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沈國
1
我沒什么文化,做生意又怕被騙,只好一直忍著貧困與安靜。后來經(jīng)介紹去當保安。只要會用遙控器開門關門,認得小區(qū)的人就行。認不全也沒關系,甚至掛一漏萬也無關大礙,完全在工作誤差范圍內(nèi),小區(qū)防盜門一個比一個結實,一個比一個智慧。
瑞光城在這座城市地勢最高的地方。我就在瑞光城小區(qū)當一個小小的保安。
史丹利絕對不能讓他進來。他總穿著那件黃色劣質(zhì)的化肥廣告T恤,背后噴著字:史丹利進口復合肥15:15:15。其實他姓張。
黑桃Q也不讓進,來一次趕一次。黑桃Q來自小縣城,“文化大革命”時當過縣文藝骨干,能歌善舞,很出名。那時才十多歲的她,胸圍已在文藝團眾金花里排進第三,長得黑,就按撲克排位,叫黑桃Q。后來不知怎的,就淪落成撿垃圾的。
階層越低下,好像仇家越多。在這座離我家鄉(xiāng)不遠的城市,我很快就與史丹利、黑桃Q結成了仇家。我看門時,絕不讓他們進來,就像小區(qū)是我的莊園一樣。
城市太大了,我們這點小仇恨被人海稀釋得幾乎無人會注意。但我覺得我們之間的仇怨,比天高比海闊。只要史丹利、黑桃Q一靠近小區(qū),我立馬擎著橡膠棒,雄赳赳氣昂昂地沖出來進行警告與驅(qū)逐。史丹利背著蛇皮袋,恨恨地說:“小嚴,你也只是看門狗而已,狗仗人勢啦!”黑桃Q會氣得直抖身子。
楊昊是我們的保安組組長,他與我小學最好的同學關系很好。為介紹我到城里當保安,我那小學同學請楊昊吃了一碗很地道的貓仔粥,楊昊不客氣地說:“再加兩尾大白蝦吧。”小學同學忙對店家說:“把最大的兩尾抓進粥里去。”楊昊吃完,用手一抹嘴巴,像周潤發(fā)演的小馬哥一樣叼根牙簽,剔著齒間的蝦皮蝦肉,也剔著想象的槍林彈雨,拍著肩膀?qū)ξ艺f:“長得挺皮實,看得挺順眼,一瞧就是塊好坯,不錯,明天過來吧?!?/p>
小學同學知道這事成了,便對我說:“快感謝昊哥。”我一直低頭沐浴在楊昊的口水里,剛抬頭要開口,他已把牙簽吐落進桌上一堆蝦殼里,頭也不回,說:“我晚上夜班,先走啦?!?/p>
小區(qū)園林管理組組長吳永春是我鄰村的,我們家的田地以前還離得很近,所以打小就認得。吳永春與楊昊卻是死對頭,兩人不知怎么結怨的,害得我在小區(qū)碰見吳永春,都不敢打招呼,遠遠地避開。只有在轉(zhuǎn)角或暗處,才輕輕點一下頭,有機會搭訕幾句。吳永春說那時園林管理組缺人手時,還托他父親問我父親,看我有沒有興趣。不料我父親說我前一天剛剛動身去城市打工了。
世事真是奇妙,如果我晚一天動身來城市,這會兒可能是在小區(qū)園林管理組,那就要跟著吳永春與楊昊為敵了。
楊昊常常諷刺說,那小區(qū)園林管理組整天不知在干啥,開著一輛破農(nóng)用車,掰枝折葉地瞎折騰,也不見小區(qū)好看了多少,空氣增加了多少氧。
楊昊又說,如果把小區(qū)當作一個國家,我們可就是武裝部隊或警察。楊昊自豪地挺起胸。我們都附和:昊哥你就是三軍司令與警察局局長了。
后來才知道,楊昊有一次向吳永春借那輛農(nóng)用車搬自己的東西,被拒絕了。臉面丟盡了,不產(chǎn)生隔閡才怪,不承想那隔閡竟隨歲月不斷滋長。
一天,吳永春偷偷請我去吃燒烤。礙于田地相鄰,而且很早就認識,我就去了。雞爪烤得金黃,而且掌中寶很脆。
我知道吳永春肯定有事,他點了二十個金燦燦的雞爪,我們嘎吱嘎吱地啃起來。如果只是啃雞爪,該是多么幸福的事。
連啃了三個雞爪,食欲得到滿足后,我看著桌上碎骨與白色透明的韌帶,感嘆一聲:“鄉(xiāng)下清靜,比城里好多了,現(xiàn)在常常失眠,多夢,欲望被勾起,水泥路太硬,踩不出足跡?!?/p>
他撲哧一笑,說:“你沒很多文化,說得還蠻有道理的。在家萬般好,出門朝朝難。所以互相幫襯多么重要?!?/p>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嘆道:“說到幫襯,倒讓我記起一個有趣的事兒,說起來,那個時候你還小,史丹利還常常幫你父親收割過水稻?!?/p>
我立馬警醒起來,說:“不讓史丹利和黑桃Q進小區(qū),是昊哥的主意。你知道我只是個農(nóng)民,剛來這陌生的城市,哪敢明目張膽地與史丹利、黑桃Q干上仗?永春哥,你怎么和昊哥結上了怨?”
吳永春說:“他私下在幫人做化肥與農(nóng)藥生意,想讓園林管理組用他的東西,承諾給回扣,我拒絕了。我的地盤我做主。”
“哦,這樣呀!”我恍然大悟。
“黑桃Q又是誰?聽說以前很風光?!?/p>
吳永春眼神復雜地瞟了我一眼,嘆一口氣,說:“我二伯以前是副區(qū)長,一生清廉,剛正不阿。后來不知怎的,被查出挪用公款,抓走了,關在牢里又聽說心臟病常常發(fā)作,隨時可能會死,一直在申請監(jiān)外就醫(yī)?!眳怯来涸秸f越慢,“只留下我可憐的二伯母與一個女兒。黑桃Q就是我可憐的二伯母。”
“吃呀,還這么多個,繼續(xù)啃雞爪呀?!背聊艘粫海瑓怯来喊l(fā)覺氣氛變得沉悶,便轉(zhuǎn)移了話題。有些東西點到為止,一切盡在不言中。雖然我們沒讀過什么書,但心地樸實,像鄉(xiāng)下土地一樣,播下什么就長出什么,不會遮遮掩掩,過多為難別人。
霧散去了,雞爪卻好像少了味一樣索然。我又啃了兩個,第三個還是放下了。
我問道:“永春哥,像我們丟下田地,來城里干保安,也不可能在城里買房娶媳婦,那又圖個啥呀?”
吳永春說:“買房娶媳婦,你想得美。唉!土地都開發(fā)了,只那點田地怎么夠我抽煙?是一只無形的手在攆著,把我們往城里趕做勞力呀!”
“昊哥是我們的頭,又是他把我領進物業(yè)管理的,我總不能違反他的命令?!蔽姨匾馓峒斑@一點,雖然語氣很輕,但大家都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話題,而且態(tài)度往往就在這些不經(jīng)意的話里給透露出來。
“兄弟,你該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心里有數(shù),不要為難?!眳怯来赫f,“今天主要是為你接風洗塵。我們以前是農(nóng)民,現(xiàn)在也是,本質(zhì)純樸,有什么說什么,不要掖著?!?/p>
我點了點頭。盤子上還剩十個烤雞爪,我也不想啃了,想起剛來時啃得歡,我想通了一件事,做事如果不問目的,該是多么幸福的事。
吳永春說:“要不我們再烤點別的?”
