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榮健
小劇場京劇《赤與敖》題材源出自《搜神記》中的《三王墓》,而這一題材最為人們所熟悉的改編當是魯迅故事新編系列之一的小說《鑄劍》。這部由上海京劇院推出的作品——編劇莫霞,導演李欣霖、趙端,主演吳響軍、郝杰、孫亞軍等。它繼承了原故事的氣質(zhì),想象奇詭、情緒慷慨,但又充滿了人性中最原初的質(zhì)樸,仿佛世俗不再起作用而人物行動僅存于最強烈集中、最堅定執(zhí)著的一念。
我很少看到京劇舞臺上有如此血性不羈的作品。比較常見的,大多是家國忠義,是哀怨愁腸,或者是特定環(huán)境中的恩報仇怨、詼諧戲謔。小劇場京劇《赤與敖》驀然照面有一種茫?;囊白邅硪粋€人的感覺,就像它看似不那么戲曲化的開場——黑暗中,王夢見一把劍向他刺來,于是被驚醒,鑼鼓經(jīng)不明顯,也沒有定場詩,倒是燈光定格的那一張臉,兀然照亮了所有的驚魂與故事的走向。
某種意義上講,它不是簡單地講一個有關(guān)復仇的故事,而是借胎懷劍,講的是古代中國人對于劍的一種寄托與想象,一種尚未受儒家名教束縛的不羈精神,一種君子不可以不弘毅的慷慨豪邁、血氣方剛?;蛘哒f,干將鑄劍不過是一個起點,赤與敖的刺王才真正完成了極其光彩的閉環(huán)——從鑄劍之形到為劍鑄魂,用兩代人的心血實現(xiàn)了名劍橫空出世。這才是鑄劍最主要、最核心的部分,是以人之精魂膽魄、勇毅仁愛為劍賦魂。如果說原作誕生于中國歷史上政治最為黑暗、名教之爭血光迸濺的魏晉南北朝時期部分折射了歷史的影像,那么魯迅新編而題名之為“鑄劍”,無疑是拭去民間敘述的世俗外衣而還其精神本色之舉。當它以京劇的面貌出現(xiàn)于舞臺,我們也看到了古代中國人最淳樸本真、最自由不羈的一面。
在古代中國人的心目中,劍和刀是不一樣的。劍不單是殺伐武器,還象征著身份地位,特別是人的品格修養(yǎng),諸如仁義禮智信等等。在這樣的文化語境中,我們或許就更加理解,這部戲中的人物其實都帶有模糊的象征色彩——赤的善良、仁愛,敖的勇毅、信義,巫陽的智慧,以及莫邪陳情訓子、楚王宗廟祭祀所展現(xiàn)出來的禮,雖非完全為鑄劍而設,但也投射了一個歷史的昭然背影。從楚王驚魂解夢、莫邪陳情訓子到赤混入楚宮刺王不遂,再到赤飲巫陽藥酒而后獻首托付與敖身魂相攜列游周章、廟祭之日三首相搏,全劇五場戲是比較完整流暢的——它原本是為大劇場而作,小劇場版本則進行了一定的壓縮并以穿插、閃回等方式進行了劇情的調(diào)度,但整體氣質(zhì)應該說是一致的。這種偶然的變化,其實并非沒有收獲,比如敘事調(diào)度打破了起承轉(zhuǎn)合的常見框架,反而有一種呼應氣質(zhì)的不羈之感。
無論是戰(zhàn)國刺客般地勇毅舍身,還是哈姆雷特式的猶豫徘徊,二者似乎很難捏到一塊?!冻嗯c敖》出人意料,一是它用赤的善良、仁愛及其自帶的軟弱性格解釋了刺王不遂的原因,就像后來孔子教誨“君子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赤還很難稱得上“弘毅”,頗肖哈姆雷特受任于不可承受之重,這使得他的最后抉擇有了豐富的、戲劇性的成長。二是比較準確地把握住了劍與鑄劍的精神文化內(nèi)涵,融入了楚與列國交兵的情節(jié)并衍生出王道與霸道、仁愛與暴力的思辨(同時也提供了更豐富的場面),使得刺王有了更宏大的道義象征——持劍之人當行君子之道,從而讓劍的精神有了斂氣回神的歸附與人性化的演繹。這就使一個簡單的復仇故事,實現(xiàn)了劍的人格化與人的象征化的有機統(tǒng)一,戲劇沖突和情節(jié)走向既具體生動又富有人文內(nèi)涵。
