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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二題

2020-10-20 06:02鄔峭峰
上海文學 2020年10期
關鍵詞:小范

鄔峭峰

唐其

我最后看了一眼塔城,向那些厚重的俄式建筑道別,車窗下還站著摯友國慶。清晨七點,長途汽車發(fā)車,兩年的新疆游歷,終結于1987年的夏天。我抹了一下玻璃內(nèi)側的水霧,心里有些隱痛,來自別離,也來自被西域之行一刀刀剜去稚嫩后的創(chuàng)口——在兩個不同周期的銜接處,本該禮敬這種革命性的手術。

我將完成一次斜切版圖的旅行,塔城和三亞,將是斜線的兩端。期間,我會先去一下喀什,唐其的弟弟盼望有一把英吉沙小刀。

離開塔城十天了。從荒漠,到太陽雨不斷的海南,溫情被漸漸喚醒,膚色早已烏黑。我的全部輜重,是一個馱在肩頭的絳紅色帆布包,解手的時候,它都在我的脊背上。包里較重的,是我在英吉沙買的十幾把手工匕首。此刻,我正在由湛江駛向柳州的綠皮列車上,硬座車廂悶熱,讓人反復昏睡,唾液如冰凌融化般垂落,夢里剛聽到宣禮塔上阿訇的呼喚,醒來已在南方。我馬上將見到唐其。

1980年代初,因文學的緣故,雜志上出現(xiàn)過我的照片,二十歲多一點,??崾且欢ǖ?。那時盡管稚嫩,但還有比我更稚嫩的異性,我收到過五六十封來自陌生女孩的信,十有八九,以探討文學為話題。如果我回信,第二封信里,就會有她們的照片。而唐其,是第一封信里就夾有照片的五六封信之一。她的照片尺寸不小,很有設計感的大側面照,十八歲左右,兩廣女子的橢圓臉型,畫面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枚滿是夢幻的動人的大眼睛,我有點喜歡。我和唐其通了幾封信,她中學畢業(yè)后,正在學工藝美術。她寄給我劉文正的歌帶,寓意含混,她像是愿和我分享這個世界上的好東西。后面的幾封信里,都附有她的側面照片,像

是偏愛類似角度,文字上倒沒有太柔軟的表達,仿佛通著信,彼此就多少保持著某種心照不

宣。我去新疆期間,聯(lián)系未斷,她知道我要去南方旅行,就邀請我去柳州,可以暫住她家。我在回復中,給了她一個O和一個K。

從餐車,還是哪里,飄來酸腐的食物氣味,后來才懂得,這個氣味來自廣西人嗜好的酸筍。氣味的符號感很強,就像穆斯林的孜然、四川人的椒麻、滬上烹飪慣用的黃酒。而更強的,是氣味具有情景的領入性。后來的幾十年,每當我靠近廣西人開的螺螄粉店,酸筍的氣味,就會立即把我領入和唐其的舊事。

此刻,這個后來讓我?guī)资晡赐墓适?,真的要開始了,我正在解一個不得不解的謎。以我當時的男女經(jīng)驗,要解這個謎,并非輕車熟路。

這次到達海南時,我得了脈管炎,不得不就醫(yī),產(chǎn)生了計劃外的費用。我去文昌的郵局打長途電話給塔城的摯友國慶,請他速匯一筆錢去柳州唐其家。國慶說,這里正好有一封信,從柳州飛鵝路寄來,落款是唐。我請他在電話里讀一讀,為了讓國慶先看一遍,我先掛斷,讓他十分鐘后打來。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鐘,我只能自己撥過去。國慶說,“兄弟,你真的要讓我讀這封信嗎?”我快速排列了三種可能,居然沒能猜到唐其這封信的主題。國慶立刻在電話里讀完了這封信。

