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姬溝是古汴河支流,淮北柳孜運河碼頭遺址位于其南岸,寬廣的河道上蒲草茂盛,托起萬頃波光。
站在百祥礦井架上遠眺,大姬溝像一棵枝杈繁多的大樹,靜臥在土黃色土地上,錯落有致的村莊,像是精巧的溫馨鳥巢。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溝里水量豐沛,清潔可飲,清冽甘甜,細品回甘,能感到古鎮(zhèn)臨渙有三千歲的回龍泉泉水的滑潤綿淳。溝里盛產(chǎn)黃鱗鯽、澮水鯉、紅皮蝦等。常常是一尾或幾尾紅鯉突地躍上水面,凌波翻身,驚了岸上人,尋著泛起的漣漪猜測:鯉躍龍門是祥兆,我家的喜,從何而來呢?
百祥礦作為安徽省最稀有的無煙煤煤礦,高強度開采四五年,塌陷出千畝水塘,散落在大姬溝兩岸,這些水塘與大姬溝河脈縱橫交織,讓缺水嚴(yán)重的地區(qū)有了難得一見的水域貫通,宛若皖南水鄉(xiāng)。礦工休閑有了好去處,釣魚成了很多人的選擇。
拐子李
皖北這地兒的人,有壞毛病,喜歡給人起綽號。哪個人要是沒有綽號,只能說明他人緣差故事少,混得好的礦工,有點兒門面的礦工,在不同圈子頂著不同的綽號。礦區(qū)有這樣的氛圍也培育出特異的人,給人起綽號,有了神來之筆。被喊作“死猴子”的那人身薄臉瘦,下巴尖如刀削,言語尖聲尖氣,走路辦事,急躁毛糙,只需淺淺地接觸幾次,便能感到他身上從汗毛孔里滲出的“猴里猴氣”。
喊人者嗓門洪亮,被喊者心里舒暢,喊來喊去,把真名字給喊沒了,坐一個罐籠下井五六年,不知大名姓啥名誰。
礦區(qū)窄街短巷,遠遠的有或沙啞或洪亮的大嗓門——“死猴子,給我?guī)鍌€包子?!薄盎ü冯?,別忘了晚上買票請我看電影?!薄熬G麻子,你小姨子啥時來呀,給我留著?!?/p>
綽號像是寫在人生里的標(biāo)點符號,被人聽到,尚能長久地記得,要么是人生精彩,要么故事感人。拐子李李上坑,卻是兩者兼而有之。
李上坑是阜南縣人,在行洪區(qū)喝著淮河水長大的半橛子,家里窮又排兄弟幾個的末梢,生來就是受苦的命,長到十五歲,上初中了,娘才下狠心給制了一件新衣裳。俗話說命有長短,富貴在天,在他高中畢業(yè)那年,和五十多位莊稼人一道,以農(nóng)協(xié)工的名義,招工進礦,被分到采掘崗位,這些崗位最累最苦,向來是礦工子弟不愿干的活兒。
說也奇怪,李上坑真是喝涼水都添膘,一年從頭到尾都吃著粗茶淡飯,還是有一頓無一頓的,卻長得肥壯健碩,像是從富裕人家中走出來的。他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來到礦上,不像一個車皮拉來的同鄉(xiāng)開口就冒出鄉(xiāng)音土味兒,他說話有點兒轉(zhuǎn),普通話里摻著娘娘腔,當(dāng)時礦上的大領(lǐng)導(dǎo)就是這樣的腔調(diào),娘娘腔的普通話成了某種身份的象征,成了受人追捧的時尚,有些礦工暗地里學(xué)了好多年,轉(zhuǎn)得都不入耳。長點兒腦子的人都明白,人們追捧的不是腔調(diào),而是操著這種腔調(diào)的人手中的權(quán)力和權(quán)力帶來的利益。
剛進礦的新工人蛋子,不論技能提升還是人身安全,都要由有經(jīng)驗的師傅指點幫帶,為他撐起一把保護傘。礦上對師徒關(guān)系特別重視,新工人進礦那幾個月,礦上每月評出“明星師徒”“金牌師傅”,胸戴大紅花的師徒照片放進大櫥窗,事跡爬上電線桿,成為員工學(xué)習(xí)的標(biāo)桿。
李上坑上崗第一天,拜采煤高手趙大軍為師。
趙大軍是位老礦工,十幾歲入井干窯,與煤打了半輩子交道,沒當(dāng)過先進,更沒混上一官半職的,自我保護的安全意識特強,從沒在井下碰手碰腳過。這次一起分來二十多個毛頭小伙子,班長安排趙大軍當(dāng)師傅,趙大軍第一眼瞅到李上坑,心里美滋滋的。這小伙子眉清目秀,手大胳膊粗,干活力氣小不了。趙大軍家里孩子多,把錢看得重,愛占小便宜,簽“師徒合同”時,心里打起了小盤算:有這么個徒弟幫自己攉煤抱腿子,自己可以闖闖班里的紅榜,多掙點兒“上綱要”錢了,月底看著同伴比自己多百來塊的“上綱要”獎金,趙大軍眼紅心急,睡不著覺,嘴唇起了十來天水泡。
趙大軍的小算盤打早了也打錯了。入井第一班,被他看好的那位表面憨厚的大徒弟,先給了他來了個“下馬威”。
趙大軍帶著手鎬、鐵鏟,穿過鐵腿林立的掌子面,腚還沒有焐熱屁股下的塘材捆。就看到大汗淋漓的李上坑手里拎著三個銷子,從機頭晃晃地走過來。五個銷子怎么少了兩個?趙大軍像被馬蜂蟄了,從塘材上跳起來。
“上坑,咱的銷子怎樣少了兩個?”
“少了嗎?我咋不知道?”
