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記得那是秋天,我剛上小學一年級。
我們坐的那個教室,低矮、潮濕,光線昏暗。窗玻璃碎了,就用報紙糊上,舍不得用白紙糊。學校太窮了。
我們的語文老師,也是班主任,姓王,別的老師都叫他岳仁老師。
那天上語文課,王老師扶扶眼鏡,擦擦臉上的汗,說,同學們,悶不悶呢?大家齊聲說,悶。熱不熱呢?熱。暗不暗呢?暗。怎么辦呢?教室默然。
王老師看看大家,說,我有一個想法,校長也同意。上語文課的時候,如果天不下雨,就到野外去上。這一段主要是識字,許多字在大自然里都能找到,我們的祖先就是在大自然里受到啟發(fā),發(fā)明了這些字,那么,我們也可以在大自然里體會先人們造字的藝術。同時,野外敞亮,空氣好,對大家身體有好處。你們愿意嗎?
愿意!
于是,剛剛被“圈養(yǎng)”起來的這批鄉(xiāng)下孩子,就有了“放生”的機會。
那個露天教室距離學校約有三百米,是一塊比較平坦的坡地,四望皆山,中間是一小塊平原,一條小河朗誦著一組令人費解然而好聽的句子蜿蜒北去。
我們坐在草地上,抬頭看天,天好像也低下頭,面對面地看著我們。這時我們已有一點點“文化”了。忽然在沒有文化的天底下、野坡上學文化,一切都變得陌生、神秘起來。
我們把目光從天上收回來。哪個字是“山”?同學們都認識了“山”,老師說,是啊,我們的四面八方到處都寫著山,這就是象形字,模擬自然物象發(fā)明的字,發(fā)明這個字的古人,說不定與我們一樣,也是個山里人。
再看“水”,隨著老師的提示,我們的目光都投向了前面的那條小河。是的,我們看見了水,認識了水。水,從河里流進書里,又流進我們的記憶里。
一次,老師教我們讀寫“人”字。一撇一捺,很好寫。但做人可不容易啊。同學們,我們一生一世都要寫好這個“人”,做好這個“人”啊。
正在這時,一個農民扛著一根扁擔從坡地不遠處走過。老師讓我們注意看前面,一個字走過來了,大家快認??!
那不是一個“人”字嗎?是的,那個人的肩上多了個什么?是一根扁擔。是的,也是多了一橫,這個“人”字就變成“大”字了。
老師繼續(xù)說,這就是說,勞動使人變大了,或者說,大人們總是很辛苦地勞動。老師接著說,是的,人的肩上扛根扁擔就成了“大”字,我們可以這樣解釋,勞動使人變得偉大了,但能不能說,人就是最大的東西呢?
我們回答不上來。
老師指著漸漸走遠而變小了的人,這位叔叔,也就是這個“人”字,因為勞動變“大”了,你們再往高處移動一點點,是更大的東西,你們看見那是什么了嗎?
老師指著那個移動的“大”字和“大”字上方,領著我們齊聲讀出一個字:天,天空的天,天亮的天,天天向上的天。
在坡地,在露天教室里,我們只上了不到十節(jié)課,這位王老師就被調到別處了,我們也就結束了這段快樂有趣的日子,重新回到低矮、潮濕、昏暗的教室。由“放生”回到“圈養(yǎng)”,回到小小的課本里。
這些年,已是中年的我,常常回想往事,把日歷一天天倒著往回翻,翻著翻著,就翻到了童年的那些日子。我也曾訪問過我當年的學校,令我傷感的是當年的教室都拆了,校址也搬遷了,竟然找不到往日的一石一瓦,那多夢的年華,全都深埋進歲月的厚土里了。
去年,我回到故鄉(xiāng),找到了當年那個露天教室,那個平緩的山坡,這不起眼的地方卻是我心中的名勝古跡。
它還保持著當年的樣子,平緩,略微傾斜。王老師當年講課的位置稍高一些,在這樣的角度面對他的學生,面對我們身邊攤開的無限延展的課本,他可能找到了一種奇妙而寬闊的美感?,F在想來,王老師雖只是個小學教師,但他是深有教養(yǎng)、別有胸襟的人。從今天的眼光看,他也是個另類,是高品位的另類。我深深地想念著王老師——岳仁。
山還在那里寫著山,水還在那里寫著水,云還在寫云,霧還在寫霧,田還在寫田,苗還在寫苗,蟲還在寫蟲,羊還在寫著、念著自己:羊羊羊……
到了黃昏,我仍然坐在坡地上,一一辨認著寫在高天厚地、刻在青山流水上的無數象形字,直到銀河嘩啦啦打開。抬起頭,我看見宇宙的大書如此浩瀚,多少深奧的文字我們都不認識。我忽然意識到:我們人類懂得什么呢?頂多只是認識了幾個常用字。在時間的滔滔辭源、空間的滾滾辭海面前,我們都只是牙牙學語的頑童。
是的,再豪華的殿堂,再寬敞的教室,都會被時間拆掉、被歲月夷平。但是,有一種教室永遠堅固,永遠存在。
(選自《讀者》,有刪節(jié))
【閱讀訓練】
1.結合全文,概括王老師的教學特點。
2.文章結尾說:“有一種教室永遠堅固,永遠存在?!睂Υ?,你怎么理解?
3.聯(lián)系全文,談談文章為何以“露天教室”為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