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麗
清晨,秋雁坐在二樓臥室窗戶前,在清亮柔和的光線中,看見兒媳秀芝推著電瓶車走出了院子。電瓶車還是幾年前的老款,又大又笨重,身材瘦小的秀芝推著有些吃力。“吱呀”一聲鐵門打開后,秀芝費力地推著電瓶車擠過只開了一扇門的門洞,擠過身的一瞬間,秀芝纖細的腰肢帶著臀部靈巧地扭動了一下,固定好電瓶車,再返回去關(guān)鐵門,“砰”的一聲,鐵門關(guān)住了。過了半分鐘,秀芝騎著電瓶車的身影出現(xiàn)在石橋上,然后越來越小,直到在村口消失不見,只剩下石橋下面的濟水河碎金點點。
秋雁看了一下墻上的表,時間是七點十二分。還不晚,孫子昨天晚上因為一直等秀芝回來睡得晚,讓他多睡一會兒吧。春天里,孫子和地里的小樹苗一樣要開始躥個子了,多睡會兒有好處。想起孫子秋雁就一陣心疼,哎,可憐的孩子。孩子一歲三個月的時候,他爸在上班的路上被一輛大貨車給卷到車底下了,沒救回來。孩子至今對他爸一點印象都沒有,就好像世界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不問也不提,看著相片也不叫。家里秋雁和秀芝也都不會主動提起這個人,一個人好像就這樣消失得徹徹底底、無影無蹤。
秋雁的頭有點昏昏沉沉。昨晚上沒有睡好,一直到晚上十點了還在陪著孫子做游戲。躺在床上了,也睡不著,翻來覆去想著鄰居胖珍的話。胖珍昨天中午來找她,告訴了她一個秘密。從胖珍一進門神秘中帶點兒為難的表情里,她就猜出了一二。這么多年她在夢里或者白天的胡思亂想里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這個場景,每一次她最先要做的就是穩(wěn)住自己,不讓自己有任何一點的情緒露在臉上。昨天她一看見胖珍的表情,就在心里又給自己強調(diào)了一遍。果不其然,胖珍前兩天在村外的小路上碰見了秀芝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倆人慢慢地沿著河堤在散步。昨天早晨,胖珍又看見那個男人在村口等著秀芝。秋雁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緒昨天到底有沒有在胖珍面前顯露出來,面對胖珍不住嘴的叨叨,只回了一句:“也應(yīng)該了。”
就這一句又引出了胖珍的一大串話:“應(yīng)該什么?不說別的,也得為孩子想啊。她要是嫁走了,孩子,人家男方讓帶不讓帶?這是劉家獨苗啊,金貴的嘞。帶走了人家要是再生一個,俗話說的是‘有后娘就有后爹,可是誰能保證有了后爹就沒有后娘呢?就算是把孩子給你留下,你這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怎么能把這孩子拉扯大?叫我說啊,最好還是招個能上門的。可是我看那個男的,長得眉眼不賴,個頭也不低,能入贅?”講著講著胖珍聲音越來越高,語速也越來越快,右手手背啪啪地拍著左手手心。
胖珍走了之后,她又坐回窗戶邊上。午后的陽光明晃晃的,窗格子的影子印在地上,滿屋子亮堂。太陽暖暖地照著。她瞇起眼睛,門前的石橋上現(xiàn)在沒有一個人路過。平時那座橋上也沒有多少人。但以前可不是這樣,她第一次見那座石橋是在她出嫁那天,石橋上特別熱鬧,橋上橋下擠滿了看熱鬧的鄉(xiāng)親。她是坐了一輛卡車嫁過來的,卡車過不了橋,開不到家門口,水生就背著她過橋。她僵硬地趴在水生的背上,耳朵邊響起一片響亮的叫好打噓聲,她一下也不敢抬眼看,只是緊緊盯著水生的腳,水生穿著一雙新的深綠色的解放鞋,一步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夭戎鴺蛎嫔系氖^。水生最后一次過石橋是被人抬著離開的,橋上橋下仍然全都是鄉(xiāng)親們。后來呢,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過石橋往外走的人越來越多,過石橋回來的人卻越來越少,慢慢地,石橋上就沒什么人了。秀芝抱著文峰的骨灰盒回來的時候,橋上也像今天一樣,靜悄悄的。
