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煒華
1
會議中心在山底下。
每天飯后,大家都沿著山腳轉(zhuǎn)一圈。只轉(zhuǎn)了三天,便形成規(guī)律——早飯后轉(zhuǎn)到一個打彈弓的地方,午飯后轉(zhuǎn)到一個種藏紅花的地方,晚上的路程遠一些,沿著一條羊腸小道,爬到一塊種麥子的地方。那種麥子的地方非常精巧,精巧到什么程度?婁小賓掃了一眼,說:“一張雙人床大小的麥田。”
大家聽了,撲哧笑起來,都夸婁小賓的比喻精準(zhǔn)而又奇巧。精準(zhǔn)自不待言,婁小賓是鐵路系統(tǒng)有名的鉗工,火車上的很多配件就是他組裝的,任何東西放到他面前,他只掃一眼,便可說出長短、直徑、周長,跟尺子量出來的差不多。奇巧,是說他的比喻一般人想不到,跟雙人床一樣大小的東西多了去了,比如涼席,比如地毯,再比如北方人睡覺的炕。婁小賓偏偏想到的是雙人床。呵呵,這里面似乎包含著很多含義,叫人免不了要想入非非。
趁著大家亂說亂笑的空兒,婁小賓飛快地瞅了沈丹陽一眼。沈丹陽像往常一樣,站在人群后邊,夕陽的余暉透過樹梢打在她的臉上,映得她的眉眼金燦燦的??墒牵樕系哪菍颖?,依舊緊緊地覆在五官上,沒有任何改變。
沈丹陽在火車站工作,本應(yīng)有一張笑盈盈的臉,可自報到那一天起,她的臉就冷冰冰的。第一次見面,婁小賓跟她打招呼,她嘴角向上揚了揚,算是回應(yīng),此后的日子,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
按道理,背地里議論人不好。可是,大家忍不住悄悄議論了沈丹陽幾句。宋成昆說:“在火車站上班,這個樣子怎么成?旅客還不把投訴電話給打爆了?”
“可能工作時的樣子跟平時的樣子不一樣?!敝軣ㄟh說,“就像老婆,在外邊都是知書達禮,回了家全都蠻不講理?!?/p>
大家批評周煥遠的比喻不貼切。老婆回家蠻不講理是因為家里有人寵著愛著哄著,如果在家和在外頭一樣知書達禮,那就是家里沒人愛她或是她不愛這個家。
周煥遠抿著嘴樂,一高興血往上涌,一張臉顯得更黑了。他長年累月在大山里修鐵路,風(fēng)吹日曬雨淋雪打,臉糙得不行。不過,也有好處,年輕時看不出年輕,現(xiàn)在五十多歲了,也看不出多老。
周煥遠跟老婆關(guān)系好,每天晚上都打電話嘮叨一番,他本來是個大嗓門,跟老婆打電話,聲音卻低得不行,加上厚重的南方口音,聽起來有些纏綿的味道。一開始,大家以為他在說甜言蜜語,“不小心”聽了幾次,無非是一天干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飯,第二天準(zhǔn)備干什么等瑣碎小事,跟別人和妻子的通話內(nèi)容并無不同??墒?,這樣平常的話都能說出不同的味道,可見周煥遠是個哄老婆的高手。
周煥遠的老婆年輕時在鎮(zhèn)供銷社上班,相貌俊美,聽說都已經(jīng)被鎮(zhèn)黨委書記的公子相中。周煥遠來鎮(zhèn)上修鐵路,到供銷社買東西時,兩人一見鐘情。老婆辭了供銷社的工作,跟著周煥遠來到鐵路,住進了家屬院。家屬院在大山深處,周邊連個村莊都沒有,周煥遠沿著大山修鐵路,半個月一個月不回家是常事??墒牵看位貋?,他都捧著一把從山上采來的野花,送給老婆。直到現(xiàn)在,周煥遠的家搬進了城里,城里到處是鮮花店,可每次到山里修鐵路,他還會采一把野花回來。
下山的路上,夕陽依舊掛在天邊,夜色卻順著腿腳慢慢地爬了上來,那條羊腸小路有些看不清了。大家排成一隊往下走,相互囑咐看好腳下。婁小賓前后一打量,說:“真有意思。”
“怎么了?”周煥遠問。
“每一次,宋成昆都走在我們前面?!?/p>
“他是火車司機,有人擋著,他就難受。宋成昆,我說得對不對?”周煥遠大聲喊。
宋成昆沒有回應(yīng),他正側(cè)著身子給兩個上山的人讓路。那兩個人六十歲左右,一男一女,背著包,提著水桶。羊腸小道實在狹窄,不側(cè)過身子避讓,對方難以通過。
2
如同倦鳥歸林,天黑,人們都是往山下走,那一男一女卻趁著夜色上山。山上過了那塊麥子地,便是茂密的樹林,沒有居民,也沒有護林人員,這一男一女去山上做什么?
