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毛毛
我是一個新疆人,小時候,總渴望看看在草原和雪山另一邊的風物人情,聽聽除維吾爾族語之外的民族方言。后來,我順利地在西安讀書,又在東莞工作。西安的大雁塔、清波蕩漾的曲江、夕陽無限好的樂游原,這些歷史的跫音如千年的晚風,一直吹拂在我的生命里。東莞呢,它和珠三角很多城市一樣,務實又善于創(chuàng)新。我本以為,我會是這個城市的過客,看看南粵風光,聽聽地道的粵語,就會離開。卻沒想到,我在東莞教語文,一教就是整整十年。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佩服自己的適應能力和勇氣,從蒼涼的戈壁到千里平原,再到南海之濱。一路風塵顛簸,但也看盡了祖國的大好河山。而且我每一次出發(fā)都走得決絕,幾乎沒有留戀和不舍。只是這幾年,我總會把泛黃掉頁的《阿勒泰的角落》拿出來看一看,讓它成為自己的枕邊書;朋友來家里,我都會強烈推薦。它陪了我很多年,給了我和我的學生許多文學的滋養(yǎng)和生命的慰藉。
故鄉(xiāng)的寄懷
由于學科教學的需要,語文老師每年都要給學生推薦閱讀書目。在剛到東莞的幾年里,我并沒有給學生正式介紹過李娟和她的作品,比如開設(shè)專門的導讀課,或者組織項目式學習,讓學生深入閱讀并研討等。只是偶爾在講一些語言現(xiàn)象的時候,用李娟的只言片語當例子?,F(xiàn)在想來,大抵因為那時是不自信的。我每次給學生推薦的書,都是皇皇巨著,比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柏拉圖的《理想國》、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茨威格的《人類群星閃耀時》、亨廷頓的《文明的沖突》等,生怕讓學生覺得自己沒水平。
在周末的晚上,我自己倒是會認真地看李娟的作品,比如《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冬牧場》等。我喜歡看李娟描寫與少數(shù)民族交流的故事。我對學生說:“看書,不僅僅是看,還要聽。好的作家,語言是有節(jié)奏感的,每個字就像一個音符,連綴起來就有了旋律。此外,要關(guān)注方言,因為方言發(fā)音的語調(diào)十分有特點。在鄉(xiāng)土文學中,方言的使用可以更好地傳情達意,也容易產(chǎn)生幽默的效果。”在《阿勒泰的角落》一書中,維吾爾族說漢語總喜歡用“嘛”結(jié)尾,“這個冬羔子不行了嘛,要死掉了嘛”。這個“嘛”可不是一般的語氣詞,它有各種讀音,不是只有漢語的四個音調(diào),而是可以高高低低,起起伏伏,變化萬千,聽起來實在有趣。這個字的表意也豐富,可驚嘆可錯愕,可惋惜可痛苦,可興奮可夸張。因為有我的翻譯,學生很開心,他們也知道欣賞語言不僅要觀其形、研其意、品其味,還要聞其聲??上М斈暾劶袄罹旰退摹栋⒗仗┑慕锹洹罚矁H限于此。
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一個人重溫李娟筆下的荒野:“在空敞的天空下,一片片戈壁纏繞著一片片沙丘,永無止境。站在高處,四望漫漫,身如一葉。然而怎么能說這樣的世界里,人是微弱渺小的?人的氣息才是這世界里最濃重深刻的劃痕?!毙r候,最討厭荒野,直到東莞的濕熱和一年365天的綠蔭讓我開始懷念荒野的空曠,懷念在空曠中漫無邊際的思考時光。站在荒野中,你感覺天地是一個巨大的穹廬,人是清空的狀態(tài),很舒服。此外,我時常留戀李娟筆下的冬天:“推土機可沒法把雪全部推凈,只是在雪堆里掏了個通道,約兩米多寬,只能通過一輛車。我們的爬犁駛?cè)脒@條雪的通道,兩面的雪壁高過人頭,藍天成了明凈光滑的一條藍帶子。”在東莞,我已看不到大雪漫天,取而代之的是教室外的瓢潑大雨,豪情可比,唯美卻少了許多。
