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爺駕鶴西去已有十年,疤爺?shù)囊羧莩,F(xiàn)眼前,至于笑貌卻難以追憶,一經(jīng)想起,伴隨我的多半是淡淡的憂傷,還有揮之不去的對于他那破舊老宅的記憶。
疤爺說他那左臉是為守護老宅不讓小日本進院而被生生劈去的,而這一刀沒有斜劈在他的項間,純屬萬幸,他說日本人的大刀落下時,恰有一坨鳥糞滴落在舉刀者的眼角,于是那鋒刃才出了些許偏差。日本人的大刀片子像是剔骨刀一般,順著疤爺?shù)娘E骨將原本厚實的左臉剔了個干凈,僅留下蟬翼般薄薄一層黏膜沒與口腔挖通。疤爺感覺肉疙瘩耷拉在脖子上極不舒服,且黏黏的有血水淌下,于是他伸手將這肉疙瘩扯去,一揚手扔至老宅的屋頂,而后他趕往清涼寺大殿,抓起一把香灰捂在臉上。當疤爺捂臉返回老宅時,日本人已去,老宅的屋頂有一只烏鴉盤桓良久,而后叼起疤爺?shù)摹白竽槨睆阶匀チ恕?/p>
那一年的秋天疤爺剛滿十九歲。疤爺記得當年秋雨如注,汝河水竟倒灌進村,泡塌房舍十幾處,淹死牲畜無數(shù),這是近百年里絕無僅有的事。然而,疤爺?shù)睦险瑓s安之若素,等洪水退去,老宅院墻的夯土僅被洪水泡落點兒土渣。
一日,村子里來了幾個說話嘰里呱啦的人,其中一人戴著金絲邊眼鏡,他循著疤爺老宅的外墻逡巡許久,當發(fā)現(xiàn)墻基處被水泡出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瓷片時,那人一陣驚呼,爾后跪在墻基處,從皮包里取出一把亮錚錚的鑷子,小心翼翼將瓷片捏出,舉在眼前端詳良久,隨后輕輕將瓷片放進包內(nèi)的白布里。這時恰逢疤爺打此經(jīng)過,疤爺自是不依不饒,要那人將瓷片放回原處。
見有人前來阻撓,那戴眼鏡的人哇啦哇啦說了良久,疤爺卻一句沒有聽懂,倒是一旁站出個五短三粗者,將那哇啦哇啦的話說個透徹。那人說道:“我們先生說,他想買下你這老宅,問問你想要多少錢?”
疤爺不屑地說道:“多少錢我都不賣!這宅子雖說是些破磚碎土搭建起來的,可這是我家祖上留下的窩,幾十代人修修補補,幾百年下來都沒人敢賣,眼下到了我手里,打死我我也不敢賣掉的。先祖有言在先:不到餓死前,任誰都不能賣掉這老宅?!?/p>
翻譯隨即將疤爺?shù)脑捴v給戴眼鏡者聽。豈知,那人聽后,尤為動容,他顫聲說些依舊聽不懂的話,言畢,面紅耳赤。倆人又低聲說了良久,最后像是要走的樣子,卻被疤爺攔下。疤爺說:“你剛才放進包里的那個東西也是我家祖上留下的,你得還我。”
翻譯愣了片刻,隨后接過戴眼鏡者遞過來的一根金條,塞進疤爺衣兜,轉(zhuǎn)身就走。就在他們上馬的當兒,疤爺極快地奪過戴眼鏡者的皮包,從包里找出適才的那枚瓷片,把瓷片裝入衣兜,順勢將翻譯給的金條放入包里,而后將皮包遞到戴眼鏡者的手中。
翻譯想要發(fā)作時,見身旁已圍了不少看熱鬧的村民,只好作罷。望著一行人漸去漸遠,一個鄰居上前問道:“疤哥,你傻了?”
疤爺說:“我哪兒傻?”