我說:“不用,飽了?!?/p>
“那我們就這樣吧,初次款待不周,也不知你喜歡什么,是否中意。剩下的雞爪我給別人送去?!眳怯来河忠藘芍豢倦u翅,匆匆?guī)ё吡?,就像帶走一袋金子一樣?/p>
2
我起身,往四周看了看,沒有熟悉的人,舒了一口氣,哼個小曲子:“惱春風/我心因何惱春風/說不出/惜酒相送/夜雨凍/雨點透射到/照片中似是夢無法彈動/迷住凝望你/褪色照片中/啊,像花雖未紅……”像鄉(xiāng)下露天電影里的地下黨員一樣城府蠻深地踱回小區(qū)。
與此同時,楊昊正與我那小學同學也在另一個地方擼串。楊昊拍著我同學說,小嚴不錯,很聽話。這次小區(qū)的物業(yè)經(jīng)理,也就是我大哥,要成立個環(huán)衛(wèi)組,要我兼管。我大哥原話是這樣說的,小昊子,我們小區(qū)請的是國企建筑單位來建,高檔定位,百廢待興,你跟著我,任重而道……道……就是路很長的意思。準備享福吧,過幾年我們也變成城里人。哈哈哈。我呢,看在我們的關系上,準備讓小嚴具體去幫我打理環(huán)衛(wèi)這塊,我算是垂簾聽政。他去我放心,其他人都被史丹利、黑桃Q的云霄假煙收買了,只有小嚴,有正氣,像三國的猛人張飛一樣立馬橫矛于長坂坡,嚇得史丹利、黑桃Q等人屁滾尿流,不敢進小區(qū)一步。小嚴真正是自己人。哈哈哈。
第二天,我一身保安制服,筆挺地立在門口,想著如何對史丹利、黑桃Q睜一眼閉一眼時,同事小王忽然神秘地向我招招手,示意我來到一個沒有監(jiān)控的死角。
我疑惑地跟過去。只見小王從懷里掏出兩包紅通通的紅狼煙,說:“你剛過來一個月,有些事情你不懂,這是史丹利、黑桃Q進貢的。”小王微微瞇起眼睛,“我們是兄弟,你懂的?!?/p>
我小聲問道:“昊哥知道這事嗎?”
小王眼睛里寒芒一閃而過,立馬皮笑肉不笑地說:“江湖水深,我們兄弟的事,昊哥不能讓他知道。我是李副總叫進來的,楊昊也不能把我怎么樣。”
我不敢接,又不能不接。小王狠狠地往我懷里一塞。我靈機一動,說:“王哥,你用吧,我又沒抽煙,當我孝敬你,我是新人,還沒拿什么謝謝你這段時間帶我上路。你在那個什么總面前也替我美言幾句。”
小王聽了,很受用,說:“是李副總。那我就收下,不客氣啦!下不為例?!毙⊥跬α艘幌轮品?,意氣風發(fā)地轉(zhuǎn)身走了,褲兜塞著紅狼,有點鼓,就像長了一只笨拙的耳朵。
門崗的電話響了。是楊總要找我。楊總是物業(yè)經(jīng)理,我有點犯怵。小王倒是很鎮(zhèn)靜,說:“領導親自找你,一般是有好事。若是壞事,他才不會親自找你?!?/p>
好像也是這個理。我便去物業(yè)管理室。管理室在小區(qū)中間一幢樓的一樓。推開房門,是小區(qū)服務前臺,穿深藍物業(yè)工作服的小妹起身習慣性地問:“先生什么事?”
我說:“楊總找我,我是保安小嚴?!?/p>
小妹眼球翻了一下,浮一片白,指著右邊一排工作室,說:“楊總在最里間?!?/p>
楊總穿西裝打領帶,坐在可旋轉(zhuǎn)的高背椅上翻一沓報表,報表仿佛一層海浪在翻卷。我們隔著一張辦公桌,就像隔著一座無法跨越的大山。我知道這一輩子,我只適合在田地上,與親愛的稻谷與卷心菜坐在一起。而楊總是更高階層的人,在他坐下時,我只能站著。
他也沒叫我坐,打量了我一會兒,露出職業(yè)的微笑,說:“你就是上個月剛來的小嚴?”
我說:“我是小嚴,總經(jīng)理,你好。”
城里規(guī)矩多,我剛學會握手。我正慢慢習慣性地把手伸出去,忽然發(fā)覺不對,伸出的半途,改為向上,抹了抹額角沁出汗珠的眉毛,想起保安小王曾教我:小區(qū)領導都喜歡下屬鞠躬。我馬上哈了一小腰,改為鞠躬。
楊總果然沒與我握手的心思,見我鞠躬,臉上也不再有那么多職業(yè)表情,改為很親和的樣子。他問:“你怎么看待小區(qū)環(huán)衛(wèi)這一塊的?”
鄉(xiāng)下種地施糞施尿,哪有什么環(huán)衛(wèi)意識?他問我,相當于問雞,池塘怎么樣?
我吞吞吐吐,說:“小區(qū)環(huán)衛(wèi)是挺糟的,整天有人亂扔垃圾,堵了通道、應急道,而且,而且……”
我本想說有人被外面的人收買,放外人進來撿垃圾了。但猛地打一激靈,忽然醒悟過來,這要得罪多少人!
楊總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打斷了我,說:“不多說了!我時間寶貴,就簡單明了吧。我想成立環(huán)衛(wèi)組,負責小區(qū)的環(huán)境衛(wèi)生工作,本來想讓楊昊組長負責,但怕他分心于保安這塊,便讓他薦個人,他推薦了你。我也在觀察,你挺勤奮的。雖剛來一個月,但本質(zhì)還不錯,沒被帶壞。你暫時認真去做,一個月考核期,如果行,就地任組長。有沒有信心?”
我一激動,舌頭打了結:“有……有,謝謝楊總?!蔽矣志狭艘还?,退出他的辦公室。
隨后,我便隨前臺小妹去領環(huán)衛(wèi)的藍色馬甲,把保安服疊好,依依不舍地還給前臺。
回到門崗,楊昊正在崗亭里面泡茶。
我忙不迭地說:“謝謝昊哥舉薦,謝謝昊哥?!?/p>
楊昊卻酸酸地看著我,說:“楊總本來是讓我兼管環(huán)衛(wèi)的,但你在做保安,也知道這保安工作相當重要,小區(qū)安全,保安占一大半呀。我警告自己,這塊千萬不能分心。讓你小子撿了便宜,一步到位。這么快,你就和我平起平坐啦。”
我忙不迭地說:“昊哥,不要這么說,你永遠是我大哥。吃水人不忘挖井恩,小白菜不忘肥水情,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小弟是小白菜,永遠跟施恩的人走?!?/p>
楊昊說:“甭謙卑,楊總是我大哥,你可要好好干,莫辜負了他,否則,我先替他扒你褲底打你屁股。”
我忙不迭地說:“那是,那是,昊哥教訓得對,我一定不辜負你們的期望與信任?!?/p>
小王在一旁,酸酸地說:“小嚴走了狗屎運啦。昊哥我跟你這么久,也不見得昊哥好我一回,讓人羨慕嫉妒恨呀!”
楊昊說:“少來,你們對我是陽奉陰違,都巴結上李副總了,哪還會聽的我話?”
又聽到這個人,我不禁疑惑地問:“李副總是誰?”
楊昊眼睛一閉,不耐煩地說:“李副總就是李副總,她上總公司學習去了,過幾天就會回來?!?/p>
3
這環(huán)衛(wèi)組,說是組,暫時卻就我一個人。小區(qū)十多幢高樓,每天在樓梯走道扔掉的東西,如壞掉的家具、啤酒空瓶、紙箱子等等那是多得要命。我每一幢樓上上下下,不敢坐電梯,只走樓梯,累得夠嗆。只要有個暗角堆著東西,礙了別人,就會被投訴。于是前臺小妹就會打手機找我,冷硬地說:這是關于環(huán)衛(wèi)的第六起投訴啦,我會做好記錄,月底考核時上交考核組的。
我頭一麻,馬上趕去處理,吭哧吭哧地,累得像被騸掉的驢。
晚上一躺下,也不會失眠了。我父親說:失眠是閑出來的貴人病。果然,我現(xiàn)在一躺下就睡,睡得像塊苦了心的甘薯,醒來,才覺得滿身酸麻,有纖維化的危險。
而且我發(fā)現(xiàn),收來的根本不是垃圾,而是放錯地方的商品。我雇輛板車運出去,賣給廢品站,才十天,那些壞掉的家具生活用品、空瓶空罐,竟賣了幾百塊錢。這還不包括史丹利與黑桃Q偷偷溜進來收走的紙質(zhì)廢品。
他們大概知道吳永春跟我打了關照的招呼,不再與我像仇家一樣怒目相向,而是識相地遠遠地點點頭,我向西,他們就趕緊往東邊去“掃蕩”。我們像是地下黨員在聯(lián)絡一樣,眼神交流大于語言。
后來我實在太累,便暗暗約了一下吳永春,要他傳信給史丹利、黑桃Q,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要他們分工包干,東邊的四幢樓的衛(wèi)生交給他們做,把樓梯堆放的東西全拿到一樓,可以賣的,值錢的,全部拿走,不能換錢的,我再去收拾。同時,我會把一些紙箱子放在中間的一幢樓底,當酬勞送給他們。
當然也是為了回請吳永春,還是那家烤攤,又是點了二十根雞爪,金黃的,像痛并快樂的日子。
我不像吳永春那樣。上次他吞云吐霧一樣把他要托付的事含蓄地說出來。而這次,還在等雞爪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把事情說得一清二楚了。
吳永春靜靜地等我一口氣說完,才說:“我替他們謝謝你的愛。難為你了!”
