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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普利特:尋找戴克里先的幽靈

2020-09-26 10:44柏琳
花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達爾宮殿

柏琳

夕陽消失在海平面,火車抵達斯普利特。紫藍色的夜幕低垂,黃昏后現(xiàn)身的長庚星閃著白鉆似的光芒,“JADROLINIJA”輪船公司巨大的白色游輪穩(wěn)穩(wěn)地停泊在馬路對面的港灣,偶爾能聽見幾聲汽笛的低鳴。大小不一的快艇凌亂地散在游輪周邊,似乎可以隨時出發(fā)。古樸的古銅色達爾馬提亞漁船輕輕搖擺,漁網(wǎng)散漫地掛在桅桿上,收了遮陽篷的甲板裸露在月光下,船上空無一人。

我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棕櫚樹葉和鳶尾花的混合香氣彌漫開來。穿過算不上寬闊的馬路,我盤腿坐在岸邊,夜空下,閃著波紋的亞得里亞海撲面而來。我把頭朝右轉(zhuǎn),遠遠看見戴克里先大帝的宮殿在等待我,我為這位羅馬皇帝而來。

暮春的海邊,晚風拂面,海岸沿線的燈光全都已經(jīng)點亮,遠處環(huán)抱半島西部的馬里揚山(Marjan)不過是一團低矮的暗影。被稱作“Riva”的海濱大道寬闊平坦,大理石地面猶如象牙棋盤。幾乎所有的餐館和咖啡館都在步行道上搭出了露天座位區(qū),它們面朝大海。人們喜歡坐在戶外,店家大聲播放著歐美流行音樂,音浪配合繽紛的霓虹光束,傳遞出一種類似沙灘派對和海灘酒吧的紈绔氣質(zhì)。

這完全不是我來斯普利特的理由,而我只是來尋找一位古羅馬皇帝的幽靈。他死去千年,棺木不知所蹤,他是達爾馬提亞貢獻給世界的拯救者。一位失敗的拯救者,因理想而失敗,因失敗而不朽。

曾在二戰(zhàn)時期訪問南斯拉夫王國的愛爾蘭學者休伯特·巴特勒(Hubert Butler)在關于巴爾干的時政隨筆集Balkan Essays里,談到達爾馬提亞海岸時,一改嚴肅板正的口吻,化身為一個對人眉飛色舞講述旅行經(jīng)歷的冒險家。他建議所有熱愛大海的游客,趕在這塊亞得里亞海東部的藍寶石還沒有成為法國南部“蔚藍海岸”的勝地之前,趕緊來達爾馬提亞。

許多人質(zhì)疑他的建議,去過的人回來說,那是一片赤裸荒涼的山陵,亞得里亞海的棄兒。他們沒有錯,光禿的喀斯特地貌讓達爾馬提亞一貧如洗,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好像世界盡頭。但達爾馬提亞也曾綠樹成蔭,它的不幸完全是因為人類又蠢又壞。從最早在此定居的伊利里亞人和羅馬人,第一批前來的斯拉夫人,再到打來打去的匈牙利人和威尼斯人,所有的居民都對山陵亂砍濫伐,最后留下一個嶙峋的采石場,連雨水都不能愈合它,只能滾滾地卷走僅剩的泥土,讓貧瘠變得更貧瘠。

第一南斯拉夫建立后,達爾馬提亞居民的雄心再次蘇醒,他們扮演了西西弗的角色——一次次把被沖走的泥土撿回來,放到梯田里,然后眼睜睜看著泥土再度被沖走。達爾馬提亞人是一群樂觀得不可思議的農(nóng)民,和他們在克羅地亞內(nèi)陸的兄弟擁有截然不同的性格。在喀斯特地貌上重現(xiàn)原始森林,是這些南斯拉夫人最大的野心。當巴特勒1937年夏天來這里時,他提起那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我總是看見放暑假的孩子們在村莊附近的丘陵上奔忙,辛勤地灌溉著云杉的小幼苗?!雹?/p>