“你不傻,就是那個說話嘰里呱啦的人傻!那可是一根金條??!肯定不是銅錠,那金條夠娶兩房媳婦兒。那人拿金條買你家墻縫里指甲蓋大小的一個瓷片,他是不是腦子有病?。俊编従硬唤獾卣f道。
疤爺瞟一眼鄰居,自顧去了。午夜,疤爺悄然來到日間戴眼鏡者屈身的地方,拿出小刀,在墻基處掏出個小窩,小心地把瓷片放進小窩,而后,用泥巴把墻面糊住了。隨后疤爺喃喃地說道:“祖上留下的東西,一把土都不能賣?!?/p>
疤爺?shù)母改敢虿≡缤?,疤爺自打十歲就孑然一身,加之左臉被大刀削去,那深陷的刀疤看著瘆人,故而二十出頭依舊沒人前來提親,平日里靠著幾分薄地和一身蠻力維持生計。疤爺除卻左臉滿是刀疤外,還有個十頭牛都拉不回的倔脾氣,這也是姑娘家望而卻步的又一原因。
這一年隆冬,村子里來了個外地姑娘,二十來歲,操一口古怪的外地口音,倒也能夠聽懂,她說本是隨家人去洛陽省親的,在山里遭上匪禍,父母和車夫為保護她被土匪所殺,無奈之下,便只身來到村子,只求尋個人家,有口飯吃就行。看姑娘衣衫襤褸,很是可憐,保長便領(lǐng)姑娘諸家問詢,看有無愿意收留者。村里人弄不清這姑娘的來歷,聽姑娘口音古里古怪,自是頻頻搖頭,無奈,保長將姑娘領(lǐng)進疤爺家。
原以為姑娘見到疤爺會驚恐卻步的,不想,這姑娘卻顯得出奇的平靜,她四顧之后欣然應(yīng)下,并再三承謝保長。疤爺被眼前這女子深深打動,且不說她洗去面部蒙塵、簡單理順亂發(fā)后,竟是貌美如花,讓疤爺直勾勾看著,忘乎所以,僅是這般出眾的女子能看上家徒四壁、疤痕半臉的他,就讓疤爺感激不盡。
女子自打進了疤爺家,很是殷勤,竭盡婦道,燒火做飯雖顯得生疏笨拙,倒也勉強湊合,畢竟人家是外地人,不熟悉本地家務(wù)習(xí)俗,顯得生疏也在所難免,況且人家是富家小姐,像燒火做飯之類的粗活,之前怕是從未做過。
無論如何,這女子算是有了個棲身之所,任由外頭天寒地凍,風(fēng)雪交加。再次積德行善做了件功德無量的事,這一點讓保長頗感欣慰。當清涼寺的鐘聲悶悶地回蕩于村子上空時,保長一早便起床去清涼寺上香。遠遠地,見雪粒已將寺院內(nèi)外均勻地撒上一層銀白,保長望見一行清晰的腳印自疤爺家一直延伸到寺院的大門里,這讓保長一陣吃驚。他知道疤爺從不去寺院上香,這個平日里慵懶之人斷不會這么早就出窩來寺院祈福。莫不是那年輕女子也信佛?
保長順腳印來到寺院,見那女子并未在蒲團上跪著,而是借著外頭白亮的雪光端詳著寺院的墻體,并不時拿手指摳著墻面。見保長進來,這女子一時間顯得尷尬萬分,她忙轉(zhuǎn)身來到保長跟前說道:“保長您早!小女子來到村里,對什么都好奇,北方跟我們南方就是不一樣?!?/p>
保長笑道:“姑娘你可真是個勤快人,下雪天,村子里的人都在睡懶覺,即便不下雪,一到冬天,年輕人天天都得睡到太陽曬屁股,雷打不動,你卻起來這么早,能娶到你這樣的好姑娘,真是他疤子的洪福?。≈皇遣恢肋@是他疤子哪輩子積下的功德!”
