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8年春末的一天, 我坐在北京飛往哥本哈根的航班上。時至午夜,機艙里關(guān)了燈,黑暗中傳來隱隱的鼾聲。經(jīng)濟艙狹小的空間讓我夜不能寐, 于是我戴著耳機聽歌———“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 sage,rosemary and thyme,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there,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斯卡布羅集市》低緩縈回的旋律讓我沉浸其中。我抬起頭,看到皎潔的月光傾瀉在銀色的機翼上———我突然意識到我在云層之上的高空,而我的故鄉(xiāng)更在千萬里之外。我的故鄉(xiāng),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把《斯卡布羅集市》設(shè)置為單曲循環(huán)并打開手機記事本。是的,我決定寫一首詩,它既是對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深切懷念,又是以往紙上鄉(xiāng)愁的最后總結(jié)。
那晚之后,我再也沒有寫有關(guān)故鄉(xiāng)的詩歌。所以,對我個人創(chuàng)作而言,《匡沖》不僅緬懷了遙遠的小山村,而且使我?guī)捉鼜氐椎睾蛯懽鞲鶕?jù)地揮手作別,掙脫自己“群山的囚徒”的身份(陳先發(fā)語)。
二
著名作家陳應(yīng)松曾評價我的詩,“有著清涼和遠方的意境,是用青草的氣息和土地的沉思夯筑的文字,是河流、村莊和植物的記憶,閃爍著古老的鄉(xiāng)愁?!保ā对姼?,一個人靈魂返鄉(xiāng)的荒蕪小道》,2019年4月21日《文學(xué)報》。)這個“古老的鄉(xiāng)愁”的發(fā)生地,就在鄂豫皖交界處的一個小山村,山路崎嶇,交通不便。三省交界之中,我的故鄉(xiāng)又僻處于裕安、金寨、霍山三縣接合處。她一直處于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直到1994年,村里才通電。
她叫匡沖??锬钭鱭iāng,但字典里并沒有這個讀音。
她的名字的由來, 應(yīng)該是這里曾是匡氏一族的聚居地。然而自我記事起,村中就無一人姓匡。不過每逢清明,一群外鄉(xiāng)人便會帶著紙錢、鞭炮來到匡沖,到我家屋后的山上祭奠先人。那些日漸斑駁的石碑上, 我辨認出很多“匡”字刻在上面。
從匡氏外鄉(xiāng)人抵達匡沖的交通工具的變遷, 可以得知時代在進步,摧枯拉朽,勢不可擋。當(dāng)現(xiàn)實生活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的時候,我們的精神世界也在急劇蛻變。
只是埋在地底的匡氏先人,他們曾經(jīng)的故事,逝去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我皆不知曉。他們的故事必將在地球上消失,仿佛不曾有過。
三
你要去匡沖嗎?
毛茛、紫云英、小鵝花和鳳仙
捎來口信———
你乘坐童年時滾的鐵環(huán)
在云端上走得太遠,該停下來了
你要“去”匡沖,不是“回”。海德格爾對現(xiàn)代人類的歷史性生存進行思考所得出的結(jié)論是,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處于無家可歸狀態(tài)。所以真正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匡沖,是回不去的,紙上返鄉(xiāng)或有可能,肉身返鄉(xiāng)也是徒有其表。
“在越來越新的故鄉(xiāng),/我成為越來越舊的異鄉(xiāng)人?!保ā堵疖嚒罚┰凇皟和嘁姴幌嘧R”的窘迫中,每一次回鄉(xiāng),都是與故鄉(xiāng)更深的撕裂與告別。