看似連綿的巖石帶,并不意味著全然無望的貧瘠。這些亂石小岡像一條灰色的蛇,從北部的阜姆②一路蜿蜒到南部的科托爾海灣,形成一道天然的分界線——把達爾馬提亞和內(nèi)陸的南斯拉夫隔離,使它面向海洋,而非陸地。于是,達爾馬提亞海岸線上那些城鎮(zhèn)——扎達爾、希貝尼克、特羅吉爾、斯普利特、杜布羅夫尼克,這些地方得以擺脫憂郁癥的困擾,習得一種機敏的生存技巧,它們是如此健康,很少會感染政治剝削和奴役的毒液。依傍著獨特的地理位置,灰色的細蛇變身成了一條珍珠連綴的銀色項鏈。

這些城鎮(zhèn)不僅毫無扭曲地保留了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文化氣息,而且在巴爾干半島近代動蕩個沒完的歷史進程中,掌握了一種出色的平衡術——面對四周虎視眈眈的強悍鄰居(威尼斯人、高盧人、西班牙人、塞爾維亞人、土耳其人),他們來回周旋,維護著事實意義上的自治。在1806年拿破侖到來之前,這塊狹長的海岸版圖一直都有自己長達千年的貴族議會自治傳統(tǒng)。

1420年以后,占領海岸線的是威尼斯共和國,幾乎所有教區(qū)的統(tǒng)治者都是威尼斯人,但其實這些外來者一直都是無足輕重的人。真正的統(tǒng)治者,從來都是那些半拉丁半斯拉夫血統(tǒng)的當?shù)刭F族之家。不過,達爾馬提亞人是深諳人際關系奧秘的一群人,為了防止不該有的政治傾軋的出現(xiàn),他們都覺得很有必要讓“外來的老大”做一名“名譽領袖”,沒有人會覬覦他的地位,也沒有人會信任他,他會相安無事地更換,如同四季更替,而達爾馬提亞人則會獲得某種自治。這是海邊生活的智慧——一種斯多葛學派①精神的遺產(chǎn),不會正面反抗外來的統(tǒng)治者,而是讓他們得到尊敬,以此換回屬于我們的星空和大海。

在這些城鎮(zhèn)中,位于達爾馬提亞中部的斯普利特,卻是一座失落之城。它曾有帝王之氣,但帝王之氣已近黃昏,只好遁入黑暗。等再次現(xiàn)身時,斯普利特已是平民之城。這是斯普利特的幸運,一個老皇帝的千年魂魄被碾碎,化為煙塵,播撒在城市的每一處磚塊上。他們在那些廢棄了的、被添磚加瓦的、被重建的宮殿高墻和地窖之間來回穿行,生兒育女,捕魚紡織,把嬰兒尿布晾在石屋窗臺的細繩上,白色的布片下方是遺存的古羅馬拱門石柱,或者某塊基督圣人的半身浮雕石板。斯普利特的平常心讓人驚嘆。

千年以來,斯普利特就是古羅馬皇帝戴克里先(Diocletianus)的宮殿。他是一位不在羅馬的羅馬皇帝,羅馬史上第一位主動隱退的皇帝,一個愛種卷心菜的農(nóng)民。后世關于其容貌的石像,把這個曾經(jīng)位于世界權力巔峰的男人雕刻得一臉苦相,他法令紋深重,臉上布滿了心力交瘁。

晚上八點,我走到戴克里先宮殿的石墻腳下,站在一排打烊商店前的空地上,棕櫚樹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好像在下大雨,我只要伸手就能撫摸這座千年宮殿。意大利建筑思想大師阿爾多·羅西在《城市建筑學》中曾贊美斯普利特是一座“觸覺之城”,“似乎所到之處都在雙手就能夠建造的尺度之內(nèi),一切均被觸摸。”

月亮已經(jīng)升到高空,廣場宛如明凈湖面。廣場內(nèi)側(cè),19世紀的威尼斯建筑群的半面身軀沐浴在月光下,另一半被自身線條投射的陰影籠罩在暗夜里,看不清建筑的細節(jié),只有白得耀眼的輪廓,隱約所見的斑駁。在這些用作紀念品商店、面包坊和餐廳的高大石屋之間,一面單薄而破損的石墻突兀地矗立著,有20米之高,墻體上空出許多類似窗戶的洞口,窗洞下不規(guī)則地保留著幾個拱形廊柱,這是宮墻僅剩的全部——因為它就是一堵孤零零的墻,后面沒有房子,上面沒有屋頂。