現(xiàn)在回想起剛教書的幾年時光,我對李娟書中“鄉(xiāng)音”的不自覺的喜愛,對荒野的重新思考,對隆冬的遠距離審視和審美……可以斷定,一個瀟灑走天涯的人,在亞熱帶的東莞開始懷念故鄉(xiāng)。
文學的浸潤
正式給學生推薦李娟的《阿勒泰的角落》,是在2017年夏天,因為全國卷的文學類文本閱讀選了李娟的《我們的縫紉店》。我非常驚喜,因為我一直認為李娟只是一個小眾作家,她不太寫小說,更別提長篇小說,她也不太寫詩歌和劇本,她就是用簡潔的語言記錄自己的生活。我一直以為,閱讀李娟的文章只是我這個新疆人的愛好,萬萬沒有想到,她的文章得到了高考命題小組的青睞。
在一個下雨的上午,我十分自信地給學生推薦了這本書,學生反應熱烈,周末回家紛紛購買。不久,東莞市舉辦高中語文教師的閱讀演講比賽,我分享的也是《阿勒泰的角落》,還得了全市一等獎。這件事,給我莫大的鼓勵。下面是我演講稿的部分內(nèi)容,也是我從文學層面對李娟和其作品的解讀——
今天想和大家聊一聊李娟和她的《阿勒泰的角落》。“阿勒泰”是突厥語,意思是金子。現(xiàn)在金子沒有了,剩下了荒涼。阿勒泰的荒涼反復摩擦著生活,阿勒泰的寂寞又無意中培植出了李娟。
李娟的語言,天然淳樸,明亮有野氣。有人說,李娟是新疆的汪曾祺、新疆的三毛。但是,汪曾祺、三毛的語言終究是有“包漿”的,這層包漿就是文人氣。李娟放棄了文人氣,甚至不曾用經(jīng)受訓練的文人眼光打量阿勒泰的風雪。
李娟的語言是貼近大地的,透著一種未經(jīng)打磨但又渾然天成的野氣。這種野氣體現(xiàn)在,她使用語言是不受限制的,給我們展現(xiàn)了漢語搭配的另一種可能。李娟在書中這樣寫:在河邊休息,臉上爬過一條珠光寶氣的毛毛蟲;那棲著孩子的樹,在下一秒內(nèi),像落果子一樣,撲撲通通,轉(zhuǎn)瞬間一個也沒有了,只剩一地的樹葉……正如王安憶說:“有些語言你讀一百遍也記不住,但有些語言只讀一遍就記住了?!崩罹陮儆诤笳?,她融入了山川河流,眼睛里滿懷著對大地本能的感激與新奇,任由剎那的驚訝碰落在地,用筆隨性地撿拾起來,就像在河邊挑出一塊水紋色的石頭。
高中輟學的李娟跟隨著母親開過雜貨鋪、縫紉店,跟著牧民在廣袤的草原上轉(zhuǎn)場。底層生活的艱難,從李娟寫寒冷就能看出。在零下38度的天氣里,三個女孩子頂著寒流,凍得“后腦勺疼、眼珠子疼”,好容易挨到家門口,“三雙手湊到一起,小心合攏了,擦燃火柴,慢慢地烘烤門上那把被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鐵掛鎖的鎖孔,得烤好一會兒才能轉(zhuǎn)動鑰匙打開門”。進到家中,“沒有縫兒,墻角卻颼颼躥著冷氣,室內(nèi)的墻根下蒙著厚厚的白色冰霜……”
李娟,總是用帶著溫暖甚至幽默的筆觸描摹冷硬的生活,這是與生存的艱難耳鬢廝磨后的野氣。有人說這是一種寫作風格,但我以為,風格背后暗含著價值觀,嚴重一點說,可能還有立場。李娟原諒了生活,原諒了人性。她沒有橫眉冷對任何人,沒有對生活的批判,也沒有把命運擺在對立面,去一本正經(jīng)地反抗。她就是自然而然地認真活著,帶著遠離城市文明的野氣,用發(fā)自肺腑的文字書寫生存的壯麗。
