了吧,那個江西女人搬走后,她就住進來了,好像是24歲,河北人,個子中等稍高,身材苗條,長相一般,但為人喜樂。在娛樂場所上班,平時見到不多,但每次見到都笑嘻嘻的。403,上周退的房,周六我搞了下衛(wèi)生,去路口廣告板上張貼了租房廣告,可因為是淡季,還沒接到過電話。所以小蔣給我介紹租客,我自是十分歡迎。
接下來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不大,但也紛紛揚揚讓人歡欣,一覺醒來,整個世界變得潔白。就在化雪的后一天中午,新的租客上門了。
來的卻是兩人,一男一女。男的個子較高,短發(fā),戴一副黑框眼鏡,皮膚稍黑,五官周正。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夾克,胸口處敞著,一條豬肝紅色的圍巾從脖子上掛下來,再在胸口打個結(jié),這模樣有點文藝范兒。女的中等個兒,臉稍圓,皮膚白凈,身材略顯豐滿,頗有幾分姿色。她穿一件白色羽絨大衣,長發(fā)披肩,略微卷曲,焗成淡淡的金色,頭上還覆了一頂帽子,淺藍色的卷邊軟呢帽,純粹是裝飾性的,足蹬褐黃色保暖鞋,外表十分洋氣。我想他們應(yīng)該是一對戀人吧。開了門,帶他們進了房間。男的拎著一只鋁合金外殼中等大小的拉桿箱,往角落處一放,然后打開電視機,在床上坐了下來,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倒是那個女孩子,東看看,西瞧瞧,對房間基本滿意,然后就開始和我談房租。我說房租不是說過了嘛。她微笑著說,房東,現(xiàn)在是淡季,你就優(yōu)惠一點嘛,反正有人租總比空著好。我暗忖,這女人精明。是啊,農(nóng)歷的十一月份,差不多是一年中最淡的租房季,打工的很少這個時間出來,相反開始考慮返鄉(xiāng)的倒是不少,原先租住這間的那對安徽小年輕,就是辭了工回老家結(jié)婚去了。小蔣的房租是750元,本來我想咬定這個數(shù)的,但經(jīng)不住她的一番糾纏,加上我老婆有身孕了,一會兒要去她單位,接她去醫(yī)院體檢,就答應(yīng)下700元出租了。然后我說:“你們兩個人住,水費算兩個?!睘榱耸∈聝海M是按人頭計的,每人每月15塊錢。
她笑著說:“我不住,是他一個人住?!?/p>
我覺得有點兒奇怪,但也不便多問。接下來就是簽訂租房協(xié)議,格式固定,A4紙打印好的。女的拿過協(xié)議,花了大約兩分鐘,仔細看了一遍,問了我?guī)讉€小問題,說可以。我先簽了字,然后那男的也刷刷兩下簽上大名:李凱。協(xié)議一人一份。接著就是繳納房租和押金了。又是女的掏出錢包來,數(shù)出一沓交給我。然后,男的繼續(xù)看電視,女的開始搞衛(wèi)生,非常仔細。
我愈加好奇,就禁不住問了一句:“你是?”
她沖我靦腆一笑,說:“我是他的前女友。”
然后我問男的:“小李,那你的工作……”
他臉朝電視機,說:“這個關(guān)你什么事?只要不少你房租就行!”
我說:“這個上面有規(guī)定的,必須登記?!?/p>
他就扭頭瞥我一眼,說:“那你寫白金漢宮吧?!?/p>
白金漢宮我知道,去過多次,位于迎賓路上,是一家比較高檔也比較正規(guī)的娛樂會所。我想起來了,好像小蔣也在那里,那么他們就是同事了。簽字的時候他出具了身份證,今年32歲,戶籍所在地為浙江省紹興市某村。而那個女的,就無從得知了。她講普通話,估計也不是本地人,年齡我估摸著25歲上下。
我留下鑰匙,拿著協(xié)議和錢走了。這個房間屬于他們了,我不便再打擾。只是略微還有點好奇,照常理,好像前女友不該是這樣的吧。從醫(yī)院出來,我又把老婆送回單位,然后自個兒也去上班了。下班回來,403的門開著,那對前戀人都在里面,女的在廚房拾掇,男的在臥室鋪床。廚房里添了些東西,鍋啊盆啊碗啊之類。我就站在門口,對著女的說:“下午去買東西啦?”臉上帶著微笑。
她側(cè)過頭來,邊洗刷邊笑著說:“是啊,雖然外面吃很方便,但有時候也想自己做做的嘛。”
我說:“是是,老是在外面吃也不衛(wèi)生?!?/p>
“對了,房東,”她又說,“煤氣罐哪里能買到?”