黃昏時分,柳州站到了。站臺上,一男一女微笑著朝我走來。借助照片的印象,我確認那女孩是唐其,邊上應該是她的弟弟。當她弟弟從我手里接走旅行包時,我發(fā)現(xiàn)唐其的神情很慌亂。突然,我真切地看到了,唐其在照片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另一側臉龐上,有著一枚無生命感的義眼,也就是人們平常說的假眼。在想像中,我對她的正面臉龐,不止一次做過拼圖。而此刻,她的臉,絕不是那個拼圖的樣子。她看著我時,她的右眼,像在步槍的瞄準器后觀察我,而左側那只義眼,似乎有能力穿透我的身體,飄忽地聚焦于我的靈魂某處。我手足無措,這個女孩,成了由熟人突變的陌生人。我們通信兩年,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熟絡,瞬間被改寫。假如交情歸零,倒也好辦,問題是,這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叫我無從應對。雖然不覺得是惡意,但我看到了某種設計。

唐其推了我一把,說,“走吧,先去我家,再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彼莆蚁裢埔粋€俘虜,手腳很重,讓我又好氣、又好笑。只不過短短幾分鐘,唐其倒是淡定了很多?;蛟S我的隨和,沒有超出她的想像。我為這個柳州女孩的膽量,暗自吃驚。

唐其的家,是市內(nèi)一棟三層自建的房子,底樓是她父親經(jīng)營中藥材批發(fā)的鋪面,藥材的氣味不散。唐家從父母到弟弟妹妹,對我的熱情富有誠意,他們開朗、健談,眼神里,幾乎沒有一絲審視。這有悖我的經(jīng)驗,在上海少見。坦白說,唐其的義眼,讓我瞬間變得僵硬,她家人的親切,緩解了我的這種狀態(tài)。

她壓低聲音說,“我們?nèi)チ??!蔽夜室饪鋸埖囟汩_半步,怕她再推我一個踉蹌?!安换貋沓燥埩??!彼α艘痪湓捊o她媽媽。

天色藍黑,她拉著我進入路邊的一大片灌木帶,從生生被踐踏出來的一條直線捷徑,熟門熟路地到達了岸邊。三拐兩拐,又找到一個兩邊鐵扶手嚴重銹蝕的水泥階梯,我們下到灘涂,最后三級,唐其是拎著運動包和鞋蹦下去的,赤腳深深扎進半濕的泥里。江面沒有太多的夜光反射,開闊得瘆人,也幾乎沒有過往的船只,水勢極旺,泥腥很重,江水充分夾帶著上游的泥沙,深不可測,遠處有一座無言的跨江大橋。

唐其自顧下水,我跟進。我不知道她此刻游向江心,有沒有考慮到漩渦,不明白她究竟要去哪里。作為一個外來者,我有理由得到一些安全上的關切,或者被告知一些注意事項什么的,但唐其用后腦勺告訴我,多余。水溫似乎略高于體溫,兇險的感覺,一下子被舒適的體感所轉移。漸漸地,從水的浮力上,我猜測現(xiàn)在水深已近百米。她和我保持著目測二十米的距離,在我前方游進,速度不減,她的方向很可能是那座大橋。這個女孩的堅決,讓我在短時間內(nèi),兩次領教。

浪涌不斷把我推向側前方,我不斷校正方向,和她的間距在加大,我看見她的黑色泳帽一閃一閃,她蛙泳的節(jié)律很勻稱,力量也旺盛。這個唐其,依然是陌生的,不光是她的臉部。

她停在大橋的橋墩旁,那里比江面更黑,她向我潦草地揮了兩下手。我游到了她的跟前,大口喘氣。她的臉部模糊,像是在水下做著腳踮地的動作,聽到她樂呵呵的聲音:“你能站住的,傻子!”我試探著垂下雙腿,立即就落在堅實的水泥體上,這是從橋墩外凸的一個小平臺,我站定在上面,下顎正好露出水面。

我把一條手臂遞給唐其借力,我們突然就擁抱在水中了。她雙腿在水下箍住我,我搖晃了一下,再穩(wěn)住重心后,我們的相擁,分明在用力了。我臂環(huán)中的身體無骨般柔軟,我和唐其非常迎合地接吻,她雙唇的吮吸徹底而急切,在彼此沖動的撫摸中,她的呻吟,被更瘋狂的接吻堵截得斷斷續(xù)續(xù),但一直沒有停止。她的身體發(fā)現(xiàn)了我的生理反應,她的腹部本能地向后彈縮了一下,又不管不顧地貼了上來。我們數(shù)次坍塌水中,又急迫地重新尋獲對方,緊緊相擁在溫溫的柳江里。