她需要找秀芝說一說了。日頭漸漸向西移動,窗格子的影子已經(jīng)打到了東墻上,黃燦燦地,又漸漸暗淡下去。孫子放學(xué)回來了,可是秀芝還是沒回來,后來秀芝打回來電話,說有點事情,晚點回來,晚上讓孩子先睡。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除了回娘家,秀芝這幾年沒有晚回來過,每天都會陪孩子寫作業(yè)、做游戲、睡覺。孫子吃完飯,寫完作業(yè),九點鐘了,孫子還是不愿意上床睡覺,一個勁兒問秋雁,媽媽怎么還不回來。秋雁就陪著孫子在床上用撲克牌“排火車”。十點零二分,大鐵門終于“吱呀”一響,秀芝回來了。
秋雁知道今天是說不成了。
過了七點半,秋雁把孫子喊起床吃早飯。孩子的早飯每天是秀芝做,有菜有蛋有奶。孫子揉揉眼睛,打著哈欠,迷迷瞪瞪地洗漱、吃早飯。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孫子沒睡飽,秋雁想今晚可得讓孫子早點睡??粗鴮O子背著書包過了石橋,她才慢慢轉(zhuǎn)身回屋里吃早飯。蛋加奶這些她早告訴過秀芝,別再給她準備了,她吃不慣,她就是個“土胃”,吃不慣那些洋玩意,吃了跑肚子,和秀芝一樣吃前一晚的剩飯就行。吃完飯,她來到院子里轉(zhuǎn)悠,看著院子里空著的菜地,琢磨今年該種點啥。俗話說“谷雨前后,種瓜點豆”,其實到不了谷雨,很多菜就該種了。昨晚沒睡好,腦子有些發(fā)木,明明在琢磨著今年要種什么菜,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轉(zhuǎn)到要找秀芝說說這件事情上去了。這件事情也像種菜一樣,是等不得的。
人這一輩子就像磨盤一樣,總是在原地打轉(zhuǎn)。她的婆婆就為這事和她認真說了一次話,不過那個時候她是媳婦,現(xiàn)在是她當(dāng)了婆婆,要想著怎么去和媳婦說。這事早就該說了,可是沒有個準確的信兒,她張不開這個嘴。她現(xiàn)在才知道她的婆婆當(dāng)年和她張嘴的時候,看似輕輕松松,其實心里頭也琢磨了好幾天吧。她的婆婆是村里出名的厲害嘴,和她說的時候也是像蘿卜一樣干脆,讓她多為文峰著想,誰活一輩子還不是為了孩子,自己有什么要緊,女人不都是這么活過一輩子的嗎?那年她四十二歲,文菲十七,文峰十二。婆婆當(dāng)年給她說的時候,她除了點頭,一句話都沒說,她是在心里覺得婆婆說得對,咬咬牙,日子總能過來。
可是,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可沒有當(dāng)年她婆婆的氣勢和口才。她一輩子不愛說話,做事也是慢慢悠悠,所以總是被別人催促著讓快點快點,一輩子就是被別人催著過來的。結(jié)婚是爹娘催,生孩子是婆婆催,然后就是水生催,孩子催,爹娘、公婆、水生都沒了,就是日子在催……這幾年,她耳朵邊清凈了,沒人沒事催她了,每天可以慢慢磨,她就坐在臥室的窗戶旁邊,慢慢磨著,磨著日頭從東到了西,磨著月亮從彎又到了圓。她在磨著日子,日子也在磨著她,磨得她現(xiàn)在說話做事更慢了,磨得她渾身沒了力氣。這樣的她可離著婆婆當(dāng)年不止差了十萬八千里。
大門“吱呀”一聲推開了一個縫,胖珍的頭伸進來,看見秋雁在院子里蹲著,就一下子推開大門進來了,一邊走胖珍的眼睛一邊往院子里平日放電瓶車的地方掃:“走了?”