我告訴她,往前三排房子,就有一個煤氣供應(yīng)點。
她說謝謝,一會兒就去看看,不過今天是來不及了,外面吃點算了。
我說:“是吧,可能他們關(guān)門了。畢竟是冬天嘛?!闭f完我就上樓去。登著樓梯,忽然想,這前女友,今晚該不會就住在這里了吧?那么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實在是有點讓人捉摸不透。不過說到底,他們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犯不著去操這份心。接下來的日子,我上班或休息,李凱也上班或休息,基本上時間錯開,所以很少見面。
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女的經(jīng)常來,隔三岔五,一個星期至少來一次。還有,她是開車來的,一輛紅色奧迪A4,有時候就停在我家樓下,有時候停在外面大馬路邊。第一次也應(yīng)該是開車來的吧,只是我沒注意。車牌浙A打頭,那么應(yīng)該是杭州市范圍內(nèi)的。來了就搞衛(wèi)生,洗衣服,有時候我還看到她買菜做飯,李凱休息的日子,有幾次還過夜了。
有個周末,下午一點多,我受老婆指使,下去買水果,回來走到樓下,和李凱碰上了。他剛好下樓來,手里拎著一只黑色的垃圾袋。他沖我點點頭。我也點點頭。擦身而過時,我突然站住了,說:“哎,小李,問你個問題——”
“啊?什么問題?你說?!彼舱咀×?,看著我。
“你前女友對你這么好,為什么分了?”雖然不關(guān)我事,但還是想解開謎團。
他怔了怔,擰著眉說:“她爸媽不同意?!?/p>
“你們談了幾年?”
“三年多吧?!?/p>
我說:“挺可惜的!看得出來她對你很好。那她現(xiàn)在有男朋友了嗎?”
“有啊,在談呢?!崩顒P淡然道。
“那你呢?”
“談什么,空的,女人都是很現(xiàn)實的!”
他走幾步,把垃圾袋往垃圾桶里一丟,往開源路口方向走了,應(yīng)該是上班去吧。看來這個問題,他不愿意和我多談。
過了一陣,203的房租快到期了。我先微信提醒了小蔣。去年結(jié)婚前,我和老婆都換了新手機,當(dāng)然也玩起了微信,連租客們都玩微信了呢,我們已經(jīng)有點落伍了。到了那天就去收錢。拿到錢,我問:“小蔣,小李和你在一起工作?”
“是啊?!彼f。
“他做什么的?”
“他是主管?!?/p>
“主管又是管什么?”對于娛樂行業(yè),我真的所知不多。
“管領(lǐng)班啊?!?/p>
“那管你嗎?”我笑道。
她也笑了,說:“管倒是管得著,不過一般不會越級來管的。我們都是聽領(lǐng)班的?!?/p>
我心想,倒是挺講究管理層級的呢。又問:“主管收入高嗎?”
她說:“還可以吧。具體不知道,可能沒有我們高,不過他是拿固定工資的,我們要靠自己做出業(yè)績來?!?/p>
頓了頓,我又問:“他女朋友你認識吧?”我沒說前女友,反正就是那個意思。
“不認識,還是在這里才見到的?!?/p>
“那她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小李以前在臨平上班,我也在臨平上過班,所以才會認識,其他的知道不多?!?/p>
她又說:“好像前幾天她剛來過吧?”
“是的。這女人,分手了還戀戀不忘,對他這么好?!蔽艺f。
她笑道:“房東你嫉妒了吧?”
我也笑道:“沒有,只是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的事兒多了呢。可能有些女人就是犯賤吧?!?/p>
“可是她看起來素質(zhì)不差?!蔽业囊馑?,除了外表和氣質(zhì),還有經(jīng)濟條件。
“呵呵,女人賤起來,比男人賤多了。素質(zhì)好又怎么樣?”