“每天干十棚窯,隔一棚掛一個,都是五個銷子,干三年都沒少過。你弄啥吃的?”趙大軍火冒三丈,氣得身子發(fā)抖。兩個銷子罰六分,一個班的井下補貼就泡湯了。
“可能是我爬著過洞子的時候,掉了吧?”李上坑兩只大眼蝴蝶翅膀一樣撲閃著,眼睛后面好像隱藏著什么東西,趙大軍起了疑心又說不出啥來。
后來,趙大軍聽工友說,李上坑看到一起進礦的都空著手跟著師傅走,心里很不爽,趁人不注意,把兩個銷子扔到老塘里。趙大軍被李上坑制了一下,感到有點兒不舒服。
趙大軍這個大男人,心眼比針眼還小,幾個回合下來,他真切地感到自己的廟太小,鎮(zhèn)不住李上坑這位大神,就不想使喚這位徒弟了。他將就著帶了十來天,趁著月度評議會,添油加醋地向區(qū)里舉薦,說了李上坑“特別能吃苦”“技能進步特別快”等違心話。目標(biāo)只有一個,盡可能把這個大神推遠點兒,別在身邊惡心自己了。
趙大軍的話,可真是及時雨呀,當(dāng)時,區(qū)里正愁著找不到“傳幫帶學(xué)得快”典型,引著新工人早點兒單干。在區(qū)領(lǐng)導(dǎo)眼里,采煤是粗人粗活,只要采煤工肯出力氣,膽子大手頭快,學(xué)個三四天就足夠,學(xué)長了就是浪費時間,浪費工效。聽聞趙大軍放出的消息,班長第二天就安排李上坑單干了,時勢造英雄,李上坑本來只是玩了個小聰明,沒想到成了單干標(biāo)桿,立馬就上了“話匣子”,爬上電線桿,成了礦上的“單干明星”,全礦就三名,他成了礦區(qū)紅人。
李上坑從小在村里放羊拾柴,他的花花腸子,源于他得讀的書多,理解什么是弱肉強食,在挖煤工這個大環(huán)境中,學(xué)會了自我保護,熟練地掌握著生存小技巧,讓他能夠遠離傷害,不被欺凌。單干沒幾天,他的自我保護技巧,屢屢暴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掌子面。深諳世事的老礦工無不感嘆,煤窯真是代有才人出,這位采煤小老弟,日后一定有出息。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喊拐子李的,不過大家從心里認(rèn)為,綽號名副其實。
拐子李按自己的套路干窯活。對礦長在新員工崗前動員會上說的“大家要休息好,才能工作好”這句話,領(lǐng)會落實得很到位。他背著鏟子、手鎬、錘子和銷子采煤“四大件”來到茬口,把竹笆子攤開,鋪成彈簧床,在上面舒坦地睡上一覺。放炮后,他瞇著眼看著工友們都搶著護頂架棚,生怕漏頂有危險不好干。李上坑不會像他們猴急的進茬,他閑庭信步慢悠悠上茬,左看看右看看,才會貓著身子去干活。他知道,天塌了有個子高的頂著,如果漏了頂,班長會抽大工來打支援,自己可作“壁上觀”,省事不出力不冒險。漏頂?shù)氖虏怀S?,拐子李工作拖拉,常被班長罵得狗血噴頭。
誰和拐子李連茬采煤,都要自認(rèn)倒霉。人工采煤架棚,師傅幾代都是這樣傳:從兩端開茬,采取“前進式”或“后退式”架棚,安全高效。拐子李腦殼靈,獨辟蹊徑,從自己的茬中間開干,原因很簡單,等他干到茬口邊緣時,茬上的煤,都被連茬的工友攉得差不多了,自己省事惹人煩,拐子李在班里口碑極差。采煤進尺,系統(tǒng)化大生產(chǎn),誰干得快,誰就要多干,這是不爭的事實,大家不會計較這些小細節(jié)。以拐子李總是“慢半拍”做法,不用抵車、不用清底煤、不用加補梁檔。班長為了這事批評扣分罰錢,就是改不了他的毛病,還振振有詞:“慢工出細活兒,出了事咋辦?你的烏紗帽還想要不?”
班長對他這樣的“油條”也沒有什么辦法。只能安排讓他啃“機脖子”,少給他劃幾棚,人家干完他也能收工,對他這種“軟硬不吃”的,班長也沒好法子,最后只好聽之任之了。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重罰,每犯個小錯,班長都會大張旗鼓地處罰,他成了采煤班的“過街老鼠”。
拐子李在工作中偷懶丟肩,干了五六年,連個“周優(yōu)秀”也沒評上過??伤诘V區(qū)釣魚行當(dāng)里,和歪蛋、張花臉、奶油瓜子幾個一等一高手齊名。他到什么地方垂釣了,很快成為街頭巷尾釣魚人的談資。想釣到更多更大的魚,看看拐子李在哪兒釣,準(zhǔn)成。
拐子李從小在淮河岸邊長大,釣魚技巧來自小時的耳濡目染。礦上長大的孩子,自小在幼兒園唱歌跳舞,時常穿著統(tǒng)一園服,整齊排隊,手牽手來到井口,為即將入井的礦工朗誦安全詩歌??梢哉f,無論成長的環(huán)境還是方式,都和農(nóng)村的孩子有著天壤之別。農(nóng)村孩子有更廣闊的天地,上學(xué)之前都是釣魚摸蝦抓青蛙,暢享江湖之樂。拐子李從蹣跚學(xué)步就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揚竿釣魚,釣技是從吃娘奶開始訓(xùn)練,貫穿他的童年少年成長的全過程。釣技之精、釣術(shù)之詭,到什么程度,一言以蔽之,從娘胎里帶來的技藝,往往是平常人脫了褲子也趕不上的。
拐子李成為真正的瘸子,緣于偷竹子做釣竿。
黃山地區(qū)產(chǎn)的細毛竹,是采煤護幫頂用小竹笆的原料。這種竹子勻細修長,分杈少,韌性強,關(guān)鍵是竹節(jié)長,適合加工魚竿。礦上喜歡釣魚的礦工,常到編笆廠溜達,瞅瞅可以上手的竹子,弄幾根回家,用銅油泡幾天,用鐵火鉤穿通,就成為不錯的釣竿了。編笆廠來了一批新竹,礦上釣客有不少人新釣竿已經(jīng)上手了。
拐子李看到別人用新魚竿,手癢心更癢。他畢竟從農(nóng)村來,做事沒有人來幫襯,想在礦里找點兒東西,無處開口求人,也伸不開手腳。年齡二十大幾了,膽子雖然不小,和礦上的“老油條”處世圓滑相比,他像剛出窩的小麻雀——翅膀太嫩。他親眼看到,歪蛋帶包煙,就提著幾根長長的竹子,從小門走到大門,還大搖大擺哼著小曲,很是羨慕。他知道歪蛋親叔是保衛(wèi)科副科長,門衛(wèi)不看僧面看佛面,像他這樣的“外來戶”,拿一個螺絲墊片,都會被保衛(wèi)人員拖進黑屋,扁得鼻青臉腫。和他一同進礦的農(nóng)協(xié)工,發(fā)生過好幾起了,外來戶在礦上不受待見,還是蹲在角落,不發(fā)生什么事為好。
拐子李本不敢去偷東西,可是,歪蛋、張花臉們揚著手中魚竿的顯擺神態(tài),讓他受不了。
釣魚常講“長一尺勝一丈”。歪蛋的新魚竿長一米多,在釣場優(yōu)勢十分明顯,黃山毛竹加工而成的釣竿,釣得更遠,魚獲顯著增多,把最牛的拐子李逼到了最差。更氣人的不是釣多釣少,而是手提新魚竿的家伙心態(tài)不正,總在炫耀,新魚竿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像刀子一樣傷害著他。這口氣不好咽下去,逼著拐子李對蓄謀已久的事付出了行動。
那是一個初秋的雨夜,拐子李翻越礦里幾道門,從竹堆里選出幾根又直又長的竹子,用繩子拴實,拉到礦門口,都很順利,沒有遇到什么驚險,“怦怦”的心跳在夜色下平靜下來??墒?,天有不測風(fēng)云,也該攤上他倒霉,在翻越最后一道鐵門時,遇到兩個民警,用手電筒照著打鵪鶉。他們的長電筒像探照燈一樣亂射,拐子李翻到鐵門最高處時,一道锃亮的光束,正好打在他的臉上,他嚇得魂飛魄散,從門上掉下來,腿摔在擋門石上,“咔嘣”一聲腿斷成兩截。從那時起,拐子李成了真瘸子。
拐子李釣竿沒有做成,還在醫(yī)院住了三個月。他的腿剛能拄著拐走幾步,釣魚癮就像摁在水里的瓢,急速地浮上來,他偷偷溜出住院部,火急火燎地去大姬溝釣魚了。
那天風(fēng)特別大,刮得樹像弓一樣彎著腰,橋洞發(fā)出的吼叫讓人毛骨悚然,河邊沒有釣魚人。拐子李來到橋東側(cè)背風(fēng)處,開始打窩垂釣,在吃中午飯前后,拐子李補補窩,啃幾口大饃,準(zhǔn)備繼續(xù)戰(zhàn)斗。
他正在就著蒜啃饃吃午飯,聽見“撲嗵”一聲,一道紅影劃空而過,水中央濺起高高的水花。拐子李打小在淮河邊長大,跳河尋短見的事,常有耳聞。他沒有多想,跳入河里,撈小雞一樣,輕松地把那個尋短見的女人拖到岸邊。原來,這位漂亮的女孩處的對象考上大學(xué)時說的好好的,大學(xué)畢業(yè)就結(jié)婚,沒想到男孩分到大城市,和城里的女同學(xué)好上了,找個事由,把這位鄉(xiāng)下的女孩踹了,成了現(xiàn)實版的陳世美。盡管這個女孩的父親是大隊支書,也難逃如此厄運。女孩子收到他的絕情信,哭得撕心裂肺,痛得死去活來,父母把她關(guān)在屋里好幾天。今天,家人都上地里去扶被狂風(fēng)吹倒的玉米,她偷偷跑出來,到他和男友先前經(jīng)常約會的橋上,準(zhǔn)備用自己的生命回應(yīng)那再也得不到的愛情。
拐子李救美的事,剛開始礦上知道的人不多。兩個月后,拐子李和一個漂亮的大姑娘結(jié)婚了,陪嫁之豐富,包括“三轉(zhuǎn)三響十六條腿”,風(fēng)光不亞于礦上中層干部女兒的嫁妝,成了街頭巷尾大熱門。
“拐子李這小子真走桃花運,水平真他媽高,釣個美人魚,還娶個大隊書記的千金,這陪嫁真不得了,咱掙半輩子怕也掙不來?!?/p>
“有啥可羨慕的,娶個二手貨,人家當(dāng)然要用陪嫁堵嘴了?!?/p>
“別說了,不花一分錢,娶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你不愿意?”
