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涵
根據(jù)《克拉底魯》的行文邏輯,它可以被分為兩個大部分,第一部分是蘇格拉底與赫謨根尼的對話(383-428b),第二部分是蘇格拉底與克拉底魯?shù)膶υ挘?28c-440e)。這兩部分對話所涉及的觀點和論證有許多不同,以下將對它們分別進行分析討論。
首先,在這段對話的開始,赫謨根尼提出了一種經(jīng)典的語言觀:名稱是約定俗成的和人們一致同意的,對于一定的事物,人們可以自由地為它建立名稱(384d);同時這種名稱所構建的語詞,以及語詞所構建的命題都具有真假值,它們的真假值與它們各自部分中的真假值相互一致(385c)。在此,我們先將這種觀點記作觀念A。
蘇格拉底在對觀念A的反駁時認為,事物的名稱并非是每個人都可以用來隨意命名事物的,只有看出事物的天然名稱的人才可以這么做(391b);并且,如果我們將名稱視作一種工具,而我們使用這些工具便是為了使信息相互傳遞,從而按照事物的性質(zhì)來區(qū)分它們(388c)。我們將這種對觀念A的反駁記作觀念B。
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克拉底魯》的開篇中所包含著的這兩種觀念間存在一種涉及名稱本質(zhì)的矛盾:作為為描述一種事物而存在的名稱(它必須總是能夠描述事物,否則它不是名稱),它的正確性是來自于事物的自然本性還是這些名稱使用者之間的契約。對于前者,名稱之所以合法是由于它恰當?shù)孛枋隽耸挛?,對于后者,名稱之所以合法是由于它符合了人們對它進行使用的方法。
如果出于對拯救現(xiàn)象這一行為的維護,我們就必須遵從蘇格拉底在這個問題上的思路,進而可以將觀念B擴展出如下的內(nèi)容:就如同掌握了一種技藝的人可以被稱為以從事這種技藝的為專精的人一樣(388d),有一類人可以對事物進行合法的命名,并且這種命名并不是隨意的,而是它必須反映事物的天然本性(391b),這些命名者被稱為立法家(388d)。依照如上的思路,知識就可以被合法地得到:當我們以名稱來陳述對象,進而得到關于陳述事物情況的命題,這一命題的真假值總是一定的,那么與之相對應的知識就總是可能的,即值為真的命題是合法地陳述了事物自然本性的命題,只要它的推理形式是有效的,那么它便是合法的知識。從而對于那些如實陳述了事物自然本性的名稱來說,無論它在外在形式上,如語音上,如何改變,它總能保持它的含義(393d)。
作為對觀念B的反駁,另外一種思路同樣是可能的:一切事物都處于流變之中(411c),對于它們我們不能形成固定的名稱;而名稱的使用者則可以任意地改造名稱,進而對任何對象使用這種任意的名稱(414d)。我們將以上的思路記作觀念C。
現(xiàn)在,觀念A與觀念B是一對矛盾的情況,觀念B與觀念C是一對矛盾的情況。觀念A與觀念C的不同在于,前者承認我們可以通過一種習慣來獲得關于事物的知識,而后者則否定了它的前提:即對于流變的現(xiàn)實沒有可靠的知識。
為了克服這種流變性,我們需要盡可能地保證語言陳述的可靠性,這種可靠性可以通過如下過程來達到:對于名稱和命題的形成初期,我們先用形體和姿勢來表達事物,進而用聲音來模仿它,這樣,我們所得到的最初的名稱便是對對象的聲音模仿(423b);進而,字母表達對象,數(shù)個字母構成音節(jié),音節(jié)構成語詞,語詞構成語言(424e);對于所有基本的名稱與它們的派生詞來說,如果它們有錯誤,那么便是以上的過程中的某種組合出現(xiàn)了錯誤(425b)。以上的過程的前提是:只要我們進行知識推理所依據(jù)的前提是正確的,推理的形式是有效的,那么結論就一定是可靠的;反之,如果結論出現(xiàn)了錯誤,便一定可以從它的前提和推理形式中找到理由。在此,我們將這種思路記作觀念B的前提I。
此外,對于非存在的事物我們也不能進行表達,因為非存在本身便不可能被說出(429e),對于它的表達是無意義的聲音,這就意味著名稱與被命名的事物不是一回事(430)。在此,我們將這種對觀念B的反駁記作觀念D。