“走了。”秋雁知道胖珍問的是誰。
“你這干嗎呢?”胖珍也蹲在秋雁旁邊。
“看看今年種點啥菜?!?/p>
“你還有心思管這個?”
“菜總得吃啊?!?/p>
“要不說你這人心大呢,你還真是。咋樣?”
“啥咋樣?”秋雁想裝一把糊涂。
“秀芝啊?!迸终渚o皺著眉頭,推了秋雁一把。
“沒問呢?!?/p>
“真沉得住氣?!?/p>
“昨天秀芝回來得晚,回來就和孩子睡了?!?/p>
“幾點回來的?”
“十點吧。”
“這哪行啊,以前可從沒有這樣過吧?都開始這么晚回來,你可真得注意了,這還和那個男的沒怎么著呢,就這么晚回來。只要在家一天,她就還是劉家媳婦,哪能由著她自己。這你可得說說她?!迸终涞哪X袋湊到秋雁的跟前,太陽穴上面的青色血管都暴突出來,怦怦地在跳。
“嗯?!鼻镅愕难劬o著避開胖珍饅頭似的臉。她不知道在胖珍“步步緊逼”下,自己還能不能像昨天表現(xiàn)得那樣“平靜”。她不敢看胖珍的眼睛,只好低下頭看腳下的土地。
胖珍看著秋雁溫吞吞的樣子,更急了:“你這性子真是,得了,我這真是‘皇后不急宮女急?!?/p>
一句話把秋雁“撲哧”逗笑了:“我只聽過‘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
見秋雁笑了,胖珍眼睛斜著瞥了她一眼,臉繃不住,也跟著笑了:“我可不是太監(jiān)?!?/p>
“那我更不是皇后,沒那么好的命?!?/p>
胖珍聽出來秋雁的話有點不對,不想順著秋雁“命不命”的說下去,就說:“你怎么不是皇后?你就是皇后,都說‘貴人語遲,你可比皇后說話還慢,性子還不著急。從我第一次見你起,你就這樣。那時候我就想,這老劉家是娶了哪家的千金大小姐啊,娶進門來天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都不說找我們這些姑娘媳婦一塊兒說話干活,八成是看不上我們唄。后來一想,嗨,干脆,你不找我,我就來找你。這一找可不要緊,才見識了你的本事,這家收拾得真是干干凈凈,手還巧,又會織毛衣,又會裁剪衣服,沒幾天工夫就把老劉家徹底改頭換面了。”
“你可別臊我了,都拿這個臊了我一輩子了。”
“哪是臊你,我是真心服氣,當(dāng)時村里哪個姑娘媳婦不來和你學(xué)?哪個爺們不羨慕你家水生?”