“打雷?下雪天不會打雷吧?”女子不經(jīng)意地問道。
保長一時間愣在那里,他點著頭,望著這女子走出寺院,一點點消失在蒼茫的雪地里。
女子回到家里,見疤爺仍在睡覺,便躡手躡腳走出屋子,來到院墻的墻基處仔細查看,偶爾扒開淺雪,甚至拿木棍挖開地表,細看土質(zhì)成色,即便一粒小石子,她也捏在手里仔細端詳。疤爺起床后,隔窗望著女子在墻基的動作及神情,暗道:南方女子跟本地人就是不一樣,什么都好奇!繼而回味起夜間那份柔情那份酣暢,疤爺美美地笑了。
疤爺原本一貧如洗,置備年貨都是女子自掏腰包,這一點讓疤爺心生歉意,又心存感激,立誓要用真心真情回報女子。夜間,女子突發(fā)高燒,額頭燙得像要著火,料是風(fēng)寒所致,疤爺趕忙披衣下床去找郎中。時值三更,天寒地凍,當疤爺把藥包取回,他渾身瑟瑟發(fā)抖,見女子高燒不退,疤爺搓搓凍僵的手,當即生火煎藥。女子就在床頭靜靜望著疤爺,她望著疤爺笨拙地將中藥一點點倒進砂鍋后弓身吹火,她望著火光一點點將疤爺?shù)拿骖a映亮。當湯藥煎好,疤爺小心地把藥汁倒進碗中,找出一個湯勺,自己試試感覺湯藥不燙時,便一勺一勺地喂到女子唇邊。望著女子櫻桃般的小嘴一點點將湯藥咽下,疤爺憨憨地笑著。
疤爺差點兒喪命是在正月的一個清晨。疤爺執(zhí)意要去汝河冰封的河道上為女子網(wǎng)魚,一是吃了一個冬季的干菜凍肉,想讓南方女子嘗嘗鮮物;二則想在女人跟前顯顯男人的意氣。總之,疤爺執(zhí)意要去網(wǎng)魚時,壓根兒就沒慮及冰層厚度和自身安危。當他鑿開冰層,把漁網(wǎng)徐徐下到冰層之下時,但聽冰層悶悶地響了一聲,繼而那冰層竟四下裂開,疤爺隨即沉入水中。一身棉衣吸水后竟如石塊般沉重,縱使疤爺有上好的水性,也難抵那石頭一般的棉衣將他的身體一點點墜往深水。加之四肢凍僵,疤爺游動起來異常艱難,當他使盡全力扒住一塊浮冰時,這浮冰卻蹺蹺板似的隨疤爺一同沉入水中。如此反復(fù),不消多時,疤爺便覺體力不支,他望著烏蒙的天空,忽想起女人那白皙的身子,想起女人那癡情的眼神,于是平添不少力氣,奮力扒開浮冰,力圖靠近河岸,最終卻發(fā)現(xiàn),水流竟一點兒不遂人意,只一味地將疤爺帶進河道的深水里。
就在疤爺絕望時,忽然一根繩頭扔到眼前,疤爺趕忙抓緊繩子,他看見他的女人正在岸上吃力地拉動繩子。
直至疤爺離世,他也沒讓外人知道他的女人救他時的細枝末節(jié),更沒有告知外人他上岸后倆人是如何相擁而泣的,而這多半是礙于顏面的緣故。總之,疤爺逢兇化吉也是造化所致。
讓我惋惜的是疤爺和他女人的好光景僅有月余,倆人的恩愛無緣持續(xù),起因是疤爺對女子起了疑心,使得他們接下來的日子變得干澀乏味。
疤爺本就不習(xí)慣于女人的過于好奇,他的女人時常試探著打聽疤爺老宅的底細,并暗自翻箱倒柜地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對于老宅的墻體和墻基她都充滿興趣。一日,終于按捺不住,疤爺直言問道:“荔枝,你是不是在尋找什么東西?”
他的女人極為自然地問道:“聽說這宅子是北宋時的老宅子?”
疤爺說:“不知道翻修多少次了?!?/p>
女子問:“地基和墻基是那個時候的吧?”
