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長篇小說《兄弟》,獲得第一屆法國《國際信使》外國小說獎。以兄弟倆李光頭和宋鋼的成長過程串聯起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小鎮(zhèn)紛繁復雜的現實生活。作品刻畫了一個個鮮活的悲劇式人物,從精神分析學角度分析小鎮(zhèn)群眾的暴力、潛意識與集體無意識,李光頭的力比多與處女情結、林紅“本我”的試探與難以超越以及欲望與倫理四個維度剖析悲劇產生的心理原因。
一、小鎮(zhèn)群眾的暴力、潛意識與集體無意識
“在弗洛伊德看來,無意識或潛意識,并不是被動的收容所,而是如同蓄電池儲存的電能一樣,隨時可以沖出意識的圍墻,主動地挑起沖突?!盵1]而暴力即潛意識變?yōu)榍耙庾R進而沖破桎梏變?yōu)橐庾R的動作形式。人們通常通過暴力來表現自己內在的潛意識,從而實現對原始獸性的宣泄。少時,孫偉聯合趙詩人、劉作家,對宋鋼、李光頭進行頻繁的掃堂腿?!叭跽邠]刀向更弱者”,孫偉心中認定兄弟倆懦弱無能,不敢還手,于是潛意識中的暴力行為便逐步付諸行動。即使兄弟倆求饒,他們也絲毫不讓步。即使進入青春期,他們仍然會對兄弟倆進行武力鎮(zhèn)壓。而當孫偉的父親被打壓時,孫偉立馬跟李光頭稱兄道弟。最終他被帶著紅袖章的所謂革命分子用理發(fā)推子割入動脈誤殺。孫偉的父親曾是風光的“紅袖章”,以驕傲自大的心態(tài)對待倉庫中所謂的反革命分子,甚至搶奪兄弟倆給宋凡平送的煎蝦與黃酒。當他的紅袖章變成枷鎖事,遭受了非人的刑罰與精神折磨,最終以將鐵釘貫穿腦部的絕望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父子倆的悲慘命運正是比弱者更強的弱者揮刀向弱者的體現。
“榮格將無意識分為由被壓抑、被忘卻的個人史的事件形成的個人無疑是和超出個人的體驗、記憶的集體無意識?!盵2]榮格認為在人的無意識心理中不僅有個人自童年起的經驗,而且積存著許多原始的祖先的經驗,有著先天遺傳著一種“種族的記憶”。[3]人類的祖先為猿,其茹毛飲血的原始行為給人類烙上原始獸欲的印記。相當于魯迅筆下的”看客”,李光頭鎮(zhèn)也有著相當多的旁觀者。他們看不到自身的劣根性,當別人產生危難而不涉及自己的利益時常常對他人施以肉體上的踐踏以及精神上的極其辛辣的嘲諷。一旦他們自身因某種難以啟齒的事情遭人唾罵時,馬上會變成縮頭烏龜,將自己蜷縮在小小的空間里,痛恨他人的霸凌,卻從未想到自己也曾是霸凌者。小說中以大量的筆墨描寫了集體旁觀者的言論和行為?!八麄兊淖炖锿鲁鰜淼亩际切╇y聽的話,他們說李光頭就是那個偷看女人屁股掉進糞池淹死的……”“兩個都是拖油瓶”“他們還真是般配”“母雞再嫁雞”小說中對于旁觀者的描寫很多,他們或是對他們進行言語上的唾罵諷刺,或是進行肉體上的打壓與暴力。在枯燥無聊的生活中,他們以此為樂趣來滿足內心的空虛與寂寞,將個人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他們認識不到這是一種霸凌或暴力行為,并將此僅僅認為是茶余飯后的談資,是對生活的豐富。他們是宋凡平、李蘭等人死去的間接殺害者,是存在于每個人心中的劣根性的集中表達。而當他們的真正利益受到侵害時,才會露出怯懦的深色,變?yōu)楸怀靶Φ膶ο?,卑微茍活于世上。集體無意識使得人們的內心麻木不仁,它使得人們喪失了人類應有的溫暖與同情心。體現出了理性的喪失、人性的墮落與現實的荒誕不經。作家以麻木不仁的集體無意識的看客形象背后人性的黑暗呼喚人性與理性的回歸,以期實現人性更加溫暖,社會更加文明的愿景。
二、李光頭的力比多與處女情結
孩子們的“性沖動”