“都是老黃歷了,現(xiàn)在我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眼花得針都捏不住,光讓人笑話了?!?/p>
“誰也別笑話誰,老了都一樣,都有那一天?!?/p>
秋雁捏了一把土,攥成一團又慢慢揉開,讓土一點點從手縫里掉出來。隔了好大一會兒工夫,才慢慢地張口:“還是不一樣?!?/p>
胖珍本來是想說點輕松的讓秋雁心里松快松快,沒想到又引到這上頭了,這讓她一時不知道說什么了,但又知道自己必須得說點什么。
“人活著就是盼頭,這不還有孫子嘛。所以啊,咱一定得把孫子給老劉家留住?!迸终涞氖州p輕拍了兩下秋雁的胳膊。胖珍的手可沒有她的臉白,皮糙肉厚的,像把大蒲扇。
秋雁沒說話,手里重又攥起一把土。
胖珍也從地里攥起一把土,用指頭捻了捻:“明天我拿點雞糞來,給你翻翻土,上點肥?!闭f著說著,胖珍終于要走了,秋雁從心底長舒了一口氣。起身送胖珍時,才覺得腰一下子特別疼。胖珍攙著她上了二樓,讓她斜靠在被子上,確定她沒啥事,才下樓自己關(guān)上鐵門走了。
歇了一會兒,秋雁覺得好多了。從去年開始這腰疼的毛病有些加重了,她想,看來這人啊,還是得動,以前自己被人催著什么活都干的時候,每天那么累,腰也沒覺得疼,現(xiàn)在沒什么活干了,腰倒開始鬧騰了。她特別不愿意被這些死不了還折磨人的病拖累著,覺得倒不如得個大點的病,直接死了利索痛快。她又想到了要找秀芝說說,這件事是不能拖的,拖著對秀芝、對這個家都不好,但她知道自己缺少點兒膽量。她其實并沒有做好和秀芝說的準備,尤其是第一句話,她一直沒想好。她從來就不是個膽大的人,這么多年,她一直羨慕胖珍敢說敢干。那時候剛嫁到濟水村里來,和誰都不熟,也不敢主動去找別人,是胖珍第一個來找的她,拉她出門找姐妹們一起聊天,帶姐妹們來她家一起干活,慢慢地才覺得自己是真正的濟水村人了。水生在的時候,家里的事都是水生做主;水生走了,就沒人給她做主了,她就得逼著自己膽大起來,最起碼面兒上得膽大起來。現(xiàn)在又到了得逼自己一把的時候了。
她轉(zhuǎn)頭看靠在臥室北墻的衣柜。那時候結(jié)婚時興打衣柜,水生家里不富裕,請不起木匠打衣柜,水生就去給村里的木匠打了一年下手,才學(xué)會了自己打。這個結(jié)婚的衣柜就是水生自己一點點做出來的,用料實在,樣式也是當(dāng)時最流行的,柜門上不僅帶鎖,還有一面穿衣鏡。幾十年過去,衣柜還很結(jié)實,就是鏡子有幾處顯出了大大小小的黑點。她從床上站起來,從褲兜里摸索出一串鑰匙,挑出最小的一把,走到穿衣鏡前面,鏡子里一個老太婆也逐漸向她走近,她用手抿了抿鬢邊的頭發(fā),鏡子里老太婆也用手抿了抿鬢邊稀疏花白的頭發(fā)。她笑了,沖著鏡子里那個笑起來滿臉皺紋的老太婆說:“你老嘍,一眨眼就老嘍,成丑八怪嘍?!彼糜沂謱⑿¤€匙插進鎖孔里,慢慢轉(zhuǎn)動,左手拽著木頭把手打開了衣柜門,右手從衣柜里面的側(cè)壁上摸到了一個釘子,從釘子上取下一把鑰匙,打開了衣柜最下面抽屜的鎖子,從抽屜里面翻找出來一個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紅色的小布包。她把布包拿回床上,一層層打開,露出來一個白底碎花的手絹,打開手絹折疊著的四個角,里面是一沓錢。她把錢拿在手里開始數(shù),一張一張數(shù)得很仔細,很慢,數(shù)了兩遍,不多不少,正好一百張。她又小心地用碎花手絹重新包好。這下子,覺得心里踏實多了。
這個錢她放了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里她從來沒有打開過它,但從來沒忘掉過它。這沓錢是她的一個秘密,誰也沒有告訴過。這筆錢是那個人在水生生病走后不久給她的,從門縫里塞進來。她當(dāng)時回家打開鐵門時,看見地上有個信封,里面除了錢什么都沒有。她知道就是那個人送來給的,除了他不會有別人。她一直想把這筆錢還回去,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去還。要是貿(mào)然去還,會不會給他帶來麻煩,畢竟他也有家有孩子了。這件事讓她兩下里為難,就只能用她的一條干凈手絹和一塊紅布仔仔細細包起來,放在了衣柜的抽屜里。二十多年了,這筆錢成了她的一個心病。時間長了,病就會自然地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這塊心病也是。
