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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對就對了

2020-09-21 08:51聞?wù)?/span>
文學(xué)港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孫犁作家

聞?wù)?,本名靳文章?951年生,河北人,現(xiàn)居石家莊。曾任河北農(nóng)民報副總編輯,現(xiàn)已退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永恒星座》《周易趣讀》《老子趣讀》《身邊禪》《把握未知的命運》《佛陀故鄉(xiāng)印度朝圣之旅》《小兵張嘎之父》《韓羽筆墨伎倆》《大化如花》《走到蓮花開》《花知道》等書。

“我說對就對了”,此題目讓人啞然失笑,以為是在說上帝,其實是在說對聯(lián)。

對聯(lián)這事,西方?jīng)]有,因為他們沒有漢字,漢字是意象思維的產(chǎn)物。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即是意象的、辯證的。始自伏羲畫卦,“仰觀天象,俯察地理,遠(yuǎn)取諸物,近取諸身”,抽象成卦,所以卦呈全息態(tài),攏起來不過一握,散開來彌遍八極,也是芥子納須彌那樣。卦就很對稱了:乾坤、坎離、兌艮、巽震,兩兩相對。不是因為卦對,而是因為世界上的事物就是相對而生的,世界本身便是一對,世是時間,界是空間;時間是長短,空間是遠(yuǎn)近;時間是經(jīng),空間是緯。說了這一件,剩下的就不用說了。

關(guān)于對聯(lián)這件事,我喜歡弄,但弄不好。就因為弄不好,所以總弄,日積月累,有了不少。我把一些聯(lián)的背景或聯(lián)的內(nèi)涵及聯(lián)的生發(fā),隨手記下來,敷衍成這些聯(lián)話。

鳳凰時代

禹作洪范五行八政天垂象

鳳鳴歧山武略文韜吾從周

孔子的一句“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讓人聯(lián)想,真不知周朝會有多好。中華到周時,憲章文武已經(jīng)完備,社會無可挑剔了。在此之前,似乎陰陽未判,人神合一,天地混沌得令人神往。天地間翔著龍和鳳凰,天垂象,河出圖,圣人則之,于是禹作《洪范》,以五行八政歸納天下,像治水似的就把天下治了。那時人簡單,人簡單天地就簡單,天地簡單事情就簡單,而簡單恰是道的本意,所以那時的簡單恰是不簡單。

有一個從政的人,極聰慧和極愛才。有意思的是,我這個不才的人在那個最不才的時代,卻意外被他青眼所看。那時我是農(nóng)民,在縣城做臨時工,幾首不成樣子的詩歌被他看到,他便說我是人才。由此,我就按人才的意思努力,不然他的話就落空了。我不能讓他的話落空,他的話落空也許沒有什么,但我卻恰恰活在這句話里。

說完這句話后,他就走了,剩下我旱地拔蔥一樣,自生自長。后來,他的官越做越大,最后至副省級。一路走來,他都是按照人才的意思,歸納他遇到的人。只是我,到現(xiàn)在也不敢說是人才,他的那句話還在半空懸著。我一直感恩于他,但最大的感恩是我成為人才,我若成了人才,感恩的事自然成就。正是因為不才,只好以他的名字?jǐn)M副聯(lián)送他。也不一定送他,擬好了,在心里藏著。

壽韓翁

陳茶新酒祝七旬老翁更添無量壽

老友少朋陪三個和尚齊誦阿彌陀

2001年3月,韓羽先生七十壽誕,擬聯(lián)以賀。

《陳茶新酒》乃韓翁的一本圖文并茂的書,《三個和尚》是韓翁設(shè)計造型的動畫片。無論書或電影,都極有趣。

有趣的不是這些,是擬好了聯(lián)之后,寫不到紙上去。那時我還沒有在宣紙上寫過字。喜歡書法,但不敢練。據(jù)我所知,書法家都是自小執(zhí)管,然后退筆如山。而我年且半百,再想練字,已屬絕望年歲,罷了罷了。但這副聯(lián),又不能不寫,奈何?