疤爺厲聲問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發(fā)現(xiàn)家里上上下下都被你翻騰過了,就差挖地三尺了?!?/p>
女子淡淡地說道:“我也不瞞你了,我是來找汝瓷的,汝瓷的碎片也行。我家主人曾在這里發(fā)現(xiàn)過汝瓷碎片,據(jù)報,這老宅最初的主人是汝官窯里的工匠,這名工匠大約是你家先祖吧?”
疤爺驚詫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官窯汝瓷早已絕跡,燒造技藝早就失傳了,家里哪會有汝瓷?”
女子道:“汝瓷的燒造技藝雖然早就失傳,可汝瓷沒有絕跡,流傳于世的還有數(shù)十件,說不準這老宅的地下就埋有汝瓷。汝瓷僅供皇室享用,開窯時間前后只有二十年,傳世不多,因而也就格外珍貴?!?/p>
疤爺?shù)溃骸熬褪堑叵侣裼腥甏桑呀?jīng)好幾百年了,恐怕也早就成了碎片。再說了,既然汝瓷是御用品,那一定是看管很嚴的,工匠能隨便帶出嗎?”
女子道:“這難說。即便是碎片,也是價值連城,能從碎片中研究出那失傳幾百年的燒造技藝才是最為關(guān)緊的。”
疤爺驚覺道:“你是日本人?”
女子一愣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疤爺說:“猜的,曾經(jīng)來過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人,他愿用一根金條買走一個指甲蓋大的瓷片,聽那人的口音,跟砍去我左臉的那個老日的口音差不多?!?/p>
女子平靜地說:“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就用不著遮掩什么了,我就是日本人。我找遍了這處宅子地面以上的所有地方,沒有發(fā)現(xiàn)汝瓷的蛛絲馬跡,可這不代表地下沒有汝瓷,看在我精心伺候你的份兒上,我們找個日子,暗自在院子里挖挖看,看能不能挖出那價值連城的汝瓷來。要是上天恩賜,你我就再也不用過這凄苦的日子了,我可以帶你去日本享受榮華富貴?!?/p>
疤爺吃驚道:“你是說要是挖出汝瓷的話,要把這汝瓷帶到日本去?”
女子說:“那是必須的。日本有個汝瓷研究社,受命于天皇,我就隸屬于這個社團,如果我們將挖出來的汝瓷交給研究社,研究社一定能研究出那失傳了幾百年的汝瓷燒造技藝,到那時,你我就是天皇的寵兒,要知道,大日本天皇對于中國瓷器那是近乎癡迷。”
疤爺靜靜地說道:“可這是中國的東西呀!”
女子不解地說道:“中國的怎么了?全世界的好東西將來都要被弄到日本去。”
疤爺擰著脖子說:“荔枝,你是瘋了吧?你要是這樣說,就是藏有汝瓷,我寧可把它摔碎,再砸成末,也不會讓這好東西跑到你們?nèi)毡救ィ瑧{什么中國的東西要被你們弄去!”
女子苦笑道:“收收你那驢脾氣吧。弱肉強食,沒法子?!?/p>
疤爺要是順著他那驢脾氣,他一定會說,他祖上世世代代傳下的這處老宅,地下還真的埋有汝瓷,并且這汝瓷旁邊還葬著他家先祖,這先祖就是當年汝官窯的一名工匠。只因當年金兵鐵蹄蕩滌中原,宋徽宗被金人虜去,趙構(gòu)逃往南方,而汝官窯無法帶走,于是朝廷便將不愿隨其南下的工匠悉數(shù)殺掉,以免汝瓷燒制工藝旁落金人之手。疤爺?shù)南茸婢褪潜粡姳品露揪坪笊硗龅?,而朝廷準許每個工匠的家屬帶走兩件汝瓷作為陪葬之用。因疤爺?shù)南茸娣钦K劳?,因而朝廷不允許家人為死者起墳,故而,家人便把先祖連同汝瓷一同葬于院中的紅薯窖里。這段悲慘往事,都是祖上代代口傳下來的,大約是知道這正經(jīng)汝瓷價值不菲,因而家規(guī)明示:不到餓死前,不得賣掉老宅。不難理解為,無論哪朝哪代,后嗣一旦挖出這兩件汝瓷,便可衣食無憂!
