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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了

2020-10-20 06:05許凡
福建文學(xué) 2020年10期

廖 斌:《花事了》是校園版的《芳華》,是一篇略帶陰郁的小說。作者塑造了一個名叫“蔓君”的女生,講述從高中到大學(xué),她的青春萌動、復(fù)雜家庭關(guān)系、學(xué)習(xí)、交友的成長中的諸多煩惱。作者沒有將她塑造成小鎮(zhèn)上的“娜拉”式的妙妙,也沒有把她幻化為悲催且逆來順受的涂自強。蔓君逆勢生長,為實現(xiàn)卑微理想,“周旋”于分分合合的家庭、來來去去的朋友、鐵打校園流水學(xué)生的校園中,她心思細膩又稍有計謀,堅持原則而富有變通。這樣的“千禧后”,真實而又突兀,令人過目難忘。這是成長的故事,也是青春吐蕾綻放芳華的花事。

謝尚發(fā):許凡的作品充滿了一種“語言的詩意”與“故事的機智”,即在形式與思想之融合上體現(xiàn)出完美的效果,從而顯示出與同代人乃至與前輩之間的區(qū)別。這其中,《花事了》一文尤為明顯。

對于許凡來說,“成長題材”的小說難寫,不僅僅在于它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呈現(xiàn)出社會的流變,還在于幾乎所有作家都多多少少地處理過這樣的題材,累積起過于龐大的文學(xué)經(jīng)驗,面對這些經(jīng)驗,如何另辟蹊徑成為她寫作的考驗?!痘ㄊ铝恕泛芎玫貙ⅰ罢Z言的詩意”與“故事的機智”結(jié)合起來,讓父母離異的青春期少女故事,綻放如花朵一般的芬芳,新穎、別致。

從前潭城的短巷很多,滿城都是低矮的平房,抬頭就能看見一片被電線分割的澄遠天空。天空之下的短巷,一眼到底,兩邊的房子直來直去,各家衣裙都從裝有圍欄的陽臺飄蕩出來,花花綠綠曬成一片。同樣的巷,同樣的風(fēng)水,夜晚大家都朝一個方向睡。短巷生死交錯,同氣連枝,巷頭夫妻吵架摔碗碎個響,巷尾處夜半的私情便缺氧。

在山里的潭城,卻得了好發(fā)展。短巷在十幾年內(nèi)拆了七八成,附近平地起了許多樓盤,在不知道離開了多少人,拆剩多少短巷的時候,蕓華回來了。二十三歲未成婚的她,盤著低低的發(fā),懷里抱了一個剛過一周歲不久的女嬰,又走進了陽光尚未透過綠化帶樹葉的短巷里。

蕓華站在一棟剛建起的小樓面前,數(shù)了數(shù),有三層。陽臺已經(jīng)種上了橙黃的凌霄花,枝葉攀緣在刷了白漆的圍欄上,一片花障,鮮艷得像有主之花。但小樓的確是新的,門把手還閃著光,隱隱的鐵腥味,玻璃窗上覆著的藍色塑膜,有一半被風(fēng)掀起,孤零零地飄揚、翻扯。獵獵的響聲,叫人回想起當(dāng)年豬肉攤上系著塑料袋的扇葉,沒日沒夜地旋轉(zhuǎn)啊旋轉(zhuǎn)。

她開了鎖,沒有任何行李地住進這棟三層小樓,關(guān)門。凌霄花的長勢并不溫柔,很快挾持了整座房子。房門再次打開的時候,人和物就都變了。

房里挨挨擠擠陳列了一地的鮮花,風(fēng)信子像中世紀(jì)貴婦層層漸變而出的藍白裙擺,最優(yōu)雅??的塑?、白百合、馬蹄蓮各居一級花階,都氣質(zhì)賢惠,很和諧。向日葵和非洲菊散亂在四處,點亮一池池金色的陽光?;ㄆ俸臀撮_的花骨朵高低起伏,玻璃瓶里清水過半,養(yǎng)著醒目的綠植?;ǖ瓴淮?,香與色都結(jié)結(jié)實實地從屋子里潑出來,在荒涼得有些停滯的短巷里,春光乍泄。

這時候的蕓華已然壓不住這樣明艷的景致,短巷里有另一樣風(fēng)物更適合這樣的春光。新到的玫瑰層數(shù)多,株型也好,尖脆的刺頭“咔嚓咔嚓”吐出新鮮汁液,紛紛掉落在蔓君的腳邊。

蔓君坐在矮凳上修剪玫瑰的枝葉,她的周圍都是玫瑰,她就在玫瑰中間。

蔓君生得白,像一只白色的乳鴿,不必挨近便能想象握在手底的溫軟。她不是南方的傳統(tǒng)長相,眉骨和鼻梁都顯得有異國風(fēng)情,尤其是鼻子,她在易發(fā)薄汗的夏天抬頭,鼻尖應(yīng)該停有一只蜻蜓。剛過十七的少女,就算垂首皺著眉頭,望見了也生不出什么愁緒來。

這棟房子已經(jīng)有些顯老,在時光里褪了色,在日暮里逐漸和短巷融合。蔓君低頭修剪了一下午,才把一車玫瑰打理清楚?;厣硪姺孔又婚_了一盞燈,圓圓的窗楣下玻璃蒙了塵,曖昧的光在房間里四處游走,一雙調(diào)笑的身影也躲在窗下應(yīng)景。

那是蕓華和葉德,葉德是這個家里出現(xiàn)的第三個叔叔。第一個的模樣蔓君沒記住,姓甚名誰也不清楚,在她還沒有記憶的時候就已經(jīng)離開了潭城,是一個跑生意的男人。第二個叔叔在她六歲的時候住進了小樓,不過一個月里只宿五六晚。蔓君對他的記憶只有他腰間锃亮皮帶的卡扣聲,和他離開時身上霧蒙蒙的一圈水汽。每逢他走后的第二天清晨,短巷里坐在路牙子上挑毛豆的幾個嬸婆就會捏著笑問她:“蔓君,昨晚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吶?”