弗洛伊德指出,“成人之間算是家常便飯的性交,如果被兒童看見,就會使他們感到奇怪或導致焦慮的情緒?!弊C據表明,一個人的童年存在著大量異常、例外的性沖動。幼兒能夠通過吮吸讓其墜入夢鄉(xiāng)或是出現類似性高潮的和諧反應。喜歡吮吸的孩子如果找到了某個天生的快感區(qū),那這些地方自然就會成為他長期鐘愛的對象。宋凡平與李蘭在里屋中的性生活使得李光頭和宋鋼兄弟倆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理,李光頭通過模仿發(fā)現了自己的快感區(qū)并將其付諸實施。“他迎面寶珠一根木頭電線桿,聽著里面嗡嗡的電流聲,身體一上一下地擦了起來,每次都把自己擦個紅光滿面,擦了個呼哧呼哧直喘氣。”此時的李光頭不到八歲,尚處于兒童期。此后李光頭多次在電線桿前摩擦,以促使其快感區(qū)達到高潮。兒童時期的性欲泛濫為青春期乃至青年期的性行為產生了一定影響。弗洛伊德指出,如果兒童真正目睹了成年人的性交行為,會將其看作是帶有某種虐待或征服性質的行為,對其中的暴力傾向記憶猶新從而產生虐待傾向。李光頭幼年時期目睹的母親和繼父的性交使得其成為巨富之后對女性瘋狂的征服欲。
青春期與“性成熟”
在青春期,男性原欲更為膨脹。性目標也由快感區(qū)逐步轉向具體性對象。青春期性對象的跨越,將決定一個人今后的性生活走向。李光頭在青春期的性啟蒙對象即小鎮(zhèn)公認最美的女孩林紅,青春期對其可望不可及的依戀使其在后期產生一種非她不可的征服欲。而在其兄弟宋鋼與林紅的結合之后,李光頭選擇了結扎來向自己愛情的結束做祭奠。成為巨富之后,開始了荒淫無度的性生活,“像我李光頭這樣的單身男子,哪怕睡遍古今中外的女子,也睡不出個緋聞來?!庇啄晷杂慕夥艠O大的促使其青春期的性解放。或許是因為沒有得到林紅,李光頭由此產生了一種無法磨滅的處女情結的性變態(tài)心理,并且為著尋找美麗的處女廣泛征集全國各地的處女來信、舉辦荒唐至極的全國處美人大賽。李光頭甚至拿著煤礦工人探照燈以及放大鏡研究女性處女膜,這是一種對處女情結的深度依戀。而當宋鋼在巨騙周游的誘導下南下謀生時,在金錢以及性欲的誘惑下,林紅拋卻了性壓抑,做了處女膜修復術,而此時的李光頭顯現出了一種巨大的等待已久的興奮。此次的結合實現了李光頭少年時期的夢想,也一定程度上為其處女情結畫上了圓滿的句號?!霸谇啻浩?,男性的原欲進一步膨脹,而女性的性沖動卻進一步受到壓制和排擠?!盵4]這次結合對于林紅來說,也是一次背叛倫理道德的性解放。性欲或說力比多的驅使使得兩人背叛了他們的兄弟或是丈夫,實現了結合。一生善良淳樸的宋鋼卻認為自己耽誤了林紅和李光頭,最終成為了他們性宣泄的代價而臥軌自殺,巨大的變故造成了林紅深埋心底的悲痛以及后來的墮落沉淪,強烈的精神刺激直接造成了李光頭的陽痿。此后的李光頭一蹶不振,將公司交予旁人打理,自己則居于福利廠,最終希望帶著兄弟宋鋼的骨灰盒進入太空,使其成為永恒,一定程度上也體現了作者人性的反思與升華。
三、李蘭“本我”的試探與難以超越
“本我”,是指人的各種本能的沖動,它不問時機、不看條件、不顧后果地追求欲望的實現。“本我”的一部分由于在人的整個成長過程中不斷被抑制,就形成了自我檢查的機制。得到控制的“本我”就成為“自我”。[5]舊時農村中,由于父權社會的影響,女性貞德意識強化,婦女難以表達自己的性需求。談到自己的歸宿時,時常將個人的命運依附于自己的丈夫或者直接歸結于天命。當丈夫不幸死亡時,時常因社會對女性貞德的規(guī)范守寡而拒絕改嫁。當遭逢不幸時,時常發(fā)出“這就是命”的主觀論斷。因此,當出現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時,婦女容易因所謂“命運”的摧殘而走向死亡的結局。
余華長篇小說《兄弟》中刻畫了一系列具有典型形象的人物,李蘭是其中之一。身為妻子,新婚不久的丈夫因偷看女人屁股跌入糞池窒息而死。身為母親,李光頭繼父親再次偷看女人屁股被游街示眾。丈夫和兒子的卑劣行為致使李蘭產生深深的自卑情結,“有其父必有其子”仿佛是一個解不開的魔咒,深深纏繞在李蘭腦海深處,以致產生不可逆轉的偏頭痛。善良勤勞的李蘭因家庭中的男性深受社會的嘲諷而無法在社會上占有話語權。在是否應超越“本我”實現“自我”的途中,李蘭進行了嘗試。當與自己死去的丈夫完全不同的宋凡平出現時,李蘭遵循內心的欲望,選擇了改嫁。不同于李蘭的自卑懦弱,宋凡平仿佛在所有的苦難面前都保持著一種樂觀的心態(tài)。他力氣大,會扣籃,永遠對生活持著熱愛,“大?!笔窃杏膿u籃。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因地主身份被打倒,在妻兒面前仍是一個偉岸的英雄,胳膊被革命分子毒打致脫臼卻說成讓胳膊短暫地休息一下。