疤爺?shù)年衿獯藭r倒沒有發(fā)作,相反,疤爺溫和地說道:“荔枝呀,自從你來到家里,你讓我真正嘗到了家的滋味。不是你救我,我馬力早就成魚食了。按說我應(yīng)該遂你的意挖地三尺尋找汝瓷??赡阆氚?,這老宅前后歷經(jīng)幾百年,哪一代人不翻修不平整宅子?祖祖輩輩都沒發(fā)現(xiàn)這宅子里有汝瓷,就憑你我胡挖亂找就能找到汝瓷?再說了,要是真的地下埋有汝瓷,還輪到我這一輩嗎?誰不知道汝瓷的金貴?我們就是試著挖,這么大的院子,你從哪里挖?挖多深為好?”
荔枝想想疤爺?shù)脑挷粺o道理,可找不到汝瓷,她如何向上司交代。上司指派她來這里尋找汝瓷,這么久了,她竟然連個瓷片都沒有找著,到頭來只怕是兇多吉少。帶著這樣的心結(jié),荔枝度日如年,唯恐上司哪一天找上門來。
這些日子疤爺時常徹夜難眠,想起老日無惡不作,想起他的左臉是如何被老日砍去的,再想起荔枝是老日派來攫取汝瓷的,疤爺在一個夜晚差點兒伸手把荔枝掐死??粗笾κ焖哪樱肫鹄笾λ南ば恼樟?,想起他和荔枝在汝河邊那一幕,一陣溫?zé)崆娜挥勘橹苌?。抑制不住,趁著女人熟睡,疤爺把身子輕輕壓了上去。
這一天的黃昏風(fēng)高天寒,老宅的大門外傳來的敲門聲不甚清晰,倒是荔枝先聽見了。疤爺看見荔枝的臉色驟然變白,疤爺聽見他的女人說了聲:“一定是找我的,你千萬不要出屋?!比缓罄笾砝黹L發(fā)走向大門。
疤爺從窗子里看見荔枝開門后,進來幾個人,其中一個人面對面立在荔枝跟前,他先是輕聲問了荔枝一句話,不知荔枝回了什么,但見那人揚手就是一掌,這一掌打在荔枝臉上,響聲清脆,像是摔碎一個瓷碗。那人隨即惡狠狠地說道:八嘎!疤爺雖弄不清那人為何喊荔枝為“八嘎”,但他絕不容有人扇他的女人,就在疤爺拎著一把菜刀走出屋門時,疤爺看見荔枝正被兩個人推搡著走向大門,于是疤爺嚎叫著沖了過去。
疤爺舉刀擋在荔枝前面,暮色里他的左臉泛出猙獰,他的目光閃出殺氣,他高聲叫道:“打我女人的是誰?是你,就是你。”疤爺說時,抬起右腿踢了過去。那人一個踉蹌后沒有站穩(wěn),跌坐在地。
“八嘎!”隨著一聲喊叫,上來兩個人,兩記重拳狠狠擊在疤爺腦門處,疤爺瞬間昏厥了。等到疤爺清醒過來,已躺在地上,他的刀被甩到墻邊的枯葉里。疤爺看見一只厚實的皮靴踩在自己臉上,他搬了搬沒搬動,于是,疤爺就在那靴子之上的小腿部狠狠擰了一把,就在那人嚎叫著挪開皮靴的當兒,疤爺已爬起來尋到了自己的菜刀,他手握菜刀,狠狠劈了過去,菜刀的刀鋒正中那人的臂膀,眼見鮮血直流,那人竟沒有出聲,只瞬間拔出短槍對準疤爺腦門,然后拿眼望著適才跌倒在地的那個人,征詢著是否開槍。
見狀,荔枝撲通一聲跪在尚未爬起的那人跟前,乞求道:“主人,請您高抬貴手,饒了我的男人吧,我愿意隨你們走,任憑千刀萬剮?!?/p>
那人爬起來,拂去身上灰塵,望著跪在跟前的荔枝道:“你的男人?派你來這里是讓你犯賤伺候中國男人的嗎?你辜負了天皇陛下!如今居然還有臉替這疤子求情!”