沒事了,只等雞爪上來。吳永春幽幽地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在這里吃烤串嗎?”
我白了他一眼。他繼續(xù)說:“因為開發(fā)前,這里就是我爺爺家最早的田地。每次我在這里坐下來,就會想,有多少稻谷遺落在這里的水泥地下,還沒有發(fā)芽就長眠了,有多少蛙聲也被埋在這里的水泥地下,也許它們剛剛長出小尾巴。你聽,只要你靜下心來,就可以聽見它們的呼喚?!?/p>
我便學習他的樣子,沉沉地吸一口氣,呼出來,一呼一吸間,天下便好像靜了下來。果然耳朵里傳來記憶中的蛙鳴與稻谷吸水的聲音。
我還要再跟著感覺走的時候,老板打斷了我們,他把烤雞爪端上來,說:“哥們,你們這是閉目思過呀。菜上啦,請慢用?!?/p>
我們照例藕斷絲連地啃了十根,余十根吳永春帶走。他要付錢,被我搶付了,反正這也是變賣廢品的錢。
他也不客氣,我要付錢時,他沙啞著被烤油爊壞的嗓子說:“兄弟,那就再幫付兩根烤雞翅吧?!?/p>
我表面說行,小事。心里卻起疑,永春哥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提著一顆八卦的心,我們分開后,我又偷偷返回,跟蹤上吳永春。
只見他很快地穿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直到來到一所衛(wèi)生學校門口,等了一會兒,一個女學生跑出來,接過后,就走了。隱約聽見女學生說,謝謝堂哥。女學生皮膚有點黑,發(fā)育得早,已隱然有了大好事業(yè)線的樣子,面部輪廓有點像黑
桃Q。
4
廢品變換的錢,我又請了楊昊和保安組相處較好的同事一起吃飯。楊昊很滿意,逢人便夸他沒有看錯人。
我故意大聲說:“我這幾天一直盯緊,防著黑桃Q混進我們小區(qū)。但即使她進來了,也于事無補,撿不到東西,因為我全給收拾了?!?/p>
楊昊說:“小嚴,做得很好,果然是楊總的小張翼德。”
我又低聲,趁機問楊昊:“黑桃Q是什么來歷,昊哥怎么這么厭惡她?”
本來我以為是吳永春與楊昊交惡引起的,裝作不懂的樣子,不想?yún)s問出一樁更深層次的秘密。原來黑桃Q的丈夫吳青山在副區(qū)長任上時,分管土地與建筑,曾阻撓過這片農(nóng)業(yè)土地的征用。直到吳青山忽然鋃鐺入獄,這片農(nóng)田才順利征為商業(yè)用地,并隆起為現(xiàn)在的這座小區(qū)。楊總有一次在小區(qū)遇見黑桃Q,就說我不想在這里見到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就像有個A字刻于臉上。
“什么是A字?”我又問。
楊昊說:“A字就是,就是頭號吧,像A字通緝犯一樣?!?/p>
小區(qū)就像一艘商業(yè)航空母艦一樣,不帶硝煙卻如戰(zhàn)場一樣浮起于城市的西部,里面充滿秘密也充滿誘惑。我老覺得以前的氏族部落或歐洲的城邦,是不是也這么開始成形的?
這天,小區(qū)業(yè)主忽然就聯(lián)合起來掛出了兩條橫幅,一條是:成立業(yè)委會,共創(chuàng)和諧美好家園;另一條是:維護業(yè)主合法權益,反對物業(yè)擅自提高小區(qū)物業(yè)費。
那時候,我在小區(qū)一幢樓的樓梯,正搬著業(yè)主扔在門口的廢品。電梯門口打開,遇見一著物業(yè)西裝的女人,她長得端莊,膚如凝脂,身材也好,眉毛如描,鼻如玉琢。她眉頭皺了一下,我大汗淋漓,把廢品搬進電梯后,還顧不得再看她,她已轉(zhuǎn)過身,用晶瑩的手指背輕輕貼著鼻子,只盯著跳動的數(shù)字。電梯里香水味與汗臭味在互相煎熬。忽然她的手機響了,是最新款蘋果。她優(yōu)雅地看了一下,一摁接聽鍵便說:“楊總,我可是盡力了,我剛找了柳律師……對,就是住在我們小區(qū),而且正在組織小區(qū)業(yè)主……對對對,我已經(jīng)盡力了,我現(xiàn)在正從他住的地方坐電梯下來……你是總經(jīng)理,讀的書與見過的世面比我多,那個律師滿腹經(jīng)綸口若懸河,我只是副總,還是你去協(xié)調(diào)這事吧……”
電梯真讓人為難,不認識卻又要擠在一起,眼睛又不能亂看,只能盯著那串跳動的數(shù)字,看它像心跳一樣咚咚咚地跳著,防止錯過樓層。
她到一層,我也到一層。到的時候,她手機剛好關上。剛走出電梯口,她忽然回過頭,問我:“你們就是新成立的環(huán)衛(wèi)組?”
你們?我剛彎身搬起廢品,被她一問,愣了一下,氣不由得升上來:就爺我一個忙得快像一頭騸驢了。抬頭時又岔了氣,差點閃了腰。我臉上冷汗直出,疼得忘了回答。
她說:“沒禮貌?!北悴戎吒忄忄獾刈吡?。
這娘們誰呀?我喘著氣,不好受地揉捏著腰。忽然想起剛才她在電梯里說“我只是副總”,還有昨天楊昊的話:李副總上總公司學習去了,過幾天就會回來。
難道她就是李副總?我差點驚掉下巴。這李副總與楊總素來不合,兩個人一直互相掣肘,而且李副總很強勢,一直想取代楊總。我是楊總推薦的人,這考核的人肯定是李副總。
完了,沒戲了。我心里一涼,頹廢地坐在樓梯角,邊揉搓著腰邊嘆息自己的命運,爹和娘呀,不是我的錯呀,而是今天自己的星座注定犯了紫薇星呀。
耳朵里又傳來前臺小妹氣憤與質(zhì)疑的聲音:這是關于環(huán)衛(wèi)的第六起投訴啦,我會做好記錄,月底考核時上交考核組的。
忽然又轉(zhuǎn)而一想,解鈴人還須系鈴人,投訴這塊,我抓住負責登記上報的人,不就沒事了?
我觀察了兩天,知道天黑了,前臺的小妹總是最后一個離開的。這不,她一直在接待業(yè)主,解釋為什么小區(qū)要漲這個月的物業(yè)管理費。而照例,做出決策的物業(yè)管理高層一般是回避不見的。
最后一名業(yè)主是一個老先生。他說他是中學特級教師,他過去在學校里教政治,他說我們國家是人民民主的國家,你們小區(qū)物業(yè)管理卻想要凌駕于業(yè)主之上嗎?
敢情他不是來聽解釋,而是教課來了。
前臺的小妹一直在筆記本里記著,說她一定把他的寶貴意見轉(zhuǎn)交給經(jīng)理,請他放心,明天再打電話給他回復。老先生這才拍拍手,白發(fā)飄飄地走了。
5
前臺小妹剛走出物業(yè)管理室,我便笑瞇瞇地迎上去,我知道她姓葉,是南京人,可能水土不服,來了南方,一臉青春痘,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女孩。
我遞上微笑,說:“小葉,能賞臉吃個飯嗎?沒其他意思?!钡欢ㄊ蔷o張出賣了我,雖然臺詞練習了N遍,卻還是被突發(fā)干澀的嗓子影響到發(fā)音,尖得像公鴨聲,以至于手心都有汗了。
葉桂芝紅著臉看著我,說:“你想請我吃飯,什么事?”
“請同事吃飯,就是關照關照,沒啥事。難道有事才能請吃飯嗎?”看她也緊張到臉紅,我反而不緊張了,好像緊張是個常量,轉(zhuǎn)移到她身上,我就輕松多了。
葉桂芝說:“我減肥,晚上不興吃飯。要不你請我看電影吧,萬達影院正在熱播《被時光偷走的人》,我喜歡黃渤,人丑,真誠,不會騙人?!?/p>
“那敢情好,現(xiàn)在就去吧!”