上岸后,我們的身體都是火燙的。我不知道剛才的這一切算什么。我們手牽手,快走到飛鵝路她家門口時,她一下把我的手甩開。

她家的草席,是我陌生的一種,很清香,細細的涼。我倒下就睡著了。半夜,我從渾身的劇痛中醒來,大汗淋漓,分毫動彈不得。我在半夢半醒中哼哼唧唧,早已驚動了唐家,他爸爸來號了一下脈,就下去了。兩天后,我的酸痛全無,應該是他爸爸的湯藥起了作用,盡管他不是醫(yī)生。唐其告訴我,他爸爸下樓后對她說,受寒了。她一夜沒睡,躡手躡腳,來看了我多次。

我把英吉沙小刀,全都倒在桌上,唐家姐弟一擁而上,最好的幾把,立馬被搶走了。弟弟妹妹喜歡,唐其高興,我也高興,她媽媽在喚開飯。我是第一次住進兩廣人家,發(fā)現(xiàn)他們在餐食上,比上海考究,這種印象,來自對比。唐家除了每餐的菜品數(shù)量,比上海相同人口家庭多出一半,餐桌上,還有一些細節(jié)引人關注。比如,唐家盛菜一律是簇新的盤子,相比那時上海的大海碗,要雅不少。一個香菇菜心,唐媽媽一定用筷子將每只香菇擺成傘狀,碼在四圍的碧綠中央。普通的一餐飯,唐家臺面上會有好幾碟蘸料。同樣蒸條魚,上海是將配料敷在魚身,上爐不蒸過頭,已算懂經(jīng)。而兩廣蒸魚,就多了一道工序,也是先放配料,但不放鹽,魚蒸熟后,濾掉配料,將魚汁倒入熱油鍋,加入調(diào)料及豉汁一爆,再淋到撒著新蔥和芫荽的魚身。這樣的好處是,先不讓咸味僵硬了魚肉的纖維,又添了火爆的鍋氣和鮮綠,高出一籌。

到了唐其他們手里,長輩做菜的程序基本沒有省掉,嘴上的標準在那里擺著。我吃過唐其做的菜,不輸給她媽媽,也習慣在菜里放酸筍,她還能在爐上,同時兼做幾樣菜,手勢極干凈。

我在唐家的幾天,樣樣都好,但有一點點遺憾,無論喝茶吃飯或夜排檔,在座唐其的男同學或朋友,總對我克制著幾乎克制不了的敵意。只要我發(fā)言,選擇任何一個調(diào)子,都會遭到搶白。我就選擇不說,只是淡笑,也不行。唐其告訴我,他們說,“丟,這個上海人,有什么好牛逼的?”大家當時都是二十多歲的男人,處事時,都只會計較,不會算計,人能算計了,就真會克制了。而每當這種需要調(diào)和一下的時候,唐其非常中立,她用那只眼睛左邊看一下,右邊看一下,好笑的地方,一定放肆地哈哈大笑,一看,有人狼狽了,她就立即捂嘴,一般不插話。

唐其買好了去桂林的火車票。就我倆去,我擔心她父母會覺不妥,沒有。面對桂林的山水,唐其并不特別興奮。在路邊,她要扯一根柳條下來,扯不動,她想盡各種辦法,非扯下來不可,還偏不要我?guī)兔ΑW詈?,她把柳條下端纏繞在手腕上,硬是磴下一根,手心手腕都扯紅了。她把柳條在空中掄著圈,很突然地抽打了我一下,問道,“那封信呢,怎么不吭一聲的?”她要對我用刑似的,我早有防備,回話道:“哪封?沒收到啊,你知道我哪天離開塔城的?!彼凉M臉緋紅緋紅,像一只蘋果,湊近我,十分懷疑地緊緊盯著我的眼睛。這是我見到她后,我們臉對臉,距離最近、時間最長的一次對視。我想,此刻她已經(jīng)忘了,她是憑借一只眼睛在看我,就因為這封信。