“主要還是小李樣子不錯,對女孩子有殺傷力吧?!蔽倚Φ?。
“唉,是啊?!毙∈Y嘆口氣說,“小李也是挺努力的,就是運氣不太好?!?/p>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指戀愛方面還是工作方面,估計是工作吧。
就這么著,對李凱這個人,我了解到了一鱗半爪。
一開始,我認為他比較冷淡,見了人有點愛理不理的,但很快改變了看法。那次我上樓,他正好開門出來,碰到了。我還沒做什么表示,他就笑嘻嘻說:“房東,跟你說句話?!?/p>
我就站住了,笑道:“好啊。”
他先掏出煙來,抽出一根遞給我,說:“煙先來一根。”
我表示不抽。他就說了句好男人,給自己點上了,抽一口,說:“是這樣,我的名片你拿一張去,如果有弟兄朋友要唱歌,叫他們來找我,我給他們打折,一定給他們最大的優(yōu)惠!”
我接過名片,笑著說:“好好,我留著?!?/p>
他說:“好好,有需要打我電話?!?/p>
愣了愣,我又笑著問:“哎,小李,在娛樂場所上班,管那么多漂亮女孩子,好不好管?”
“很復(fù)雜的!”他蹙著眉說,“那些女領(lǐng)班,都好像是幫派一樣的,女孩們也不是省油的燈!反正不好管,你沒經(jīng)歷過不知道?!?/p>
“那你還不是在這一行干了好幾年,為什么不換?”
“你以為那么容易換行?”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煙,又吐出,“反正對我來說,就是一只飯碗而已!”說完,他便下樓去了。
我也上樓去,心想,今兒個他和我說這些,會不會是小蔣和他說了什么,讓他對我有了些好感。當(dāng)然,也可能純粹為了拉生意。不過,他和前女友的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guān)系,依然讓我好奇。
2
真沒想到,正月剛過,我就逮著了一個機會。
那天下午,兩點光景吧,我出去辦了點事兒,很快回到單位,走向大門口的時候,忽然瞥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我愣了愣,向她走過去。她也看到我了,走過來。這天太陽高照,最高溫度竟然達到二十多度了,她穿了一件煙灰色的薄羊絨大衣,配黑色裙子,黑色靴子,看起來既豐盈又苗條,比初次見顯得略高些。她靦腆一笑,說:“房東,你好。”
我問:“你在這干什么?”
她說取點錢。我們站在路邊,她斜后面就是ATM機。她問:“你干什么?”
我說:“我就在這里上班啊。”
她睜大眼睛,說:“啊,這么巧?!?/p>
略作遲疑,我說:“哎,你是哪里人?”
她說:“臨平?!?/p>
我想起來,李凱不就在臨平上過班嘛。她是當(dāng)?shù)厝耍敲丛趭蕵穲鏊鍪碌目赡苄院苄 ?/p>
我又問:“你做什么的?”
她說:“在臨平街上開了家服裝店,專賣女裝?!?/p>
怪不得她穿衣服比較有品位。
怔了怔,我說:“聽小李說,你們已經(jīng)分手了,而且你又在談了,是這樣嗎?”