李蘭對超越“本我”的試探似乎有了很好的開始,李蘭得到了短暫的幸福時光。但生活再次給李蘭沉重一擊。打算去上海接李蘭回家的宋凡平在城東汽車站被活活打死而暴尸,兒子李光頭的種種惡劣行為更加深了李蘭內心的悲痛。精神的折磨、自卑的情緒使得李蘭漸漸喪失生活的勇氣,最終病逝。直至生命終點,她仿佛一直在依附于別人而活。第一任丈夫死后,將希望寄托于兒子,改嫁后將希望寄托于丈夫,而當一切都失去時,她便成為了孤魂野鬼。盡管她試圖跳出“本我”,遵從內心的欲望改嫁、出殯時不讓人看見她流眼淚,但最終她還是因為男性的生存、死亡、變化而變化著。她對“本我”的突破做了一次勇敢的嘗試,卻又未跳脫出“本我”以及父權制度的桎梏而走向死亡的結局。
四、欲望與倫理
每一件被遺忘的事情,都有其可能受到壓抑的因素。如果以人所接受的道德標準來衡量,這些事情就包含著他的道德觀和理智所不能接受的欲望。當人們失去理性而以欲望的形式存在時,就猶如行尸走肉。原始欲望如原始性欲,原始權利欲望等完全充斥人的思想時,人就會變成欲望的工具。人會為了性、為了權利與金錢喪失自己的思想,甚至超越倫理道德的規(guī)范,變成墮落的魔鬼。
《兄弟》中李光頭是一個豐滿的圓形人物。不可否認,從一方面來說,他是一個所謂的“好人”,當自己的母親患病時,四處奔波為母親打造一個舒適的旅途環(huán)境;帶領福利廠瘸傻聾瞎之人走上溫飽,當自己成為巨富時,仍然不忘舊時的伙伴;當兄弟宋鋼得肺病時,默默出錢為其治病,為其提供工作;帶領小鎮(zhèn)張裁縫、小關剪刀、余拔牙、王冰棍走上致富之路。而在另一方面,在他成為巨富之后,他對性的欲望、對金錢名利的欲望仿佛占據了生命的全部。第一,對權利的欲望。當記者頻繁地來采訪他時,雖然忙碌但充實著,滿足著他對于權利與地位的需求,而當熱度散去,記者逐漸匿跡時,馬上希望采取比賽的方法再次聚攏人氣,從中可以看出他對權利的欲望之大。他將劉新聞即舊時的劉作家作為他的新聞發(fā)言人,為其對處女的渴望冠冕堂皇地舉辦了全國處美人大賽,在大賽期間,瘋狂與各種女性進行性交,甚至說出“每個都不錯,每個他都有興趣睡上一覺,可是只有幾天時間了,只能擇而優(yōu)睡之”的言論。他每天都讓劉新聞讀一封處女來信,它們想毒藥一樣,麻痹著他的心靈,使得他對處女的欲望超越了一切。而當宋鋼在外謀生,林紅獨自在家時,竟然超越了倫理道德的界限,背叛了對自己相依為命的兄弟宋鋼,強制霸占了林紅,這是一種欲望超越倫理的體現。
在《兄弟》這部小說中,還刻畫了江湖騙子周游的形象。為了性欲,他騙取蘇妹的貞潔,致使其懷孕誕子,不得不與其結婚。與宋鋼南下時,為了金錢,竟然讓善良老實的宋鋼隆胸賣豐乳霜,并致使其因未拆線以及胸部的異變而疼痛難忍,自己卻返回小鎮(zhèn)過著每天看看韓劇的悠閑生活。在欲望的驅使下,他可以不惜損毀他人來到達目的。當欲望攀上人的頭腦深處時,行動便不受理性的控制而做出超越社會規(guī)范超越倫理道德的匪夷所思的事。
當弗洛伊德與榮格的精神分析學運用于文學領域時,能夠很好地分析小說主要人物的行為動向與精神內容。以精神分析學映照余華長篇小說《兄弟》,能夠很好地剖析李光頭、宋鋼、李蘭等人物形象的動作行為及精神沖突。通過分析,可以看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社會中人性的墮落以及對美好人性的呼喚。
注釋:
[1][5]朱紅.文明的隱私:弗洛伊德與精神分析法[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5.第28頁.第31頁.
[2]何合俊雄.榮格:靈魂的現實性[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第115頁.
[3]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1:4.
[4]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性學三論[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5.4.第110頁.
侯雙雙,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