阿爾多·羅西所說的“觸摸之城”,我認為并不只是觸覺意義上的,反而可以攜帶更抽象的感官體驗。我當然可以撫摸到那些宮殿主體的斷壁殘垣,摳一摳粗大的米色毛石,用手指劃過光潔的大理石廊柱,可是絕不止于此。千百年來,斯普利特人對古建筑并無“供奉”之心,不曾劃定界限,把羅馬皇帝的宮殿當作“歷史文化遺產(chǎn)”那樣隔絕于真實生活。

扎實的生活是“觸摸”歷史的正確方法,這是斯普利特人的生活經(jīng)驗,他們大膽地“觸摸”到了那位老皇帝的良苦用心。這些人像地鼠一樣,從早到晚忙碌穿梭于地宮和高墻之間狹窄的街巷,艱難度日。這么說可能乍聽上去很是詭異——眾所周知,戴克里先宮殿的往昔雄偉壯麗,而戴克里先則是羅馬帝國歷史上第一個佩戴皇冠的帝王。他從波斯宮廷的恢宏氣派中得到靈感,大張旗鼓地強調(diào)宮廷禮儀。這位皇帝穿上華麗的金線長袍圣衣,連鞋面也要鑲嵌貴重寶石。他炫耀宮廷,強化君王的不可侵犯性,不讓百姓輕易看見皇帝的樣貌,即使哪個百姓有殊榮覲見皇帝,也必須在其面前三跪九叩,仿照東方帝國的規(guī)矩口呼主上。平易近人的君王從此消失,開國皇帝奧古斯都曾經(jīng)謝絕皇冠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死亡,再也沒有哪個皇帝會和士兵一起開懷大笑,傾聽百姓疾苦,戴克里先把自己從凡人變成了神主,他怎么會是一個普通百姓能“觸摸”的帝王?

我懷著溫柔又酸楚的心情想念這位皇帝。他有一顆黑暗的心,這顆黑暗之心包藏的并非邪惡,卻盛滿了苦澀的虛空。這個被麗貝卡·韋斯特在《黑羊與灰鷹》中深情地呼喚為“世界秩序的拯救者”的男人,被多災多難卻一直為世界展現(xiàn)堅韌美德的達爾馬提亞海岸所養(yǎng)育,達爾馬提亞慷慨地把他貢獻給混亂的世界——羅馬帝國的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遠去,頻繁的內(nèi)戰(zhàn)把帝國內(nèi)部拆得七零八落,給人民的生活投下濃重的黑暗。世界祈求救贖,于是就有了救贖。

我們已經(jīng)知道,戴克里先稱帝后的統(tǒng)治比前朝任何帝王都更顯尊貴,可他卻是一個來自亂石荒蠻之地的奴隸之后。他出身貧賤,父母都是羅馬元老院議員的奴隸,他的名字則源于他母親的出生地——達爾馬提亞的一個小鎮(zhèn)多克利亞(拉丁語:Dioclea)。他的父母被主人釋放,得到自由,回家種田讀書。他們生了一個懷有鴻鵠之志的兒子。這位下層勞動人民的兒子參了軍,很快崛起于行伍之中,一路飛黃騰達,當過總督,做過執(zhí)政官,指揮過宮廷衛(wèi)隊,最終靠著智謀,抓住機遇,暗殺欠缺德行的先代君主,踩著敵人的尸體登頂。

不能譴責他是狼子野心的弒君篡臣。公元三世紀的羅馬帝國,已經(jīng)在自相殘殺中變成了地獄,帝國最需要的就是秩序。奈何此時統(tǒng)領帝國的卡魯斯家族并不爭氣,哥哥努梅里安只能做太平皇帝,無法在混亂時刻臨危受命,弟弟私德有虧,殘酷無知,所有的人都表示寧愿接受奴隸出身的戴克里先當皇帝,也不希望卡魯斯家族的統(tǒng)治繼續(xù)下去。性格審慎的戴克里先只是順應了歷史的走向。