在那封國慶念給我聽的信里,唐其本想趕在見面之前,告訴我她失身的經(jīng)過。那是在一次野外寫生時,一位亦師亦友的美術老師,在她不是很情愿的情況下,強行和她做了那事。以我的想像,強行、不是很情愿等字眼,外延很寬,可以被原諒,也可以被判罪。情景和內(nèi)心,是關鍵,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而與我有關的,是唐其告訴我這些干嗎?用比喻來說,她希望我突然見到某個疤痕時,因為已經(jīng)知道來歷,而不至于產(chǎn)生過多過強的負面想像?坦白說,我沒有太確定的處女觀。我真正的疑惑是,她可以連續(xù)寄給我側面照,刻意回避左眼失明的情況,而另一方面,她又主動告訴我她并非處女。也就是說,她認為我真正在乎的是后者,真正影響她形象的是這個。一定是這個嗎?

我們在旅店要住一間房,有麻煩了。誠實地說,我們此行的一大半目的,就是要住一間房。問了幾間旅店,都要出示婚姻證明。唐其對前臺說,我們是大學同學,早睡在一起了。沒人懷疑,但仍要出具婚姻證明。1987年,沒有人覺得這有什么好笑。又找了幾家,依然不行。唐其要為自己買一件棉質(zhì)睡衣,一定要我選定,我不選,她強迫我選,還要我真心說好看。

我們現(xiàn)在向一座山上走去,汗如雨下??偹阌泻眯娜酥更c,說這座山上有家小型旅店,可以去試試。店家說,有一間,但對不起,電燈壞了,電工明天來。我倆不在乎。

電扇一直在吱吱轉著,唐其新買的睡衣始終沒有穿過,她原本是想靠它來為自己加分的,但對一個鮮花盛開狀態(tài)的少女,還有比什么都不穿更加分的嗎?在我裸露的時候,她給自己找了個臺階,像是跟進的意思,也和我一樣了。她沒有羞澀,她瞪著眼睛,包括那只義眼,只要在昏暗中,她就敢和我對視。她觀察著我的身體,跟隨她目光的,是她的十指,若即若離地上來了。她仰視著我,很沉地喘息,身體不時抖動一下,嘴里下意識地說著“疼、疼疼”,但她的手指,卻更深地摳進我的脊背,攏向她。汁液的擠壓聲,刺激著我們。

在山上的這家旅店,每一只窗口,都應該會有暖黃的燈光,只有我們這個窗口,是這個建筑里的唯一黑洞。我們依偎在一起,她說,她原來叫唐琪,和美術老師那次后,她就去掉了那個王字。她問我,要恢復那個琪字嗎?我傻笑著,盡管她似乎有所洞察我已了解信的內(nèi)容,我也不能承認。我累了,我快睡著的時候,唇邊是她的耳垂。

有兩個畫面,令人印象深刻。一個是,在我整理行裝時,唐其拿出一個金屬餅干盒,打開蓋,將里面大大小小的紙幣,包括當時可以當外匯用的兌換券,全部塞進一個大號信封,然后放入我的旅行袋,不容拒絕。另一個畫面是,在柳州火車站,我們在人群面前分手,沒有擁抱、沒有握手,當檢票口開始放行時,我?guī)缀醪桓铱此?,我怕我做出延遲回上海的決定。我的心頭說不出的沉悶,不亞于離開塔城的那種強度。我被動地跟著擁擠的人流走,一直在回頭。我快要離開她的視線了,她一下子站到夾道的長椅上,當快要看不見我的剎那,她做了一個用柳條抽我的動作,我想對她笑一下,但我已經(jīng)被推走。