周煥遠說:“必是一對老夫妻,跟兒媳婦合不來,搬到山上居住。那塊麥田,興許是他們種的?!?/p>
這種猜測不無道理。麥田并不單獨存在,它被木柵欄圍在一個院子里,院子整得十分平整,麥田的一側(cè)放了一盤石磨,三塊石頭,形成了一桌三椅,另一側(cè)放了兩截鋼軌,再遠處是堵有年歲的石墻,石墻的后面有什么,就不清楚了。按照周煥遠的猜測,在石墻的后邊蓋一間小屋或者搭一個小窩棚,也有可能。
“也就你跟嫂子這樣一見鐘情的人,會有這樣簡單、單純的想法?!彼纬衫バ?,“他們身上肯定有故事?!?/p>
故事?什么故事?
宋成昆抿了嘴,非常神秘地說:“你們猜?!?/p>
沒有人去猜,因為他們已經(jīng)走到會議中心的大門口,那兩扇黑色的鐵柵欄門仿佛一道分界線,將與山上有關(guān)的一切,“喀”的一聲截斷了。
他們參加的是鐵路系統(tǒng)的技術(shù)會議,參會的都是生產(chǎn)一線的工人技術(shù)精英,周煥遠還是全國勞動模范,沈丹陽也是火車站的服務(wù)明星。沒參會前,他們都在報紙、電視上見過對方,此次見面,除了沈丹陽,大家都熱情得不行。沈丹陽雖然對人淡淡的,可是每次散步都雷打不動地跟在后邊,看上去不像性格孤僻之人。不過,這也難說,會議議程安排得很緊。白天、晚上連軸轉(zhuǎn)開會、討論,大家精神都繃得緊緊,飯后散步是難得的休息時間,沈丹陽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第二天,吃過早飯,照例來到打彈弓的地方。
打彈弓的地方異常開闊。幾棵大樹環(huán)繞四周,百米之外是道土墻,土墻上拴著幾根細繩,繩上吊著十幾只空易拉罐。才過七點,已經(jīng)有人在這練一個小時了。是個男人,五十多歲,騎著電動自行車,車筐里放著布袋子,袋子里裝著多得數(shù)不清的小鋼珠,這是打彈弓的彈子。
男子的彈弓只是一塊皮子。他將彈子放在皮子中間,兩手拉起皮子,再一松,彈子飛出去,不偏不斜,正好打到一只罐子上,發(fā)出“叭”的一聲脆響。大家紛紛叫好,都拿起皮子比試。男子一邊講解打彈弓的要領(lǐng),一邊說自己打彈弓將近二十年,打中易拉罐,靠的不是眼力而是肌肉記憶。說完,一指沈丹陽:“你來試試。”
沈丹陽聞言一愣,顯然沒想到男子會喊她。說得熱鬧的眾人一下安靜下來,都為男子捏一把汗,這沈丹陽冷冰冰的,如果被她拒絕或是搶白幾句,多難看。
沒想到,沈丹陽走了過來,從男子手中接過皮子,捏了一顆彈子放在皮子中間,一腳跨出,兩臂高舉,拉開,手一松,吊在細繩上的易拉罐紋絲不動,彈子也不知落到什么地方。
男子說:“我認識你。”
沈丹陽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將皮子還給他,又退到人群后面。
婁小賓問男子:“你怎么認識她?”