荔枝站起身,理理亂發(fā),一揚臉,說道:“我首先是女人,而后才是你的屬下。我已經(jīng)盡力了,我沒有找到你們夢寐以求的汝瓷,這里本來就沒有汝瓷??丛谖倚е姨旎识嗄甑姆輧荷?,請主人放過我的男人,我沒有完成使命,我荔枝甘愿以死謝罪,以死替我男人還上他剛才砍下的那一刀?!闭f罷,荔枝敏捷地奪過疤爺?shù)牟说?,將菜刀架上自己的脖子?/p>
“你丟盡了我大日本帝國的臉,你愧對天皇陛下對你的精心栽培?!崩笾Φ闹魅苏f罷,背過臉去。
疤爺瞬間明白了此人的本意,他是要荔枝去死,疤爺脖子上的青筋突出老高,疤爺卻依舊擰著脖子不肯給日本人服軟,只是喘著粗氣,狠狠說道:“你們不就是想要找到地下的汝瓷嗎?你們放過荔枝,然后我……”
荔枝早已明白主人之意,忽聽疤爺要說出汝瓷的秘密,荔枝急忙大聲說道:“馬力,你想抱抱我嗎?”見疤爺把話收住,疤爺?shù)呐溯p聲說了句:“我荔枝不枉做了一回女人?!闭f罷,手一抹,隨著“咣當”一聲菜刀落地,荔枝的項間已血流如注。
疤爺后來說起這段往事時,倒顯得異常沉靜,他早已沒有了眼淚,大約是那過往之事說得多了,那徹骨的悲痛使人麻木的緣故。疤爺說他當時掄起菜刀瘋了般亂砍之時,卻發(fā)覺日本人已退出宅院,并將大門從外頭鎖上,而后徑自去了。疤爺奮力拉動大門,想去追趕日本人,大門卻怎么也拉不開,又不忍荔枝的身子在地上痙攣,于是他扔掉菜刀,懷抱荔枝奔向郎中家里。
疤爺將荔枝安葬在自家墳地時,恰有幾只烏鴉在一旁盤桓,疤爺哭得渾身癱軟時,那烏鴉竟自顧邁著方步斗膽走向墳塋。于是,疤爺陡來力氣,他起身折斷一棵小樹,舉著樹干去追趕烏鴉。那烏鴉雖是四散開去,少頃,又飛落墳地,疤爺在墳地里胡亂地跑著,直至精疲力盡,昏厥過去。
疤爺說是一群孩子來墳地里撿沒有炸開的鞭炮時把他吵醒的。他聽見一個孩子說:“疤子睡地里也不怕冷!你去喊喊疤子吧?”另一個孩子說:“我不敢,你敢你去喊吧,你就不怕疤子的驢脾氣?”疤爺呼地起身后,他看見一群孩子驚叫著作鳥獸散。
在隨后的日子里,疤爺?shù)睦险恢敝凰蝗司幼?,幾十年以來,雖是生活拮據(jù),可疤爺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老宅,直至過世。
疤爺離世前,讓人把村長叫到家里,疤爺說他這老宅的院子里埋著汝瓷,汝瓷就在院子左側(cè)的老槐樹下,這些年省里不斷派人來村里尋找汝瓷,他一直沒有說出他的老宅里埋著汝瓷,原因是他活著不想看見有人擾了他家先祖,因為那汝瓷就埋在他家先祖的身旁,如今他就要去了,他想把這處老宅捐給省里,就讓相關(guān)人員在他看不見時隨意挖掘吧。幾百年下來,世世代代沒有賣掉老宅,也算是遵了祖訓(xùn),祖上不會怪罪的。
村長聽罷,感慨萬千。
董新鐸: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平煤神馬集團基層工會主席。曾在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在《奔流》雜志連載長篇小說《半扎寨》,在紅袖添香小說網(wǎng)連載長篇小說《誤入夜郎國》,另在報刊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數(shù)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