葉桂芝說:“等一下,我去換一下衣服?!迸?,我忘了葉桂芝還穿著工作服。
那一晚,葉桂芝邊看電影邊抽泣。我覺得很奇怪,一部詼諧劇怎么就變成了悲???
葉桂芝后來解釋說:我一看黃渤就覺得他可憐,人長得丑,老實巴交,溫柔體貼,而社會的不公平總是會落在他身上,人善被人欺呀。他真的好可憐。
我想說:我也好可憐,我每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一旦有疏忽,就被投訴,99-1=0。
但話到嘴邊,不忍再去刺激她,而且我也不想強人所難,便改口安慰:“好人一生平安,最后他不是也沒什么事?”
葉桂芝說:“我就是覺得嘛,這人世太黑暗了,好人都沒好報。黃渤,我愛你。我一定要用我無私的愛拯救你。”
我心里暗暗嘀咕:這讀過書的,腦子是不是都讀壞了?你對黃渤這么癡情,還要給他愛,而我只要你伸一下手,把投訴我的電話次數(shù)給刪了,就算是拯救了我。舉手之勞的,你不肯,而遠方的得不到的,你偏偏執(zhí)迷不悟。
看完電影出來,我想請葉桂芝吃烤串。她說:“我減肥,而且我們的關系還沒到互請吃喝的地步吧?!”
說的也是。一個女人可以與你單獨一起去看電影,只不過是說她有精神追求,精神追求不能當飯吃呀,因此她不一定能答應你什么。而一個女人只要答應與你單獨一起進餐,那就說明她已在內(nèi)心接受了你,愿與你同吃喝共分擔。
為了緩和氣氛,我問她:“你家里幾個人,有弟弟妹妹嗎?”
也不知她說了什么,反正當時我口頭在“嗯嗯嗯”地應著,內(nèi)心早已分了神,一直在想著如何做好工作,盡量減低業(yè)主的投訴。而這個工作并不只是力氣活,還包括溝通與共情。
回到小區(qū),葉桂芝轉(zhuǎn)身要走時,說:“從第一次見面,我就看你有點像黃渤?!?/p>
我一愣,氣上心頭,剛要說:我哪有黃渤那么丑?而葉桂芝已幽靈一樣消失在一幢樓的轉(zhuǎn)角。說實在,她穿的白色連衣裙,遠看還不錯。是一個讓臉上的痘痘給廢掉的姑娘,可惜了。
葉桂芝已回了宿舍。我也心煩,還有十天就到了考核時間,我累死累活,卻輸在一個很隨便的投訴電話上,今晚我把陪異性看電影的第一次給了葉桂芝,不知她能否把給黃渤的愛,分一點給我。只要她按著不報,或投訴次數(shù)打折,我都會給她燒高香的。
一個人走著走著,憑一個月保安夜巡的經(jīng)驗,不知不覺就又習慣地來到巡查重點物業(yè)管理室。以前物業(yè)管理室燈一直會亮到深夜,葉桂芝會待在里面,也不知在干啥,透過緊閉的窗戶,只看見有個倩影在傻傻地坐著,有時還在窗戶玻璃里拖來拖去。我知道那是葉桂芝坐累了,起來走走。
恍惚間,我又像以前一樣,靠近窗戶。咦,管理室沒燈,窗戶怎么也沒關?我剛要去拉,一只軟綿綿的手在里面伸出搭在我手上。我差點嚇死掉。定睛一看,才看見是黑桃Q,雖然肥胖,但動作很靈活輕巧,果然不愧以前練過芭蕾舞。只見她兩手撐著窗戶,人已移到了窗外。
我說,你……你來干什么?
黑桃Q一腳勾起個紙箱子,抓在手上,說我就撿個破爛。邊說邊把箱子擋在自己腦后,迅速閃進了小蠟灌林里,溜走了。忽然我發(fā)現(xiàn)黑桃Q真像杜甫筆下舞劍的公孫大娘女俠,黑夜里一掃昨日頹廢,只剩下颯爽英姿與雷厲風行。
6
第二天醒來,又是痛并快樂的一天。我正在十二幢樓把戶主扔在門口的一堆過季的衣服打成包,就接到葉桂芝的電話:這是關于環(huán)衛(wèi)的第十起投訴啦,我先做好記錄啦,你注意一點哈,我的小黃渤。
我先是很沮喪——怎么做好像都不行。不過聽到后面,不禁雙眼冒光,以前總是說會匯總交給考核組,現(xiàn)在卻是充滿關愛的提醒。只是黃渤那么丑,又怎么讓他和我相提并論呢?
我們總喜歡把人與偉大的東西進行比較。比如說你就像天上的星星,像姣好的月亮。但依然會覺得不滿意,會單純抓住事物的缺點進行反駁,如星星一閃一閃的,月亮里長疤,哪能跟我此刻的鮮亮比?現(xiàn)在我就單純地憑相貌,覺得黃渤哪有我?guī)?。于是我的人生雖無黃渤的精彩,卻也自信滿滿。
把一堆業(yè)主不要的衣服,按記憶中的那個女孩的身高身材,特意選了幾件留下,其他的全塞進舊衣回收柜,等志愿者機構收走,捐獻希望工程。
我又屁顛屁顛地跑去物業(yè)管理室。葉桂芝正在服務柜臺前端坐,認真地看著書。我一進去,便聽見左邊的那一排辦公室倒數(shù)第二間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一個尖銳的女音一直以音速在回蕩:誰進了我的房間偷東西啦,是誰?可惡的小偷!
葉桂芝出聲示意我噤聲——噓!然后小聲地告訴我:“李副總在發(fā)飆,好像丟了什么東西。”
我低聲說:“謝謝你提醒我,我要走了,搬垃圾去,免得又被投訴。”
我剛要走,沒想到李副總正好摔門而出,一把叫住我:“喂,你們環(huán)衛(wèi)組的,昨天是不是你們到我辦公室偷東西啦!”
我差點又驚掉下巴,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我為啥總那么倒霉而又不合時機地出現(xiàn)在李副總面前?她找人撒氣,怎么就正好碰到我?該不會是我的掃帚星吧?
我結巴地說:“沒呀,李副總,我哪敢得罪你?!?/p>
“那你說,你昨晚去哪里了?”
“我……”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葉桂芝。
葉桂芝漲紅臉,絞著手指,小聲說:“我們昨晚去看電影了?!?/p>
“你們!”李副總瞪著眼睛看著我與葉桂芝,有點不相信的樣子。
“對,我們?nèi)トf達看電影《被時光偷走的人》。主演是黃渤?!?/p>
“你能有點志氣好不好?和一個農(nóng)民工去看電影!”李副總譏誚地說道。
走出物業(yè)管理室,我耳后傳來的,就是李副總這句話。而我也不在意,反正我與葉桂芝清清白白。一直在想一個人,不錯,就是黑桃Q,我懷疑偷李副總東西的,就是她。而且那夜她的氣質(zhì)煥然一新,不再是病懨懨毫無精氣神的底層大媽,變成了訓練有素的殺手。
我正想著,只見一個戴眼鏡很有精英氣質(zhì)的中年人與兩個女人正在小區(qū)發(fā)著傳單,并讓人在另一張紙上簽名。
其中一個女的崇拜地看著那個中年精英,說:“柳大律師,你熟悉法律程序,按你的提議,我想過不了幾天,我們的小區(qū)業(yè)主委員會就可以成立,到時,你就是小區(qū)業(yè)主委員會主任,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為業(yè)主爭取最大的利益。我們一定會支持你的?!?/p>
另一個女的也附和著說:“柳大律師,這過一半業(yè)主支持,就可以成立業(yè)主委員會,這業(yè)主委員會成立起來真是太好了!”
那個中年精英顯然就是柳律師。他說:“只要我們業(yè)主團結起來,就可以更好地為我們自己維權。業(yè)主委員會的成立,法律程序就是這么定的,我們現(xiàn)在抓緊請業(yè)主們簽名吧!”
哦,原來傳單是成立業(yè)主委員會的倡議書,另一張紙是成立業(yè)主委員會的意見書,只要簽上名,并寫個同意,就相當于投一票。
這座小區(qū),儼然有了風雨欲來的節(jié)奏。有些東西越來越耐人尋味,雖然藏得很深,卻有人在挖掘。有些東西正在成為關注:誰才是小區(qū)真正的主人。
而這一切似乎與我無關,我偷偷溜去吳永春的宿舍,門關著,他不在。
我給他打手機,手機顯示你撥打的用戶正忙,請稍后再撥。顯然他不方便接,摁掉了。我就給他發(fā)了個信息:我挑一些別人過季不要的裙子,八成新,給你家讀衛(wèi)校的堂妹,勿謝!