那些舊相識還在。毛茛在田埂開出淡黃的小花,她那么小,小得就如浩渺的宇宙中一顆孤獨的地球。紫云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長在田里。那一年姐姐19歲,喜歡讀《遼寧青年》和汪國真的詩。她在紫云英田里留影,我記得她身后的山坡上,有一棵巨大粗壯的楓樹。這棵楓樹一度是匡沖的標志,它的枝椏上筑有很多鳥巢。每到茶春季節(jié),很多白鷺和蒼鷺銜著樹枝飛來。
這張照片如今已經(jīng)找尋不到。
小鵝花學(xué)名紫堇,她太像一群白鵝了。小時候,我常常把小鵝花放在水里,就像把鵝群趕入池塘。我還曾寫過一首《小鵝花》,我把小鵝花和“最小的女兒”聯(lián)系到一起,可那時我并沒有一個女兒,我只是希望有一個女兒。這個愿望在去年終于實現(xiàn),我的女兒生在四月,那個時候,匡沖的小鵝花開得正燦爛:
如果感到幸福/就種一畦小鵝花/這么小的鵝/只能讓這么小的女兒去放/她邁著蹣跚的步子/朗誦一首兒歌/她是小鵝花中最潔白的一朵/是驕傲的小天鵝……
而鳳仙,匡沖人叫她“指甲桃”,傳說每一棵鳳仙下,都有一個鬼魂。在素面朝天的時代,匡沖的姑娘用指甲桃的花來染紅自己的指甲。如今,濾鏡后的美顏讓人臉盲,純真的時代一去不返。
陳先發(fā)在詩歌《黑池壩》中告誡我們,“要阻止刀子從廢鐵中沖出/要阻止生活在云端”。但自從北漂以來,我似乎一直生活在“云端”。成為“空人飛人”曾是我兒時的夢想,后來平均每周一兩次的飛行,最終讓我苦不堪言。除此之外,我的工作也在“云端”,在敲打的鍵盤和“云會議”里惶惶不可終日。云里霧里的生存,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我看見西西弗斯推著命定的巨石,迷失在水泥森林的夜色中。
所以,走得太遠,我想停一停,等待自己的靈魂。
四
去匡沖,要走小路
找到一棵楓樹和一個乳名
要順著炊煙的階梯向下
在灶膛里找到黝黑的石頭,向它問路
它告訴你,去匡沖
要趕在冬日的夜晚
有人風(fēng)塵仆仆,在火塘邊談?wù)撍廊サ挠H人
冬日的夜晚,寒風(fēng)瑟瑟。我印象中的冬夜,總是伴隨著一堆炭火。我們一家圍坐在火塘旁,低著頭,不說話,專心搓玉米。那個時候月亮在天空醒著,越來越明亮;窸窸窣窣的聲音中,老鼠在屋脊跳舞。
父親這時候站起身,拿著生銹的手電筒,我也緊跟著他走出了門外。我們要牽牛去池塘飲水。我用一截樹枝搗碎薄薄的寒冰,牛下了池塘,一邊飲水一邊嘩嘩地撒尿。它生的小牛犢那時已被賣掉,再后來老牛死了,我家分了十斤牛肉和半個牛肚。
待我們回去時,火塘早已熄滅,只剩下一堆灰燼。
前文提到的楓樹,于1998年突然轟然倒塌。在此之前,它一向用來表述我家的具體位置?!拔壹以诳餂_,一棵大楓楊樹下面?!辈粌H父母這樣說,我的兄弟姐妹也都這樣說。有多少人通過這棵大樹找到我家呢? 他們中必然有父親的遠房表哥,他扒上去新疆的火車尋找遠方,經(jīng)歷九死一生跑了回來,在大雪彌漫之夜敲響我的家門;必然有和母親一起修建淠史杭工程的姐妹,她被丈夫痛打,拖著六個月的身孕,走投無路之際,在我家捧起熱騰騰的煨稀飯。
這是一棵三個成年人合抱也抱不過來的古樹。就算家里再困難,父親也沒想過砍伐它去賣錢。孩童時,不止一次有木材販子慕名來到我家,想砍了古樹,出的價錢也不菲。父親一再拒絕,理由是這棵樹長在匡家的老墳頭上,產(chǎn)權(quán)應(yīng)該屬于匡家。
也有人偷偷去獵殺白鷺,或者去掏它們的蛋,父親見到了,一定要青筋暴出,臉紅脖子粗地轟走人家。
1998年春, 我們正在吃晚飯, 突然聽到巨大的咔嚓聲,我們跑出去看,大楓樹倒了。它的樹干早就被白蟻蛀空。
也就在那一年,父親開始生病。
評論家王士強提及我寫父親的詩歌,說,“情動于衷而又壓抑、收束、不動聲色,具有極強的情感勢能,包含了無淚之淚、無悲之悲”(《“修正” 的詩學(xué)》,2020年3期《十月》),于我心有戚戚然———樹亦如此,人何以堪?
大楓樹消失后,如何表述我家的位置成了一道難題。我家在哪兒呢?對面有一條小河,可匡沖處處是小河;屋后有片松林,可很多家都有松林。我只好說,我家在胡德貴家與呂先和家之間??珊沦F家在哪呢?呂先和家又在哪呢?