她的臉紅起來,有些難為情,目光低垂,一會兒說:“是的,差不多是這樣的?!?/p>
“那你還來看他,對他這么好,你們這種關(guān)系,我實在有點搞不清楚?!蔽宜菩Ψ切?,疑惑都寫在臉上。
她的表情有點僵硬,一會兒也笑了一下,看著我說:“說真的,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你愿意講的話,我倒是想聽聽,或許也可以給你提點建議?!蔽铱粗f。
她呆立著,不說話,臉色陰下來,如一朵花,枯萎了,當(dāng)然這是個糟糕的比喻。她眼眶發(fā)紅,一會兒有了一點濕潤,睫毛撲簌一下,兩顆清淚滾了下來。我兀然對她充滿了同情。女人的眼淚,尤其是年輕美麗的女人的眼淚,總是很容易擊中男人心中柔軟的東西。
好在她拭去了眼淚,然后就和我說開了。我想,其實她也有傾訴的欲望吧。她說,小李是大學(xué)畢業(yè)的,在上海念的書,也在上海工作過,后來辭了職,到杭州和朋友一起創(chuàng)業(yè),互聯(lián)網(wǎng)方面的公司,失敗了,再后來就去了娛樂業(yè)。他們是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的,認識三年多,在一起兩年多。她26歲,是獨女,父母很是寵愛,父親辦個小企業(yè),家境不錯,但是對于她和小李的戀愛,父母堅決反對,最后他們不得不放棄。兩人能處這么久,是靠她的執(zhí)著。父母不接受小李,一方面是因為他的工作,另一方面是因為他不太會討好別人。父母希望她找個工作穩(wěn)定的。前不久親戚介紹了一個,正在談,34歲,家族企業(yè),不大,但殷實,在老爸手下當(dāng)副總,她自己沒太大感覺,但父母很是中意。
我默默聽完。她背后是一個小花壇,里面種著一大叢我叫不出準確名字的植物,葉片肥厚,顏色深綠。我注意到在葉片的縫隙間,有一張小小的蛛網(wǎng),一只小飛蟲被粘在了上面,翅膀亂舞,跌跌撞撞。沉吟片刻,我說:“那你經(jīng)常這么過來,萬一被他知道呢?”這個他,指的是她現(xiàn)在的男友。
她沉默了,過會兒說,他很忙的,不太管她。
我慢悠悠說:“如果要好,兩個人就在一起。如果要分,那就干脆一點?,F(xiàn)在這樣,對你還有對小李,有什么好處呢?尤其是對你,萬一被另一個知道了,也完了?!?/p>
她愣怔,突然眼眶又洇濕了,說:“我也想不好啊,覺得不該來,可是又覺得對不起他?!?/p>
我又說:“你們有感情,分手確實是很難的,但這事兒這樣也不成啊,你得有個決斷?!闭f實話,我本來是想勸她和小李和好的,可是見了她的眼淚,立場竟發(fā)生了一點變化,站在了客觀的角度,也許是更偏向她一點吧。
她拭去眼淚,說:“房東,謝謝你!”然后,轉(zhuǎn)過身,往我家方向去了。
目送她走遠后,我進了銀行。到辦公室坐下來,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多管閑事了?房客的事兒,我何必管那么多呢?于是自嘲地一笑。
這不,多管閑事果然沒什么好處。大約過了十來天,那天傍晚,我下了班剛要進家門,看見臨平女孩走下來,就站住了,主動向她打招呼:“你好!今天又來了?”
我以為她會和我說些什么,再不濟點個頭總是應(yīng)該的吧,可完全沒有想到,她竟然什么表示都沒有,冷著臉一聲不吭地走過去了,完全視我為空氣!我笑容僵硬地站了兩秒鐘,上樓去。
然后,又過了兩天。那天我和客戶吃晚飯,飯后也沒活動,他開車把我送到開源路口。下了車,我看了看時間,才七點多,猶豫著要不要給老婆打個電話,叫她下來,一起去江邊走走,我們經(jīng)常這樣飯后散步。就在這時,一輛出租車駛過來,到我身邊停下了,后排的門打開,竟然是小蔣鉆了出來。我還沒開口,她就說:“房東,正好你在呢,幫幫忙,我們一起把小李攙上去吧?!?/p>
湊近一看,果然小李也在出租車上,頭仰著,靠著座位。
我問:“小蔣,怎么了?”
她說:“喝多了唄?!?/p>
我們聯(lián)手合作,把小李弄了出來,然后攙著他回家去。他臉色緋紅,腳步踉蹌,好在也不是大醉,由我們攙扶著,步子還能邁動。他呼吸很重,嘴巴里咕噥著。
我問小蔣:“喝了多少呀,他酒量怎么樣?”