蔓君佯裝一臉天真,說睡得沉,沒有聽到什么。

于是那幾個嬸婆又會笑著說:“那我們隔著墻可都聽見了?!?/p>

不過這樣的日子也不長,第二個叔叔一年后再也沒來過,他買了房攜了一家老小住進小區(qū),短巷里挑毛豆的嬸婆這回邊挑毛豆邊說這是浪子回頭。

在她以為蕓華要在這棟房子里長久地落寞下去的時候,蕓華卻攜了她又一次下薌城,在他鄉(xiāng)竟迅速戀愛,有了家。繼父沈江成為她生命里第一個父親,給了她與蕓華完整的家庭。

然而那只有一年。之后的五六年間,都是蔓君和蕓華獨自生活。那幾年的日子過得拮據(jù),蔓君的學(xué)費幾次交不起。

直到葉德出現(xiàn),蕓華開起了花店,神情才慢慢開朗起來。

蔓君抱了最后一批玫瑰進門,迎面遇上要出門的葉德。跳了兩年舞的蔓君,一雙腿勻稱修長,因此褲腿有些短,露出一大截雪亮的腳踝,上半身卻被頭頂?shù)你~燈打上一層鉛似的陰影。

蕓華穿了一身絲質(zhì)的吊帶睡裙,挽著葉德的手笑盈盈地走出來。葉德發(fā)現(xiàn)了那截腳踝,邊走邊側(cè)身對蕓華說:“蔓君也大了,該給她買些新裙子穿,我看商場里有些就很好?!?/p>

蕓華剜了他一眼,手臂不再環(huán)著葉德的臂彎,手轉(zhuǎn)著中指上的光面金戒指說:“你懂什么?她這個年紀(jì)不能穿太好。”

葉德說蕓華是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了,還笑得有些邪。

蕓華把他的手拍開,說道:“你懂什么,誰還不是把錢花自己身上了?看個房也是推三阻四的?!?/p>

葉德知道蕓華還在糾纏著買房的事,于是摟著她往門外走,在她耳邊咬著說:“我都要走了,先送送我?!?/p>

蔓君并沒有管這一對男女,這些話她像聽到了,又像沒聽到。這么些年,蕓華和這些男人的話,說來說去都是這些,她不用聽也懂了。蕓華送完葉德鎖了門之后,蔓君就已經(jīng)把玫瑰都放進醒花桶里了。

眼看著蕓華就要上樓,猶猶豫豫一整天了,該開口了,蔓君先提了今天店里的事,說商場有人來定拱門,她說現(xiàn)在人工貴,就漲了價。

其實每次商場的拱門都是蔓君一個人去裝,能省下人工費。葉勤來幫過她幾次,裝完兩人都大張著兩條腿坐在商場的瓷磚上猛喘,有幾次葉勤仰天叫喚,你媽簡直是把你當(dāng)男的使。

蕓華打了一天麻將,沒輸贏,和葉德磨了幾個月買房的事,也沒進展,正覺得都白效力了,聽到這話心上寬慰一點,于是走過去捧了蔓君的臉親一口,笑著夸她也會打算了。

蔓君于是再開口:“商場說9月一開學(xué)時開業(yè),我開學(xué)前還能再去裝一次。”

蕓華閉眼拿手抹著臉,從下顎骨向上提拉到太陽穴,她開始老了,皮膚都松了。蔓君盯著她,覺得像旁邊那長途運過來,丟了水分的還沒醒的玫瑰。

“我們學(xué)費下來了,比高一多了四百,畢竟高二課程最多。”蔓君終于把這句話講出來,講完又覺得不夠,便又再添,“高三就都是復(fù)習(xí),沒新書,高三學(xué)費就低了?!?/p>

蕓華手上動作停下來,眼卻沒睜開,一副很疲累的樣子,眉毛向上扯了扯,又吞了幾口唾沫,像要把一些難以言說的不得已咽下去,等面部肌肉都松動完才睜眼說:“高三,高三要買成堆成堆的試卷、輔導(dǎo)書、復(fù)習(xí)書,高三用筆都比平時廢,你要是讀文科,一天能寫廢一支。高三,我又不是沒讀過高三……”蔓君看著蕓華邊說邊把眼睛閉上了,又拿手去抹臉,背過身,徑直上了樓。

還好,她還沒說讓我打電話給爸爸的事,蔓君這樣想著。

爸爸,念起來還有些不自在。好些年了,自從蕓華接到沈江的來電,買票叫她和蕓華去薌城見個面開始,蔓君的生命就又一次出現(xiàn)了這個概念。

那一次去薌城,記憶是好的,回來后蕓華神采奕奕了好一陣子,蔓君也拿了紙,記下了一串電話號碼。蕓華時不時會叫蔓君打電話給她爸爸,開免提,在旁邊比畫,教蔓君說一些話。是有溫情的,像女兒打給在外務(wù)工的爸爸,問他幾時回來這樣,只不過她爸爸是打長工的,永不回來。

不多久就變了,從蔓君初中開口要學(xué)費、生活費開始,起初是寄的,慢慢地他就很少接電話,蔓君已經(jīng)對打電話這件事感到不耐煩了,提起錢總是扭扭捏捏,翻來覆去許多話才說到錢的事。但蕓華每次還是搬個矮凳坐在她旁邊,一臉緊張地聽,最后又一臉不忿地搶過來掐掉,一下轉(zhuǎn)身,把日漸肥圓的屁股和一聲“討債鬼”一起留給蔓君。

蔓君對于學(xué)費和生活費,更多的抱怨是對蕓華,她覺得媽媽未免也太貪心了些,兩人無血親,肯出錢已經(jīng)是情分,也覺得拿錢這件事令她丟了臉。常常覺得假使媽媽沒有指使自己開口要錢,爸爸還是會接她電話的。她想起那一年里薌城的游樂園、大海和餐廳,一家三口在沙灘上的景象,像婚紗店櫥窗擺的親子照。時間的久和空間的遠,總會放大念想。

一個人同時被兩個人記起,印象總是天差地別的。

蔓君的窗戶不常開,殘花的腐酸味會幽幽飄上來,聞久了頭暈想吐。今晚她卻把窗開了,聞著那惡臭,有種受虐的快感。

蔓君看著眼前一片光,分析起蕓華與沈江的愛情成分。沈江很有錢,薌城有條街的酒店都是他的,但他不擺闊,很沾地氣。他比蕓華大很多,笑著,看起來很和藹。她原以為他們兩人會在薌城的某個窗戶里像一對老夫妻一樣老下去,然而那一年的最后時間里另一雙女人的手出現(xiàn)了,接著就是無休止的拉鋸爭吵。那是一雙很白凈細膩的手,蕓華后來說了,一個女人過得怎么樣,全在一雙手里。