火車駛向上海,我在硬臥車廂的狹小床鋪上,重溫和唐其相處的一周。我的身上,應該還有著她的氣味。我突然發(fā)現(xiàn),柳江的安排,是唐其的杰作,所有的環(huán)節(jié)都含有深意,包括光線都成為她的道具。夜色中的柳江大橋,正好讓她的義眼掩隱在昏暗之中,以至于我在車站受到意外刺激之后,有相當長的時間里,根本沒機會再繼續(xù)糾結于此,而橋墩水面下的落腳處,若還不能創(chuàng)造出浪漫,那這個剛來的小子,可以請他立即重返柳州車站了。迷情中的女孩,其實是不糊涂的。我意識到,我的驚訝已經(jīng)升級了,我震驚的,不僅僅是她敢于營造情愛,而是敢于嘗試去操控人性和命運。盡管我在狹小床鋪上,理性拆解著過去的七天,內(nèi)心卻泛濫著對唐其的依戀。確實,她身上有一種我所沒有的冷靜,我倆陌路情緣的始作俑者是她,而冷靜預判到我們的交匯,會像流星般劃過的,也是她。此刻,我才豁然明白,這個二十歲的女子,既能夠客觀地接受非永恒,又能徹底地以奉獻來享受情愛的最高級形態(tài)。她的獨特,已經(jīng)開始讓我不自覺地忽略她的缺陷。以柳州為終點的兩年游歷,需要好好整理,包括如何看待和對待唐其。

回上海后,如果不是我緊接著忙于辦理出國手續(xù),唐其原本會來一次上海。一年后,我去了悉尼,居處搬過多次,我和唐其保持了約七年的聯(lián)絡,其中我有過婚姻,和她的聯(lián)系自然不會頻繁。1997年,我重回上海,當時沒有立即確定在上海定居。大約回國七八個月后,悉尼的朋友用一只大信封,把我離開后從各處寄來的郵件,一并寄到了上海。其中有一封唐其的信,她在信中直接了當?shù)卣f道:因為婚姻選擇上的分歧,她和父母往來不多。她目前在下崗狀態(tài),兒子需要做一個左心室修復手術,她已向朋友發(fā)出過一批求助信,一無收獲,她對那些驚慌而逃的朋友,表示諒解。我在第二批求助名單,也是最不愿意開口的對象,但別無選擇。好在動遷在即,償還只是時間問題。信中,她只字未提及丈夫。我立即按落款地址發(fā)出一封信,同時也給我曾經(jīng)住過的飛鵝路232號,發(fā)出一封信。兩封信,均久無回音。

我請南寧的朋友幫忙查詢,很快來了消息:“飛鵝路在多年前,已改建為柳州市區(qū)高架道路。而另一個地址,前不久剛夷為平地?!北舜耸?lián),我難以幫到她,一個誤會或已產(chǎn)生。

我想,她可能在心里再次用柳條抽了我,應該是下手極狠的那種。而再做這個動作時,唐其已經(jīng)是一個籌錢為兒子治病的母親了。

小范

請原諒,我此刻提及自己的優(yōu)點,就像在自我批評那樣直接而坦白。我和他人相處時,一旦我這端出現(xiàn)優(yōu)勢,也就是當我是上司或長輩,別人有求于我,通常我都較淡然,不會就勢不咸不淡地拿捏起來。我對自己有些滿意,四十歲以后,待人接物,進步明顯。

2006年,小范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對我的交際才能,仿佛突然來了個摸底測驗。小范是公司配給我的司機,從我們見面開始,他就不太愿意正面看著我,始終回避和我的目光交匯。他的這種習慣,在西方的公共空間是被肯定的,西方人不鼓勵眼睛直視陌生人,但東西方又有一個共識,就是當你和他人對話時,注視著對方,是一種基本禮貌。每當這個時候,小范的眼神總是在我臉上溜過,停留時間盡量減少到極限。我們一見面,好像就自覺領取了各自的角色。我是機場邊檢官,他是一個正接受盤問的入境旅客,而他明白,身藏的違禁品已被探測裝置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本能地慌亂了。盡管小范的眼神通常閃爍不安,但那里面又有一種快速的嗅取動作,非常隱蔽。

小范出現(xiàn)的那年,二十六七歲,身材挺拔,江湖閱歷不淺,他在武警部隊當兵五年,復原后分配到老家山西忻州的一個郵電局,僅工作兩周,就回來自謀生路,他之所以敢這樣,是因為他手里握著十幾萬元。他來自山西,人們覺得,小范的家里可能有個把煤老板吧,小范也很希望人們這樣去理解他銀行卡上的動靜。復員后的三五年,小范從事過一些偏門,眼界更開了許多。有一段時間境遇良好,衣櫥里掛著三四套不錯的西服。他喜歡品質(zhì)上乘的西服和皮鞋。