這也算作返鄉(xiāng)之路的一大障礙吧。
五
那是個手機沒有信號的地方
要用植物的根蔓來導(dǎo)航
年復(fù)一年,草木新發(fā),它與死者握手
又與你剪斷的臍帶相連
它觸摸過死,也親近過生
父母并沒有打算生下我,他們的孩子夠多的了,家里又窮。這時候,大隊來了人,宣傳計劃生育政策,要求母親去做人流。于是父母去了城里,準備把我流掉。但陰差陽錯,最終沒有做成手術(shù),我的小命總算保了下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在匡沖呱呱落地,臍帶埋在偏房的糞桶下面。我的奶奶把我?guī)У絻蓺q多的時候,因摔了一跤,不久就去世了。
奶奶葬在屋后的青山上, 一個比匡氏的墳地高得多的地方。奶奶的墳地是本家大伯選的,他是地理先生,手持羅盤,在后山上轉(zhuǎn)悠,口中念念有詞,最終找到了一塊好地兒。大伯說,這塊墳地坐北朝南,正對著一座像大印一樣的山巒,能見得五層山嶺,五層山嶺形若神犬嘯天,你家這是要出人才啊。
十月份,奶奶下葬。因為那幾天返陽,墳地周邊的映山紅竟然開了。
恍惚記得,奶奶的棺槨埋入地下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春日的櫻桃樹和一出叫《賣水人》的地方小戲。櫻桃樹是奶奶栽的,她死的那年,櫻桃結(jié)得最多;后來移走了,沒有栽活。奶奶生前喜歡看戲———
插滿紅旗的堤壩上鄉(xiāng)村小戲正在上演。因為鄭小姣悲慘的命運,奶奶坐在板凳上流下了渾濁的淚水。如今,奶奶葬在山崗上,她再也吃不到可口的櫻桃,聽不見辛酸悠長的調(diào)子了。“只有松柏暗長,一年高于一年/桐子滾落,將在清明的雨中發(fā)出新芽”(《風(fēng)水》)。
六
你要去匡沖嗎?
今晚,你騎著月光即可抵達
山腳下,窮人的屋頂白茫茫一片
你跪在父親的墳前,像一座漆黑的墓碑
沒有悔恨的淚水
也沒有驕傲的墓志銘
北京飛往哥本哈根的航班,舷窗外月色蒼茫。
如此的月光,已經(jīng)提前灑入到我的故鄉(xiāng)匡沖。如果順著月光的階梯,靠近了的時候,用炊煙的拐杖,循著夢境里的楓樹,是能回去的。
青年學(xué)者彭志在談及我的寫作時寫道,“遙遠且神秘的童年鄉(xiāng)間生活, 情不自禁追索人類永恒話題的原始沖動,支撐了詩人驅(qū)遣筆墨,去認真勾勒那一幅幅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的詩意畫面?!保ā稇驯ъ`魂者的淺斟低唱》,2020年6期《星星·詩歌理論》)
我所認為的最富詩意的畫面,是年少時,母親在屋外乘涼,她總是談起天上的飛機———“這上面不知坐著些什么人,這些人,不知能不能看見我們?!?/p>
多年后我第一次坐飛機,提前告知了母親。茫茫夜色下面,母親一定看見了在云端行走的我,我也看見了和土地糾纏不清的母親。
大前年冬,父親走了。母親一下子蒼老很多。
父親的墳地,依然在屋后的山坡。葬禮上,我看見河流決絕地向東流去,聽見風(fēng)吹夕陽、炊煙燃燒的聲音。
父親是大隊的老會計,他會打一手流利的算盤。父親的算盤呢?這孤獨的手藝注定無人繼承,他的墳,像算盤上的一顆珠子,被拋棄在一邊。
而我的故鄉(xiāng),也漸漸變成一座廢墟,無人繼承的廢墟。廢墟很美,雖不能承載物質(zhì)的意義,但可以容納精神的寄托。不過最終,我們都將遠離她,將她拋棄在一邊。
地球上的匡沖,最終會消失在遙遠的時空,仿佛不曾來臨。但一首千里之外的詩歌中,她確確實實存在過。
2020年7月15日,北京
陳巨飛,1982年生于安徽六安,現(xiàn)居北京。中國作協(xié)會員,安徽省作協(xié)詩歌專委會委員,安徽文學(xué)院第四屆簽約作家。參加第8屆全國青創(chuàng)會、第34屆青春詩會、第9屆十月詩會。曾獲安徽詩歌獎、李杜詩歌獎等。出版詩集《清風(fēng)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