只好從一個畫家那兒找來宣紙,禿筆臭墨,抄了上去。平日,也曾與韓翁小聚,總是三五個人,以為這次也是,哈哈一笑也就是了。沒想到這次雅集,是某藝術(shù)社為他祝壽,眾星捧月,一看厚厚的簽到簿子,心里就怯了。把卷著的紙擩給,便溜之乎也。

據(jù)說,這些人隨后到一大飯店,祝壽如儀,此聯(lián)赫然在壁。且只此一聯(lián)。韓羽乃書畫大家,看來沒有誰敢在班門弄斧。韓翁還說:“大伙都過來看看,過來看看!”虧了我沒在場,不然羞愧無地。

晚上與韓翁通話,韓翁興致很高,述說壽筵之事,說著說著,突然道:“你的字我收藏起來了!”這讓我羞愧難當(dāng)。我說這是第一次在宣紙上寫字,實在不成樣子。但是在宣紙上寫跟在報紙上寫感覺不一樣。

韓翁:那你寫吧。

我說:不是不想,是不敢。出生農(nóng)家,少嗅書香,不知碑帖。

韓翁:寫字不在練多少年,在學(xué)識和悟性。你寫吧,沒問題。

我仍說不敢,若是能行,那么多人何必老硯磨穿?

韓翁:我再告訴你一句話,好多人在重復(fù)錯誤,鞏固錯誤!

此乃當(dāng)頭棒喝,到底是砂鍋打碎。我說:那您得給我說說。

韓翁:我還真的給你說說。

于是連續(xù)跑韓府,聽他說書法。先后四天,每次都到點燈。我問的問題可笑之極,他說的法由淺入深。我的書法練習(xí)就此開始,幾個月后,省直首屆書法展,我的一幅書法作品,赫然在列。這作品證明我,更證明他。

劍和書

抗敵三尺劍

做壽五集書

一晃已是15年。

15年前的夏天,徐光耀老先生的五卷文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精裝,很豪華,也很莊重,這是壓縮的歷史。徐老一生,很不容易。那一代的人都不容易,經(jīng)歷了好多:戰(zhàn)亂、饑餓、各樣的運動。特別是徐老,13歲參加八路軍,顛來跑去,身經(jīng)百戰(zhàn),在生死河里趟過無數(shù)遍,后來轉(zhuǎn)行當(dāng)了作家。他一生寫的就是這些事,先是《平原烈火》,后是《小兵張嘎》,再后是《四百生靈》《望日蓮》《殺人布告》《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等,他的事都浸在血與火里。他的文,美好卻慘烈,閃耀著生命之光。他的人,單純、堅定卻也固執(zhí)、生硬,在他面前,好多的人和事,都會自覺地歸納。

那年他80歲,家人為他做壽,非常簡單,只是到飯店吃個飯。除家人外,只通知二三親友,我即在這二三內(nèi)。

徐老乃我?guī)煟瑤煈c八十壽,我讀五卷書。沒有什么可送他的,就擬了這副聯(lián),書寫并裝裱了。那天在飯店照相的時候,就以這副字為背景。

有句話叫書劍無成,兩鬢如霜,這應(yīng)該是說我。徐老一生,卻書是書,劍是劍。我真的很佩服他,卻不羨慕。為什么不羨慕?就因為他的劍和書所映照著的歷史,有著很深的慘痛。

翁前獻(xiàn)丑

以詩認(rèn)師師恩我詩養(yǎng)我有誰似我

持草問卦卦吝他草憂他無計安他

翁指詩翁邵燕祥先生。

2018年9月17日,進(jìn)京拜謁邵燕祥先生。先生有恩于我,什么恩?扶掖之恩。近四十年前,我曾兩次在《詩刊》發(fā)表詩作,他那時是《詩刊》副主編。我一鼻涕娃能寫詩,賴于恩師崔守祿先生,而崔守祿先生與邵燕祥先生是故交,我就這樣在兩位貴人間獨享厚愛。自那時即仰望先生并有書信往來,每次到京出差必然想到他,但因種種理由沒能去看他,說到底是不敢。終于拖到頭發(fā)白。