可蔓君并沒有很怪沈江,那一年她得到了女兒該有的一切父愛,這已經(jīng)夠她懷念個幾年的了,何況他一直還承認她。她想想爸爸又覺得很有希望,考大學(xué)沒準(zhǔn)能考到薌城去,況且以前要學(xué)費也是這樣。也還好,總會過去的,蔓君安慰自己。

她躺到床上去,身子陷進柔軟的被里,手指摩挲著絲質(zhì)的空調(diào)被。除了不常給她買新衣服穿,交學(xué)費時總推諉給爸爸,蕓華其他方面沒虧過她,這她也知道。她扯過被子埋住半張臉,琥珀色的眼露出雀躍和狡黠,對開學(xué)顯得很期待。

因為她在學(xué)校很受班上男生歡迎,除了葉勤不冷不熱的同桌,總之男生都表露過對蔓君的喜歡。有的人因為她美,有的人因為她在班上大方,不像其他青春期的女孩子,很扭捏。她的身世并沒有使她被異性看輕,總之,因為美,所以不體面的家庭反而激發(fā)男生的保護欲。

“為什么那群男的都對你有意思還能和諧相處?圍在你旁邊,你像個麻將桌。”高二開學(xué)第一天,葉勤騎著自行車在路上問。

“這你該去問他們。”蔓君用不關(guān)心的語氣說道。

“咦,你這語氣真像汪淼。”汪淼,葉勤的同桌。

提到汪淼,蔓君顯得不好意思,葉勤一副很懂的表情,蔓君看了生氣,剎車輕輕踢了他一腳:“到了,快滾去買早餐?!?/p>

一會兒葉勤笑嘻嘻提著兩份早晨漢堡套餐從麥當(dāng)勞里走出來,一份給汪淼帶的,他每次都抓很多奶油球和白糖,蔓君看到了說:“你怎么每次喝咖啡都要加這么甜?汪淼就跟你不一樣?!?/p>

葉勤不解釋,書包甩在肩上催她快走。

葉勤是葉德兒子,本該和蔓君的關(guān)系很尷尬,但葉勤一向覺得上一代與下一代無關(guān),沒什么好避嫌的。認識之后,因為在同一所中學(xué),兩家又是同一片短巷的,上學(xué)就都順路一起走。且兩人境遇相似,葉勤很理解她。

其實蔓君知道,她的生活和葉勤差別不大,但晚飯后還是和蕓華提了藝考的事。文化課成績、舞蹈基礎(chǔ)和她的興趣,這些她都考慮過了,她參加藝考的回報率一定比普通高考高,她決定和蕓華商量,畢竟還早,高三才集訓(xùn)。

蕓華聽了果然不同意,說:“好好學(xué)習(xí)最要緊,才高二,文化課成績進步時間還多著呢?!?/p>

“可我很喜歡跳舞,老師也說我條件好天賦好。”

蔓君手長腳長,柔韌度和舞感都很好,蕓華知道,但她開口還是變成:“舞蹈老師要賺你的錢,當(dāng)然挑好聽的說,我賣花也說那些又貴又嫩的花適合那些老女人。”

蕓華妝還沒卸,學(xué)韓劇流行的平眉,黑黝黝一條橫在沒暈開的眼影上。粉底色號太白,到她臉上發(fā)灰,配上正紅色的口紅,五官雖好,妝面卻像一張面具張牙舞爪地趴在她臉上。

蔓君感到絕望。冷戰(zhàn)了幾天,雙方都退步,蔓君對志愿的事妥協(xié),蕓華也不叫她打電話。

這時沈江卻打電話給蕓華,問蔓君今年是不是高中畢業(yè)了,到薌城玩幾天,也很多年沒見了。

蕓華感到開心,覺得沈江惦記蔓君,其實就是惦記她。當(dāng)初發(fā)現(xiàn)他已有家室,吵了那么久,兩人的婚姻已經(jīng)無望,但沈江說沒騙她,那一年都是真心的,讓她先回潭城去,他會照顧她們母女的。騙不騙的,這么久蕓華已經(jīng)不在意,再大的不甘心也如落花流水般被這生活帶走了。況且她明白,藕斷絲連這么些年,沈江也算盡心了。

但她又升起很多怨氣。怎么,不見她嗎?蕓華站在盛滿清水的玻璃瓶前,將手撫上自己的臉。是啊,她開始老了,近四十的年紀(jì)了,是別人口中的中年婦女了。瓶中插著新鮮的紅袖玫瑰,米黃底紅鑲邊,像國標(biāo)舞者在舞池中盛開的裙擺,十分嫵媚。很多人喜歡它,因為它隨便搭配幾根圓葉尤加利或情人草就很美麗,不會單調(diào)。

滿屋的花,真扎眼啊,她恨不得那些花瓣立刻就全都剝落。

蔓君聽到消息,回房坐在床上審視眼前大敞的衣柜,思考著??偛荒艽┬误w褲和白T恤出門,那幾條半舊的連衣裙,現(xiàn)在她穿上去有些短,看起來太輕浮。其實也沒太多思考的余地,最后選了她不常穿的一件泡泡袖polo衫,搭了小腳牛仔褲,也是有些短,但露出一點腳踝是近幾年流行的,不算難看。

她的行李收得很快,因為也沒多少東西。蕓華雙手環(huán)胸,半靠在門框上,問:“你很高興嗎?”

蔓君莫名很恐懼,彎著腰不敢看她,說:“不是高興,收得快點,明早還能去送個花籃?!?/p>

蕓華閑閑轉(zhuǎn)身,閑閑地說:“收得這樣快,上趕著投胎呢?!?/p>

蔓君沒奈何地把行李箱蓋上,覺得很累,站起來眼前一黑,旋即倒在床鋪上。窗戶開著,后巷的老夫妻在煉豬油,聞著香味,耳邊仿佛有油“吱吱”的聲音,各家各戶都在備晚飯,鍋碗瓢盆敲出聲響,老舊如夢的韻律。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葉勤也把行李收拾完了。葉德對他去當(dāng)兵的事是很支持的,交代了一些生活上的事,問他有沒有和蔓君那丫頭說一下。他說不用了,到時候她會知道的。葉德笑著說,你總這樣。