“這沒什么啊?!彼纬衫ヌ婺凶踊卮?,“沈丹陽在火車站上班,他肯定是坐火車時認識的?!?/p>
“對,叫沈丹陽?!蹦凶诱f。
他確實是在火車站見到沈丹陽的。五年前,男子陪哥哥到火車站坐車,沈丹陽在旅客服務(wù)中心值班。他與哥哥向沈丹陽詢問坐車的事情。
“沈丹陽臉上的笑就像這里的陽光一樣?!蹦凶右贿呎f,一邊手指前方,那里是從樹林間落到地面的燦爛陽光。
“因為一場大火,我哥被毀容了。多少年,沒有人用正常的眼神看過他。那一次,沈丹陽不僅好好地看著他,還對他那么熱情、那么甜美地笑。我哥說:‘這么漂亮的姑娘都愿意看我,都沖我笑。我還自卑什么啊,生活其實挺美好的。”
3
一個人工作時的狀態(tài)與平常的狀態(tài)差別這么大?
婁小賓百思不得其解。他拿著手機,在瀏覽器上搜索沈丹陽的信息。關(guān)于沈丹陽的新聞報道很多,也有她的照片,每一張都笑臉盈盈,叫人感覺如沐春風(fēng)。如果不接觸,哪會知道沈丹陽有待人冷淡和冰冷的一面?不,也許不是待人冷淡與冰冷,而是對生活沒有足夠的愛與熱情,自覺地與所有人、與一切事物保持了遙遠的距離。婁小賓想到一篇報道里寫的,沈丹陽的父親曾經(jīng)在火車站工作,不幸早逝。沈丹陽從鐵路院校畢業(yè),主動要求到火車站上班……難道因為父親早逝,心靈受到創(chuàng)傷,所以才不愛這個世界?可是,如果不愛這個世界,又哪來的熱情服務(wù)陌生的旅客……
吃過午飯,到種藏紅花的地方散步,宋成昆還是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婁小賓跟在他身后,一邊走一邊閑話。
婁小賓問宋成昆的名字是不是跟成昆鐵路有關(guān)。宋成昆說:“是的?!彼纬衫サ母赣H是鐵道兵,生他的時候,正在修建成昆鐵路。得知宋成昆出生的消息,他高興得買了一板車柿子分給戰(zhàn)友吃。
“父親常年在外修鐵路,我都挺大了,還不認識他。有一次他半夜回家,我睡夢中醒來,看到一個陌生男人坐在床頭,嚇得哭起來?!?/p>
婁小賓聽著,心頭有些發(fā)酸,他是80后,父親雖然也是鐵路職工,可是他卻沒有這些心酸的經(jīng)歷?;貞浶r候,快樂和陽光多。不過,那些60后、70后的鐵路子弟,成長的過程中往往缺少了父親的身影。
往常散步,從沒遇到種藏紅花的人。這次,卻遇到了。是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女的在田里鋤草,男的坐在石頭上抽煙,一看就是在家里說了算的人。
男人說他種藏紅花純粹為了打發(fā)時光。雖是這樣,也費了不少心思。比如這土,是特意從東北買來的黑土,水也是隔一段時間求有水車的朋友拉來的?!胺柿弦彩菑木W(wǎng)上買的,”男人說,“光買肥料就花了兩千多元?!?/p>
費了這么多的心思,種出的藏紅花能賣多少錢?
“哪里賣錢?自己留點,然后送親戚、朋友。這藏紅花確實好,當(dāng)草藥或是泡水喝都很好?!?/p>
既然這樣,還不如到藥店里買呢。婁小賓帶頭表示不理解。男人瞅了他一眼,說:“這你就不懂了。藏紅花可以買到,種藏紅花的樂趣卻買不到?!?/p>
聽到這句話,婁小賓、周煥遠一起想到那塊雙人床大小的麥田。這藏紅花種在山腳,運水、運肥、打理都方便,那麥田種在半山腰,上山下山只有一條羊腸小道,耕種與打理都不方便,費神費力,收成又少,為什么要種?只有一種可能——為了生活的情趣。
跟種藏紅花的男人聊起來,男人一臉神秘,說:“那塊麥田有故事?!?/p>
4
晚飯后,大家沿著羊腸小道往山上爬,一邊爬一邊分析昨天遇到的一男一女是否是麥田的主人。眼見得要到麥田了,走在最前邊的宋成昆說:“麥田里有人?!?/p>
有人?!大家加快了腳步,來到麥田邊上,扒著木頭柵欄往里瞧,哪里有人?不過石桌旁邊放著一只水桶,柵欄門還上了一把鎖,怕被雨水淋了,鎖上扣著半截礦泉水瓶子。宋成昆試圖將鎖擰開,費了半天勁,沒有成功。
一行人轉(zhuǎn)身下山。夕陽掛在天邊,白云浮在頭頂,幾只黑色的鳥飛來飛去,發(fā)出清脆的叫聲。宋成昆問婁小賓:“一天中,你覺得什么時候最美?”