小蔣說:“沒喝多少……他酒量還行,我在臨平,和他喝過的……主要是心情不好?!?/p>
一會兒弄到樓上。讓小李斜靠在床上,小蔣又去拿了條毛巾,倒點熱水,給小李擦了把臉。小李搖晃著腦袋,說:“做人沒意思啊,做人一點意思都沒有?!毙∈Y就呵斥他:“你一個大男人,振作起來!那個女人不愛你的,你還在乎他干什么呢!”小李咕噥:“你不知道的……”
然后,小蔣叫我走,說她會照顧的。略怔片刻,我告辭了。而小李似乎也有點清醒起來,看著我說:“房東,謝、謝謝你?!蔽倚π?,說:“沒什么?!?/p>
我和老婆去散步了。散步的時候,我想,會不會是那天在銀行門口,我對臨平女孩說的那番話,奏了效?于是,不由得對小李生出了一點愧疚。但愧疚歸愧疚,我終究也不存在惡意,于是就不去多想了。
然而,又過了大約一個星期,多管閑事的后果,還是來了。那天上午,我在上班,做貸款申報資料,冷不丁手機響了。一看,是李凱打來的,他還是第一次打給我呢,不知何事?抓起手機,問:“小李,有事?”
沒想到,聽到的是劈頭蓋腦的呵斥聲:“喂,你是不是和我女朋友說什么了?啊,關(guān)你什么屁事???多管閑事,腦子是不是有毛???”
我不響,聽完,也不辯解。那邊摁掉了,我也放下手機。我愣著,覺得很無聊,也懷疑自己是不是腦子有毛病。還有,我原以為,不管我是出于好心或者好奇心,和臨平女孩的那一番談話,小李是不會知道的,于是心里面對她充滿了怨懟。
這是小李和我的第一次沖突。
沖突歸沖突,也沒進一步。之后,去收房租,有點冷臉而已。而那個臨平女孩,應(yīng)該是不來了吧,反正我沒再見過。
3
時光荏苒,春去夏來。大約是六月初,無意之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點新情況。那天我下班回來,看見403的門開著,聽到一陣鍋鏟的聲音,聞到一股油煙的味道。我還以為是臨平女孩又來了,上前兩步探身一看,原來是小蔣,她穿著睡衣,正在炒菜。
我說:“小蔣,你怎么在這里?”
她說:“串門啊。房東,不可以嗎?”
“可以可以。不過,你這樣子可不是串門,是來搭伙吧?!蔽倚Φ馈?/p>
“兩個人吃,菜比較好買一點嘛?!彼残Φ?。
我說:“也是?!?/p>
我瞥了一眼,看見小李在里面看電視。然后我就上去了。自從上次沖突后,我決定不再多管閑事了,然而作為房東,對租客們的異常舉動,保持適當(dāng)?shù)拿舾羞€是必要的。小蔣房間里,也有爐灶,不過很少見她做飯,那么,會不會是兩個人好上了?小蔣給我的印象,是既喜樂又精明,最早有個小伙子進出過一陣,后來就一直沒見,目前應(yīng)該沒有男朋友吧??墒撬佬±畹那槭罚趺磿绱溯p易地投懷送抱?然而,再回想小蔣的種種表現(xiàn),似乎也確實對小李心存好感。過了幾天我又見到一次,小蔣在403做飯。房間里有了煙火味,也就有了一些曖昧。不過他們做飯也不多,單位里有供餐,休息日子才自己做一下。
然而,不久后的一天,我的猜測被證實了。我經(jīng)辦的一筆大額貸款,出現(xiàn)了一點風(fēng)險,被系統(tǒng)劃為關(guān)注類,要去杭州,接受省分行有關(guān)人員的當(dāng)面質(zhì)詢。我和部門領(lǐng)導(dǎo)一起去,其他幾位同事也去辦事,行里就派了一輛別克商務(wù)車,為了避開早高峰,得早點出門。六點多,我下樓來,快走到二樓時,忽然聽到開門聲,然后就看到小李從203跑了出來,只穿一條黑色的三角短褲,一件白色的圓領(lǐng)套衫搭在手上,趿著拖鞋,手里還抱著個枕頭??吹轿遥纫汇?,馬上笑了笑,弓腰往上跑。我沒啥反應(yīng),和他錯身而過,然后又聽到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我就知道他在203過夜了。一起吃飯,現(xiàn)在又一起睡覺,那真的就是好上了。剎那間,我竟有些嫉妒的情緒,這家伙,真是有女人緣!桃花不斷!當(dāng)時也就這么想了想,后來想法復(fù)雜了些,產(chǎn)生了一點警覺,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沒必要租著兩間房了,就會退掉一間,雖然這也沒什么,但總歸會給我增加一些麻煩。但這事兒只能順其發(fā)展,我也做不了主,況且我也沒有心思了,我老婆的肚子越來越大,五月請了假,預(yù)產(chǎn)期在八月。