畫面漸故,月光扶疏,蔓君沉沉地睡著了。窗簾微動,一夜的酣然無夢。醒來很知足,如有花瓣紛然飄散在她的四周。窗戶漏進幾束戲劇感的打光,似乎照亮她溫柔幸福的下半生。

在車上時蔓君有些忐忑,畢竟這么多年沒見了,他們的關(guān)系也尷尬,但又期待難耐。這樣的心緒直到蔓君站在沈江面前,就有些想哭。沈江也穿了polo衫,搭西裝褲,锃亮的皮鞋,近六十的身軀未發(fā)福,為她開車門的時候,像位老紳士。

副駕駛座上的蔓君竊喜,為服飾上心照不宣的緣分,但臉上無特別表現(xiàn)。沈江路上都在調(diào)節(jié)氣氛,夸她:“蔓君現(xiàn)在真美啊,長大了?!?/p>

蔓君不是沒聽過旁人夸她美,但沈江夸了她一路,又是沒生活在一起的爸爸,有些不知所措。

“我媽倒是不??湮颐?。”她不好意思地說。

沈江又說:“我同你媽說送你去學(xué)跳舞是不錯的,有氣質(zhì)多了。”

蔓君問:“爸爸怎么知道我去學(xué)跳舞了?”她電話里沒說過這些,她以為蕓華和沈江私底下沒聯(lián)系過。

“你媽啊,她會發(fā)你的照片給我,差不多一年兩次?!?/p>

一年兩次的頻率,蔓君意識到什么,瞬間沉下臉。沈江看了很體貼地說:“因為我和你媽,你吃了不少苦,這次過來就好好玩一玩,彌補你也是彌補爸爸。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但可能是緣分吧,我就愛和你親。你小時候多愛和爸爸玩,可是我都沒好好陪你你就這么大了。你不要介意,我心里是一直拿你當(dāng)親女兒待的?!?/p>

于是這一路上的擔(dān)憂就此消弭了。已是飯點,沈江帶蔓君到商場吃飯。全國的商場幾乎都一個樣,薌城的商場只是比潭城的更大更亮,但其實里面的連鎖餐廳味道都差不多,蔓君吃著,卻覺得比在潭城吃飯更幸福。

沈江順著蔓君的想法,帶她到一家閩南口味的餐廳。飯席上沈江問她:“你的藝考成績怎么樣?你看著就像一個舞蹈家?!?/p>

蔓君又不解了:“我學(xué)到高二就沒去了,沒報藝考,爸爸怎么知道我想報藝考?”

沈江擰了眉說:“你媽媽同我說你要報藝考,要了集訓(xùn)費,我是很支持的?!?/p>

“這花店供不起一個舞蹈家”,蔓君想起蕓華的這句話,那那筆集訓(xùn)費呢?

誰真誰假?蔓君有些狐疑地看著沈江,眼前的他是一副惋惜的父親模樣。

接下來幾天蔓君也是得到很好的款待,幾乎玩遍了薌城的景點?;靥冻堑淖詈笠灰?,酒精稀釋過的意識薄淡,繼父和女兒和衣而睡,要彌補遠去的童年。

潭城短巷里的夏夜,許多家庭里的父親和女童也同睡,旁邊還睡著一位妻子,父親半夜要起來拍蚊子,關(guān)空調(diào)。

薌城這個夏夜,沈江懷抱著發(fā)育完全的蔓君,嘴里呵出酒氣,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编捳Z間有些纏綿。

蔓君身體里生出異樣的感覺,害怕失聲。沈江未發(fā)福的身軀翻覆而上,散發(fā)出和他年老體味一樣濃重的色欲。身下的蔓君不是女兒,她本來就不是他的女兒,他沒看過她小時候怎么流口水,怎么苦惱,怎么生病,怎么上學(xué)校……十年前見過的蔓君和現(xiàn)在的蔓君不是同一個人,她就是剛認識一個星期的女孩子,生澀,待開發(fā),醉顏酡色,玉體橫陳。

女兒和女人的邊界曖昧,這種關(guān)系的錯位帶來野櫻桃的危險與唯美,他正在享受這種錯位,迫不及待想看她如花盛放,又如花紛然飄落。

當(dāng)沈江的手解開內(nèi)衣扣,嘴唇尋到她胸部的時候,蔓君終于發(fā)出悲哀恐懼的慘叫,不是喊的爸爸,而是媽。

她終于用力把他往后一推,趁他翻下床,急忙跑向未關(guān)燈的廁所,她黑夜里唯一的光。跌跌撞撞,步法錯亂。

她把門反鎖,死命抵在那扇單薄的玻璃門上。門外人叫了她幾聲,過后就沒了動靜,看樣子是睡過去了。蔓君如蒙大赦,滑坐在地上,他為什么睡得那樣心安理得?

蔓君終于記起來哭,蒙著臉張嘴無聲號啕,各處關(guān)節(jié)仿佛都被鎖住,如僵死之蟲。淚盡的后半夜,又承受著另一份凌遲,過往溫情在記憶里來回搓出透明的肥皂泡,飄散。

沈江睡到中午醒了,若無其事地離開,保潔阿姨進來收拾的時候蔓君才開門,阿姨嚇了一跳。很像鬼吧?蔓君想。

動車已經(jīng)誤點了,她身上只剩一百多元,只好搭火車?;疖囓噹褚环烊坏漠嬜?,花生米、泡面碎、瓜子殼盡數(shù)散亂在捉襟見肘的桌上、地上,蒼老的人、齷齪的人、麻木的人,還有她這樣無家可歸的人,都在畫里。又是長之又長遠之又遠的滿溢的黑,火車低頻連續(xù)的聲響四處飄蕩,她還是整宿沒合眼,為了逃逸夢魘和那個可恥混亂的夜。

混著汗酸的啤酒氣味在提醒她,神經(jīng)無法放松。

從火車站出來的那一刻,她很珍惜,那一抹云隙里掙扎出來的陽光,有仁愛的氣質(zhì),能使她得到短暫的解救。

還有很多要面對的,蕓華帶諷的挖苦、近萬的學(xué)費,這一趟蕓華肯定以為沈江給了,助學(xué)貸款申請日期已經(jīng)錯過。到底是為什么要面臨這樣的局面?

兩夜失眠的蔓君臉色白得透明,眼下兩抹青黑,像鬼魂一樣閃進短巷。終于到熟悉的花店,她站在那棟三層小樓前,一個星期未見,竟像十幾年的闊別。

蔓君腳步輕浮地蕩進花店,葉德正在幫蕓華裝花籃,蕓華在綁花束。

蕓華正嚷嚷叫葉德幫忙:“你快騰個手幫我按一下這個絲帶,總綁不緊是怎么回事?!?/p>

葉德抬起頭笑她:“怎么還不會?我來我來?!?/p>

蕓華心滿意足地看他忙,就要站到旁邊休息,目光正撞見蔓君要上樓梯,便叫:“這孩子怎么跟鬼似的不聲不響,吃飯了沒有???”