打仗是一回事,奪權是一回事,但治國是另一回事。戴克里先骨子里的農(nóng)民本性讓他成為一個務實主義者,不會耽于帝國永祚的幻想。從北部的不列顛森林到南部的埃及沙漠,從西部的直布羅陀海峽到東部的波斯邊境,他深知羅馬帝國疆域過于遼闊,在動亂的時代里,即使他窮盡百分之二百的生命能量,也不可能應對所有的危機。他先推舉勇猛野蠻的同僚馬克西米安為共治皇帝,共稱“奧古斯都”,從此帝國一分為二。接著他繼續(xù)分割皇權,任命兩位執(zhí)政官為“凱撒”,并和馬克西米安分別收養(yǎng)兩位凱撒為養(yǎng)子。于是,戴克里先就此建立了當時能夠有效治理遼闊帝國的“四帝共治”制度。

戴克里先在位21年,穩(wěn)健的新體制被逐步植入帝國傲慢的身體。他用高效的軍事化體系取代冗雜的官僚體制,把帝國分為12個教區(qū),每個教區(qū)的統(tǒng)領直接對皇帝負責。更為便捷的稅收征收讓金錢源源不斷流入國庫,國家預算充足,戍邊戰(zhàn)士武器裝備精良,上帝把榮耀歸還了帝國。

可是他太累了,他的改革被后世譴責為一種幼稚的理想主義。擴大的政府機構(gòu)加重了稅賦,人民的生計更為艱難;機構(gòu)的日益浮濫似乎在重蹈前朝的覆轍,為解決日益增大的政府開支和連年征戰(zhàn)導致的通貨膨脹,他被迫一次次增發(fā)貨幣,導致更惡劣的經(jīng)濟境況;最被人詬病的則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四帝共治”,帝國被分為東西兩半,馬克西米安被賜予講拉丁語的西半部,戴克里先則統(tǒng)領希臘文明更深厚的東半部。聯(lián)系兩部分的紐帶逐漸被人心的私欲所毀,今日東歐和西歐的命運從那時起就已經(jīng)注定,戴克里先不知道自己的舉動會給后世帶來這么多裂痕——從此羅馬教廷和拜占庭的斗爭將把西方世界拖入長得沒有盡頭的暗夜。這樣的暗夜甚至帶來了人性的機能失調(diào),人將失去平衡,淪為自我分裂的奴隸。理性還是直覺,秩序還是神秘,以宗教為名,人被迫做出選擇。無論選擇哪一方,都意味著與另一方的對立。

這位老皇帝一定早早看出了不祥的征兆,早到還在他處于無往不利的順境中時就看到了帝國的命運。用繁縟典儀來炫耀宮廷、一手創(chuàng)立專制君主政體,這些飽受后人非議的做法并不是源于個人的自負,這位本性質(zhì)樸的智者太明白權力頂峰的位置有多么危機四伏,他需要用被神化的君權來打破帝國此前叛亂和內(nèi)戰(zhàn)的怪圈。他認為,赤裸裸的皇權威儀,在脆弱的帝國里,比開國的奧古斯都在“第一公民”的民主名義下進行實際的專制統(tǒng)治要更有效。他需要讓猛獸得到馴服,讓烏鴉停止聒噪,讓水牛重新犁地,讓萬物再度生長。

但從前在皇家軍隊的經(jīng)歷讓他看到,人心不過是一張布滿破洞的網(wǎng),太多傾軋和陰謀、背叛和狡猾,他本就是底層出身,怎會不愿與百姓交談?他卻決心用三跪九叩的層層儀式隔絕人民的聲音,屏蔽流言蜚語對人心的腐蝕。戴克里先明白,黑暗的心才是宇宙內(nèi)部潰爛的真正毒素,他又何嘗不知道自己的養(yǎng)子、凱撒加勒里烏斯忘恩負義的品性,何嘗不明白同僚馬克西米安被迫共同退位的不情不愿,何嘗不知道其余三位共治者面和心不和的嫌隙,他太清楚帝國終將四分五裂,一定會有一個人來背負歷史的責難。

他病得很重,才59歲的身體猶如風燭殘年般孱弱,他終于決定不再受命運的擺布,要在光榮的禪退生活中安享余年。公元305年,戴克里先邁出了羅馬歷史上史無前例的一步,公開宣布退位。他在眾人瞠目結(jié)舌的注視中,脫下紫袍,毫不猶豫地向自己的家鄉(xiāng)達爾馬提亞前進,從此以平民身份度過生命最后的九年。