平日里,如果我突然輕輕叫一聲小范,他一定是跳起來,雙手垂落到褲線,嘴里彈出個“到”來,然后對我說,“某總,你好”。不是一次兩次,十有九次是這樣,可見五年的軍人生活對他影響之深。我和他是高密度相處,他這樣一來,有點好笑。

公司里,像我這樣的干部有若干個,像小范這樣的專職司機自然也有若干個。司機們在等待狀態(tài)時,喜歡聚在一起,或蹲或站,香煙發(fā)來發(fā)去,在繚繞的煙霧中,他們首選的話題,是交流各自老板的動態(tài)、隱私、秘聞及情緒波動。偶爾,小范也會在車上透露一點干貨,比如集團公司總部某某副總今天被炒掉了。到下午,果然見那位副總抱著一堆私人物品,面色難看地出門而去。這些司機兄弟們,所掌握的公司及老總的各類精彩情報,遠比大多數(shù)職員要多要快??梢韵胂?,那種你出一張牌、我出一張牌式的信息交換,早于大多數(shù)人掌握了爆炸性的公司新聞,會多有意思。

所以,小范一上任,我就對他說,如果讓我知道有關我的信息,是從你這里傳出去的,只要一次,你就沒有機會再說“某總你好”了。小范立即回答:“明白,某總?!倍嗄旰罂?,小范的嘴,的確很緊。

公司成立了項目公司,由我?guī)е粋€班底,啟動這個概念面積約兩千畝的總部辦公項目。這個項目的本質(zhì),就是用工業(yè)用地的低廉成本,建設改扮過的辦公用房。

項目公司設在工地紅線外一個兩層的臨時建筑里,地處偏僻。當?shù)毓芪瘯檫@個涉及兩千畝用地的重大項目,專設了一個班子,和開發(fā)商在同一地點辦公,雙方協(xié)作密切。我方人員基本都有車輛,而管委會的派出人員,就不一定了。我立了一條規(guī)矩,本公司車輛,無論在進出途中,只要見有管委會任何級別的人員在同側步行,都要停車詢問是否有搭車需要,尤其是天氣情況較差的時候。

小范,在為友鄰提供搭車方便這件事上,做得最差,尤其是對于層級低下的人員。他可以不惜代價為上司和朋友服務,除此以外的人,很難領受到他的成全之心。

我在車上和他提及這件事,他的臉上先是一怒,我知道他的第一反應是,誰他媽告的狀?接著,他露出頗為尷尬的笑容,支支吾吾一陣后,總算找到了說法,他說:“用老總的車去搭他們,是不是……”我說:“并不頻繁嘛,你站在司機角度,講點用車規(guī)矩,不是沒有道理。先不說,在本地開發(fā),方方面面有求人家,就說現(xiàn)在這么大的雨,你在下面走,一輛熟悉的車開過,你希望它是濺你一身泥水好,還是主動請你搭個車好呢?”

我在想,像小范這樣在村子里長大的外鄉(xiāng)人,初到大都市,假如一開始就處于極不講究公平的環(huán)境,他們內(nèi)心會快速滋生種種恨惡。有種的話,他將克制所有溫情,忍下所有委屈,把自己經(jīng)營得強大而冷血。他的興趣會只在于利用這個世界,來強化自己,漸漸地,會變得敏感、計較、碰不得。在相同的處境中,如果他天性陰柔,他極可能調(diào)動所有的機靈來與外部虛與委蛇,以實現(xiàn)自保,沒有真實、沒有是非、甚至沒有底線,最大的樂趣就是取巧。而小范似乎兩者兼得,未走極端。

小范告訴我,老兵要收拾某個新兵,是預約的,做得悄無聲息。也就是說,欺負人,也都是設計過的。一般不打你的臉,讓你今晚八點一個人到樓頂去一次,當你被暴打后走下樓梯時,你的心里應該被激發(fā)得都是滿滿的恨了,而一個新兵要熬成一個不被隨便欺負的老兵,將在他經(jīng)歷過很多傷心之后。我想,這可能是全世界的兵營法則,只是程度有別和個人的造化不同而已。