蔓君沒回頭直往上走,把蕓華的喋喋不休關(guān)在房門外。

臉龐觸碰到絲綢枕套的那一刻蔓君開始淌淚,無論有聲無聲都被吃進蕓華為了養(yǎng)護她的頭發(fā)而專門買的枕頭里,滿身疲累地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

她覺得自己像被人困在夢里醒不過來。生命里一場大火,蘭艾同焚,灰燼無聲無息地在她身體里飄散。

終歸是要醒的,只要活著。但蔓君醒來的一瞬宛如新生——一種不健康的積極。她把自憐和衰頹的檔期調(diào)到最后,學(xué)費的事她要自己拿主意了。

她先想到葉勤,便立刻打電話,但沒有人接。

于是她下樓,因為很餓,所以把重量都交托給樓梯扶手,沾上了陳年的老垢。蕓華又在催葉德買房,蔓君聽到他還是推脫,原因是要先給葉勤買。

蔓君心底微動,但又把不相干情緒的檔期調(diào)后了,她快步走過去問葉德說:“葉叔叔,葉勤去哪了?打他手機他沒接?!?/p>

葉德很自豪地說:“他當(dāng)兵去啦!手機上交給部隊了。”

“當(dāng)兵那么苦,有什么好?”蕓華不以為然。

蔓君感到震撼,意識到很多,可為什么他不和她說一聲?

她知道現(xiàn)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于是腦子里出現(xiàn)另一個人名——汪淼。七夕那晚之后的不歡而散她還記得,但她認識且有交情的人里面,只有汪淼能拿得出這筆錢了。

她睡了一天,腦子異常清醒,當(dāng)機立斷在微信上約了汪淼見面。又迅速吃飽飯,恢復(fù)力氣后把自己關(guān)進浴室沖了半小時的熱水澡,換上新買的石榴紅吊帶裙。

路上她把措辭都想好了。汪淼自視甚高,放下身段更能討他歡心,但又不能用乞求的語氣,他看不起這樣的人。

見了面蔓君先問他報了什么學(xué)校,高興地祝賀他,這是由衷的。

“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你總是很有規(guī)劃,成績也好。”蔓君先不打算提錢的事。

汪淼很高興,也夸她:“可你很有才藝,總是很大方開心的樣子,你和你的舞蹈一樣感染人?!?/p>

“你會彈鋼琴吧?我很想聽?!?/p>

于是接下來每晚蔓君都約汪淼到文體中心,穿不同的裙子聽他彈琴,要他教她,一起散步,談理想,說到大學(xué)要經(jīng)濟獨立的計劃,實施性也很強。偶爾講一些俏皮話,恰到好處地裝傻扮天真,不經(jīng)意的肢體接觸。

這些仿佛是骨子里帶來的天賦,做起來得心應(yīng)手,且她之前在班里就是這樣,汪淼不覺得有什么不同。但蔓君知道,從前她像獵場上的野馬,但此刻她命運的韁繩握在汪淼手里。

第四天汪淼主動約了蔓君去看電影,打電話過來她沒接,只在微信回他有些事便無下文。第五天汪淼又約,蔓君干脆微信也不回。

直到第六天蔓君才又穿那條石榴紅的吊帶裙,披著發(fā)紅腫著一雙眼出來見他。汪淼急切地問她怎么了,蔓君只說沒事,陪她散散步吧,不看電影了。

汪淼陪她散步了一晚上,最后還是問:“你怎么了?就是有心事的樣子,你可以和我說的?!?/p>

蔓君停下來,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嗎?”

汪淼肯定地回答她,于是她把她準(zhǔn)備了很久的話帶著淚說出來:“前段時間我媽買房付了首付,說這次大學(xué)的學(xué)費我爸出,可前幾天我爸爸告訴我他公司的錢被卷跑了。生意上的事我又不懂,我爸也很難,但現(xiàn)在助學(xué)貸款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如果不用開學(xué)立刻交學(xué)費就好了,我已經(jīng)找好了學(xué)校附近的舞蹈助教兼職,一學(xué)年的工資肯定夠的?!闭f完半靠在汪淼肩頭上,很悲傷地哭。

她這份眼淚真假難辨,哭是真哭,悲傷也是實實的悲傷,可又都是假的。

汪淼把她攬過來,安慰她:“沒有關(guān)系,你為什么不說?我可以先拿給你啊?!?/p>

接下來又是充滿伎倆的話與表情,幾個來回后,蔓君成功了,當(dāng)晚就收到汪淼的轉(zhuǎn)賬。但她還是堅持打了欠條,隔天交予汪淼。

蔓君就這樣瞞著蕓華,瞞著所有人,順利地交了學(xué)費,上大學(xué)。

大學(xué)就像一塊會自我更新的海綿,吸收藏納所有學(xué)生的好或壞的過往。中學(xué)“混社會”的學(xué)生上了大學(xué)也有一層大學(xué)生的身份,學(xué)會了當(dāng)文明人。所有人都是一身舊事的新人,但大家看起來都很新。

蔓君也不可免俗地融入新鮮的氛圍里,參加社團、兼職、上臺表演。她已經(jīng)不對班上男生使一些伎倆了,轉(zhuǎn)身和女生打好關(guān)系,圈子里一陣好名聲。

從未感受過的自由與快樂,又能跳舞了,不用管花,有許多朋友,還有汪淼。

他們還不是男女朋友,蔓君覺得這事得汪淼開口。汪淼上大學(xué)后很忙,參與了很多項目,但斷斷續(xù)續(xù)還是有聯(lián)系。

蔓君第一學(xué)期并沒有找到舞蹈助教的兼職,只好沒晚課的時候去料理店當(dāng)服務(wù)生,回到宿舍常累得腰酸背痛,但她很知足。

宿舍都是好相處的女孩子,自然而然地互相照顧,她們天生好像就有愛與被愛的能力,蔓君覺得很幸運,除了偶爾的深夜話題。

有時熄了燈,也不知是誰開的頭,就聊到性知識,連平時最文靜的柳云也知曉一二,反倒是成績最好的千千懵懵懂懂,宇華聲稱男生就是視覺動物,常扯到時尚話題去。剩下兩個??淳W(wǎng)絡(luò)小說的舍友懂得最多,侃侃而談并痛斥中國的性教育缺失。