得有四十多年沒見過面了。她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她嫁到濟水村的第二年。他不知道怎么就打聽到水生家的位置,就來到她家門前的石橋上。她其實也不知道他到底來了幾次了,只是那一次她看見了。當(dāng)時她坐在大門邊納鞋底,用錐子搔頭的時候,看見石橋上站著個人往這邊看,一動不動,身形有點眼熟。她手搭涼棚瞇著眼細看時把她嚇了一跳,是他。她一下子慌亂了,不知道該怎么辦,想招呼他覺得不行,想走過去更不行,她就從門邊的條凳上起身,扶著木頭門框站了起來,她懷孕六個月的肚子一下子就凸顯出來了,她的手慌亂地拽拽前衣襟想遮掩一下,卻沒什么用。她站在木門邊上,窘得臉都發(fā)燙。他站在石橋上,一動不動。突然,那個人扭身走了,走得奇快,背影被濟水河邊的一排柳樹給擋得斷斷續(xù)續(xù),然后完全看不見了。她后來再也沒有見過他,只是偶爾回娘家時會聽到他的一些消息,先是他娶了同村的二丫,生了倆兒子,再就是他出去闖蕩了,除了過年過節(jié)很少回村子,后來就沒什么消息了。
當(dāng)年她拿到這筆錢的時候,日子正是過得最難,兩層的新房子剛蓋好兩年,水生又生病走了。突然來的這么大一筆錢,讓她一下子覺得日子有奔頭,后來,每當(dāng)她覺得這回是真的走到了頭,前面的道都給堵死了的時候,她的心里就會猛地“咯噔”一下,讓她覺得日子也許還能再熬一下。
“心病”其實也成了她的“心藥”。
窗格子在東墻上的影子又暗下來的時候,秀芝和孩子回來了。吃完飯,孩子進屋寫作業(yè),秀芝收拾鍋碗。秋雁走到廚房對著秀芝的后背說:“收拾完來我屋一趟吧?!?/p>
秋雁坐在窗戶前的椅子上,窗外,鐮刀似的月牙兒掛在濟水河邊的一棵柳樹上,淡灰色的柳枝在風(fēng)里搖著細細的腰,看起來柔柔弱弱。秀芝進來了,手里拿著一個袋子,臉上帶著笑。秋雁仔細看看了秀芝,覺得和剛?cè)⑦M門時相比沒什么變化,雖然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辛苦,還是腰是腰,胯是胯,眉毛細黑,皮膚白嫩,臉蛋上兩片粉紅??上а?,就是命不好。
秋雁先是在心底輕嘆了一口氣,才叫了聲:“秀芝?!?/p>
“媽,我給你買了一件襯衣,天馬上就熱了。你看好不好?”秀芝拿出衣服,展開在秋雁面前,淺藍底上撒著白色碎花。
“好,好?!陛p輕爽爽是秋雁喜歡的樣式。可是現(xiàn)在她實在沒什么心情去看新衣服。
“你試試呀,萬一不合適我明天再去給你換?!毙阒フV浑p亮亮的眼睛,語氣輕松愉快。
“不著急,一會兒吧。”
“試試吧,試試吧?!?/p>
看秀芝一再堅持,秋雁就只好換上了。
“合適,合適,襟長和肩線都合適,挺精神的?!毙阒デ昂筠D(zhuǎn)著看,一邊幫秋雁拽著衣服,一邊不住地點頭。
“挺好的?!鼻镅惆研乱路Q下來,疊好放進袋子里,吸了一口氣說:“秀芝啊,你坐下,我有點兒事和你說。”
秀芝看見秋雁突然凝重的表情,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七八分。那天在河邊散步時看見胖珍嬸子,她就知道這事瞞不住,只是沒想到這么快。
“其實,我也有點話想說?!毙阒サ念^低了下去,聲音也變得小了。
秋雁沒想到秀芝也打算和自己說這事,只好將原本準備好的第一句話咽了下去。秋雁就從被子底下摸出了小布包,遞給了垂著頭的秀芝。
秀芝亮亮的眼睛里都是驚訝,接過小布包,她疑惑地看著秋雁,又看看小布包。
“你拿著?!?/p>
秀芝一層一層地把布包打開,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媽,這錢你存了多少年啊?”