這中間還發(fā)生一件事,那是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其時我正讀《易》,也試著占卜。因惦記他,在一夜間,曾為他卜筮,并把結(jié)果告給了他。2003年,他寫詩并書成條幅寄我,即是說這件事。

答靳文章贈書:

猶憶當(dāng)年贈卦時,天人分際果先知。

生逢奧斯維辛后,難寫風(fēng)花雪月辭。

其實我哪里會占卜,不過是游戲,但態(tài)度是真的,具體卦象我都忘記了,但先生還記著。

這次面見先生,見面禮必然要有詩,于是先把上面這首詩的和詩寫了,吭哧吭哧又準(zhǔn)備了另外兩首,雖費勁不小,卻不像樣子。其實越費勁越不像樣子。但也沒辦法,厚著臉皮就去了。

這不是班門弄斧嗎?不怕丟丑嗎?古人有言:“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莫獻(xiàn)詩”,弄斧不到班門怎能進(jìn)步?再者,于我來說,幾十年前就已經(jīng)多次獻(xiàn)過丑了,還怕這一回?

見面之后,他不相信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其實我也有同感。擬聯(lián)時曾這樣擬一上聯(lián):“總想見總沒見見后方信前生見過”苦于擬不出下聯(lián),遂放棄了。先生已經(jīng)85歲,但思維敏捷,妙語連珠,雖略顯耳重,卻也無大礙。我們?nèi)齻€人與先生并師母,相談甚契,說了很多話,照了很多相,并贈給我們他的新書,每人一本,一本一樣,如醫(yī)師的應(yīng)病與藥。

他看了我的詩了嗎?當(dāng)然,我是用大字抄在宣紙上,也不怕丑,主動給他讀,他邊聽邊看,呵呵笑,連連說好。我在他眼里總是好,不好也好。

石上栽花

無私念而普愛

有大美卻不言

我們這一代人,正長身體時挨餓,正學(xué)知識時停課,身材小,學(xué)歷低,見識淺,這樣的人能成為作家,真是奇跡。雖然作家不大,也是奇跡。即便能夠文從字順,不是作家,依然奇跡。因為起點太低了。

幸虧遇到了崔守祿老師。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崔老師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被貶到滄縣文化館做了創(chuàng)作組的組長,文化館才是股級,他連股級也不是。身處逆境的他,卻用一顆愛心來滋育了他身邊一群文學(xué)愛好者。但是要想讓這幫人成才,無異于石上栽花。但他硬是栽成了,幾年下來,滄縣走出來七八位作家。

說實話,老師也不是搞文學(xué)的,他也從不教技法,他不會。一個不會的,教一幫更不會的,卻把這更不會的教會了,你說這得有多厲害!后來我讀《道德經(jīng)》,當(dāng)讀到:“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時,才知道我老師的德能非常人可比,他是通著人生之奧義的。

由此我想,這世界也極簡單,只是由一個愛字支撐?!皭邸蹦芑掴g,愛能助成就,愛能消災(zāi)障。因此才有言:智極而成道,情極而成佛。

仰望星空

四十七歲時心護(hù)四十七子

三十三年后魂歸三十三天

我學(xué)歷低,做了作家之后,又讀了兩年的作家班,時在1984年到1986年。地點在廊坊師專,校長是湯吉夫。湯吉夫是作家,河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正是由于他在廊坊師專當(dāng)校長,河北省委才將作家班安排在這里。這個作家班開了全國作家班的先河,被稱為“黃埔一期”。

湯先生身高一米八,器宇軒昂。我與校長的關(guān)系是照耀和被照耀的關(guān)系。在學(xué)校兩年,我單獨見湯先生的情景,幾乎沒有。因為我不敢。雖然不敢,但是我知道他是我命中的貴人。如日月照我,但日月不知。日月不知,但我知。我時時感覺到湯先生對我的恩德,雖然我倆之間從沒有發(fā)生什么。