拐子李救人,積了大德。好處像桃花一樣紛紛落到他頭上。因為救人有功,他由農(nóng)協(xié)工轉(zhuǎn)為合同制,一下子成了固定工,真正吃商品糧了。礦上獎勵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腿瘸了,不適合井下工作,調(diào)到供應(yīng)科當(dāng)收料員,兼管編笆廠。世上的事,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調(diào)撥著,好事壞事來得都很突然。后來,礦上有知道線線腦腦的,解秘這一串懸案背后的謎碼:礦上征遷土地搬遷村莊,哪件不有求于拐子李老丈人?他提出的條件不答應(yīng),征遷找人都不見面,就別提談協(xié)議簽字的事了。礦上領(lǐng)導(dǎo)也是被逼無奈,簽下城下之約。一時間,拐子李成了礦工茶余飯后談?wù)摰闹鹘恰?/p>
拐子李這個收料員崗位,不論收入還是權(quán)力,都不比一個副科級差。從幾百里外的山區(qū)拉來幾車木材竹子到礦上賣,拐子李驗收合格,簽上名蓋上章,直接到礦財務(wù)室領(lǐng)錢。
拐子李從河里撈的媳婦叫袁勤。經(jīng)歷了那場刻骨銘心的愛情后,她像一只受傷的小鹿,躲在家里相夫教子。袁勤喜歡讀書,也很會和鄰居相處,左鄰右舍孩子經(jīng)常圍在他身邊,聽她講《桃園三結(jié)義》《武松打虎》《白雪公主》等健康向上的故事,讓孩子知道做人做事的道理。孩子們在學(xué)習(xí)數(shù)學(xué)、英語時,遇到不會的,都來請教袁姨。她從不拒絕,給孩子們講個明明白白。孩子都是家里的寶,給孩子糖果吃,比請大人吃筵席更可人更管事。時間久了,拐子李家成為礦區(qū)免費的培訓(xùn)班,孩子越來越多,袁勤的好名聲家喻戶曉,拐子李被喚作“袁老師的男人”。
袁勤的善舉,讓拐子李家成了鄰里香,廚房里里外外,堆放著孩子父母開墾荒地種的青菜、蘿卜。腌辣椒、醋豇豆、咸蒜瓣,十幾瓶子排在那里,礦工家屬來自五湖四海,拐子李家的櫥柜里,川味、湘味、海味等風(fēng)味小咸菜,賽過礦上副食品商店。
拐子李當(dāng)上材料驗收員第一天,袁勤就對他約法三章:不收禮、不違紀(jì)、不吃請。并告誡拐子李,在巴掌大的礦區(qū),老百姓眼睛就是王法,從心里都有一桿秤,一些胡干蠻干的人,就好比掩耳盜鈴的傻子,最終有什么好結(jié)果?退一萬步說,你要有個不好的名聲,咱還能抬頭嗎?孩子今后咋做人?老婆說得到做得到,令人敬佩。做板材生意的馬老板,知道拐子李喜歡釣魚,送來一套精美的釣具,拐子李推讓半天,想留下這套心儀的漁具。袁勤笑吟吟地對馬老板說:“咱家老李早就不釣魚了,我們準(zhǔn)備到姬溝堤上開荒種菜,這魚竿也不能刨地,您帶走自己玩兒吧,你們生意人,壓力大,要經(jīng)常放松放松才好?!蹦侨艘猜犝f過,拐子李這個會持家的媳婦知書達禮,聽到這話,羞愧地拎著釣具走了。
袁勤生了個大胖小子,聰明像爸更像媽,小學(xué)初中高中,成績在班上都名列前茅,順利地考上大學(xué)。
拐子李整天在辦公室,端著茶杯翻著報表,養(yǎng)得細皮嫩肉,每想曬著太陽釣魚,心里就發(fā)怵,釣魚癮像落在水中的墨水慢慢散去,直到最后變得無影無蹤。每有釣魚人騎著自行車從身邊急速而過,他疑惑地問自己,我還會釣魚嗎?那時候騎自行車幾十里路,頂著毒日頭在河邊釣魚的勁頭被魚膺叼走了?拐子李釣魚的名頭,在釣魚界還在響著呢,經(jīng)常有毛頭小伙子提著禮物到家里,咨詢交流釣技,拐子李不厭其煩,直講到詢問的客人打瞌睡,才開門送客。
有袁勤這道防護墻,拐子李在崗位從不胡來,秉公辦事,一直干到退休。后來兩口子被讀了博士在南京安家的兒子接走了,拐子李離礦前,邀親朋在大酒店聚一聚,拐子李和大伙兒頻繁舉杯炸罍子,喝高了,感慨萬千,突然抱著坐在輪椅上的趙大軍號啕大哭,驚得大家忙來勸阻。
拐子李小時候在淮河邊上釣魚,如今在長江邊上釣魚了。后來接拐子李的崗位的,經(jīng)不住利益誘惑,成了金錢美色的俘虜,有被開除的也有進局子的。袁勤對拐子李說,走到那一步的,幾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歪 蛋
下料隊在這個礦是“痞老妖”集中營。能在這里混的,都是無理強三分橫行霸道的主兒,他們在生產(chǎn)區(qū)隊都是一顆老鼠屎,把他們抽出來,混編在一起,讓他們相互禍害,不再禍害正常工作的礦工。礦領(lǐng)導(dǎo)把提出此建議的人評了個當(dāng)年的礦級勞模,以獎勵他的腦洞開得早開得妙開得準(zhǔn),一計安礦區(qū),為礦領(lǐng)導(dǎo)排除了多年的心腹之患。
歪蛋叫林剛,是運輸區(qū)下料隊的下料工。他每天下午五點上班,往采煤區(qū)送十幾礦車物料,三四個小時的活兒,整天閑著。別人是閑著去釣魚,他的工作是拎著魚竿釣魚,有空閑了,才去上班。如果有事,和班組里的哥們兒打聲招呼,一個月不上班,也會正常開工資,沒人敢少給一張毛票。
他釣魚,不像拐子李喜歡單溜。他作為礦區(qū)眾多釣友的主腦,每次出門去釣魚,不說浩浩蕩蕩,至少也是三五成群,陣勢從來不小。他為人慷慨大方,配餌秘方從不藏著掖著,釣魚人喜歡跟他蹭熱度。群里流行這樣一句話:“跟著歪蛋干,大魚吃不完?!币黄鹑メ烎~,他是熱心人,誰被魚鉤鉤了手指需要摘,誰的打位器掉到水里了,他主動幫忙,跳到水里撈上來。看著別人釣不到魚,他趕緊上前,用自己的窩料補窩聚魚。新手來釣魚,他手把手教會綁鉤調(diào)漂,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歪蛋家門對著籃球場。籃球場種著兩排法國梧桐樹,粗壯的樹干直插天空,撐起綠蔭如傘,幾排石凳石椅,原先是供打球人休息的,現(xiàn)已成為釣魚人放茶杯綁魚鉤的平臺。這里是全礦釣魚人的交流場。每天晚飯后,雷打不動,遠的騎著車,近的捧著茶,聚在這里聊一會兒。拐子李一開始也經(jīng)常來,他遠遠站在梧桐樹下,聽大家聊,哪兒出魚了,哪里漁具店有優(yōu)惠,這個季節(jié)配什么方子會更上魚等,聽到自己有用的信息,他就會走開。歪蛋知道拐子李是小心眼兒,有時故意交頭接耳,逗逗拐子李。釣魚人在一起就這樣,用逗魚的方式逗人,花花點子一看就破。拐子李也不生氣,識趣地走過來,散一圈兒煙,和大家交流一會兒,會早于其他人離開。后來,拐子李手里有了權(quán),找他辦事的人多,來這里的次數(shù)少了。特別是袁勤輔導(dǎo)孩子學(xué)習(xí)有名氣后,拐子李每次來,都會有人早早地圍上來,端茶遞煙,和他套近乎。人是社會人,誰的地位高,誰家香火旺,就受巴結(jié),這是人人尊崇的自然現(xiàn)象。