蔓君每次都假寐,無話,聽著她們對那件事好奇、期待和開放,她什么都說不出口。

大一結(jié)束她如期還了汪淼錢,暑假只見了一面,他便去外地社會實踐了。蔓君的寒暑假社會實踐都是看花店,但每次表格上都蓋一些官方的章,再稍微用心點的實踐報告,就能得先進個人。

蔓君拿到榮譽證書覺得荒誕,和她一樣都是假的。

她放暑假后都很積極地幫忙,為了說一句話:“媽我大二學(xué)費要不要貸款?貸款的話你得和我一起去,我們這幾天去辦手續(xù)?有時間限制的?!?/p>

蕓華這么多年了還是沒變,想買房,于是說:“貸款你畢業(yè)還得還,前兩年的工資全搭上了,打個電話跟沈江要。”

“貸款我自己還。”蔓君身子已經(jīng)有些僵住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自己還?他去年不是幫你出了?今年你再問問看。”

“你為什么總叫我跟他拿錢?”

那你自己沒有嗎?他并不是我爸,你不是我媽媽嗎?之前他給你的那些錢呢?蔓君很想把這些話一并說了,但不能。

“他之前說了幫忙養(yǎng)你!你還叫他一聲爸,叫一天是一天,你不跟他拿跟誰拿?難道什么都要我一個人擔(dān)著嗎?”蕓華大聲質(zhì)問她。

這么多年她也恨啊。剛開始回潭城她多怕,短巷里那些婦女任何一個眼神都讓她感到緊張和害怕,她們都說她被玩完就拋棄。那一段時間,她荒廢、迷茫、無所事事,生了孩子變胖、衰老,那樣子的她真的讓她覺得自己像被耗光價值后拋棄了。這么多年蔓君都是她一個人帶,從來沒人為她分擔(dān)過什么,而那頭沈江依舊風(fēng)生水起。她一開始有很多想法,可未婚有孩子的女人很多都只能是空想,好不容易遇上葉德,就想買個房,和他有個自己的家,離開這棟鐵桶似的樓。

蔓君聽到這句突然什么都不想管了,喊道:“爸!他算什么爸爸!我算個什么女兒!他摸我的胸,要脫我的衣服,他要和我上床!他要睡我!”后面的話她幾乎是尖聲叫出來的,閉著眼睛淚還是一個勁地往下淌,她咬得后槽牙都酸了,整張臉繃著,流動的酸楚都在肌肉里亂竄。

但這些話,青天白日,就這么說出來了。

這些年,蔓君在家里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的那套語言,要錢的話是羞于說出口的,許多話都是難為情的,因此要顧左右而言他,要打著彎說話。

“睡”“上床”“摸胸”“脫衣服”,這些字啊,這幾個在她心頭壓了一年卻感覺壓了一輩子的字,就這么被她大聲叫喚出來了。

在這平直的短巷里,她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蕓華剛把另一捧玫瑰身上的報紙脫了,陽光照亮揚起的許多灰和花粉,一蓬一蓬的,在浮動,像心跳,一聲、兩聲、三聲……

“他就是個畜生?!笔|華半合著眼說,手里的玫瑰臉朝地。

蔓君還是站著,面目已經(jīng)平靜,以一種對峙的姿態(tài)徒勞站著,有些不放棄。

蕓華迅速看了蔓君一眼,開始左右找椅子,坐下去雙手搭在膝蓋上,左手握著右手腕,玫瑰拖地了。

安靜下來,情緒開始消退,二人心里都在考慮如何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蔓君在想蕓華此刻心里如何看她,她閃過一個不合時宜又有些準(zhǔn)確的詞——情敵。她想笑,又在想另外一件事,女孩子的擔(dān)憂,她沒有壞了身體,有個字眼在她腦子里反復(fù)出現(xiàn),她母親腦海里會不會有?可她還是干凈的。

“你別怪他。”蕓華突然的一句話。

遙遠得像古代傳來的聲音,蔓君懂了,她母親也考慮完了。

她不覺得蕓華是那長途運過來,丟了水分的還沒醒的玫瑰了,那些玫瑰放在桶里一夜就醒了。她是這花店里所有的花,未開的、正開的、已經(jīng)在衰敗的,總之任意一種。因為只要是花店里的花,都是沒有根的。

“今年學(xué)費你就別打電話了。”蕓華站起來繼續(xù)忙,蔓君知道這是她要出學(xué)費的意思。她轉(zhuǎn)身去收拾東西,她放棄了,不是學(xué)費的事。

盡管這樣,她也還是過了醰醰有味的兩年。只消回到那塊巨大的海綿,每個人都能有精氣神。哪怕周末日長無事,里里外外也都是昏昏的愉快。畢竟自由。

而且蔓君并非無為,她看起來比誰都年輕熱忱,立在臺上贏掌聲。

大一那年她就參加了藝術(shù)團。團里都是一屆帶一屆,并沒有老師管束指導(dǎo),每年的舞蹈大賽都是各個學(xué)院的學(xué)生各自努力。文教院里女生多,于是舞蹈隊里都是女生,大家都互相笑著說我們是娘子軍。每日中午一群年輕的女孩子就穿過兩側(cè)都是馬尾松的小道去湖上的一棟小樓。那湖叫明月湖,樓叫明月樓,一樓都是鋼琴,二樓是寬闊的舞房,蔓君就在那棟樓里用汗水淌過了她的四季。她的膝蓋又有很多瘀青了,她覺得那是她活著的證明。

學(xué)姐帶她們第一次上臺的時候,隊里多數(shù)女孩子還不會化妝。蔓君也一樣,她坐在臺階上,學(xué)姐給她噴啫喱水。涼涼的啫喱水黏在她的睫毛上,她想到古代戲園子里的場景——古時候師傅帶徒弟第一次上臺,會親自給徒弟上妝、理發(fā)。

她突然就握住學(xué)姐的手,說:“只要藝術(shù)團要我,我一定一直跳下去。”

她想給下一屆的女孩子化妝、綁頭發(fā)、噴啫喱水。

不是沒叫苦叫累過,常常要訓(xùn)練到晚上十一點,還要被樓管趕。出明月樓的時候,全校都暗了,只剩明月湖上的明月還黃黃地亮著。

中途許多人因為壓腿太疼退隊了,蔓君堅持到最后成了負責(zé)人,也帶比她小的女孩子上臺、拿冠軍了。

有一回她和汪淼說:“你沒有過那種臺下都是歡呼和掌聲的感受,太暢快了。我拿冠軍的那支舞,有個動作下腰直躺在地上,我看頭頂旋轉(zhuǎn)的燈光,臺下都是掌聲歡呼聲,全是為我,那一刻我真覺得死在臺上也值得?!?/p>

汪淼同她說:“你和我媽肯定會很有話題?!?/p>

蔓君也開始考慮結(jié)婚嫁人了,她不是沒想起過葉勤,那年葉勤拿到手機后就給蔓君打電話了,蔓君沒問他去當(dāng)兵的事,她問他,你有八千六百元嗎?他很驚訝的語氣,說沒有啊,怎么了?