什么時候最美?當(dāng)然是清風(fēng)麗日之下,白色的動車從金黃的油菜花旁開過,一白一黃,一動一靜,那個時候最美。
宋成昆卻覺得那個時候不美。他說:“我駕駛火車從大山里開出來,鐵路兩旁綠蔭密布,枝葉隨風(fēng)搖擺,如同波浪起伏。天邊一輪落日,天際一片彩霞,那個時候,最美?!?/p>
“?。 标犖槔镉腥税l(fā)出驚呼,婁小賓與宋成昆都抬頭看,一個面目極其丑陋的男人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定定地看著他們。
仿佛被按了暫停鍵,所有人都停下腳步,保持著剛才的動作,低著頭、伸著腦袋或是張大了嘴巴。頭頂?shù)臉淙~發(fā)出“唰唰”的響聲,夜色順著腳脖子慢慢往上爬,山上都有些黑了,天空卻還亮得很。
面目丑陋的男子怯生生地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問道:“沈丹陽在哪?”
隊伍的后邊響起了腳步聲,沈丹陽走了過來,她的臉上堆滿婁小賓在新聞報道中看到的笑容,那笑容真的令人如沐春風(fēng)。
沈丹陽走到男子面前,伸出手,說:“我是沈丹陽。”
男子卻沒握沈丹陽的手,他將背在身上的包放到地上,人跟著蹲下來,掏包里的東西。站起來時,手里捧著三只又大又圓的西紅柿:“我來給你送柿子,我家住一樓,有個小院,我種了一院的柿子。你嘗嘗,可甜了?!?/p>
原來,他是打彈弓男子的哥哥,聽說沈丹陽在這兒開會,特意跑來感謝沈丹陽。一起散步的人看著沈丹陽滿臉的笑容,看著男子又興奮又感激又局促的模樣,內(nèi)心無比感慨。他們慢慢從沈丹陽與男子的身邊走過,怕自己的口氣和眼神不合適,會傷害到男子,所以都不說話,都不敢盯著沈丹陽與男子看。
婁小賓終究不放心,走到一間廢棄的房子前,停下腳步,遠遠地看著沈丹陽與男子。他擔(dān)心沈丹陽會出意外,特意站在這里等她。夜色已經(jīng)上來了,天空也變得灰蒙蒙的,山頂上,有星星亮了起來。山腳下,兩個人影慢騰騰地往山上走。這個時候,還有人登山?近了,近了,原來是昨天見到的男人和女人。
似乎沒想到會遇到他人,那個女人,身子一縮,受驚的小刺猬一樣,恨不能團成一個圓圈。男子伸出手護了她一下,卻沒有拉女子的手或拽她的胳膊,兩人保持著足夠的距離,快速從婁小賓身邊走了過去,
經(jīng)過沈丹陽與男子身旁時,男人和女人停下了腳步。他們與面目丑陋的男子相向而立,說了一陣子話,爾后,繼續(xù)上山。沈丹陽和面目丑陋的男子一起下山。
見到婁小賓,男子又拘謹起來,不再說一句話,婁小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三個人“唰唰”地走路。走到會議中心門口時,男子將身上的包遞給沈丹陽:“全是給你的?!?/p>
沈丹陽并不急著往會議中心里面走,她在大門口站著,低著頭,腳碾來碾去,沉默像塊鐵皮,橫亙在她與婁小賓之間,硌得婁小賓的心口窩有點疼。婁小賓試圖打破沉默,沒話找話:“那兩個人跟他……那個男人認識?”