我曾在蔣緯國的口述自傳里,讀到他作為低級軍官在軍中被欺凌,他所表現(xiàn)的淡定和寬容,顯示了了不起的個人修養(yǎng)。這是一般人不可能具備的強大精神后盾,也是小范這樣的農(nóng)民之子永遠不可攀及的,即便是同等的負面遭遇,兩者留下的是完全不同的心理記憶。一個人內(nèi)心世界的惡化,應該是有原因的。我有位朋友,曾是西雙版納農(nóng)場的上海知青。他告訴我,當年他被四五個人暴打過,躺了十多天后再站起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是另一個人了。

我總覺得,小范的不愿分享、不愿成全、以及對自己手上哪怕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資源和權力的看重,隱約可以看到他這么多年來,似有過不少被強者剝奪的怨苦,很多恥辱,他是不會說的。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不比他在忻州時更天真、更溫暖、更友善了。

但小范依然是一個心思細膩的人。我那時是單身,一個人住。多次應酬喝醉后,是小范等了我?guī)仔r,把我扶上車,又從車里把我拉出來,半扶半背把我放到床上。他把有解酒功能的藥片,塞入我嘴里,把所有我醒來時會有良好感覺的事都一一處理妥了:他幫我解掉了領帶皮帶、脫掉鞋襪,蓋上被子,在床沿下放一個盆,在床頭留下一杯茶和一條用清水濡濕過的毛巾。將毛巾用清水濡濕,放在一個托盤上,這個處理,他的細膩就流露了,甚至還不僅僅是細膩,如果你不止一次喝醉過,你就會懂得。離開前,他拉上了窗簾,正處在黑夜,這是一個常被想像力弱的人忽略的動作。

我覺得,他能夠領會,我這一層級在職場上的辛苦,因而對醉酒的我有惻隱之心,而不是簡單地看作貪杯。在這個行業(yè),以酒膽來顯示誠懇,是最起碼的作派,尤其當你處在有求于人的這一方。小范夜送大醉的我回家,應該有五次。

有一次,我直截了當?shù)貙λf:“小范,你的眼神看上去很不堅定,你自己知道嗎?”他手握著方向盤,想了很久,說:“某總,這個問題,我初戀的一個女人也問過我,我當時回答不出來,其實所有人都不了解我,我看人是很厲害的,你信嗎?為啥我的眼神總是不對頭呢?因為我非常害怕別人像我那樣看我?!?/p>

小范來接我上班,連續(xù)保持準時,應該有一年多。突然,他開始出現(xiàn)睡過頭的記錄。那段時間,他臉色焦黃,眼里常有血絲,這些都是熬夜的痕跡。我猜測,近期他很可能沉迷打撲克,比如斗地主之類。很難判斷他熬夜的程度,他嘴里也不可能有實情,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長期以來,他每天的睡眠時間極少,估計也就四小時。這個時候,另一個不好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他的口袋里開始缺錢。等到他向我借錢的時候,他已經(jīng)向所有可以開口的人,都開過口了。我對小范說,你答應我兩點吧,第一,借錢的時候,說清楚歸還的日期;第二,到歸還的日子還不了,提前三天告知。我還耐心對他說,錢上面,你會在一個時期里面周轉不靈,這已經(jīng)夠糟糕了,但你別把約定看得無足輕重,或只對我做得沒毛病,這樣你就完蛋了。管好自己吧,如果你做得合適,我可以不止幫你一次兩次。

在后來的一段日子里,按時還錢、部分歸還或還不了錢,都發(fā)生過,但他還是遵守我規(guī)定的那兩條的。為了讓他寬松一點,我免過他幾次,他非常難為情地接受了。盡管他的工資是穩(wěn)定的,但還不足以讓他馬上走出困境,好在他也沒有欠下巨款。

我們掉過頭去說說,他剛復員的時候,日子是不錯的。我們不去管他的十幾萬元究竟怎么來的,他買了一輛面包車開始做私下的運輸。有一種生意看上去不錯,就是被去地下賭場賭博的人包車。有小一半的機會,他不但能拿到工錢,客人贏了錢,還會給他小費。這個接送生意有一定穩(wěn)定性,因為大凡地下賭場,場地都是多變的、偏僻的,包車去最為方便。小范租房居住,平時這點收入,夠過個太平日子。他喜歡穿得體面些,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但這個運輸生意,從一開始就蘊含著某種風險,如果每次都能在車里睡覺等待客人結束,這還會是小范嗎?當小范第一次真的只是為了解悶走進賭窩,到后來開始小試手氣,再到他把車子賣了去扳本,只是短短一個半月時間。他不得不去公司工作,也有了我們的相識。