歪蛋老婆是一位編笆女,叫胡萍。歪蛋常到編笆廠,幫釣友找竹子做魚竿相識的,比歪蛋大五歲。是一位心里有啥不說出來就能憋炸的潑辣女人。初交對象時發(fā)生一件事被大家說笑許多年。一天,大家都在歪蛋家門口說釣魚的事,胡萍一身香脂氣的走過來,人未到香味已濃得熏人,她站得遠遠的,沖著歪蛋嚷道:“聊啥聊,回家睡覺?!蓖岬捌蚕箩炗丫透M了屋,留下一群釣客傻站在那里面面相覷。胡萍當(dāng)時是“大齡剩女”,遇到歪蛋這塊小鮮肉,就沒有松口的意思了,為了壟斷歪蛋,胡萍豁出去了,玩了自己能夠拿得動的小心眼,沒打點就走鉤了,歪蛋嘗到了甜頭越發(fā)地上癮,胡萍也就輕松地拿下了這個礦區(qū)大活寶。多年過去了,老釣客們在一起,還會有人說“聊啥聊,回家睡覺去”,讓歪蛋臉上發(fā)燒。知道典故的,報以會心的笑,再給不知道門道的小生們添油加醋地講一遍,故事就傳下來了。
飄著竹子清香的笆廠里,竹笆堆積如山。伴著剪竹器的轟鳴聲,三十多名編笆女席地而坐,靈巧的手上下翻飛讓人眼花繚亂。胡萍小學(xué)畢業(yè)就來編笆廠上班了,練成了笆廠手上最有勁的編笆女,一個手指就能扭動鋼絲,也是唯一一位能夠“開雙槍”的技術(shù)尖子,她單手扭鐵絲左右開弓,速度比人家快一倍,一片小笆在她手上不到三分鐘就編好了,整整齊齊的,竹距均勻。每天能編四百五十片,三分一片,一個月編一萬多片,能掙三百多塊。
煤礦是男人的天下,女人找個掙錢的行當(dāng)很難,男人找個能掙錢的女人更難,當(dāng)初她倒茬追歪蛋時,歪蛋甘心情愿上鉤,也是有算計的。她的嗓門比男人還高還粗,歪蛋都順著她,她也像疼兒子一樣疼歪蛋,她是個有家庭擔(dān)當(dāng)?shù)呐?,為這個家從不缺班,長年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每天低頭使勁地編織竹笆,編織著生活,累了伸一伸腰,身體里就涌起“回家睡覺”的力量。
竹子源源不斷地運來,竹笆源源不斷地運走。編笆女是最能吃苦的女人,胡萍和她的同事們,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提著大白搪瓷缸子,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在竹子向竹笆的演進中,皺紋爬上了額頭,原先健美的身材,也在無情的歲月沖洗中褪去鮮活色彩,一天天黯淡干癟下來。胡萍粗糙的手上結(jié)著厚厚的繭子,手上貼滿膠布。她說:“竹簽子鋒利得很,有繭子也能刺出血來。用膠布保護一下,就好了?!焙伎煅钥煺Z,是廠里的“開心果”,有“葫蘆娃”的綽號,廠里的工友都喊綽號。她整天給大家講笑話,她調(diào)走后,廠里笑聲少了,廠長說效益也下降了。
歪蛋和釣友回來,經(jīng)常在一起喝幾杯。他們把釣來的魚聚在一起,煎炒清燉,做幾個小菜很輕松。酒怎么辦?他們就把個頭大的魚揀出來,到菜市場賣掉。魚販子給的價格低,歪蛋就自己帶著洗腳盆和桿秤,蹲在水產(chǎn)市場一角,親自售賣,歪蛋的臉是活招牌,礦區(qū)的居民見是釣的野魚,圍上來爭著買。特別是家有孕婦或產(chǎn)婦的,需用野鯽魚補身子催奶的人家,寫下字紙,約好歪蛋留著,價格高低無所謂。近些年,礦區(qū)孩子長勢生猛,又高又壯,釣客是有功勞的。
歪蛋看到居民對野生的魚需求量大,腦瓜子開了竅,就做起了倒騰魚蝦生意。他買了輛二手春蘭摩托,配個兩掛的藤筐,從澮河、汴河打魚人家販來鯽魚、鯉魚、河蝦、黃鱔、螃蟹到市場上賣,生意特別火,遇到周日,一天能賺幾百元,比自己一個月掙的工資都多。
礦區(qū)魚情好,這么賺錢,如果這些野魚蝦運到淮北市淮海路菜市場,會不會價格更高?歪蛋的想法與市民追求高質(zhì)量生活不謀而合。城市魚市賣的多是混養(yǎng)塘的精養(yǎng)魚,吃著添加劑飼料長的,吃到人嘴里,肥而膩,加多少作料都去不掉那股土腥氣,口感和野生魚沒法比。歪蛋帶去的新鮮的野生水產(chǎn)品,催生了市民的美食欲,豐富了市民的餐桌。市場大,各色人等特別多,不差錢的顧客多得是。有位帶著上海腔的高挑女人,不論買魚還是買蝦,從不問價,十來斤小河蝦往往就包圓兒了。臨走時,輕笑著說,有大個頭野生老鱉,一只給他三百塊。說著從精美的手包里捏一張百元票下了定金。
往市里倒騰水產(chǎn)品,歪蛋陷入迷茫,特別是看到細皮嫩肉的城里女人,他想,自己的老婆也是女人,每天從早累到晚,一個月才掙三四張百元票。每天晚上,她手摸在他身上,老繭像魚鉤上的倒刺一樣,拉得他生疼,市里這些白里透紅的娘們兒,買魚買蝦,從不問價,為什么這么有錢又漂亮呢?歪蛋站在魚市的燈光下,當(dāng)然看不清楚,世界那么大,掙錢門路千差萬別。人啥命掙啥錢,別瞎尋思了,騎著摩托車起早貪黑販魚,作為一家人的頂梁柱,不能有任何閃失。在編笆廠流著臭汗的胡萍,心都放在那輛春蘭摩托車屁股的藤筐里了,無時無刻不跟著他在馬路上飛奔。
礦上周邊的塌陷區(qū)和幾條大河都被人承包搞各種水產(chǎn)養(yǎng)殖了,供野生魚類生活的水域越來越小,野生魚類也成了稀有產(chǎn)品。經(jīng)過歪蛋販賣,礦上菜市場野生的黃鱔、老鱉甚至泥鰍價格,打著滾兒往上躥,礦上食客加重了負擔(dān),他們在背后指著歪蛋罵,這個斷子絕孫的家伙,盡干缺德事。