7
我又偷偷溜去楊總的辦公室,想把剛才看到的小區(qū)業(yè)主投票的情況向他匯報一下。畢竟我轉(zhuǎn)正,最大的拍板人就是他,俗話說:曲線救國,我若是在其他事情上做好了,就會加分不少?,F(xiàn)在楊總基本不在物業(yè)管理室,他在小區(qū)有單獨的辦公室,偏僻安靜。只聽見里面?zhèn)鞒鰻幊陈?。一個是女音,一個是男音。
男的是楊總,女的是李副總。李副總離開物業(yè)管理室,就徑直來找楊總。
怕聲音傳太遠,李副總抑制著自己滿腹的怒火,埋怨楊總留下了吳永春在身邊,現(xiàn)在一定是吳永春偷拿了她的東西。
楊總不甘示弱,說把吳永春留下,是老爺子的意思,把他留在眼底下是為了更好地控制。吳家就只有吳永春是男的,黑桃Q早已被生活擊倒,麻木不仁低三下四的樣子讓人討厭。
李副總笑了笑,笑聲尖銳而又可怕,說:“跟你們這些迂腐而膽小的人共事,不翻船才怪。”
楊總說:“小心駛得萬年船。李副總從總公司回來,可帶來什么指示?”
李副總說:“沒有。不過我們可以做個交易。我可以讓小區(qū)業(yè)主委員會暫緩成立,你要替我保密我東西被偷的事?!?/p>
楊總說:“紙包不住火。我可以暫時保密,但你一定要盡快把它找回來,那東西太重要了。”
“好,一言為定!”李副總說完,就走了出來。
只聽見門哐當一聲合上。我忙低頭躲進旁邊的小蠟灌木叢里。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灌木好像長勢特別好,適合藏人,而能在這里做這個局的,只有園林組吳永春。忽然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是吳永春。他示意我不要開口。我安靜地看著他。
待李副總穿著高跟鞋走遠,我們才悄悄離開。
我很鎮(zhèn)定,他疑惑地看著我,問:“你都知道啦?”
我說:“知道一些吧。你們吳家與楊家,好像因這塊土地而有了仇。吳區(qū)長是聞名的清官,我打小就聽到他的名聲。我想他應該是被栽贓陷害的吧。”
吳永春說:“不怕你不信。你知道的,和我知道的差不了多少。我雖是吳家現(xiàn)在的希望,但我沒用,一無長物,又沒什么大志,更不會耍陰謀詭計。吳家的仇,我哪報得了?”
“所以你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p>
吳永春直直地看著我。我忙逃掉,我怕吳永春忽然一個轉(zhuǎn)念,把我殺掉。
吳家與楊家的恩恩怨怨,我才不想陷進去。雖然很早就聽說了,但俗話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是樹欲靜而風卻不止,好像不知不覺就陷了進來。
利益的泥淖呀,常常以驚人的旋渦,靠近后知后覺的人。
我去找楊昊討杯水喝。楊昊今天一直待在保安室,盯著監(jiān)控看昨夜的回放。看見我和葉桂芝一前一后進了小區(qū),回頭問我:“搞上啦?”
我說:“沒有,就男和女都有點寂寞,便一起去看電影?!?/p>
“這場電影看得值呀,不僅泡了妞,還洗清了那道可疑的影子?”
“什么影子?”我故作不知。
“昨夜,有一道影子在物業(yè)管理室后窗站了一會兒,雖沒進窗,但很可疑。我懷疑是接應的。對了,那時候你和葉桂芝正好進來了,你有沒有看見那道可疑的人影?”
“我,我就和小葉聊了一會兒,然后就回去睡覺了?!?/p>
“聊了什么?”楊昊問道。
“昊哥,我不就是來討杯水喝,這么認真呀,一定要說嗎?”我忽然覺得楊昊一認真做起事來,儀式感很足,挺嚇人的,讓我覺得很陌生。
“這得例行公事??咕軓膰?,坦白從寬。小嚴,哥也難呀,你不來找我,我也正要去找你。我現(xiàn)在是代表小區(qū)在辦案件,所以你一定要如實回答?!睏铌灰槐菊?jīng)地說道。
“好吧,我是農(nóng)民,從不為難別人,何況是哥。葉桂芝說她是黃渤的粉絲,說黃渤長得丑,卻溫柔老實……”
我還沒說完,楊昊撲哧一笑,打斷了我的話。“小嚴,你可以走了。哥第六感覺很準,哥覺得你肯定沒事,你就一定沒事。你在訊問筆錄上簽個名畫個押,寫上這么一段:以上筆錄我看過,與我所說的一樣。就可以走了?!?/p>
楊昊的臉變來變?nèi)?,剛才像秋風掃落葉,現(xiàn)在是春風萬物生。
我簽完名,走出來,滿腹疑竇。怎么監(jiān)控里只有我的身影,那黑桃Q呢?直到我偷偷轉(zhuǎn)到物業(yè)管理室的后窗,抱著一堆業(yè)主扔掉的塑料垃圾作路過的樣子,若無其事地迅速瞄了一下那個監(jiān)控,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夜我正好擋了監(jiān)控的視角,黑桃Q比較矮小,用手撐出窗外時,正好被我擋住,而且那個黑色的紙箱子,正好又擋住了她,別人看監(jiān)控,還以為是一只貓過去了。而園林灌木恰好于此很茂盛,只要往前探半個身子,就能閃進去,藏匿于灌木里。
我不得不佩服吳永春的園林設計,順著他的手筆,人完全可以躲在灌木叢中,避開所有監(jiān)控,偷偷溜到一個暗角,再翻墻出小區(qū)。
誰也沒想到這個人是胖女人黑桃Q。她的胖都是用來掩飾的,她的失魂落魄都是裝出來的。
我會不會知道得太多?我不禁為自己擔憂起來。歷史上殺人滅口是屢見不鮮的故事情節(jié),我會不會成為故事的主角?我該怎么辦?
我忽然有了深深的憂慮?!捌シ驘o罪,懷璧其罪”。凡人藏寶都會招罪,我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難道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嗎?
須知,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正亂七八糟地想著,忽然接到吳永春的電話。怕什么來什么,我深吸一口氣,兔子急了還咬人,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氣勢來了,我把手機接了起來,大聲問:“請問什么事?”
吳永春在手機那頭,低聲說:“這么大聲干什么?我就問一下,方便見一下面嗎?”
“哥,我正忙著呢!手機里說吧?!爆F(xiàn)在大家都在懷疑出現(xiàn)在物業(yè)管理室監(jiān)控的那個可疑的身影是吳永春。我可不敢再去蹚渾水。
“你是覺得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嗎?還是覺得我會對你不利?”吳永春單刀直入地問。
“現(xiàn)在他們不懷疑我,那還不懷疑你嗎?”
“昨夜,我和保安組小王去吃烤串,小王也證實了。”
“又是二十個雞爪,然后你帶走十個,再有兩根雞翅。”我忽悠道,只為把話題岔開。
“不,只有兄弟,才配吃雞爪。我們烤了十個地瓜蛋,我?guī)ё咚膫€。有些事情,你知道一點真相,可能對你更有好處。哥是在跟你掏心窩為你好。后天晚上你出小區(qū)大門,向右走到底,再兩個左拐,再三個右拐,我在那等你。不見不散?!辈坏任一卮?,吳永春直接掛了電話。
就像星際萬有引力,一旦被捕捉到,想溜走都難,要么做衛(wèi)星,要么迎面撞上去。我猶豫了好久,決定去赴約,不去反而讓人覺得你心虛。也許吳永春說得對,有些事情知道更多的真相,對我更有好處,至少不會死不瞑目。
8
剛進小區(qū)大門那塊最大的空地已被業(yè)主的代表占領了。他們搬出很多張桌椅,總有人在那里坐著。柳律師累了,他就坐在一張椅上,閉著眼睛。他的頭上有很多橫幅。有的寫著:預祝小區(qū)業(yè)主委員會順利成立!有的寫著:建設美好家園,人人有責!