六月中旬的一天,小李打電話給我,說:“房東,天熱了,你給我配一只冰箱吧?!?/p>
因為要做飯,冰箱確實很需要,尤其是到了夏天。但冰箱不屬于標配,是高配,只少數(shù)幾個房間有,有的還配了洗衣機呢,反正只要租金合理,房東都可以考慮。我想,他的房租本來就偏低,正好趁此機會,略微漲一點。遲疑了一下,說:“小李,冰箱可以配,但我手頭沒有,要去買新的,這樣你的房租要漲一點,加個50塊吧,好不好?”他說可以。于是,過了兩天我去買了一臺雙門小冰箱,不是名牌,活動價,800塊不到,搬進了他的房間。
六月底,房租到期前幾天,我發(fā)短信提醒了他,我們沒加微信。那天中午,敲開了他的房門。他剛起床,還在洗漱,光著上身,下面是短褲。
我說:“小李,我算好了,前面水電費是多少,加后面一期房租2250元,一共是……”
他盯著我,問:“你說房租多少?”
我又說了一遍。
他說:“房租不是700嗎,怎么變750了?”
我說:“我不是短信告訴你了嗎?這個月開始漲點房租。你可能沒看到吧?!?/p>
“我看到了,我覺得你很荒唐哎!哪有住進來不久就漲房租的?”他大聲說。
“我不是給你配冰箱了嗎?我跟你電話里說過,加50,你也同意的!”我也大著聲說。
“加房租,我不可能同意的!”他眼睛瞪大。
“但你確實同意的,可能你忘了!”
“我說過不會忘的!”他居然耍無賴了。
頓了頓,我說:“反正給你配了冰箱,不可能不加房租的!你本來租金就便宜,你和203比一下,現(xiàn)在才和她一樣!”我曾經(jīng)擔(dān)心小蔣要我減房租呢,還好,她比較大度。
他沉默一下,說:“一個破冰箱,值幾個錢?”
我說:“九百多!難道我不是花錢買來的?”我說的是原價。
“那不還是你的嘛,放在我這里又不會少掉,你以后租給別人可以加錢嘛?!边@家伙簡直有點無賴透頂。
我說:“反正就是750了,你要租就租,不租搬走!我給你一個星期,你自己考慮!”我氣沖沖地走出去,對他曾有的一點好感,一絲愧疚,煙消云散。
他在后面嚷嚷:“哼,我為什么要搬?”
我去上班了。碰到這種無賴,有點煩,但我怕什么呢,我是合法出租戶,受法律保護,邪不勝正!
大約過了三天,半夜十二點多了,我剛睡下不久,迷迷糊糊中,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刺耳地響起,拿過來一看,是小李。
我說:“什么事?”
“給我開門!”他說。
我說:“你自己沒有鑰匙?都幾點了,人家都睡了!”我發(fā)著牢騷,但也打算起來了。估計是鑰匙忘在房間里了,這種事兒情有可原,但半夜三更來叫門,而且態(tài)度這么不好,實在讓人討厭!
他說:“你廢話少說,快點給我開門!”
我摁掉了電話。老婆已經(jīng)被吵醒了,很生氣,咕噥著:“誰啊?!蔽腋嬖V了她。她說:“煩死了,那你快去!”其實我已經(jīng)起來了,因為生氣,有點磨蹭。
他卻在外面踢門了,嘭嘭,嘭嘭,非常震耳。兩分鐘后,我到了下面,透過柵欄,看到一張通紅的臉,分明又是喝多了酒。我從里面開門。他一進來,就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墻上,嘴里嚷著:“你故意不給我開門!你這個黑心房東!”
我用力掙開了,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我說:“半夜三更不跟你吵,明天再說!”我想明天必須叫他搬走!