1991年,我的小說集出版,湯先生慨然作序,借此預(yù)言我這個質(zhì)樸得有點愚的人“快成氣候了”。

后來湯先生調(diào)到天津,我在滄州,離他近,經(jīng)常去看他。每年春節(jié),也都在電話里給他拜年。無論是到他府上,還是在電話中,他跟我說這說那,打聽同學(xué)們的近況,也告訴我哪位同學(xué)出了什么書,發(fā)表了什么作品。他對每一個人,都關(guān)注得那樣真切。

近幾年見他,發(fā)現(xiàn)他老了,體質(zhì)越來越弱,腰也彎了,腿也不直了,每次見了心里很難過,也很感慨,那么一個堂堂硬漢,竟也能變成這樣!但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會這么快離開我們。僅在病床上三天,他就遽然訣別了這個他深愛著的世界,這天是2017年11月19日。

在湯先生追悼會上,由我作為作家班的代表致悼詞,悲痛中我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我只記得說,他走了,變成了天空。只要仰望,他就在。永遠(yuǎn)在。

我們?nèi)雽W(xué)那年,湯先生47歲,作家班的學(xué)員47人。從那時到他離開世間,整整33年,因此我代表作家班全體同學(xué)擬了以上挽聯(lián)。

他是文魁星,我相信已經(jīng)回歸天上,從此仰望天空,該是我的一份自覺。

拈花成詩

此老夠排場清雅一世清白一世

今生真富貴好詩三千好友三千

2020年2月20日11時許詩人劉章先生仙逝,享年82歲。我是晚上才得知消息,一時無措。特殊時期,人都宅著,不許有動作。網(wǎng)上消息說,劉章先生喪儀在網(wǎng)上舉行。夜里睡不著,腦海里全是先生的音容。于是擬聯(lián)三副,為先生送行,其中就有上面這一副。

我相信先生是天上謫仙,他是真有才,清詞麗句,俯拾皆是。關(guān)鍵是他所處的背景多粗礪、多虛假、多沉重呀,偏他有好詩,出污泥而不染的那種?!盎ò肷?,草半山,白云半山羊半山,擠得鳥兒飛上天……”,那樣的年代,這樣的詩,怎么可能?他就能!非真純粹莫能此,非真高貴莫能此!他的使命便是在偏僻山村拈山花而成妙句,示范給人看,告諭世間:哪怕在低處,在僻處,在被人忽略處,只要真情在,就能成!先生成了,悟知到的人都成了,包括他的子侄與鄉(xiāng)鄰。他是來激勵人的。

一生守著詩,以詩為命,如坐花裀上,周圍也是花,多富貴啊。除詩之外,再富貴的便是先生的友,我不知他有多少好友,聽說在他去世后已經(jīng)有六百多人寫來詩文追悼,況還有好些先他而去的老友呢。所以我說他“好詩三千好友三千”。先生也真以詩以友為寶貴,也曾賜我墨寶,寫的便是自況詩:“無爭無欲自無愁,三世同堂詩半樓。敢向人間夸富貴,知音百友遍神州。”

還以為這聯(lián)是我擬,究其本來,卻是先生擬。不是擬,他是以生命來演繹。

花知道

山高萬仞半腰能纏他處霧

心闊十方何處不放自家花

2017年秋天來雁蕩山,目的是見吳冠南先生。我想為他寫本書。主動為人寫書,這事好蹊蹺,蹊蹺就讓它蹊蹺。當(dāng)然有來由,這來由只有我知道。吳冠南定然也詫異,哪里來的莽漢,這樣唐突?但他修養(yǎng)高,非常鄭重應(yīng)允了我。當(dāng)然,他看重的也許不是我,在我背后有好多人在成就這件事。

先看雁蕩山,后看周昌谷、吳冠南畫展。江南秀麗,但雁蕩雄奇,讓人生信心。畫展當(dāng)然好,因為我喜歡。特別是吳冠南的花鳥,幾年前就見識過了,一見之后,不復(fù)再見,因為當(dāng)下印心。

此聯(lián)是看過畫展之后擬的,同時擬的還有一副:

誰把花栽到云間去了;

我將月挪之心內(nèi)來參。

意思都一樣,既說吳冠南,也說我。

從江南回來后,即開始組織材料,醞釀寫作事。兩年后寫成《花知道》,所有內(nèi)容之內(nèi)涵,其實也沒有出這兩副聯(lián)之外。

哭恩師

總有厚德教弟子

卻無薄物奉先生

2019年1月9日下午,我的恩師崔守祿先生在滄州安詳辭世,享年93歲。

人生也真快,從1976年的初春我認(rèn)識他,到現(xiàn)在43年。是老師的愛意成就我,我當(dāng)年是那樣的淺陋和土氣,他非但不嫌棄,反而愈加愛護(hù)。因此,無論在哪里,無論在哪個崗位上,我從來不敢輕視任何一個人。我懂得了愛意的重要。且我幸運,雖然后來我離開老師身邊,但精神上卻從來沒離開過,他一直在關(guān)注著我,庇護(hù)著我,我發(fā)的每一篇作品,他都看。我出的每一本書,都寄給他。我打電話給他,他打電話給我。我在報社工作,忙,但再忙也保證每年回滄州看他一次。在他臥床之后,我知道他會寂寞,不斷寫信給他,用毛筆寫大字,為的是他能看得清楚。他說每一封信他都看好幾遍。他有厚德,教我作文的同時,更教我做人。只是我慚愧,沒有什么奉獻(xiàn)給他,沒有什么能報答他。他從來不求回報,唯不求回報,卻永遠(yuǎn)報答不盡。他去世后,寫了一篇短文,是專門寫給他的,他卻看不到了。念及此,不由潸然淚下。

花好月圓

明月應(yīng)時現(xiàn)

蓮花次第開

不管是人與人,還是人與事物,這中間的關(guān)系誰能說得清?違拗時,事乖離,人乖離,彼此錯著,卻也說不清誰錯,總之是個錯。若是對了的時候,則也不分你我,全是對的。你便是故意歪,卻偏偏歪打正著,你就是故意錯,也錯到恰恰好。連天上的鳥,水里的魚,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水,都來湊趣。這種默契,每每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偶爾的,我有一紙文字被賈又福先生看到,是朋友給他看的。賈又福先生,誰都知道,乃中央美院的山水畫家,作品好,名氣大。但他在他那里,我在我這里,彼此安然。但朋友卻愿意我認(rèn)識他,或者寫寫他。我這篇文字就是委婉地拒絕此事的。我不知道這文字賈先生會看到,但他看到了。他乃文雅之士,隨手寫下“隨心留形跡,任運著衣裳”這樣兩句話。恰是這語言,讓我感動。如人投石,不想有漣漪,沒想到偏有清潭回響。我也即回了兩句,道是:“明月應(yīng)時現(xiàn),蓮花次第開”。我與賈先生,就這樣開始了交往。不多,卻深。一見如故,一顰一笑,彼此心知。

2012年秋,他在西安有文獻(xiàn)展,我去了。他寫的“心地虛靈留不昧,大千妙相悟真如”的簡短前言,洞徹的是他自己,驚動的卻是我。我想這才是真畫家,因為胸懷在,因為心靈在。

與之暢敘那晚,正是八月十五,在長安月下,彼此心開,說了好多好多。對于我來說,更是領(lǐng)略了好多好多。

于是隨后就有了我寫賈又福先生的文章,先是《長安問月》,再是專著《大化如花》和《畫乃圣事》。后來想到那副“次第”聯(lián),覺得乃是天地安排。

山居之夢

昨賴青山說舊夢

今憑野鳥覓歸巢

石家莊西郊,是山,山里有一個村子叫黃峪。開放之后,黃峪人覺得山里憋悶,于是把村子搬到山外。城里人卻覺得山里好,于是便去買了黃峪山里的舊宅基,自己來蓋房子。被人攛掇著,徐光耀先生也買了,但他買的不是宅基,而是舊房子。兩間,里屋盤著土炕。院子里有一株杏樹、一株石榴樹。徐老還特意種了幾叢竹子。