業(yè)主們神情興奮,為了讓小區(qū)業(yè)委會成立,他們擰得像一股繩,不知疲倦地操勞著。我忽然想起李副總與楊總的約定,李副總那娘們說會想辦法阻止業(yè)主委員會成立。
我不知道她會用什么手段來阻止,特別柳律師就是吃法律飯的,是這個社會的精英階層,他的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以前,大門里的這片空地,物業(yè)一直把它租給擺攤的。一會兒是某某廠家的直銷活動(找不到廠家售后服務的問題,總是會被業(yè)主當作廠家與物業(yè)勾結欺詐業(yè)主的罪狀);一會兒是移動公司做充錢送卡、買機送卡的促銷活動。我的手機就是當時買的,那時我剛來,還在做保安,那移動公司擺攤的負責人很識相,一聽說是我要手機,趕忙給了最低價。我還在朋友圈里炫了一下,惹來一片羨慕的評論。有的甚至問我:小區(qū)還招保安嗎?寧可不當白領,也要去當保安,就憑手機白菜價。
我呆呆地站著,直到小王從門崗過來,把我喚回神。小王說:“到崗亭喝茶吧?!?/p>
“你值班?”我問道。
“今天我休息不值班,但大家都要在崗亭待命!”小王冷冷地看著外面熱鬧的場景。
他嘆息說:“矛盾是永遠存在的,就看你如何去協(xié)調(diào)?!?/p>
我問:“昊哥呢?”
哦,我忘了,在小王面前不能提楊昊。果然他陰陽怪氣地說:“昊哥是領導,這種事情還用他親力親為嗎?”
我忽然明白了,敢情現(xiàn)在這事是李副總在負責。
我好奇地問道:“李副總會甘心白白讓出這塊肥肉?”
“李副總有的是辦法,那娘們鬼主意多,放心!”
“調(diào)用警察?”我不禁莞爾一笑,覺得我想太多了,李副總哪有這么大的能量?
要不,就是擒賊先擒王。我想到這,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是可以這么聰明呀,我快成為李副總心里蛔蟲了吧。
看著柳律師一直坐在椅子上,只有別人去向他請示,或拿文書讓他簽名時,他才睜開眼睛。有些人天生就是上位者,比如楊總,他生得好,含著金湯勺生下來,而柳律師,卻需要靠著自己的膽識與努力,爭取到與楊總在小區(qū)里平起平坐。
我好像看到了明天,他一定會邊忍著傷痛,邊痛罵:你們可以打趴下我,但絕不可能把業(yè)主委員會打趴下。
小王也正冷冷地看著他。也許他在心里也恨柳律師,恨他把物業(yè)的蛋糕給切小了。
走出崗亭,我徑直去了柳律師的套房。只見他給自己的門前裝了一個監(jiān)控器。顯然他也意識到危險。
我就躲在柳律師的那一層應急樓梯轉(zhuǎn)角處,再往上就是公用天臺。我并不想保護他,而是想驗證我的想法。像我這么好學的年輕人,估計也沒有幾個人了。
業(yè)主都忙著去成立業(yè)主委員會,樓上則空空的。我坐下來后,想了很多與此無關的事情。
我想權力這種東西,果然會讓人著迷。
我想英雄這個稱呼,一定是梅花香自苦寒來。
我想即使我把一切工作干得多么漂亮,也不如去接近有權力的人,只有他們才能讓你更容易成功,而且不用費心費力。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樓下有人說:電梯怎么壞了?
我知道電梯壞了,肯定是業(yè)主委員會籌備組今天的工作忙完了。果然好算計。
又有一個人影迅速往我的樓層趕。我從上面一瞄,就知道是小王。他悄悄上來了,手里用布包著一樣東西。我悄悄又往上移了移。而他恰好就在我剛才躲的地方坐下。
他在等柳律師。而我在等什么?
如果我打亂了李副總的部署,會不會讓楊總更加高興?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忽然興奮起來。
柳律師的聲音終于傳了上來。他在給業(yè)主們打氣:這是黎明前的黑暗,相信我們業(yè)主委員會一定會順利成立。業(yè)主投票快過半了,大家繼續(xù)努力。他邊爬著樓梯,邊信心十足地說著。他住最頂層,越往上便走得越孤單??斓剿追繒r,就是最危險的時候。
小王站起來時,我也隨著站起來。我悄悄向下靠近小王,伸手拿出小時候玩得很溜的彈弓,把一顆鐵珠拋物線一樣向小王的后腦勺彈出去——以前我用它打益鳥,卻不想現(xiàn)在用它打壞人。它好像很高興的樣子,皮筋變得很溫暖,終于原諒了我的一次調(diào)皮。
9
業(yè)主委員會就要宣布成立的那天下午,突然有很多警察把小區(qū)給控制了。
因為吳永春竟然意外地死了!
那天下午,我正想著晚上如何去赴吳永春的約,是不是要留下什么紙條還是托個信,把我要去的事,給家里人透露一下。萬一我真的遇到不幸,親人也可以找警察替我申冤??墒切^(qū)里誰才是我可以信賴的人哩?好像是沒有!
我不禁很沮喪:不求有高朋滿座,只恨無一個知己。
忽然接到楊總的手機,他說:你立刻到物業(yè)管理室來。
我便去了,趕到物業(yè)管理室,才知道物業(yè)管理室已被警察控制了。除了楊總、李副總、楊昊、葉桂芝,小區(qū)物業(yè)的所有員工都在,被警察全部集中在物業(yè)管理室的接待大廳里,席地而坐。右手邊四間辦公室關閉著。警察一個一個地點名叫員工進那幾間辦公室,詳細地詢問。
我們面面相覷,都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我被叫進辦公室詢問,才知道是吳永春意外死了,警察正在偵察破案。
詢問我的警察問:知道你為什么會被傳喚到這里嗎?
我搖了搖頭。我搖頭的瞬間,感覺到好像有很多雙眼睛從我身上很有深意地飄過。這只是我的直覺,我當然不知道我在接受著全程錄像的詢問。就在警察問我的時候,很多雙偵破過很多案件的眼睛在隔壁的監(jiān)控里,從我身上飄過,他們都是老獵人,正在判斷我是否說謊。
“你認識吳永春嗎?”
“認識,他是我們小區(qū)園林管理組的組長?!蔽一氐?。
“你今天下午去哪里了?”
“我先去保安室,在那里我第二次接受小區(qū)保安組組長楊昊的訊問,然后我就去各幢樓履行環(huán)衛(wèi)的職責。”
“保安組組長楊昊訊問你?什么事?”
“他問我昨天下午去哪里了,是否見過可疑的人,小王是否與業(yè)主有過節(jié),小王得罪過誰啦?!?/p>
“哦,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我現(xiàn)在正式詢問你,你下午與吳永春在一起,或你以前跟他在一起,是否覺得他行為或性格有點怪?”
“都沒有!”我毫不猶豫地答道。
“吳永春今天下午被人發(fā)現(xiàn)意外地死在他的房間里!”
“啊——”我驚跳起來,“他怎么死的?”
警察的耳朵里塞個耳塞,我猜測肯定有大人物在隔壁對他發(fā)號施令。這警察只不過是一個詢問我的臺前木偶。
警察在認真地聽著耳塞里的指示,并不由自主地點頭說“好的”。
“這是現(xiàn)場照片!”他把現(xiàn)場照片一一攤給我看。吳永春是自縊而死的,一個很專業(yè)的繩結吊在他宿舍的房子正中間,一條翻掉的椅子,吳永春的舌頭長長地伸著,他穿著白色的襯衫。我想看的是現(xiàn)場可有他的手機。我想,極有可能是楊家發(fā)起了報復,想敲山震虎。
“他的手機呢?”我問道。
“沒發(fā)現(xiàn)他的手機,怎么啦?”警察問我,“他的手機有什么特征?”
好像是黑色外殼,外殼刻著吳永春三個字——我簡單地描述了一下。
在現(xiàn)場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手機。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這證明手機已經(jīng)落入了兇手的手里。我給他發(fā)的信息就有可能讓兇手知道,那么與他有聯(lián)系的人就會浮出來,我就會被楊家的人發(fā)現(xiàn)我與吳永春一直在聯(lián)系。
從物業(yè)管理室出來,我一直在琢磨,是誰殺了吳永春并制造出他自縊的現(xiàn)場?
楊昊是最有可能實施的人。他表面很有義氣的樣子,其實很陰騭,但他是楊家旁支,聽說因為一直以楊總馬首是瞻,被楊總視作心腹。但失掉東西的是李副總呀,因此李副總也有極大的嫌疑,而保安小王是李副總的人,不知小王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感覺好久沒看到他了,好懷念那天他捂著腦袋,像發(fā)了羊角風一樣蹲在角落里忍著不敢出聲的樣子。
正胡思亂想,楊昊也被詢問完,他從物業(yè)處出來,站在路邊上喊我。
在警察沒有下定論前,誰都有嫌疑。我有些警惕地看著楊昊。
只見他罵了句:“吳永春竟自殺了,那小子真看不出來會對自己下狠手呀!”