他選擇了斯普利特,選擇在羅馬帝國的達爾馬提亞行省首府薩羅納(SALONA)城郊的半島上修建自己的宮殿。他花了十二年時間,按照軍事要塞的標準,建造這座宏偉的退休居所。宮殿占地38000平方米,以一個傳說中的堡壘為樣本,動用2000名奴隸,從不遠的布拉島運來白石,不惜血本從意大利和希臘進口大理石,從埃及運來獅身人面像和24根羅馬式的柯林斯柱,整座王宮四面被厚達2米、長達200米的城墻環(huán)繞。原初意義上的斯普利特,就是一座被圍于城墻中的城市。城墻中以兩條交叉街道為界,有金銀銅鐵四座城門和街道相連,金門供皇帝出入,銀門走大臣,鐵門走商人和百姓,銅門是海門,鉆過夾在碼頭雜貨鋪之間的一扇完全不起眼的小門,通往大海。

戴克里先一宣布退位就立刻來到斯普利特的宮殿,從修建所耗時間上倒推,可見他早有退隱之心。放下權杖的那一刻,他的內(nèi)心定是歡愉的,權力對于這位睿智的達爾馬提亞人來說,并不值得眷戀。許多人曾擔心戴克里先退位后無事可做,他們對這位退位的半神不知所措,有人勸他再度拯救世界秩序,因為他的繼任者太蒼白,無法承受世界的重擔;有人指責他怎可無視帝國的困難,棄萬民于不顧;也有理解這位老人的人勸他從此過一種拜神許愿的宗教生活,可是他們都忘了戴克里先是個農(nóng)民,他喜歡園藝和耕種。熟悉羅馬歷史的人想必會知道那個著名的典故,當被迫同時退位的馬克西米安請求他回歸時,他說:“只要看過我在菜園種的卷心菜,就沒有人叫我重新掌權了?!?/p>

戴克里先內(nèi)心真正的獨白,應該是如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所揣測的那樣,

不知有多少次,四五個大臣為了本身的利益,情愿拋棄相互的心結(jié),聯(lián)合起來那欺騙他們的君主。皇帝具有崇高的地位,卻與臣民形成隔絕,無法了解事物的真相。他能看得到的東西有限,只能聽他們歪曲事實的報告。結(jié)果他把最重要的職位交給罪孽深重和軟弱無能的庸才,罷黜臣民中操守最佳、才能最好的部屬。①

戴克里先早已知曉,人最大的難題就是如何管理別人,因為人是一個謎,猶如孤島,互不相通。當他洞悉了這一切后,唯有靜默遠去,祈求在斯普利特的宮殿里回歸生命的原初狀態(tài)。

他在宮殿里放置的欲望很少:一座被稱作朱庇特神殿的八角形陵寢,雖然高大卻簡陋到匪夷所思——這座穹頂建筑沒有窗戶和煙囪,完全靠著頂部采光,內(nèi)部則是詭異的雙層柱子,上面的柱子搭在下面的柱子上,非常不協(xié)調(diào)。陵寢對面是醫(yī)神埃斯庫拉皮厄斯神廟,同樣簡陋。宮殿中庭的南側(cè)是地宮,寒冷陰暗,此外就是幾個小花園和菜地。這就是皇帝需要的全部,宮殿其余部分是軍營、倉庫、作坊和零星的政府機構(gòu),不是給他用的。

戴克里先會在這住得舒服嗎?我十分懷疑。經(jīng)過1700多年流轉(zhuǎn),斯普利特溢出了戴克里先宮殿,街道、教堂、鐘樓、集市、廣場、商店、餐館、民宅,房屋多達數(shù)百間,而宮殿的列柱廊、陵墓、神廟和地宮都完好無損地存在于其中。歷史上曾有一個不開眼的統(tǒng)治者想把居民都趕走,恢復宮殿昔日的壯麗,后來發(fā)現(xiàn)如果居民都走了,戴克里先宮殿才真的會變成廢墟。