當(dāng)然,也有喜歡歪蛋的。一天,礦辦公室接待員張猛,跟著歪蛋到洗澡堂子里,和歪蛋套近乎,說:“礦上食堂里的黃鱔、老鱉都太肥了,礦領(lǐng)導(dǎo)每次體檢,都有患脂肪肝、高血壓和高血脂的?!彼謶n心忡忡地說:“再這樣吃下去,礦領(lǐng)導(dǎo)都肥胖得生病了,誰帶咱抓安全生產(chǎn)呢!想找你幫忙弄點兒野味。”歪蛋覺著張猛的話有些別扭,也覺著有生意可做,就訕訕地笑,嗯嗯地應(yīng)著。張猛暢快地告訴歪蛋:“把眼放高些敞亮些,別局限于水里的物件,地上跑的,天上飛的都可以整,什么野雞、蛇、斑鳩、穿山甲,只要野生的,價格隨便定,開張條就行了。”歪蛋看著他那副賤不賤貴不貴的樣子,不由得感嘆:“礦上讓你做辦公室接待員,算是找對人了,你真盡心呀?!睆埫偷氖趾鷩V〔?,若有所思地長長嘆了口氣。
歪蛋和張猛曾在下料隊一起干過幾天,算是工友。張猛的哥是集團管財務(wù)的副總經(jīng)理,張猛本以為井下是水簾洞很好玩兒,下了幾天井興致就沒了,整天推車干活,井下空氣又臟,濕度又大,就調(diào)到礦辦公室干采買了,專管礦領(lǐng)導(dǎo)的吃喝拉撒。張猛外號張馬褂,在礦上是幾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主兒,腰粗嘴大到哪兒吃哪兒。
張猛作為礦上的采買,從來不還價,花多花少都是礦上的錢,出手大方是自然的。張猛也喜歡釣魚,經(jīng)常到歪蛋家門前廣場上吹牛,有時候會帶瓶好酒,和釣友們小酌幾杯。這家伙看著礦上酒庫里好酒好煙堆成山,他自己不是盛酒的家伙,兩杯酒下肚就口無遮攔,放出礦上桃色新聞,說出哪個領(lǐng)導(dǎo)怎么換片子,哪個漂亮女工為了調(diào)工作,被哪個領(lǐng)導(dǎo)摁倒在辦公室。這樣的內(nèi)部消息比小巷的風(fēng)跑得還快,從這家炕頭飛到那家灶臺。礦區(qū)沒太多文化娛樂,這樣的花邊故事,經(jīng)過幾次滿嘴跑火車的嘴巴潤色加工,豐富了礦工家屬八小時以外的生活。
歪蛋有一個想法,窩在心頭。那就是胡萍崗位太辛苦,一個女人的手比采煤工的手還粗糙,怎么才能調(diào)個輕閑體面的活兒?找誰調(diào)呢?老婆崗位好,也是男人的風(fēng)光,女人整天累得狗一樣,男人在大街上,咋能扛起臉挺起胸?早前,歪蛋口袋里沒有錢,這個念頭就像流星閃過。在礦區(qū),老百姓辦屁大的事,都要哭爺求娘地折騰,有時候扒下一層皮還不一定遂人心愿,當(dāng)官的辦事多容易?張猛的哥一個電話,就把事情辦得妥妥的……現(xiàn)在,歪蛋日進斗金,每月掙幾千塊,不比一個科級干部少,為什么不為老婆調(diào)個體面的崗位?望著張馬褂搖頭晃腦醉醺醺的樣子,他心里突然有了花錢買路子的打算,扶著張馬褂回家時,順手拎一袋螃蟹,放到張馬褂的廚房里。第二天,歪蛋就接到張馬褂的電話,說你啥意思?怎么往龍宮里送寶?張馬褂什么花花腸子沒領(lǐng)教過?打電話過來,就是問問有啥需要幫助的。他張馬褂是有頭有面的,不是吃白食的主。釣魚時的八面威風(fēng),販魚時的驕橫蠻傲,都飛得不見蹤跡,歪蛋用委婉到謙卑的語氣道出想自己給老婆調(diào)工作的愿望。
“屁大的事,有屁咋不早放?嫂子在那里憋屈,我給多經(jīng)公司劉哥打個電話,下周一來接待食堂上班,多大點兒事,就這樣吧,掛了?!蓖岬按е扳疋瘛敝碧男纳嫡驹谀抢?。世上多少事,就是這樣難找答案,你磨穿鞋幫的勞煩奔波,頂不上某些人的手指,在空中那么輕輕地比畫比畫管用。
歪蛋腦子好使,黃鱔、草蝦和白鰱在一起,他摳摳手指就算出來了。他唯一的女兒林慧慧,腦子不開竅,特別是數(shù)學(xué)成績特別差。弄得教數(shù)學(xué)的王老師見了歪蛋總是躲著走。真不是王老師吃了人家的魚不努力教,王老師困惑的是,補課時做八十八分的卷子,在課堂考試只能考三十分,老師幫著作弊,成績也上不去,真不能再埋怨老師不努力。
俗話說,上帝關(guān)上一扇門,就會打開一扇窗。在老師的推薦下,歪蛋給慧慧在市里報了個舞蹈班,別看孩子上四年級才開始學(xué),基本功課起步比其他孩子晚好幾年,練舞蹈卻是個門里精,身體柔軟來自天然,關(guān)鍵是她特別喜歡跳,練得特別吃苦,悟性又超級好,不到兩年,就登上市電視臺的春晚舞臺,在一群丑小鴨中當(dāng)領(lǐng)舞了。帶她的舞蹈老師都驚訝,這個礦上的孩子,就是吃跳舞這碗飯的。老師碰到百年難遇的好苗子,怎能不讓金子發(fā)光呢!經(jīng)常帶她參加這個選秀那個大賽。最后,慧慧在參加南京軍區(qū)歌舞團選秀時,從上百名選手中脫穎而出,成為南京軍區(qū)下面一個師級歌舞團的舞蹈演員。
喜事從天而降,好事從來皆成雙。和歪蛋家一樣喜事盈門的還有拐子李,他兒子李明亮高考成績揭曉了,全市排在第九,被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大學(xué)錄取了。那一陣子,礦區(qū)許多人對釣客家里為什么出人才這個謎題分析研究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得到令人信服的答案。若干年后,李明亮和林慧慧結(jié)為夫妻,更是讓人敲破腦門子想不到。
張花臉
張花臉在礦充電房上班,和張馬褂是堂兄弟。他一八幾的個子,長得濃眉大眼、氣度不凡。遠遠望過去,有的女人以為是影星王心剛到礦上體驗生活來了。他常用鐵板條在爐火上燒熱,沾著發(fā)蠟,把頭發(fā)捯弄成大波浪,騎著大鏈盒自行車,車把上掛著錄音機,這在當(dāng)時是礦區(qū)很瀟灑的主兒。和采煤工從哪兒一過,一股“一剪梅”香皂味不同,張花臉身上散發(fā)出成熟的男人荷爾蒙味道,吸引著女人的心。張花臉?biāo)麐岥u一手好鹵菜,特別是鹵豬頭肉,是礦區(qū)一絕,他經(jīng)常送豬頭肉給他喜歡的女人吃,哄女人上床。
礦區(qū)取消肉票、糧票、布票沒有多長時間,自由市場上就擺出許多攤位,其中一家生意最好的鹵菜攤后面站著的就是張花臉的媽媽。張花臉姥姥家是定遠縣人,鹵味世家出身,鹵老鵝、鹵豬頭肉、鹵豬下水、鹵花生米,手藝是家傳的,她的攤子擺出來,鹵香飄溢開來,讓半條街的人流口水。
