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
父親在醫(yī)院里躺了5年。這5年間,我時刻做著父親離我們而去的準備。譬如,未來的某一天,他走了,我需要做什么?給他準備哪些他喜歡的衣物?要不要通知他退休前的單位和他最鐵的老哥們……他還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我就在想這些問題。有時想著想著,忽然心頭一緊,自責不已。一直自以為理性與務(wù)實的性格,其實是一種冷酷與無情?這種時候,我就會讓自己的思維戛然而止,仿佛不去想“死亡”,死亡就不會發(fā)生。可是,依然會在不經(jīng)意中一次次地想起那些“冷酷無情”的事,想到最后,總會歸結(jié)到悼詞。
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父親一直很好。雖然他早就失去了記憶,不會行動,不會說話,也不會認人,可消化功能似乎不錯,他還很能吃,喂他飯菜或水果,他會張嘴、咀嚼、下咽……這是他最后5年里與我們互動的唯一方式。他變成了一個嬰兒。吃,是他屈指可數(shù)的生命特征中唯一的主動行為。
在剛開始出現(xiàn)失智癥狀時,他變得怯于外交,逃避人情往來、家政事務(wù)。他越來越怕麻煩,從我們家的發(fā)言人、責任人、一家之主,漸漸變成一個缺乏邏輯、缺乏擔當?shù)摹白运健钡娜恕?/p>
他用了兩年時間,從失智,發(fā)展到失能,最后,他住進了醫(yī)院。躺在醫(yī)院里的5年,不能叫生活,他只是緩慢地生存著,緩慢到我們看不見死神究竟離他有多遠。
看不見死神,而我又確知,死神就在周圍。于是,我總要猜測,某一天,死神忽然造訪父親,那時候我該怎么辦?我需要做什么,才能盡到我作為女兒的職責?甚或,我要怎么做,才能傾注抑或表達我對父親的愛?盡管,最后的一切都只是形式,可我總需要用一些形式告訴父親抑或他的親朋好友,他是一個得到了愛的人,這是他有限的人生最大的成就。
就這樣,想了5年,他卻一直在老年病房里井然有序地活著。我們總以為,他會一直如此,緩慢地活下去,活得一天比一天平凡,平凡到幾乎沒有存在感,平凡到我們漸漸忘了他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上下求索、緊張進取的生活。
2020年2月中旬,新冠肺炎疫情最為嚴重的某一天午夜,死神,終于不期而來。這個總想著要逃避一切外交事務(wù)、人情往來的人,仿佛就是要挑一個無須應(yīng)對那些煩瑣事務(wù)的日子,然后,不需要搶救,不需要掙扎,讓我們猝不及防地離開。
他寂靜地離開了。沒有告別儀式,沒有眾多親友為他送行。5個至親的人,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匆匆送走了他。他消失在那道鐵門內(nèi),我努力抑制著難以平復(fù)的哭泣,那么短,那么短的告別,他選擇這樣的時機離開,他讓我哭都還沒哭夠,就消失了蹤影。是的,我所有想好的,為他的離去所做的預(yù)想和準備,幾乎全部無法實現(xiàn),他甚至不給我為他寫悼詞的機會。
沒有盛大的告別儀式,這讓我并不覺得他果真已經(jīng)不在了。至今,我依然會在周末的上午想著去超市買應(yīng)季水果帶去醫(yī)院,那一瞬間,我會忘了他已經(jīng)不在人間。他的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參與我們的生活,他用5年無聲的時光讓我們一直以為,他住在一家醫(yī)院的老年病房,3樓,36床,靠窗。他像一個嬰兒一樣,在每一個人影俯瞰著他的時候適時張開嘴巴,等待著我們?nèi)ノ顾赃@樣的方式拒絕我為他寫悼詞,所以,我總是以為,他依然在緩慢地活著。
父親節(jié)那天,我看到很多人在為父親寫些什么,微信或微博,三五行字,有祝福,有懷念。我忽然想,我的父親,他不肯讓我為他寫悼詞,那我就寫一寫這個還在我心里緩慢地活著的人吧。他真是一個太過平凡的人了,平凡到我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過理想,可是我想,他應(yīng)該對自己感到滿意,因為,他是一個得到了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