戴克里先去了哪里?他是否如異教徒歷史學家說的那樣,在此安度了晚年?還是如基督教歷史學家認為的那般,服毒自盡?我們連他確切死亡的年份都不清楚,只知道公元五世紀末,他的石棺從陵寢里失蹤,不知去向。麗貝卡·韋斯特在《黑羊與灰鷹》中認為石棺失蹤事件一點也不復雜,很可能就是在陵寢日常打掃的某一天,被抬到了附近民居的院子里暫存,然后,所有的人都忘了這件事。就是這樣簡單,沒有神話和陰謀,僅僅因為它是一副年代久遠的石棺,不論安放的是誰,都不能引起斯普利特居民的重視。這群難民的后代正忙著抗擊沿海列強和海盜,忙著捕魚和織布,沒有閑暇關注逝去已久的事物,因為生比死更迫切。

但我想,戴克里先一定是死于心碎。繼任者加勒里烏斯生性殘暴,他無視更柔弱也更仁慈的另一位共治者君士坦提烏斯的存在,專斷地推舉出兩位更加無能而冷酷的凱撒,最終導致其雄心壯志全部付諸東流。戴克里先的女兒瓦萊里婭受到迫害,流放至敘利亞沙漠。戴克里先向這些由他創(chuàng)造的“四人共治”體制而有幸稱帝的人乞求讓心愛的女兒回來,被拒絕。同時,他不斷地收到別有用心的信件,要求他去拜訪最新的凱撒李錫尼和君士坦丁,他必定感到恐慌和屈辱。據(jù)愛德華·吉本記載,從留存的信件中可知,“戴克里先情愿自殺,也不想再受他們的迫害”。①

他就這樣死去,不知為何死去,不知如何死去,更不知死后所歸。在他死后,妻子和女兒在沒有任何罪名的情況下,被李錫尼殺害。一場幻夢,從無數(shù)成功的節(jié)點,最終走向失敗的零。戴克里先的幽靈走入貫通黑暗的街衢,身后的宮殿一同消失,只剩廢墟。

夜已深,我意識到要趕快找到房東的家,已經(jīng)遲到兩小時了,房東太太帕拉梅卡給我發(fā)了信息,說自己正站在陽臺上張望我的身影。她給我留言說,住處在新城的“中國墻”(China Wall),對于這個描述我十分疑惑?,F(xiàn)今城市延伸至山陵和海岸的部分,其實都是新建的。原來的斯普利特,就在戴克里先宮殿的那四扇大門之內(nèi)。當我穿過迷宮般的舊城,忽然就是一個急轉(zhuǎn)彎,水泥地替換了石子路,粗石民居變成了工人住宅,斯普利特畢竟也是一座經(jīng)歷了社會主義南斯拉夫時代的城市。

水泥地鋪得很糟糕,汽車稍微開快些就揚起一片灰塵。這里就像一個過氣的工人階級衛(wèi)星城,居民樓如矩形積木陣,前后留出空間放置裁剪統(tǒng)一的花壇。燈光昏暗,我依次路過一個露天迷你足球場,一個四周圍著排水溝渠的老年手球活動中心,一個門口只亮一盞小燈的啤酒吧,還有一個家庭小賣鋪,幾排釀酒用的木桶碼了三層,南瓜和紅辣椒在小院地上攤開,散發(fā)著燈籠紅的油亮色澤。

我走到了“中國墻”,恍然大悟,這不就是筒子樓!原來這也是鐵托時代的“野蠻主義”建筑風格在斯普利特的遺留?!爸袊鴫Α毕駛€子太高卻身子單薄的巨人,意識到自己僵硬的存在是不合時宜的,可是又不能自我泯滅,只好尷尬地和低矮的公房以及古老的石屋共存。

我去了八樓,房東夫婦在等我。他們很胖,太太像魯本斯的油畫中發(fā)福了的維納斯,丈夫則活脫脫是從哥倫比亞大畫家博特羅作品中出來的胖子,胖鼓鼓的身體被緊繃的花襯衫包裹,像博特羅著名的“馬戲”系列畫中那個手執(zhí)長鞭卻無法制服猛獅的馴獸員,一臉羞赧的尷尬,憂愁地看著我們,眼神是在說:看,這身肥肉讓我一事無成。