當我們撥開形式而反顧其中的情理邏輯,就會發(fā)現(xiàn)諸多悖論——倘若說義士敖是乞討為生、光棍一條而有義無反顧的可能,那么作為遺腹子的赤如何能夠慨然獻首、托付刺王重任?作為母親的莫邪又如何能夠放手甚至親自教導、驅(qū)促兒子赴楚報仇?這些悖論倘若放到我們常見的京劇倫理坐標中,似乎就是母不慈而子不孝,按理來講起碼要有多個回合——母親隱匿悲痛、無奈陳述、遣子復仇以及兒子放不下、撇不開的糾結(jié)醞釀,才足以顯出倫理常情。但是,如果回顧《史記·刺客列傳》中的諸多人物,就會對“義無反顧”有更深的理解,而原故事誕生的年代,恰是注重名教也引起名士逆反的非常時期,逆反而取實,在更宏大的精神范疇內(nèi)舍生取義,就進一步鋪墊了它的合理性。想想樊於期自刎以成全荊軻刺秦,若像莫邪、蒲娃(赤的戀人)這么美好的人物而行慷慨義舉,會不會給赤的行動帶來更合理的驅(qū)動呢?
這部戲分別以文武老生、文武小生和丑來演繹王、赤與敖,演員的形象和氣質(zhì)基本是對的。由于小劇場的體量所限,旦行的莫邪、蒲娃并未充分展開?;氐酵酢⒊嗯c敖,三人皆作俊扮,或因小劇場的距離與燈光的效果,表演上均神色真切。特別是赤自刎獻首之后,神魂與敖相攜周游,一路看盡人間貧富貴賤與不平不公,非常精彩地為全劇提神醒意,既奇崛又得體地表現(xiàn)出兩人意氣相投的兄弟情,更展現(xiàn)出兩人手提三尺劍、斬盡天下不平事的慷慨豪邁、自由不羈。這一大段表演,且歌且舞,讓看似戛然而止、只剩刺王的情節(jié)柳暗花明又一村,自然地、酣暢淋漓地發(fā)揮出了戲曲擅長寫意的特色功能。
當然,這部戲還有不好處理的難題,比如沸鼎里的三首相搏。目前采用的方式,是穿插進舞蹈以喻沸水,而演員仍以全身現(xiàn),對于不了解故事的觀眾來說,容易不明所以。武丑擅行的敖自始至終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不羈揮灑的氣場格局,我以為在這部戲中是準確的,在這里甚至應該更突出地、更主導地表現(xiàn)。為什么?因為他代表了一種解決,意味著全劇旨意的高揚;他不是取代,而是赤與敖為劍鑄魂、合二為一后的鋒刃與光芒,是消弭不平等、承載精氣神的劍意所在。
盡管小劇場京劇《赤與敖》還有不完善的空間,但它恐怕不僅僅是“提升”空間,我更愿意認為它代表了一種潛質(zhì)與氣質(zhì),是能夠為京劇舞臺別開生面、別具一格而受到年輕人喜歡的。如果撇開某些眾所周知的訴求,而把它作為“吃飯戲”“看家戲”來打造,它也很有彈性,不僅可以小劇場,也能夠打造為大型作品。更重要的是,它血性不羈的氣質(zhì),將有可能一掃某些沉昏與陳舊,給京劇開拓出不單產(chǎn)生共鳴、更為之氣血動蕩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