他吵吵嚷嚷,到了樓上,在我給他開門之前,又踢了幾腳房門。這時候我老婆在上面平臺閃出身來了,穿著睡衣,挺著大肚子,說:“半夜里踢什么門!什么素質(zhì)!”
李凱就突然往上沖,一邊說:“你這個潑婦,罵什么罵!信不信我上來揍你!”
我老婆驚叫一聲,往上躲去。我也沖上去,抓住他,扭在一起。我大聲讓她關(guān)門。砰的一聲,我老婆關(guān)上了樓道里的防盜門。這天家里就我們兩人,我媽去長江三峽旅游了。我又喊:“你報警!”我還在樓道里和李凱扭打著。一會兒,老婆說報警了。有個房客開了門,探出頭來問:“房東,什么事?”我說:“他發(fā)酒瘋,耍流氓!”
后來他放開我,我也松了手。他悻悻地說:“好啊,你報警好了,報警我就怕了?”他進了房間。我一言不發(fā),跑到樓下去,等了大約十分鐘,警察來了。我?guī)е鴥晌痪焐蠘侨?。我也沒敲門,直接拿鑰匙開了,進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不過燈還亮著。房間里有點亂,也有點臟。因為開著空凋,窗戶緊閉,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有酒味,還有臟衣服的氣味。一位警察說:“起來起來,把事情說說清楚!”
可能他酒有點醒了,認慫了,說:“我沒怎么,就叫他開了下門?!币粫河终f:“酒喝多了,忘了自己說過什么了?!本靻栁乙庖?,我說,第一,必須當(dāng)面道歉,第二,五天內(nèi)搬出。他道了歉,又說好的,到時候會搬的。警察做完筆錄,叫兩個人簽了字,便離開了。我也上樓去。
第二天下午,我在客戶單位談事兒,接到了小蔣的電話。幾句閑話后,她切入正題,說昨晚那事兒,她知道了,是小李不好,但也事出有因,女朋友和別人談了,工作又出了點事兒,被領(lǐng)導(dǎo)扣了錢,心情不好,昨晚和同事喝了不少酒,所以才會這樣。
我說:“心情不好,就可以這樣?我已經(jīng)告訴他了,叫他搬走!”說實話,我心情也不好呢!前不久,我們行長換了,老領(lǐng)導(dǎo)臨走之前,把我提拔了,去做新成立的個貸中心的主任,可是新領(lǐng)導(dǎo)到任后,卻不認賬,所以我現(xiàn)在的處境有些不妙??墒?,我上哪兒發(fā)泄去?
小蔣又說:“他已經(jīng)認錯了,你就原諒他一次嘛。男人呀,喝了酒就不知道干什么了!”
我說:“不行,這事兒沒得商量!”
小蔣說:“房東,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嘛。我這個人怎么樣,還行吧?住了這么久了,也沒給你添過一點麻煩吧。”
我說:“你當(dāng)然不錯,但你是你,他是他!”
說完我就掛了電話。傍晚,剛吃好飯,就聽到了敲門聲。下去打開一看,是小蔣。她面帶微笑說:“房東,你算一下,403水電加房租一共多少。他不好意思來找你,叫我代勞。”
我不響。老婆在上面說:“那就給算了吧?!?/p>
我就說了數(shù)字,反正前幾天算過,雖然電表度數(shù)已變,不過沒關(guān)系,可以算在下期。我拿了錢,給她開收據(jù)。
我說:“小蔣,不過這次他確實過分了!”
“是啊是啊,房東,我也這樣說他了。”小蔣說,“不過,他確實也有點慘的,談了幾年的女朋友跑了,工作又不順心,所以才會這樣。”
“這些都不是理由。我現(xiàn)在就是看你的面子!”
“我知道,那就謝謝房東了?!彼倘灰恍Γ氯チ?。
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之后,我和李凱難免碰到,互相都有些尷尬,但這也沒什么。有一回他甚至和我說話了,說房東,你這個人個子不大,力氣還挺大的嘛。我說:“那是你把我逼急了!”他說:“可以理解,男人都有脾氣!”我說:“是啊,可是你的脾氣有點大!”我本來想說,有點臭!