“秀芝啊,媽知道你找著稱心的人了,你胖珍嬸子和我說了。這么多年……這個人我雖沒見過,但是你能見他好幾面我就知道是你稱心的人。一個人,能找著個稱心的人不容易啊……至于孩子呢,看你,要是人家男方愿意留這個孩子,孩子還是跟著媽好,也算有個全乎家了;要是人家不愿意要,你就給我留下,還有孩子姑姑和胖珍他們一大幫鄰居幫忙,不愁把孩子拉扯大,你想孩子就回來看看……做個女人啊,一輩子不容易,得往前看……”
那一晚,秀芝原本想說的話一句也沒說,就那樣一直聽著秋雁說,不時地點點頭。秋雁從來不知道自己肚子里竟然裝了那么多的話,好像憋了一輩子的話都在這一晚上傾倒了出來,泉水一樣源源不斷地漫過了窗子,漫出了院子,一直流到了濟水河里,順著濟水河向東慢慢流去,越流越遠。
第二天早晨,在清亮柔和的光線中,秋雁又坐在窗戶前,看著秀芝費力地推著那輛舊電瓶車擠出了門洞。電瓶車是文峰留下的,電瓶都換了幾回了,這幾年流行起秀氣輕巧的電瓶車,秋雁一直說讓秀芝換一輛,秀芝卻一直舍不得?!芭椤钡囊宦?,秀芝關(guān)上了鐵門,騎著電瓶車過了石橋,越來越遠,最后成了一個小圓點,直到在村口消失不見。這么多年,秋雁眼看著身邊多少人的身影從這座石橋上過去,越走越遠。
秋雁打發(fā)孫子上了學(xué),吃完早飯,就站在院子里面等著。胖珍昨天說今天會來幫她翻地,肯定會來,她向來說到做到,要是不等她,她準得生氣。
鐵門“吱呀”一聲響了。
“來啦?”秋雁轉(zhuǎn)過身,看見的卻不是胖珍,而是推著電瓶車的秀芝。
“媽,我今天休息一天,幫你翻翻地。我剛才去集上買了幾樣菜種子,過幾天種上。你看,這回我還買了一袋蛇豆種,賣的人說蛇豆比絲瓜好吃,今年咱們種點新花樣。我先把東西放屋里去啊。”秀芝放好電瓶車,邊說邊往屋里走。
“好,好?!?/p>
秀芝從屋里出來時,手里拿著一把鋤頭。
“喲,秀芝在啊?!绷嘀淮与u糞的胖珍一進門看見秀芝,有點出乎意料。
“嬸子來啦,我來干吧,你和我媽在屋里聊會兒天。”秀芝把胖珍手里的雞糞接了過來。
胖珍看看秀芝,又看看秋雁,沒看明白,就偷偷扯了扯秋雁的袖子,兩人一前一后相跟著往二樓臥室里走。
“今天她咋沒上班?”胖珍壓著聲問。
“剛出去買了點菜種,說要幫著翻翻地。”秋雁老老實實交代。
“別是和那人一起去的吧?”胖珍沖著外面偏了一下頭。
“你怎么啥事都往那想?”秋雁有點不滿了。
看著秋雁上樓時腰還是有點不得勁,胖珍一進屋就搬起被子,想豎靠在床頭,讓秋雁坐得舒服點,她要好好和秋雁聊聊。被子搬動的時候,里面掉出來一個牛皮紙信封。
“啥好東西,還藏被子底下?”
秋雁打開信封口朝里一看,是一沓紅色的、紙條捆著的嶄新的百元鈔票。
窗戶外傳進來秀芝用力翻地的聲音。
責(zé)任編輯??? 木?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