我絕不相信他會自縊,因為那天他還約我去一個地方,而且他的手機不見了。
我覺得背后冷颼颼的。我不敢看楊昊,低頭說:“昊哥,我想辭職,我想回家種田去!”
楊昊大笑了起來:“現(xiàn)在警察沒有下定論前,誰都是嫌疑人,誰都不能離開小區(qū)!”
我沒話說了,只好呆呆地看著一排灌木。它們是吳永春種下的,現(xiàn)在吳永春走了,它們是否知道?
“怕什么,身正不怕影斜,還有我昊哥罩著你呢!”楊昊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們楊家和吳家斗得正歡,就是身正也無法獨善其身呀!我暗暗罵道。想著一定要逃離這里,躲回家去,免得當炮灰。
果然小區(qū)任何人都不得隨意離開小區(qū),警察還在小區(qū)里緊張地調(diào)取各項證據(jù),還原吳永春意外死亡的真相。
業(yè)主委員會也沒有如期成立。柳律師和幾個業(yè)主代表在聽了警察的勸告后,宣布業(yè)主委員會延后成立。一錯過法定的時間,想要再復盤,又得重新再來。
10
我的考核期也到了。楊總沒找我,我只好自己去找楊總,見他在辦公室里為應付最近的事而焦頭爛額。一邊是因為提高了物業(yè)費遭到業(yè)主的抵制,并促使業(yè)主聯(lián)合起來要成立業(yè)主委員會;一邊是吳永春意外身亡,公安機關一直在取證;一邊是總公司在上面只有各種指示,顯然是在撂擔子要楊總自己去承擔。他說:“小嚴,最近公司還真沒有時間去想你考核的事,過幾天再說吧?!?/p>
我說:“不是考核的事,我——我想辭職!6月份到了,家里的稻田也要收割了,只有我父親一個人,沒有幫手,我想回家去幫幫他?!?/p>
“現(xiàn)在小區(qū)物業(yè)人心惶惶,很多人都想辭職。也不是我不批,而是沒辦法批。在公安機關對吳永春的死沒下結論前,現(xiàn)在你們一個也走不了。”楊總板著臉。
吳永春的死,讓我想到吳家絕不止明面上的那點勢力,一定會反撲。這幾年,楊家一直把吳家壓得死死的,而吳家只好藏拙待時而發(fā),直到去年楊家把總公司遷到了省會,把目光放在了全省范圍,才讓吳家喘了一口氣。而吳永春的死恰好構成一點火星,探向兩家仇恨的火藥桶。
楊總就是楊家留在市里的最后一枚棋子,李副總則是楊總的弟媳,分管財政與后勤。在楊老沒有指定楊家繼承人之前,他們的后嗣之間注定要有一番龍爭虎斗,所以李副總總是在暗地里使絆子,掣肘楊總。外人都在傳,楊總的弟弟,也就是李副總的老公,被楊老帶在身邊,上位成為繼承人的可能性較大。因此楊家遲早都是楊總弟弟的。這片土地近千畝,都被楊家吃掉了,除了現(xiàn)在已成型的這個小區(qū),還有正在加班加點天天在長高的另外四個小區(qū)。到時,五個小區(qū)一旦打通,將是這座城市最大與最高檔的樓盤。
史丹利忽然秘密約見了我。我很奇怪他為什么會有我的手機號碼。他約見我的地點,與吳永春約見我的地點出奇地一致:你出小區(qū)大門,向右走到底,再兩個左拐,再三個右拐,我在那等你。不見不散。
仿佛那個地方是不祥之地,吳永春約我在那個地方后,還沒有相見,人就意外沒了?,F(xiàn)在是史丹利。若說上次我還猶猶豫豫,那么現(xiàn)在涉及吳永春的意外身亡真相,我決定去赴約。
史丹利沒穿那件黃色劣質(zhì)的廣告衫,而是一件很精神的白襯衫。他在一扇已銹跡斑斑的鐵門前等我,向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跟他進屋。
推開鐵門,一條走廊,我跟在史丹利的身后,看著他的背影,似曾相識。想起我八歲時,家里收割水稻,我去田里送一點草藥熬的涼茶,就曾看見相同的背影,在幫著父親踩著收割水稻后把稻谷與稻梗分開的剝離機。那時雙腳一高一低地矯健地踩著,現(xiàn)在一高一低地在前面走著,只是少了一些力量。白襯衫都緊貼著后背。
不知怎的,我心里不知不覺便有了親切感,然后它又慢慢變成可以信任的東西。
走廊頂端,是一座老房子。推開房門,便見到一個老者,他正坐在一張茶幾前,泡著茶等我。他的額頭棱角分明,透著一股威嚴,顯然曾是一個上位者。
他自我介紹:“你好,我叫吳青山!”
吳青山說,吳家和楊家本無仇,吳家致力于官場,而楊家致力于商場。但最后在開發(fā)灣角區(qū)時,雙方終于爆發(fā)了矛盾。
當初我不同意開發(fā)灣角區(qū),是因為楊家在空手套白狼,用這塊土地的使用權到銀行貸款,又用貸款去兌現(xiàn)使用權。至今農(nóng)民的賠償款還沒有理清。很多失地農(nóng)民還在信訪,只是他們沒有凝聚成一股力量?,F(xiàn)在我保外就醫(yī)、監(jiān)外執(zhí)行,就租了這個地方在這里替他們申冤做主。我用有限的殘生,來替蒼生做最后一件事。
黑桃Q是我患難與共的妻子,她去物業(yè)室拿東西時,被你撞見了,希望你能替她瞞著。我知道你是個有良心的人,一定不會為了利益或威脅而去告發(fā)她。這些年她以撿廢品為幌子,其實重點是收集物業(yè)管理室碎紙機里的碎紙,里面有他們的各種報表與想要毀掉的證據(jù)。
他說完,端了一杯茶給我。
我問他:“永春哥是怎么死的?”
他嘆息著說,永春是被楊家人害死的,楊家已覺察到吳家正在復仇,便去威脅吳永春,要他說出我的下落與下一步的謀劃。吳永春被迫自縊時,我妻子正好藏在灌木叢里。不過現(xiàn)在,我妻子已拿到了楊家空手套白狼的證據(jù)。大量的資金被楊家抽到省會去角逐省會的房地產(chǎn)市場,他們放松了對吳家的警惕,而這正是吳家報仇的機會。這么多年,吳永春把小區(qū)里的園林做得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把灌木叢修剪得像一條秘密通道,不愧是我吳家人的驕傲。
一切照舊,我還是拿著剛進來時的工資,忙著組長的活。整個環(huán)衛(wèi)組也一直就我一個人。
吳永春意外死亡后,空出的園林組組長,由以前跟著他的那個農(nóng)民工擔任。也許是得到楊總的指示,把小蠟灌木全砍掉了,換上黃金葉灌木。小區(qū)變得疏朗很多。隔了幾天,楊總又陪著一個拿著羅盤與八卦的道士,到處又測量又指點著。在神秘力量面前,楊總像小學生一樣畢恭畢敬。
那天堆積如山高的小蠟,還在汩汩地流著綠色的汁液,它們也許不知道慘遭殺伐的原因,卻比吳永春體面多了。吳永春死了后,還要背上一個變態(tài)的惡名。
楊昊現(xiàn)在也不敢與我什么話都講,我去他那兒蹭茶,他常常說天氣將如何,國際形勢如何,儼然成了國際問題專家。而以前常常拍我肩膀的動作沒了,變成眼睛不冷不熱地看著我,自動保持與我的隔閡。
小王卻對我很熱情。只要楊昊不在,他注定是要拍著我的肩膀,說:“哥們,我們現(xiàn)在可是自己人,晚上烤串去?!?/p>
他頭上還貼著創(chuàng)可貼。我假裝關心地問他怎么啦?他說是洗澡不小心摔的。
小王又說,他本來要爭取去園林組當組長,但他天生懶命,又舍不得脫下這身制服。而且園林組好像很晦氣的樣子。當小區(qū)保安,又沒任務又不用技術,在小區(qū)里就像公安一樣?!澳阒绬??我是多么不舍得脫下它呀!”