我是新疆人,每次去旅游,酒店前臺總要反復核對身份證信息。我知道,“口里人”總是以獵奇的眼光揣度那里的民族、宗教。是的,在文化著作中,新疆總被“異域風光”“文明交匯”“宗教信仰”等宏大的概念遮蓋著,湮沒著。
而李娟卻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更細膩、更鮮活的新疆??ξ釄D小鎮(zhèn)上有追逐時尚的維吾爾族大媽,孤獨喝酒的哈薩克族大叔,會寂寞的穆斯林阿訇,以及冬日里抱著羊羔串門的年輕姑娘。他們一起生活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追逐著熱鬧的水草生活。喀吾圖就像中國許許多多的小鎮(zhèn)一樣,荒涼地熱鬧;那里的人也像千千萬萬的中國人一樣,甘心地忍耐。也許,拋除宏大的價值、意義后,在《阿勒泰的角落》這本書中,寂寞是明亮的寂寞,苦難也是明亮的苦難。
巴拉爾茨是阿勒泰的一個角落,阿勒泰是新疆的一個角落,新疆是中國乃至中華文化的一個角落。這樣的角落,最適合李娟這樣的文壇野孩子,不受拘束地肆意揮灑著勃勃的野氣,像曠野中的向日葵——拼盡全力地開放。
生命的點染
一本《阿勒泰的角落》已經(jīng)陪伴了我整整十年,而這十年也是我教書最辛苦的十年。初出茅廬,懵懵懂懂,再加上語文學科的特殊性,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深感迷惑:語文應該教什么,語文的知識點怎么能分解出來,讓高一、高二、高三的教學有個梯度,拾級而上,而不是整天重復舊知識……這十年,我也經(jīng)常迷惑,自己的教學生涯應該何去何從。
疫情期間,再看李娟的作品,又想起沈從文先生在《文學課》中說:“寫作是在重塑生命?!币粫r間,我深以為然。你每寫一篇文章,你的生命就會長大一點;當你成為耄耋老人而終化為塵土時,只要你的文字在,你的生命之樹就會常青。
李娟,一個高中文化水平的女子,執(zhí)著地用筆與苦難的生活對抗,在文字里安放自己。我記得她在另一本書中寫過一段文字:“我站起身準備找只桶出門提水,然而一轉(zhuǎn)身就滑了一跤,重重摔在房間地面厚厚的堅冰上。我趴在冰上流下淚來,并親眼看到這淚水一滴滴落下,瞬間凍結(jié)在冰面上。我終于哭出聲來。這世界仍然在寒冷,在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感覺到的地方,已經(jīng)沒有辦法感覺到的地方——繼續(xù)寒冷……”在《阿勒泰的角落》里,她寫自己去進貨時才能在網(wǎng)吧里更新一篇文章,想必那時也沒有什么讀者吧。但今天我們看到了阿勒泰的飛雪、戈壁灘上的紅柳、河邊珠光寶氣的毛毛蟲、初春的黃沙碎石……那段艱苦歲月因文字而被記錄、被感知、被慨嘆。李娟筆下的新疆風光,多年以后,結(jié)結(jié)實實地溫暖了我這個新疆的姑娘。
我也應該拿起我的筆,寫教學的故事。當一個老師的教學、閱讀、寫作能夠融為一個整體并良性互動時,其生命狀態(tài)一定是飽滿的,心里是有成就感并且是幸福的?;蛟S,很多年以后,自己的杏壇苦樂,也能溫暖一個教書人。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市東莞中學松山湖學校)
責任編輯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