他真的搬去住了,自己一個人,生汽油爐。他過起了陶淵明的生活,悄悄地,寫起書來,寫那不能讓人悄悄的《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書寫完之后,還寫詩:“前臨溪澗有茅蓬,小橋橫,淺流清,萬木森森,梳凈世塵風(fēng)。十里山環(huán)籬落內(nèi),輕煙起,火爐紅……”

在周末,我也曾經(jīng)去了幾次,跟著徐老到山上去弄泉水,到井上去挑水,我還打太極給他看。打得極不像樣子,但那時并不覺得不像樣子。

這是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事了。后來,徐老去得少了,那院子荒蕪起來。我曾經(jīng)去過幾次,看到那滿枝的石榴和那郁郁的竹叢?;貋?,跟徐老報一聲,小院依舊。但是再后來,2010年之后,那小院已經(jīng)看不到了,后面已經(jīng)起了高樓,小院子已經(jīng)被開發(fā)商“開發(fā)”了。聯(lián)上說“今憑野鳥覓歸巢”,其實,歸巢已無,野鳥也莫可奈何。

回歸之馬

半生相馬非伯樂

一騎回身是妙人

畫家趙貴德先生以畫馬著名,但他卻不以為是畫馬,他說“畫馬非畫馬”,才是真畫馬。曾有人想把所有畫馬的畫家聯(lián)合起來,成立一個畫馬協(xié)會什么的,趙貴德回絕道:“我從來不畫牲口?!?/p>

我也曾就畫畫之事請教于他,他說:不要對對象負(fù)責(zé)。意思是說不要形似,要神似。只要神在,形可以忽略。好多畫家畫的是形,多在技巧上下死工夫,但畫畫單單是技巧問題么?他是在矯枉。

他的馬也果然畫得好,好在是他自己的。他秉承的意旨是:跳出前人,分開左右;書法構(gòu)成,書意表現(xiàn)。因此他的馬,不是馬,卻更是馬。為了這個境界,他努了多年的力,直到現(xiàn)在,他還在探索。

探索來探索去,突然有一天,他對我說:縱觀中國繪畫史,不過三張畫:一是敦煌壁畫《飛天》,二是《千手觀音像》,三是民間年畫《連年有余》?!讹w天》代表自在,《千手觀音像》代表大愛,《連年有余》象征幸福。此三種,乃人生最高追求。繪畫所要表達(dá)的無非這個。

此乃宏論,也是切論,得了這個應(yīng)該說就得了藝術(shù)密鑰。

有一天,他又對我說:我們的認(rèn)識錯著呢,應(yīng)該是文化在先,文字在后;精神在先,物質(zhì)在后;人在先,宇宙在后。

此不僅是宏論,且是妙詮,佛陀不也說“心外無法”么。事關(guān)宇宙起源,奧義難猜。但藝術(shù)家就該這樣,敢于把自己的心安置在玄妙里。

又有一天,他對我說: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是宗教,宗教的最高境界是藝術(shù),藝術(shù)與宗教都是在說心。

由此論,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繪畫方向。好多畫家藝術(shù)家是在向外求,謀衣謀食,求名求利;而他是在向內(nèi)求,求取內(nèi)心的寧靜、明凈、恭敬與安穩(wěn)。伯樂相馬,不論烏騅、赤兔,都是向著遠(yuǎn)處;而他的馬卻是向著自己內(nèi)心。于是有一次我為他的一幅《奔馬圖》打油:

一馬是一馬,馬馬皆良驥。

誰肯借此馬,馳奔?xì)w本際?