而對于觀念B而言,如果我們承認正確的指稱為真理,錯誤的指稱為謬誤(431b),那么我們可以使用聲音模仿事物,進而事物得到了一個關于自身的名稱;而那些通曉事物自然本性進而對它們進行命名的人,即立法家,則不能對于業(yè)已創(chuàng)立的名稱進行增減或是變動,因為一旦原本如實陳述事物自然本性的名稱增減或變動了,那么立法家就是在創(chuàng)造一個新形象。因此,對于事物而言,必定有一些名稱創(chuàng)造地好,而另一些不好(431d)。
作為一種觀念D對觀念B的反駁,可以得到另外的結論:對于一個名稱而言,我們增減或變動它的字母時,我們便是寫錯了那個名稱,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寫出那個名稱,因為它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那個名稱之外的東西(432)。
對此,蘇格拉底的反駁是:通過增減其部分便改變名稱自身的情況只能發(fā)生在數(shù)字身上,因為數(shù)字的增減或?qū)е滤耆兂闪硗獾臄?shù)字。進一步地,事物的名稱,即它的形象也不可能在任何一點上都完全再現(xiàn)事物,因為形象自身不可能等同于它所描述的事物(432d)。因此,我們要允許名稱內(nèi)部的字母更換,只要這種名稱還保持著對事物自然本性和一般性質(zhì)的合法描述(432e)。我們將以上這個論證過程記作觀念B對觀念D的反駁推理I與反駁推理II。
而對于觀念B的前提I來說,可以做出這樣的補充:恰當?shù)淖帜甘悄切┡c事物相類似的字母(433c),為了保證名稱與事物相類似,構成名稱的字母也要必須同事物相類似(434b);既然名稱的用途是告知事物,即通過名稱我們得以知道并表達事物(435d),那么名稱對事物來說便是最好的表達(436),這些名稱由我們所提供,我們必須保證這些名稱的第一原則是正確的,若非如此,它的后續(xù)也是錯誤的(436d)。
當我們使用名稱時,我們將它作為工具而獲得了事物的本質(zhì);這些本質(zhì)是存在的,名稱和命題對這些本質(zhì)的合法陳述總是可能的。在此,我們將這個思路記作觀念B的前提II。很顯然,只要承認了觀念B的前提II,我們就可以得到《克拉底魯》結尾處蘇格拉底所得到的結論:對于事物來說,它們似乎都是處于流變之中的(439d),而我么不能談論一直流逝著的事物(439e)。因為當它被認識時,它就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的事物,對此我們便無法形成知識(440)。從而,知識若是知識,就必須能夠常駐和存在(440b)。這一結論是觀念B的延伸,同樣可以作為對觀念C的反駁。
從而,我們通過對《克拉底魯》對話錄兩個部分分別邏輯澄清得到了以下的內(nèi)容可供批判:
觀念A:名稱是人們約定俗成和一致同意的,它可以構成命題,命題有真假值,我們可以以此形成知識。
觀念B:名稱是對事物自然本性的如實陳述,它可以通過正當?shù)氖褂枚玫娇煽康拿},命題有真假值,我們可以以此形成知識。
觀念B的前提I:在我們進行對事物知識的形成過程中,只要它的內(nèi)容正確,形式有效,作為結果的知識便總是可靠的。
觀念B的前提II:我們使用名稱陳述對象的本質(zhì),對象的本質(zhì)總是存在的,以及名稱對于它所相應的本質(zhì)的陳述總是可能的。
觀念C:名稱是對事物的陳述,而一切事物都處于流變之中,因此陳述并不總是可靠和合法的,我們不能一定得到可靠的知識。
觀念D:名稱與被命名的事物不必然一致,對于一個名稱來說,它自身內(nèi)容的增減會導致它變成另外的事物。
觀念B對觀念D的反駁推理I:只有數(shù)字的增減會改變自身,而名稱則不會;對于名稱來說,只要它仍然在陳述它所指稱對象的自然本性,那么它就是合理的。