我曾問小范,有沒有給家里寄過錢?他告訴我,的確一次沒有過。他父母是做豆腐的,錢倒是不缺。為了趕縣城的早市,三百六十五天,他們永遠半夜起床。我在想,這對起早貪黑做豆腐的忻州夫婦,他們從來就不可能很真實地知道,兒子的日子是什么樣子的,小范給他們畫的餅,使這對夫婦能夠天天做著豆腐,平靜地過著。

兩年以后,我去了另外一家公司,小范去了一家私人醫(yī)院為老板開車。有一年勞動節(jié)前,小范來電說,他老板過節(jié)要去瑞士十幾天,商務車在他手里,很久沒見了,我們兩個出去旅行一次吧。他在離開我后,還能想到和我一起出行,我多少還是有點意外。我們決定去一次九華山。

這次旅行,一路尋常,只是我們之間多了一點朋友感。我告訴小范,我選擇來九華山,是因為我二十三歲那年,在山上的百歲宮,見到一位叫應觀的方丈,一見面,他就要我出家,嚇得我不輕。

我們這次來,幾十年過去了,只有從個別老和尚嘴里,才能問出應觀的一點點細碎影子。他哪年作古,已問不清楚。在古木參天的山間,我和小范漫無邊際地聊著,他也敢于擺出自己的一些看法。晚上,我們喝了一點酒后,小范居然提起了那次我批評他不愿讓人搭車的事。他覺得可以搭,也可以不搭,買不起車的人,自然有他們自己的原因,不必去寵他們。這個世界,你有本事,你就過好日子,沒本事你就自己受著吧。你想著幫別人,誰想著幫你呢?最后他還強調(diào)了一下,“真的,某總。”

在九華山的最后一天,他找到了一個可以求簽的小寺廟,我和他都求了簽。在解簽的地方,他得知自己求得一枚下下簽,強硬地不愿意付錢,我哭笑不得,沒有勉強他。

九華山回來后三四個月,小范來電要見我,我們約在一家餐館。我看著小范走進來,人還是很挺拔,但他戴著一頂藍色的棒球帽,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坐定,他脫下帽子,沒有一根頭發(fā)了,他得了淋巴癌已經(jīng)做了一個療程的化療,每個療程五千元,下周要做第二個療程。我詢問了他從發(fā)病到目前的所有細節(jié)。

小范沒有過分悲觀,起碼他沒有絕望。他來找我,我很明白他需要什么。我的各類同學同事中,已有多例罹患絕癥,但小范那么年輕,又連續(xù)幾年曾經(jīng)和我天天在一起,他帶來的消息,讓我十分沉悶。分手的時候,一半的菜,原封未動。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說,“某總,放心,沒事的?!?/p>

中間,我們還見過一次,他的變化不大。臨近過年,他在電話中告訴我,他會和弟弟一起,提前一個月回山西忻州和家人一起過年。春節(jié)拜年,是我先發(fā)的短信祝福,一直到元宵節(jié)都沒有回音,我打了電話,關機。

一個多月后,接到小范戰(zhàn)友的電話,小范在一個月前去世了。我一個人默默地愣了很久。我回撥了那位小范戰(zhàn)友的電話,請他轉告小范的弟弟:他哥哥和我之間,無論有什么未了的事,都隨小范而去了。請弟弟盡快給我一個電話。

小范的弟弟是知道一切的。醫(yī)生只對他說了實話,而小范以為他過完年后,還會回來。小范回家不久,就住進縣醫(yī)院,一直發(fā)燒不退,他終于明白了。最后的幾天,他一直無言流淚。

小范是土葬的,因為未婚,沒有子女,他的墳頭沒有墓碑,這是忻州的規(guī)矩。

過了一年多,我收到從山西寄來的一箱竹葉青酒,是小范弟弟寄來的。在所有的酒中,我最喜歡的,是竹葉青,小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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