張花臉瀟灑的外表,配上鹵豬頭肉,睡了不少漂亮女人。睡過誰,本是天知地知他知她知的事。后來礦上發(fā)生了一起刑事案件,才把這個風(fēng)流哥們兒睡過的女人公示于眾。
張花臉工作的充電房建在礦煤炭外運的鐵道旁,這里天高皇帝遠,便成了張花臉帶著女工友瘋狂迪斯科的最佳舞臺,跳累了就吃鹵豬頭肉,喝口子酒、喝汽水,煙味香脂味攪在一起,弄得整個房間烏煙瘴氣。
一天夜里,張花臉在充電房值班,玩得歡累得深睡得實,被一個蒙面人往臉上潑了稀硫酸。這是謀殺案,震動了礦區(qū),驚動了市公安局。在公安偵查過程中,詢問張花臉在工作和生活中是否得罪過什么人,干過什么壞事沒有?張花臉一開始啥也沒說,被詢問了好幾天,熬不住了,才說出:“睡了幾個別人家女人,算不算?”一句話,把辦案的警官氣樂了:“這肯定算,你說說啥情況,我們從中找找破案的線索?!睆埢槺疽詾橹v得越詳細案子破得就越快,自己的傷痛自然減輕些,于是不藏不遮,和盤端出,把自己做過那些風(fēng)月往事,一說一籮筐。“這小子,有本事,睡的女人這么多,活該有人燒你臉?!本巽读税胩鞗]說話,真想撕下這層白紗布,看看這是怎樣一張臉,怎么這樣討女人喜歡。張花臉毀容案線索雜亂,沒法破。礦上看在他堂哥的面子上,按工傷處理,從此不用上班,月月按時足額領(lǐng)錢,給他釣魚贏得了大把的時間。
張花臉案件懸而未破,卷宗蹦出來的消息像紙里包裹的火,把礦區(qū)許多家庭燒得焦頭爛額,攪和得家屬區(qū)雞飛狗跳,直到深夜,還有女人被老公揍得鬼哭狼嚎。
失足的女人各有各的個性,特別是遇到這樣見不得人的事,更是風(fēng)格各異,有的特別抗揍,棍棒之下,咬牙忍著不叫不喊,生怕被人知道。有的巴掌沒挨屁股,已叫得如殺豬宰羊,吵得幾棟樓的人都沒有心思睡覺,伸直脖子探聽熱鬧。
張花臉剛開始羞愧得無地自容,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事態(tài)發(fā)酵到如此的地步,讓張花臉哭笑不得,這里邊也牽扯出好多冤假錯案,有些鼻青臉腫的女人,他壓根兒就不認(rèn)識,也陪著挨揍,只能怪那個女人的老公捕風(fēng)捉影,無事生非。他本來有義務(wù)站出來,糾偏匡正,只是感到自己做這事太丟人,擔(dān)心被打不敢去說出真相。只能騎上腳踏車,帶幾個燒餅卷幾塊豬頭肉,頂著街道上投來的帶著毒刺的眼光,躲進僻靜的大姬溝岸邊釣魚。
張花臉釣魚,喜歡守老窩,一個牛頭灣,他今天去明天還去,連續(xù)蹲守十天半個月,常常收獲驚人。一次,他釣到一條九十多斤的大青鯤,遛了五個多小時,才把那條比他腰還粗的魚抱上岸來。張花臉馱著條大魚回家,沿途引來不少人圍觀,左鄰右舍和釣友們擠破門來看熱鬧。礦宣傳部的筆桿子帶著相機,采訪張花臉釣魚過程和釣技提高的過程,添油加醋連夜成文,以《礦區(qū)大師釣技非凡,百斤魚王輕松上岸》為題,發(fā)向諸多媒體。張花臉臉捂圍巾、魚尾掃地的大彩照登上全國訂閱量最大的《釣魚》雜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張花臉成為礦區(qū)的釣魚名人。
“這家伙真是人才,玩啥都能玩出名堂出來。”礦區(qū)閑人對他羨慕不已。
張花臉的老爸張有全退休在家,喜歡喝兩杯,也讓大伙兒羨慕。誰能和他比呢,老婆會鹵菜,家里的豬頭肉吃不完,不缺零花錢,整天革命小酒喝得有滋有味。張花臉和婆娘鬼混的糗事對老人來說是當(dāng)頭一棒,他感到老臉不能見人,只有多喝幾杯,才能借酒壯膽,整天醉醺醺,歪歪倒倒的走出家門。
張有全是掘進工,每天在井下攉煤架棚十幾個小時,折騰了大半輩子,身子骨被掏空了,退休后,整天以酒為伴,沒幾年就得了腦溢血,癱瘓在床。母親賣鹵菜供家用,張花臉成了床前孝子。
每天上午,張花臉推著父親到礦醫(yī)院康復(fù)治療。按摩、拉伸、針灸、焐熱枕等一套下來,好幾百塊。每天如此,一個月下來,花費幾千塊,家里就是有五個鹵菜攤,也填不滿這個大窟窿。張花臉按著康復(fù)要求,把家里的鋼架子當(dāng)扶手,床板上安裝液壓桿,支撐床板能夠折起九十度……張花臉的家成了小型康復(fù)室,老人可以足不出戶,得到標(biāo)準(zhǔn)的康復(fù)鍛煉。
每天下午,雷打不動,張花臉推著父親到幸福浴池泡澡活血,臥床六個月,張有全身上沒有褥瘡,還總是散發(fā)著花露水的香味兒,始終干干凈凈的。張有全個子大,病倒后又添了幾十斤,張花臉一個人架不起來,每天洗澡,更衣室里有張花臉過去的玩伴,在那兒等著,幫忙架老爺子。這些人過去免費吃過張家鹵菜,哥們兒之情不會時過境遷,張花臉家有事,朋友沒有躲得遠遠的,夠義氣是哥們兒。一個煤礦家屬區(qū),人挨著人,眼對著眼,屁大的事,都會傳得家喻戶曉,你的為人處事是怎樣做的,大家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誰心里都有桿秤。你做人是對還是錯,不在于你口袋里錢、杯中酒、碗里肉和手中權(quán),人們更在乎的是兒子能孝敬爹娘,急難時朋友能伸出手。
俗話說,床前百日無孝子。張花臉用行動證明,他是孝子中的大孝子。
張家鹵菜攤對門有個健民針灸按摩室,醫(yī)師姓洪,精瘦如柴,個頭六拃多點兒,是福建人,他不喜歡人叫他“洪大夫”,誰叫他“洪老板”,他在收款時準(zhǔn)會笑瞇瞇地少收點兒錢。不知道是張家的鹵菜攤熏了他眼還是變質(zhì)的豬頭肉鬧了他的肚,每次張花臉和她媽推著張有全去針灸,“洪老板”臉上的笑容立馬停電,在針灸推拿全過程,也是一言不發(fā),直至收錢送人,面無表情,凝重的臉色里似乎隱藏著什么,讓張花臉很是疑惑不解。后來,“洪老板”帶著“背后花”私奔,張花臉心頭的疑云才消散。
“背后花”名叫范開花,從外地被表親介紹嫁給一名開拓工當(dāng)老婆。他的男人在井下干了時間不長,就不敢再下井,游手好閑串牌場,靠吃父親的退休金,湊合著填飽肚子,還要供弟弟妹妹上學(xué)。這樣的生活,花枝招展的范開花受不了,她每天穿得和花蝴蝶一樣,哪兒有酒香往哪兒跑,和張花臉鬼混過幾次,發(fā)現(xiàn)他也不是省油的燈,就另尋高枝了。范開花在礦區(qū)越混越差,有人說,給一個燒餅就能哄她上床,吃得像個母豬一樣肥。最后不知道怎么竟然和渾身拆不了一斤肉的“洪老板”搞到一起?!昂槔习濉蹦軌驋佅略絹碓交鸬尼樉纳?,帶著她私奔,可能是貪吃她的一身肉膘。