沒有怎么,蔓君告訴葉勤,她打算大學(xué)談場戀愛,和汪淼。

葉勤告訴她你們不合適,蔓君不覺得,因為她知道往后需要很多八千六百元。葉勤沒再說什么,只關(guān)心她大學(xué)生活怎么樣。

大二她得冠軍之后,和汪淼就交往了,很柏拉圖的戀愛。

那年她收到很多禮物,口紅、化妝品,還有一些奢侈品,她更美了。舍友都發(fā)出艷羨的聲音,鬧盈盈的、熱烈的、天長地久的氛圍。

她知道那些不都是汪淼送的,一些是沈江送的。她回來后他們不再聯(lián)系,但沈江從大一開始送她東西,蔓君身上的項鏈、手表和包,多出自他的手筆。

大三時沈江終于給她發(fā)短信,誠懇的語氣:蔓君對不起,那天是喝酒醉了,這些年我都不敢打擾你,但那些禮物又何嘗不是我的誠意呢?爸爸老了,很想你。

很短的一條短信,只有一眼,不敢看了。她伏在桌前哭了很久,驚動了舍友,她從來不這樣哭。

原諒他嗎?她坐在桌前碼了一條近兩千字的短信,分好幾次發(fā),有些上句不接下句,但都是真感情,到底年輕,很激動地就把她的恐懼、難過、委屈和幻想都交托出去。

沈江過了兩天打電話過來,說:“你快實習(xí)了吧?來薌城吧,我準(zhǔn)備給你買套房在這里,你不用考編制,來這里一位阿姨的幼兒園工作,待遇你放心。”

蔓君沒有立即答應(yīng)他,她想把這件事告訴汪淼,讓他幫忙拿主意,在跨年旅行時。他們已經(jīng)考慮到未來了,比如職業(yè),汪淼一直支持她畢業(yè)從事和舞蹈相關(guān)的職業(yè),她也是這么想。這三年來她都是暗暗受苦,汪淼對她不差,很尊重她的想法。要長久走下去,沈江的事還是要坦白,哪怕是局部的坦白,也要讓汪淼知道沈江的存在。

他們在廣場把新年愿望寫在同一盞孔明燈上,之后放飛它。去劇場看汪淼媽媽跳舞,蔓君送了一大束花給她,很愉快的見面,之后到酒店準(zhǔn)備睡下。

汪淼還是很保守地訂了雙床房,每次和她過夜汪淼都是如此,尊重蔓君的意愿。今晚蔓君打算坐到汪淼床上說話,告訴他關(guān)于沈江的一些事,順其自然。

她先去洗澡,躺在浴缸里,沉溺在綿密旖旎的泡沫里,身體在下沉。三年前那一個滿是破碎的肥皂泡的夜,她要帶著她的羞恥,帶著她的苦楚,帶著她身體里負面和正面交戰(zhàn)后冰冷的殘盔敗甲和焚燒后的灰燼一起往下沉。她打算今夜和過去告別。人只要有人體諒,就會顯得有勇氣。

可是睜開眼,門縫里那雙是誰的眼?

那雙眼應(yīng)該睿智,用來博學(xué),那雙眼溫柔地凝視過她,從來都是很規(guī)矩體面。為什么現(xiàn)在會出現(xiàn)在浴室門縫里?下流、鄙陋,像火車站附近的扒手,還帶著驚恐。

蔓君下意識尖叫著站起來,一具掛著泡沫的美妙裸體。她又抱著胸蹲下去,嘴里直喊滾出去。

汪淼跑了,他再也不會來見蔓君了。他沒辦法解釋自己是如何聽著浴室傳來的水聲而升起無言的燥熱,又是如何踱到浴室門口擰開那扇門,像變態(tài)一樣偷窺著眼前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蔓君。又是兩種對立元素撞擊的快感,熟悉的蔓君、陌生的蔓君。無論陌生還是熟悉都很美的蔓君。

水溫變低,蔓君還直挺挺躺在浴缸里,像躺在一口棺材里。

蔓君兩手空空地回到學(xué)校,她打算繼續(xù)把情緒的檔期延后。沈江催她把簡歷發(fā)過去,可她什么也不想考慮,打算像上次一樣大睡一場。

要面對的還有很多,譬如期末考、畢業(yè)的實習(xí),未來……

容不得思考便要開始復(fù)習(xí),這塊大海綿又在吸收新的秘密。

只剩最后的一科的那個周末,蔓君做了個只有聲音的夢。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

四五六七八……尾音上揚的八拍。還有她最早學(xué)身韻的時候老師喊的呼吸啊呼吸,壓腕啊壓腕,哎,腕子帶著走,走最遠的路再收回來……第一次練騰空大跳時落地重重的響聲,冬日全班女生一起繞著教室走圓場步,長褲窸窸窣窣的摩擦聲,練基本功時教室里連續(xù)不斷的哭喊聲……

她是被葉德的來電吵醒的。

“蔓君,你要幫叔叔說一說,你媽最近又在和另一個男人交往了?!比~德急躁地說。

蔓君強忍怒氣,念在葉勤面上,先安撫他:“叔叔是不是誤會什么了?你還是先和我媽溝通吧?!?/p>

“誤會什么!那男的天天來店里和她說話!半個月了!你媽成天和他說說笑笑!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給她買房了,這么多年她這是什么意思?你一定要幫我說一說啊。”葉德覺得很虧。