見面禮

四維系地索

三學(xué)度河舟

閑翁是畫家。

閑翁畫畫,以馬為主,白的馬黑的馬,古的馬今的馬。黑白的馬以墨色來分,古今的馬以什么來分?以人來分,看馬旁邊站著的人,服裝頭飾有分別。不管今馬古馬黑馬白馬,其實皆是一馬,這馬是閑翁的心。閑翁的馬多是閑馬,水邊樹下休憩的居多,人也是閑人,隨意牽著韁繩,韁繩都是垂著的,馬也悠悠,人也悠悠??v然有田獵之馬,也多屬于《詩經(jīng)》里描述的那種:“執(zhí)轡如組,兩驂如舞”,很飄逸。還有更多的馬,則好像不屬于人間,多殿堂氣和天宮氣,似乎弼馬溫養(yǎng)的那些馬都跑到閑翁這兒來了。

閑翁本名李維學(xué),隱居黃驊。丙戌年春,我專程去拜望他。

見到他的人,比見到他的畫更讓人歡喜。他個子不高,卻是高士,面目與精神都如古隱士。人瘦,瘦到宋朝去。正是馬讓他瘦,而他使馬肥。

見這樣一位高人,須有見面禮,且不能低俗。只惜我沒有這樣的禮品,只好擬聯(lián)一副,勉為其難。聯(lián)自擬,字自書,字丑聯(lián)拙,但態(tài)度好,我就送他一紙好態(tài)度。

聯(lián)即是上面這副,且跋之曰:儒之四維禮、義、廉、恥,佛之三學(xué)戒、定、慧,此乃超凡入圣之門徑也。

上下聯(lián)中嵌有“維學(xué)”二字。雖屬文字游戲,卻也緣于情懷。

孫犁的家

一犁開妙境

百代賞荷花

孫犁的老家是河北省安平縣,近年,安平建了孫犁紀(jì)念館。

孫犁是八路軍里成長起來的作家,周圍全是血與火,他的作品也寫抗戰(zhàn),但是,卻異常清麗,清麗的不僅是文字,整個境界也清麗。女人若荷,男人若水,世界似無塵埃。代表作有《荷花淀》《鐵木前傳》《風(fēng)云初記》等。他晚年的散文,更是爐火純青,深刻、蒼老、蘊藉綿遠(yuǎn),卻也是老荷,似乎清麗不再,其實是清麗依然,不過是在深處。一些人學(xué)他,但他豈是能學(xué)的?學(xué)得了文字,學(xué)得了風(fēng)骨么?好多人受他影響,因此成就起來,如鐵凝、賈平凹等。也有人想成立“荷花淀派”,孫犁不同意。孫犁知道,文學(xué)不在“派”那里,文學(xué)在心里。

2014年春天,為慶祝孫犁101周年,安平舉辦全國百名文化名人書畫展,安平文聯(lián)的王彥博通過我約徐光耀先生參展。徐光耀是個有資格的,他不以學(xué)孫犁自居,但他確是以孫犁之胸襟為榜樣的。文學(xué)評論家閻綱撰文說,學(xué)孫犁學(xué)得最好的是徐光耀,此當(dāng)為的論。因為約徐光耀先生,也便順緣約了我,慚愧之余,寫了上面的聯(lián)來表達(dá)對孫犁的敬意。

放 翁

清雅直追小謝

豪情不讓放翁

劉小放先生乃河北詩人,一首《鄉(xiāng)間的妻子》感動了眾多讀者,他也因此成名。我與他的關(guān)系,亦師亦友,我把他當(dāng)師看,他把我當(dāng)友待。

小謝指北齊謝眺,他的詩靈秀透脫,如“余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便是他的名句。李白詩:“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便是在說謝眺。有大謝才有小謝,大謝是謝靈運,也是個寫好詩的?!俺靥辽翰?,園柳變鳴禽”,這樣的詩句,便出自謝靈運筆下。

放翁指宋代大詩人陸游陸放翁。陸游的詩是不用說的了,豪放真摯,“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fēng)大散關(guān)?!敝贿@半首就夠我們仰慕了。

將小謝與放翁對在一起,不僅因為這兩位都是詩人,還因為有“小”也有“放”了。而且小放先生也有人稱“放翁”了,第一個稱他為放翁的是作家賈平凹,多年前,賈平凹給小放先生寫了一幅字,題之曰:放翁正。一個“放翁”,就把詩人的味道給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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