在張花臉的護理下,癱瘓七個月后,張有全可以站起來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路了。這是全家的喜事,可這喜事卻被另一件壞事掩蓋了,喜順來超市老板張賀軍攜款潛逃了,張花臉母親投進去的五萬塊錢,瞬間蒸發(fā),變成幾張蓋著印章的白條。核實了消息后,母親臥床不起,幾天米水不進。
張賀軍操著一口不知哪山上的普通話,初來街面擺攤,是賣胡椒面,他的五香粉味道純正,貨真價實,攤點從早到晚都擠滿顧客,把原來幾家賣胡椒面的擠到其它街上去了。沒過幾個月,張賀軍出錢盤下了“喜順來”超市。
喜順來本來在菜市街里,是一位礦工經(jīng)營的一進一出的小門面,只賣日用品。張賀軍接手后,搬到礦家屬區(qū)最繁華地段,規(guī)模和市里的中型商場差不多,批發(fā)兼零售,從日用百貨到自行車、摩托車等大件,店前車水馬龍,成為礦工家屬消費的首選,整天開著空調(diào),里面四季恒溫,退休的老人帶著孫子,免費在這里避暑躲寒。
喜順來在張賀軍的手里像滾雪球一樣,沒幾年時間,在周邊的三鄉(xiāng)四鎮(zhèn)開了五六家分店。他開著锃亮的桑塔納出入礦區(qū),整個礦上只有兩輛桑塔納,礦長一輛他一輛。礦上的車早出晚歸,布簾掛得嚴(yán)絲合縫的,鬼知道坐著誰,張賀軍的車,整天在礦區(qū)跑來跑去,有頭有面的人家里有紅白喜事,他親自出席,隨禮都是二百元,攀上這棵大樹的,不愁吃香喝辣。那時候,采煤工一個月的收入也不過三四百元。
張賀軍在礦區(qū)建造的商業(yè)帝國,需要資金周轉(zhuǎn)。他以高出銀行兩倍的利息,向礦工家屬和小商販們借貸,一千元錢一個月給利一百元,放上十個月,本錢翻一番。剛開始,只有頭腦靈巧的幾位科區(qū)領(lǐng)導(dǎo)在那兒放小額錢下手試水,存幾個月,忙不迭地把本息順利取出來??粗绣X的領(lǐng)導(dǎo)“驢打滾”地賺,一些人的顧慮打消了,就放心地在這里錢生錢了,張賀軍的喜順來超市變成了小銀行,許多人爭著往里存錢生利。
張賀軍玩兒人間蒸發(fā),是誰都沒有想到的,叱咤風(fēng)云的人物,還開了若干分店的大老板,在一夜間,像桑塔納排出的白煙一樣消失了。超市被債主一搶而空,知道消息晚的債主跑到超市,看著狼藉的超市、空空的貨架,被醬、醋、酒、蔥、蒜、胡椒等味道熏得流下眼淚,伸起暴著青筋的脖子,大喊著:“張賀軍,你個狗日的,整天花里胡哨的,在釣老子嗎?”
張花臉沒把一分錢放在喜順來超市,他從第一次去攤上買五香面,看著張賀軍齜著大金牙戴著大金表,賊眼珠直勾勾的瞅得他發(fā)怵,就猜測這個龜孫子不是什么好鳥。他多次勸母親說,這么高的利,像我釣魚撒的米,守著你們這些魚上鉤呢。誰把錢存在他那里,最后都是雞飛蛋打一場空。母親起早貪黑,戴著老花鏡拔毛洗腸,掙錢不容易。在鹵菜攤聽了太多張老板的好消息,猶豫了幾個月,才決定把銀行里的五萬塊錢取出來,放在喜順來超市生利,準(zhǔn)備存上一年半載,掙下買臺彩色電視機的錢就出來。鬼能知道,張賀軍比她的計劃領(lǐng)先一步,卷了大家的血汗錢,人去樓空。
瞅著母親臥床不起,張花臉后悔沒有更堅決些擋住母親,他摑了自己五六巴掌,臉上火辣辣地疼了好幾天。
奶油瓜子
奶油瓜子叫譚有亮,住家屬區(qū)的最西頭。兩間主房一間廚房,四周磚院,小門臉對著大姬溝,高挺的槐樹擎著綠蔭,初夏時節(jié),槐花香氣馥郁迷人,偷偷跑出礦區(qū)的少男少女們,攜手走過鵝卵石小路,到蘆葦蕩里戲耍。奶油瓜子在夜釣時,遇見過好多次。有人戲說,你不是夜釣,而是夜眺。
奶油瓜子老婆叫朱彩鳳,在俱樂部門前擺個瓜子攤,女人嘴特甜,瓜子生意做得挺紅火。
礦區(qū)由東到西一個街筒子,十分鐘就能遛兩個來回,喜順來超市空氣不好,礦工喜歡花幾毛錢來看電影或錄像,都會在奶油瓜子攤上稱上半斤八兩瓜子,邊看邊嗑。電影檢票的老胡頭,每天要掃出幾筐瓜子皮。
礦上流行金庸、梁羽生、古龍等人的武俠小說時,奶油瓜子又瞅到了門道,焊了個鐵皮房子,涂兩層暗紅防銹漆,立在俱樂部前的街區(qū)一角,做起了租書生意。每天人來人往,比俱樂部借書室的人多出十幾倍。
奶油瓜子焊這個鐵皮房子所用的三角鐵、鐵皮、鉚釘、焊條,都是以單位的名義開票從拐子李那兒領(lǐng)的,出礦大門時,他請歪蛋給當(dāng)副科長的親叔打招呼,用礦上拉磚的四輪車馱出來,再請幾位會電焊的釣友加夜班焊的,一個鐵皮屋弄成,在飯店請吃了好幾場,花的錢比用磚瓦蓋還要貴,奶油瓜子感到這樣做有面兒,很值。誰在街上頂著臉走,混得夠斤夠兩,要看從礦里找材料的能力。大到防撬門、煤球爐、晾衣架,小到鉚釘、圖釘、演算紙。混得好的都不花錢購買。礦里的庫房、車間、料廠等處,這些物件,堆積如山,無名無姓,誰有本事弄出礦大門,就姓張姓李了。有一名采煤工,兩眼黢黑,從礦里求爺爺告奶奶焊了個鐵皮煤球爐子,怕在大門口被逮住,想了個笨辦法,從二百多米深的風(fēng)井扛了上來,出井口時,被看井口的舉報給礦領(lǐng)導(dǎo)。礦領(lǐng)導(dǎo)想,從風(fēng)井直直地扛上來,著實不容易,是個“笨大頭”,讓他寫個檢查張貼在副井口,把爐子扛回家用吧。那時的礦工,真把礦當(dāng)成自己的家,家里缺啥,就從礦里拿啥。
一批批武打小說,如《冰川天女傳》《七劍下天山》《天龍八部》《笑傲江湖》等,讓奶油瓜子的書架琳瑯滿目,新書擺在對門的書架上,老書按作者一字排開。新書搶手,不轉(zhuǎn)幾輪上不了書架。有兩個鐵桿讀者,為看黃易新出的《大唐雙龍傳》大打出手,一個被捶得鼻青臉腫,也沒有丟開手,還是捧回家,先睹為快。一本一天兩毛錢,成百上千的讀者,男女老少,一毛兩毛,眾人拾柴火焰高,奶油瓜子掙得盆滿缽滿。
奶油瓜子是釣魚界里的能人,出來釣魚,口袋都會裝幾棒瓜子,分著給大伙兒嘗。
“譚老板,你還出來釣魚?店里整天窩著一群男人,別后院起火了!”