你們倆誰配說誰呢?有家室的人。蔓君這樣想,但她沒說,應(yīng)了幾聲好,說知道了,會提醒,便掛了手機。

但其實葉德并無家室,葉德老婆當(dāng)年踢了別人跟他跑了,結(jié)婚不久又踢了他跟別人跑了。葉德覺得,報應(yīng)不爽,應(yīng)該的。不多抱怨,但為了面子過得去,早年只說葉勤他媽去外面上班,在外租房子,過年才回來。

短巷挑豆子的婦女開始做文章:女人的腿跑遠了,心也要野了,哪有一年到頭都不著家的?葉勤他媽,不行啊。

誰知道當(dāng)年就遇上蕓華,蕓華很美。一了解到二人情場皆失意,立刻惺惺相惜,完全把傷痛忘了。幫蕓華張羅花店,送貨拉生意,于是短巷那些挑豆子的婦女又有新文章做:葉德和蕓華好上了,所以葉勤他媽過年也不回來,他媽才出去幾個月啊就這樣,唉男人啊,不行啊。

因果關(guān)系全亂了,但追本溯源葉德也覺得自己不甚光彩。快四十的人了,一顆心早在紅塵里滾了好幾遍,熟了硬了,便覺得也沒什么好解釋,都是算不清的糊涂賬,再滾一遍一顆心只怕要爛了,因此只管過自己的日子。

這些蔓君都不知情,她只覺得有什么東西在破碎。

這一天,在蔓君往后的日子里回憶起來,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特別,是和她大學(xué)生涯里其他日子一樣的一天。

是平常的周末,宿舍全天開著暖氣。早上她剛睡到自然醒,睜眼打開手機點了個外賣。下午全宿舍都坐在千千的電腦前看了部電影,都愛看的韓國喪尸片。柳云和她一起點了奶茶,兩個人一邊笑一邊喝。電影有幾處感動的地方,宿舍抽完了一包紙。之后散了回各自的床,拉上床簾,誰也不說話,玩玩手機就睡著。

蔓君抓著手機,怔怔地看著熱鬧起來的宿舍,像在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誰又配說誰呢?她滿腦子都是這一句。

那邊的葉德轉(zhuǎn)頭便去和蕓華說他要買房了,寫蕓華的名字。蕓華激動得有些想哭,問他:“真的嗎?你別哄我!”

葉德說:“當(dāng)然是真的,明天帶你去看,葉勤也要回來了,以后他的房貸自己還。你不知道吧?他高三那年買的花是送給蔓君的。我看這兩孩子好,要是能成,葉勤的房不就是蔓君的?這下你有兩套房了?!?/p>

蕓華趕忙去臥室拿出一張卡,遞與葉德看,說:“這是我存的三十萬,就等著新房裝修。我也有和你成家的意思,可你這么多年總不愿買?!?/p>

葉德也很感動,問她怎么還能存這么多錢,蔓君都是她一人帶大的。蕓華沒說,拉著他去逛商場,說高興,也給蔓君買了一條價格不菲的新裙子。

那晚花店關(guān)門前蕓華給花逐一添水,想到蔓君也要畢業(yè)了,到時候,在新房子里把蔓君嫁出去,看她結(jié)婚生子。又想到半生努力和紛紜起伏,從賣豬肉的女兒變成開花店的女人,就像重生過一遍,覺得也算熬出頭了。

她把蔓君的裙子掛進蔓君的衣柜里,打算寒假回來給她個驚喜。之后就是過年了,葉勤也要回來了,全家人一起過年。新年之后,就是新氣象了。

她想著想著,又把蔓君的裙子疊好放在自己的枕邊,像蔓君陪她一夜。夢里葉勤和蔓君在交往,蕓華露出迎接新日子般滿意的笑容。

葉勤在機場的麥當(dāng)勞里買了杯咖啡,沒放糖。其實他從中學(xué)開始就不放糖,那些奶油球和白糖,都是汪淼要的。想到這里,葉勤又露出得逞的笑,蔓君告訴他,她和汪淼分手了,果然不出他所料。

各人有各人一廂情愿的想象,但短巷還是那些短巷,桌上的隔夜茶,曖昧不清的話,流動著的世俗的快樂,仿佛永遠不會老,永遠沒有天大的悲傷。

第二日的太陽照樣升起,陽光先來到古老的山脈,那里白色的尖頭動車刺破薄霧,直直地挺進隧道。陽光又來到短巷各家各戶的門前,花店又開門了。它照向墻角的新綠,滴水的衣裙,擺向一致的床頭,照向每個人昨夜的夢。

待陽光照亮舞房兩邊的落地窗的時候,蔓君已經(jīng)在里面了,她站在鏡子前綁頭發(fā)。從前練舞的時候,老師總要求不許留劉海,要把頭發(fā)都梳上去。藝術(shù)團沒有老師約束,就隨隨便便跳了三年。她綁完坐在地板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陽光來到她身邊,從她的下巴開始,慢慢攀爬,到她足以引蜻蜓停駐的鼻尖,到她琥珀色的眼。額頭上的絨毛也分明了,像被挑起紅蓋頭的新娘露出完完全全的一張臉。

一個從少女到女人的過程,她在那趟潭城開往薌城的列車上。

手機響了幾次,她沒點任務(wù)欄看。用手機連了音響的藍牙,安靜的舞房響起清亮的曲子,她練舞時聽了無數(shù)遍的曲子,整間舞房就像又活過來一樣。

照舊先練了基本功,身體往前趴在耗橫叉的時候,汗水都順著她下巴滴在地板上。一顆一顆,如同她生命里一樁樁一件件會呼吸的情節(jié)。那顆最大的,閃著她跳舞的光。緊挨著的那顆,是她端盤子倒垃圾時被工作服吸收了的。最底下那顆,尖尖的,像葉勤背上的白色小山。在最后一顆里她看到了花店,花店里是她那個圍繞著花店,走走停停、昏昏打盹、苦心經(jīng)營的母親。

舞房更熱了,歌曲也換了。于是她跳《麗人行》,但不為君王,醉酒的身姿是與自己干杯。忽而踹燕,狠狠的一腳,把夢摔碎。雙手蘭花指,合在胸前,急急翻小五花到頭頂,手腕相抵,掌出挺闊的一朵蓮。

一串急急的點翻,皮筋就斷了,她的長發(fā)蕩下,但她不想停。結(jié)尾時她下腰直躺在地上,已是一陣眩暈,仿佛又看到大二奪冠時頭頂旋轉(zhuǎn)的燈光,耳邊又是排山倒海的掌聲、歡呼聲。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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