我說,我更冤屈,我本來是保安,現(xiàn)是環(huán)衛(wèi)組組長,工資還是跟干保安一樣,整天累得要命,要不是能賣些垃圾換來零用錢貼補,我還想著辭職呢。
那天晚上,我和小王一起擼串,他喝了三瓶啤酒,結果醉了。我也醉了。好像這酒是上天留給人類的最后一道自由的空間。在那里面,我們天馬行空,什么都說。
結果,小王說了吳永春是冤死的,而吳家不是也不敢怎么樣。我想再問一下吳永春的手機哪去了,他就睡倒在地了。小王酒后吐出的真言,讓我知道小王也是逼死吳永春的兇手。只是他不知道,吳青山正在下盤大棋,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當初楊家把吳家一棍子打倒,就全在一個底字。副區(qū)長是吳家的底,只要刨了這個底,吳家自然而然就倒了。現(xiàn)在楊家的底是資本,只要楊家空手套白狼被翻出來,楊家的底也就被刨了,到時,為吳永春雪冤還不是順藤摸瓜的事?
可惜,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除了我自己,還沒有一個人能看出吳青山的運籌帷幄。
包括那個小肚雞腸的楊總。他不過是出身好,如果在同階層同一起跑線,我至少已超出他半個圈。
風雨欲來呀,這時候的平靜,是在為風暴而準備的。我有直覺,如果黑桃Q重新出現(xiàn)在小區(qū),那就是吳青山開始動手的時候,而為時已不遠矣。
柳律師還在忙著業(yè)主委員會成立的事情。自從那次被公安機關偵查案件打斷后,他變得特別冷靜。也許是律師的職業(yè)敏感度高,現(xiàn)在他仿佛嗅出了小區(qū)里飄浮的不尋常的味道。
有一次我在電梯與他相遇。
我鞠躬向他問好,并有意無意地向他咨詢:假如你手里頭拿著別人欠下工錢的東西,雖然你已經(jīng)付了商品的價格,但你有無責任替工人追回工錢?
他說這件商品被交換后,雖然充滿罪惡,但罪不及在購買前并不知情的顧客,畢竟他也交出了以價格為名義的商品價值。當然工人的這一方可以請律師,以訴訟追回自己的利益。
我問:“那如果有人偷了輛摩托車,又手續(xù)合法地賣給你,你是否構成銷贓罪?”
“如果手續(xù)合法了,就不構成!”他說。
“那誰是罪犯?”
“程序在哪里出問題,哪里就有可能出現(xiàn)罪犯!”
12
果然,就在我看見黑桃Q又假裝傻傻地以拾破爛的身份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的那天早上,市審計局與銀行部門開始進駐小區(qū)。物業(yè)管理室又被封了。
而我一直在想,如果楊家倒了,那么正在長高的另外四個小區(qū),不就成了爛尾樓?那些已變成水泥地的土地已不可能變回耕地,被征地的農(nóng)民不是更慘嗎?
本來小區(qū)建成后,他們還可以變成農(nóng)民工,在小區(qū)里干活討口飯吃。
于是我偷偷約見了黑桃Q,她正在假裝收著兩個紙箱子。
我問:“如果楊家倒了,吳區(qū)長準備怎么收拾這里的殘局?”
黑桃Q說:“走一步算一步吧,目前,我們倒是沒有這個想法,也沒那么多資金盤下這塊土地的使用權?!?/p>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呀!我不禁嘆道:他為蒼生,可是蒼生只為日子里的茍活呀。實是他在為自己雪冤而戰(zhàn)。
我決定去找楊總。歷史總有驚人的相似。我想,幾千年前,呂不韋也曾這樣去找還什么都不是的只叫子楚的秦莊襄王。你說呂不韋是為天下眾生還是為他自己?也許都有吧。
他正在自己的宿舍里。我敲門的時候,他有些冷,問:“干什么?有事,你可以去找葉副總。”
我不禁鄙夷:就這點胸懷與眼光,還想成為楊家的掌門人。
我說:“有些事,找你商量一下?!?/p>
“什么事,明天到辦公室再說吧。”他想把我推出門去。
我說:“你想不想當楊家的掌門人?”
他愣了一下。我說:“如果你想當掌門人,從現(xiàn)在起,你要宣告與楊家人脫離關系,然后盡可能籌集資金,把這些地塊吃下來,給農(nóng)民貼補去?!?/p>
他大吃一驚,說:“你怎么知道老爺子的計劃?”
哦,我忘了楊家還有一個很厲害的老爺子,也就是現(xiàn)在楊家的當家人楊董事長。原來楊董事長決定金蟬脫殼,讓楊總叛出楊家,秘密轉(zhuǎn)移資金。而楊總的投名狀,就是楊家空手套白狼的一些證據(jù)。
李副總離開小區(qū)物業(yè)管理崗位后,回到省會,過了不久,也自縊了。警方用了相同的一個死亡動機:抑郁癥,自縊死亡。李副總還留下一封所謂遺書的信,信里承認她叫人逼死了吳永春,算是給吳永春的死正了名。
這年頭,市場經(jīng)濟下大家都忙得沒有什么集體生活,也沒有儀式這種東西,一切隨遇而安。只有小小的自我,容易膨脹,不易消化。于是精神成了最易出問題的地方,出問題的不在少數(shù),于是自殺也就見怪不怪了。
李副總的死,我感覺就像是《紅樓夢》里鳳姐的死一樣,鳳姐一死,賈家就快完了。同理,楊家也快完了。而楊總就是那個出家的賈寶玉。
李副總一倒,葉桂芝也被辭退了,小王也被辭退了。原因不言而喻。只有我,還在小區(qū)物業(yè)的環(huán)衛(wèi)組組長任上。過了不久,楊氏集團終于轟然倒下,而另一家公司馬上成立,這就是金峰集團,董事長就是楊總楊金峰。
外界傳說,是楊氏集團因為內(nèi)訌,上演了宮斗劇,最后大少爺楊金峰叛出楊家,自立門戶,成立了金峰集團。他因把楊氏集團空手套白狼的證據(jù)交給了政府,所以取得了信任,順理成章地以最小的成本和最佳的資格盤下了小區(qū)這一千畝地的商品房建設權。
傳說歸傳說。我現(xiàn)在也開始質(zhì)疑歷史了。一切照舊,只不過老板又換了一個名字而已。
后來楊總又任命我為副總,說年底那四個小區(qū)一建成,就可以賣房,到時,你就是這一千畝地的物業(yè)總管。而他將去省會,只有那里才是他值得去做事的地方。我猜他是不是不想還錢了,那些失去耕地的農(nóng)民最無辜,一直得不到賠償款:前一家公司是因為空手套白狼,沒錢補還;換這家公司,卻是公司剛成立資金不足,許諾以后再給,但到頭來還不是一切照舊。只不過前一家公司犯了法,接手的公司欠錢卻變得名正言順了。
我想起柳律師的話——程序在哪里出問題,哪里就有可能出現(xiàn)違法犯罪!
那現(xiàn)在誰正在犯罪?
楊昊依然是保安組組長。我把葉桂芝又招來了,任命她為環(huán)衛(wèi)組組長,并給環(huán)衛(wèi)組招了幾個人,讓他們聽從葉桂芝的安排。
葉桂芝來上班的當天,我又請她去看黃渤與徐崢主演的《心花怒放》。這回她不哭了,而是一直罵著:長這么丑,心兒還這么壞,禍害人家女孩子,該死!
然后她把一部手機悄悄遞給了我。我一看,嚇了一跳,那不就是吳永春消失的手機嘛!
葉桂芝說,她當副總時的辦公室不正是李副總的辦公室嗎?那部手機就是她在李副總的抽屜里找到的,她留了個心眼,沒有上報給警察。手機有開機密碼,李副總大概一直琢磨著如何把它打開,于是忘了把它銷毀掉。
以前她要我為她跳忠字舞,現(xiàn)在她就在為我跳忠字舞。我又想起一則名言:歷史總有驚人的相似。主角一直在變,誰也不是鐵板一塊,所謂風水輪流轉(zhuǎn)。
也不知為什么,那手機一到我手里,自然就打開了,我看見吳永春給一個叫青山的聯(lián)系人發(fā)過一條與我有關的短信:小嚴善良,莫動他,他還寄了一些衣服給侄女。
也許就是這則短信,才讓吳青山?jīng)Q定約見我吧。可惜吳永春已走了,就像《心花怒放》里的黃渤一樣。再聽這首歌時,才覺人世恍惚。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