“奶奶的?,我想讓這火早點兒著,我正想換片子呢!”
“昨天,我在矸石山上花園散步,看見幾個毛孩子,背著書包,在矸石山頂上搞什么華山論劍,棍子亂舞,嘴里還念念叨叨,張一峰家的孩子,從山上滾下來,被抬到醫(yī)院搶救。你的書攤是罪證,你都成教唆犯了。”
“我是借書給大家看,是弘揚咱民族的傳統(tǒng)武術(shù)文化,又不教他練降龍十八掌,他自己走火入魔,陰毒攻心,嘎嘣了,能怪我啥事?”
“非要見人家嘎嘣了,你的書才有人看,奶油瓜子你可要注意點兒,別為了掙錢,把良心喂了狗。”
“你咋這么一根筋,書里是有槍槍棒棒、喊喊殺殺,書里也有教人做人的道理,要分讀者的,像《射雕英雄傳》里的郭靖,老實本分,腦子不聰明,憑著勤奮,悟通天下第一武林秘笈,保家衛(wèi)國立成蓋世功業(yè),是不是大英雄大標(biāo)桿,有些人看書只會看熱鬧,本性長個驢腦子,啥法?”拐子李不是給奶油瓜子幫腔,他就喜歡懟那些“百事通”,讓那些人啞口無言,自己回家吃飯都感到香。
拐子李和其他家長想的不一樣,他每周都要租一本武俠書,給月月都是“年級狀元”的兒子讀,給他補補人文課,培養(yǎng)他的大境界、大胸懷和大眼光。拐子李說,礦區(qū)的老師都是菜包子,在生產(chǎn)一線不愿干活,喝過幾天墨水,都鉆窟窿打洞,調(diào)到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了,這樣一群人組成的是“咸菜缸”,不可能成為“老鱉塘”。不能讓聰慧的兒子毀在這幫人手中。他用自己的方式,讓孩子在武俠小說中煮一煮,像郭靖的掌上擁有神賜的力量,成為彭瑩玉、令狐沖那樣的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拐子李有腦殼,還有望遠鏡,他在兒子屁股上裝上“呼呼”作響的火箭,成了名牌大學(xué)的博士后。他自得地說:“播下的種子長成參天大樹,才能為自己遮風(fēng)擋雨?!惫兆永畹幕垩圻x擇,讓他有個悠哉樂哉的晚年。
奶油瓜子是先知,哪行有生錢機會,就義無反顧地投入精力和票子。
有段時間,礦上流行斗蟋蟀,他家里的窗欞上、床底下都排滿陶罐。每天夜里,他頭戴礦燈,踩著碎石,來到人跡罕至的老宅,翻開瓦礫逮蟋蟀。有時溜達一夜,也逮不到一只中意的。斗蟋蟀前,奶油瓜子會用四川的朝天椒喂蟋蟀,讓蟋蟀張牙振翅威武雄壯,張開巨牙,恐嚇對手、咬傷對手,讓對手不堪被咬傷的痛落荒而逃。獲勝的蟋蟀張開翅膀,發(fā)出勝利的凱歌,戰(zhàn)勝三場以上的蟋蟀,會讓蹲場的大客高價收走。一只連勝十來場的金角將軍蟋蟀,售價能值一套房子。奶油瓜子的蟋蟀罐里,沒有出過一只金角將軍,也沒有出過銀角,他押寶的蟋蟀輸多勝少,他也曾經(jīng)將敗下來的蟋蟀再放回老宅養(yǎng)精蓄銳,日后再戰(zhàn),結(jié)果還是一敗涂地。書攤掙的錢都填補在斗蟋蟀上了,輸?shù)目吡罅?,每看到烏煙瘴氣的斗客擊掌相慶,瞇眼數(shù)著被自己體溫焐得發(fā)熱的老頭票時,就會怨自己下的功夫不夠,怪上帝沒有眷顧自己。
奶油瓜子玩了幾年蟋蟀,看到礦區(qū)斗蟋蟀人的錢都被上海、廣州來的大客洗走了。本地產(chǎn)的蟋蟀,遇到河北保定鐵頭青背或是天津薊縣紫金翅,都被一口殺,敗下陣來。那些大客,開始放點兒餌料,讓你先贏幾場,掙幾個零花錢,吊吊胃口,最后,讓你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奶油瓜子看透這里的門道,把陶罐摔碎,丟進垃圾箱,金盆洗手,老老實實陪老婆看書攤。
幾年后,又有幾位大客來礦區(qū)斗蟋蟀,還是老手法,還有不少礦工上當(dāng)受騙。幾位新上手的玩家都是輸?shù)贸粤藥啄晗滩?,才把輸?shù)腻X還完。沒過幾年,那幫大城市來的大客,又來礦區(qū)割韭菜,斗蟋蟀在礦區(qū)有土壤,里面總會冒出新秧苗,這些新茬子,看不透玩蟋蟀的水有多深,招兒有多損,看不到在不遠處正有血淋淋的大口等著他們。
奶油瓜子在書攤上聽聞不少這方面的消息,他不好去勸說。他認(rèn)為,人生經(jīng)過的起起落落,有許多看不見的陷阱和暗壕,不掉進去摔得腿斷胳膊折,是不會醒悟的。他像躲過幾劫的狐貍,瞇著眼坐在夕陽的余暉里,慶幸自己收手早,遠離了被活生生剝皮的苦痛。
后來,應(yīng)著市場所需,奶油瓜子養(yǎng)過藏獒,辦過肉牛養(yǎng)殖廠。兒子譚峰大學(xué)畢業(yè)在合肥市找了個工作,他把與人合辦的汽修廠股份全部賣掉,集了六十多萬塊,在濱湖新區(qū)全款置辦了一套一百二十多平米的三居室。買了不到三年,價格翻了三倍。茶余飯后,他和朱彩鳳用計算器算了十幾回,房價幾天一個樣,他們賺得的數(shù)字也越來越大。
“錢就是數(shù)字而已,在合肥買的這套房,是我這輩子最賺的一次投資?!蹦逃凸献臃耆吮卣f。
李繼峰:安徽界首人。供職于皖北煤電,作品散見于《中國煤炭報》《當(dāng)代礦工》《安徽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