帕拉梅卡和她的丈夫馬里奧世代生活在斯普利特。丈夫曾是個黝黑的健壯漢子,太太是個愛笑的紡織女工,“克羅地亞獨立后,好日子也結(jié)束了,”帕拉梅卡的語氣透露出遺憾。我原想跑到自己的房間去淋浴休息,但他們好像有很多話想迫不及待傾訴,他們甚至從廚房里拿出了灌滿家釀葡萄酒的玻璃瓶和一碟熱騰騰的果醬餡餅,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斑^來和我們一起吃點吧。反正除了看電視,我們也無事可做。”

藏在“中國墻”里的屋子,很難想象墻上會掛滿名畫的臨摹作品。凡·高、馬蒂斯、塞尚,我認出其中幾幅臨摹畫的對象,還有新近從畫冊上熟悉的克羅地亞名畫家弗拉霍·布科瓦克的肖像畫。有一些臨摹作品還沒有完成,或者畫完了還沒加框,被主人粗心地豎在沙發(fā)的一角。帕拉梅卡和馬里奧用畫畫來殺時間。1995年兩人都失去了正經(jīng)工作,馬里奧從前是家族屠宰場一個紅光滿面的屠夫,據(jù)說自家宰殺的牛羊豬肉經(jīng)常脫銷。帕拉梅卡心靈手巧,是紡織廠車間成批制造達爾馬提亞刺繡品的工人一員,這些刺繡品被運送到俄羅斯和東歐各國,供不應求?!?980年代的斯普利特,我們的生活可忙了?!瘪R里奧的大嘴塞滿了果醬餡餅,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1981年,斯普利特的人均GDP是整個南斯拉夫平均值的137%,是達爾馬提亞地區(qū)的經(jīng)濟中心,從克羅地亞內(nèi)陸擁來的大量貧困移民在這里找到了理想的海邊生活。1991年—1995年的克羅地亞戰(zhàn)爭并沒有太傷及斯普利特,克羅地亞國民衛(wèi)隊與南斯拉夫人民軍在此對峙了一個多月,大批水兵離開了軍艦,這些水兵大多數(shù)是克羅地亞族。1992年1月,南斯拉夫海軍和人民軍在斯普利特撤出了所有的裝備與軍艦,1995年后,經(jīng)濟衰退隨之而來。

當市場經(jīng)濟和私有制改革真的來到達爾馬提亞時,斯普利特人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比想象中適應力要差多了,“新政府要求我們買回屬于我們的房子——這些房子屬于我們的父母,由他們親手建造,南斯拉夫政府承諾這是我們的生活保障。多么荒謬!我們要重新買下自己的財產(chǎn)!我們還被看不見的‘市場強迫買下所在工廠的股份,工廠沒過多久就倒閉了,我們破產(chǎn)了,因為工廠不能適應資本主義那個見了鬼的體系?!迸晾房ǔ两诨貞浿校瑢χ床灰姷臄橙伺叵?。

“雖然鐵托和斯大林交惡,但1970年以后,俄國依然是南斯拉夫最大的出口國之一,俄羅斯是一頭巨獸,它只要張開大口就能吸收我們所有的商品。你要知道,斯普利特的商品是一流的,可是我們不像法國人那樣會包裝,西歐市場不歡迎我們的產(chǎn)品。”帕拉梅卡打開了怨言匣子,“蘇聯(lián)解體后,俄國的市場一夜之間對所有人都開放了,俄國開始從中國、印度和其他東南亞國家進口商品,克羅地亞商品沒人要了,西歐又不要我們,我就失業(yè)了,而我的丈夫,”帕拉梅卡憐憫地看一眼馬里奧,“他的家族在斯普利特經(jīng)營著最好的屠宰場!當西歐先進的肉制品加工廠進駐后,我丈夫就丟了飯碗?,F(xiàn)在他只能在家看電視?!?/p>

帕拉梅卡和馬里奧一直沒能從三十多年前人聲鼎沸的斯普利特走出來?!斑@里還有人偷偷喊德國人‘施瓦布(.vabe),意思是‘德國豬?!迸晾房ㄍ蝗话颜Z氣放低。施瓦布,是巴爾干地區(qū)對日耳曼人的辱罵性蔑稱,在以反法西斯戰(zhàn)爭為主題的南斯拉夫電影中,鐵托的游擊隊英雄們就是這么叫德國人的。