4
很快兩個多月過去了。八月初,我老婆生了,在醫(yī)院待了一個星期。那天下午,兩點多吧,我在醫(yī)院里,接到了小李的電話,說要退房。我有些意外,說:“你還有十來天才到期,現(xiàn)在退房,后面的房租不退的?!彼f:“可以,你快點。”趕到家,發(fā)現(xiàn)他已收拾好了,衣物什么的都塞進了那個鋁合金的拉桿箱里。衛(wèi)生沒怎么搞,鍋盤瓢碗這些估計也不要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貼著膠布,還有一塊淤青,神情懨懨的。一開始我也沒問什么,去查了電表,而他一直在打電話,好像和一個外地朋友說事。等他打完電話,我問:“這里的工作不干了?”
他說:“嗯。”
“去哪里?”
“先去朋友那里住一陣?!?/p>
愣了愣,我問:“小蔣知道嗎?”
他皺了一下眉頭,說:“別問了,算錢吧?!?/p>
于是,我就算好水電費,押金扣除水電費后,多余部分退還給他,本來衛(wèi)生必須搞好的,但對他就不追究了。退給他錢時,我又問了一句:“小李,那你以后還在娛樂行業(yè)干嗎?”說實話,我是出于關(guān)心。
可沒想到,他一腳踢飛一只空的農(nóng)夫山泉水瓶子,大聲說:“你煩不煩?我做什么,關(guān)你什么事?你們都是想看笑話吧!”看他這樣我只能黑著臉接過錢,一言不發(fā)下去了。
是啊,關(guān)我什么事兒?而你這個可惡的家伙,終究也改變不了臭脾氣!一會兒,走到窗口探望,只見他已站在路口,估計是要打車吧。
又過了兩三天,老婆出了院,回到家里,請了一個保姆,和我媽一起照顧娘兒倆,家里一下子熱鬧了很多。那天傍晚我下來買東西,看見203開著門,好奇心又突發(fā),就走到門口去,沖著里面喊:“小蔣!”
簾子掀起,露出小蔣的臉來,是一張貼著面膜的臉。小蔣容貌一般,不過化妝一下,還是很好看的,如果沒一點姿色,也沒法在娛樂場所混吧。
她說:“房東,什么事?”
我笑笑,說:“小李前幾天退房了,你不知道?”
“關(guān)我什么事?!彼尤灰策@樣說。因為真臉隱藏著,看不到表情。
“你們不是在一起了嗎?”
“房東你瞎說!”
“呵呵,別以為我不知道?!?/p>
她就呵呵笑了,不說話,那就是默認了。
“哎,你既然喜歡他,又為什么讓他走?”我又問。
“誰說我喜歡他了?我是看他可憐,才和他在一起的!”小蔣說,一邊用手拍打著臉。
我說:“那我就搞不懂了!他怎么就走了呢,難道對你一點不在乎?”
小蔣突然朗聲說:“房東,你別說了,再說我就生氣了!”
可我偏要說:“為什么?”
她先不理我,拍了一陣臉,突然停下來,嘆了一口氣,向我傾吐了。原來是小李背著她,和會所里別的女孩子調(diào)情,而且十分露骨,而這事兒被她知道了?!拔乙膊皇沁@么好惹的,就叫了兩個人,把他教訓(xùn)了一下。”
我默默聽著,暗暗唏噓。
小蔣又說:“老娘給他介紹工作,又對他這么好,他卻吃著碗里惦記著鍋里,把自己當(dāng)成什么了!”
當(dāng)成什么了?我默默地想,卻沒有說出來,但反正,有這結(jié)果,他也是活該。愣怔片刻,我豎起大拇指,說:“小蔣,你真厲害!真的,沒想到你做事這么干脆利落,果真是有燕趙女俠的風(fēng)范!”這個平時笑呵呵的女孩子,我刮目相看??粗哪菑埣倌?,讓我想起來,覺得她喜樂,那是一種大致的印象,剛來那會兒,也曾看到過她默默流淚。
小蔣呵呵笑著,突然又說:“房東,你老婆生了?”
我說是啊。
“生了個什么娃?”
“女兒?!蔽倚χf。
“那要祝賀你!女兒是老爸的小棉襖!”
我說聲謝謝,就下去了。路上想,這小李和小蔣都蠻有個性。但人與人相處,比個性更重要的或許是緣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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