觀念B對觀念D的反駁推理II:事物的名稱不可能在任何一點上都完全與事物自身等同,事物的形象不可能等同于事物;名稱與事物相似并不在于完全相似,而在于能夠合理地陳述事物的自然本性。
現(xiàn)在,在通過對《克拉底魯》中所涉及問題的邏輯澄清,我們可以對已經(jīng)得到的觀念進行詰難與辯護。
首先,對我們已經(jīng)獲得的四個觀念可以做出如下的澄清,觀念A、C和D都是對觀念B的反駁,它們可以分別在不同的方面消解觀念B所預設的前提,那么,首先可以對以上的觀念做出如下的推理:
觀念A與觀念B的前提II相互矛盾。根據(jù)觀念A,名稱可以合法地構成命題,命題具有真假值,同時,這種真假值的來源是人們的一致同意;進而,人們的一致同意不能推出這種同意必然預設一定的本質(zhì)作為同意的基礎。我們將此思路記作觀念A對觀念B的反駁推理。
觀念C與觀念B的前提II相互矛盾。根據(jù)觀念C,知識所依據(jù)的陳述必然是自身同一,進而是靜止的;靜止的知識不能合法地描述運動中的對象。我們將此思路記作觀念C對觀念B的反駁推理。
現(xiàn)在,我們對觀念B對觀念D的反駁推理進行演繹:
根據(jù)觀念B對觀念D的反駁推理I,這一推理可以被澄清如下:它預設了觀念B的前提II,亦即對于如是的反駁,它必須預先承認前提II才能進一步成立;同時,這一推理包含了一種語義的混淆,觀念D中的名稱內(nèi)容的增減意味著,一個名稱在它能夠指射一定的對象的意義上,被增加或減少了它所能夠指射對象這一行為的范圍,進而,回到我們對名稱的使用上來看,一定的名稱意味著對一定對象的指射。這種模式進一步又預設了一定的前提:數(shù)字自身值的增加和減少總是可能的;這種增加或減少是對于數(shù)字自身所指射的本質(zhì)的增加和減少,而不僅僅是它自身的減少(我們需要預先承認數(shù)字自身所具有的那種本質(zhì)總是可能的);進而,當我們?yōu)閿?shù)字進行增加或減少的活動時,我們的行為同對名稱內(nèi)容的增加或減少是相同的,至少在它們所能進行對一定的對象進行指射的意義上是相同的,而這一點正是對反駁推理I進行反駁的核心,亦即數(shù)字的增減和名稱的增減具有相同的原則,此外,它所預設的強本質(zhì)主義也是必要的:數(shù)字和名稱能夠具有一定的本質(zhì)作為它所指射的對象,并且這種本質(zhì)總是可能的。
對于觀念B對觀念D的反駁推理II,它可以被澄清如下:當承認觀念B所預設的強本質(zhì)主義時,一定的名稱總能夠與一定的對象相互符合;并根據(jù)名稱的本質(zhì),它總能夠既不是對象又能夠合法地描述對象。這個反駁預設了如下的前提:一種名稱能夠在指射對象的同時保持著與對象的非同一性;以及進一步地,名稱的指射活動總能包含它所指射對象的自然本質(zhì),而不必然與事物的表面現(xiàn)象相互一致。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將觀念B對觀念D的反駁推理與觀念A、觀念C對觀念B的反駁推理進行最后的綜合:
觀念B自身以及依據(jù)它而可能的反駁都依據(jù)與它的前提II,而觀念A與觀念C的反駁推理則可以消解觀念B的前提II;以及進一步地,當前提II被消解時,前提I也同時被消解了。
最終,我們可以得到兩個結論,這兩個結論可以對觀念B以及基于它而進行的反駁推理進行反駁:
結論I:名稱所指射的本質(zhì)并不總是可能的。
結論II:名稱對本質(zhì)的指射活動并不總是成立的。
這樣我們便完成了對觀念B,亦即是《克拉底魯》中蘇格拉底所堅持的知識論觀念,的完整反駁。
[1] [古希臘]柏拉圖.詹文杰譯.泰阿泰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2][古希臘]柏拉圖.張師竹,張師蓀譯.柏拉圖對話六種[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