1970年代,達爾馬提亞開始出現(xiàn)西方游客,主要是德國人。他們帶來了繁榮,達爾馬提亞人一邊為他們服務,一邊在心里罵他們。1980年代,南斯拉夫開發(fā)了全歐洲最便宜的“一籃子度假計劃”,此后來達爾馬提亞度假的德國人從富商和官員變成了普通工人?!澳菚r候,斯普利特人在陰涼處一邊啜飲著咖啡,一邊詛咒德國游客,”帕拉梅卡的眼里閃過一絲快意,“我們不會感恩戴德,在社會主義南斯拉夫時代,我們對德國人普遍都有敵意?!?/p>

克羅地亞著名作家斯拉萬卡·德拉庫麗奇曾反思過1945年后出生的那代克羅地亞人對德國的復雜情感:“我這一代人眼睛朝著西方看,只關心事業(yè)和金錢,不關心任何意識形態(tài)。對我們來說,德國代表了歐洲、世界、金錢、消費社會、自由、旅行、娛樂——一切我們所夠不到的東西。雖然德國在戰(zhàn)爭中是失敗方,可是他們比我們這些戰(zhàn)勝國擁有更多的東西,而這讓我疑惑不解。”①

如果德拉庫麗奇所言非虛,那么我懷疑帕拉梅卡對德國人的“敵意”可能包含更復雜的東西。1970年代,近200萬南斯拉夫人以“客籍工人”(guest worker)的身份去德國工作,他們開卡車、搬磚、修路、端盤子,晚上住進類似地下室的逼仄小屋,從德國寄回大量馬克,讓身在南斯拉夫的家人倍感榮耀。也正是有了這些錢,達爾馬提亞海岸線上才能建起那么多度假村。但這些南斯拉夫人在德國的生活環(huán)境是怎樣的,當局政府選擇了視而不見。

新世紀的斯普利特,乃至整個達爾馬提亞海岸,早就不是德國游客的天地,來自世界各國的游人每天占據(jù)了海濱大道。帕拉梅卡提醒我,一定要去老皇帝的宮殿“瞻仰”??墒侨ツ睦锬苷业酱骺死锵鹊嫩櫽??他甚至早就不在他的宮殿里了。第二天等我趕到海濱大道時,已近中午。朗朗白日,海水非常溫暖。我坐上白石堤壩,面向紋理如大理石般藍白相間的海水,亞得里亞海抵達斯普利特的方式,原來是正面強攻。這里沒有沙灘,大海與海岸之間只隔著一道堤壩,好像稍稍一個浪頭,亞得里亞海就成了侵略者,要沖進近在咫尺的戴克里先宮殿,但這種錯覺是可笑的,不會有比斯普利特的海面更平靜的海面了。

戴克里先死后,宮殿無人居住,淪為廢宮。公元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斯普利特成為拜占庭帝國的領地。7世紀時野蠻部落阿瓦爾人火燒附近的西羅馬廢都薩羅納,羅馬居民逃到了戴克里先宮殿,發(fā)現(xiàn)這里防御設施良好堅固,就搬了進去,成為第一代原住民,斯普利特也代替薩羅納變?yōu)檫_爾馬提亞的首府。老宮殿借了人氣,從歷史暗影中再度蘇醒。

我沿著海濱進入一個小廣場,它和戴克里先宮殿由一扇門連接——西門,也叫作鐵門,自由之門。它并不起眼,無非就是連接道路兩旁建筑的一道拱廊罷了。中世紀時,蒙受冤屈的罪犯若想伸張正義,就會來到這扇鐵門之間,等待法庭裁決他們的命運。西門和東門之間是一條筆直小道,寬距不超兩米,是南城和北城的分割線。狹長小道雖線條筆直,置身其間卻如墜迷宮,兩側(cè)房屋姿態(tài)嚴峻,似有威儀,每隔幾米就粗心地露出馬腳——深巷和臺階變成它的缺口,它們縱橫交錯,并不知通向何處,因為盡頭總是房門緊閉——房屋之間由空中拱窗連接,綠油油的雜草和粉紅的野花肆意生長。這些空中奇跡飽受千年雨水洗禮,如同守護老皇帝藏身之處的最后一道民間防線,它們的存在,是對歷史遺忘的一種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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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新聞周刊(2004年6期)2004-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