“他們住在一個社區(qū),是鄰居。”沈丹陽說,“你也許覺得奇怪,見到他,被大火毀了容的那個男人,我為什么不害怕。也許會猜:我是出于工作習(xí)慣,即使害怕,也能裝出熱情的樣子。其實,我就是不害怕,我一點沒有裝。為什么會這樣?小時候,我自己在家,家里著了大火,我爸跟一位叔叔沖進大火救我,我爸被大火困住了,那位叔叔抱著我跑出來,又回去救我爸。可是,我爸沒被救出來,叔叔也被大火燒傷了,他的臉就燒成那個樣子,跟剛才的男人差不多……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害怕,小孩子甚至被嚇哭過。叔叔原本是位火車司機,長得又高又帥,可是后來他不敢出門了,火車也不能開了……”
一下子,沈丹陽說出這么多話,婁小賓感到有些吃驚,突如其來的被信任,令他也感覺不適應(yīng),他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墒?,沈丹陽還沒有說完,她繼續(xù)說道:“你們都覺得我待人冷淡,可是,我也不想這樣。我也想每天笑呵呵的,可是我就是笑不出來。我這樣一個人,爸爸因為我死了,叔叔因為我被燒傷了。我如何能高興起來?只有工作的時候,只有幫助別人,只有聽他們說‘謝謝你時,我才能笑出來?!?/p>
5
第二天晚上,正在餐廳吃飯,就聽一個男人怯生生地喊:“沈丹陽,沈丹陽?!贝蠹乙詾榉?wù)員在喊,心頭暗自批評:這樣直呼客人的名字,不符合服務(wù)規(guī)范。探頭去看,都不由自主“啊”地叫了一聲,是那個面目丑陋的男子在喊。
服務(wù)員已經(jīng)跑過去,往外推男子,男子不喊了,卻急得手腳亂舞,一張臉變得越發(fā)嚇人。他從服務(wù)員的胳膊底下看到沈丹陽,身子一蹲,頭貼著服務(wù)員的肋條骨伸出去,服務(wù)員的身上仿佛生出一個怪獸的腦袋,眾人被駭?shù)糜帧鞍 钡亟谐雎晛?。男子全然不覺,焦急地說:“在那兒。沈丹陽,來,過來。”
餐廳里的人都將目光投到沈丹陽身上。擱平常女子,肯定窘迫得不行。沈丹陽卻從容起身,走到男子身邊。男子又羞又怯,頭低下去,抬起來,抬起來,又低下,最后,一副豁出去的決絕模樣,雙手比畫,急迫地說起話來。沈丹陽聽著,有些變了臉色,轉(zhuǎn)回身,跑到宋成昆面前,說:“快回房間,換上工裝,跟我走。”
宋成昆也不問去哪兒,做什么,起身就往房間跑。這也是做火車司機養(yǎng)成的習(xí)慣,接到開火車的指令,先做好一切準(zhǔn)備,做到隨時隨地就能出發(fā)。沈丹陽跟男子往餐廳外邊走,婁小賓與周煥遠放下碗筷,跟了出來。
來到會議中心門廳,看到宋成昆已經(jīng)換好了工裝,大檐帽,鐵路制服,帶著金色扣子的肩章,身板筆直,帥氣逼人。
“換裝這么快?”婁小賓吃驚地問道。
“進鐵路前,我在部隊當(dāng)兵,練出來了。”
出了會議中心,男子領(lǐng)著他們往山上走,一邊走,一邊說:“不是事情緊急,我也鼓不起勇氣找你們。沈丹陽,還記得昨天遇到的那兩個人嗎?他們是兄妹,男的是哥哥,女的是妹妹。妹妹有病,精神病、心臟病。山上的那塊麥田就是哥哥給妹妹種的,專門治妹妹的精神病。”
兄妹的家原本在鐵道邊上,那里種著大片大片的麥田。春天來臨,麥苗綠得仿佛潑了油彩,微風(fēng)吹過,整片麥田就變成巨大的裙擺,隨風(fēng)起伏,舞出了好看的風(fēng)景。
妹妹當(dāng)時還在讀高中,每天放學(xué),都要在麥田邊坐一坐,視野前方的鐵道線,如同少女的浪漫情懷,延綿不斷地伸向遠方。太陽掛在天邊的時候,一列火車從天的盡頭駛來,綠色的火車頭,拉著白色的油罐車,仿佛一條銀色長龍,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有一天,天色灰蒙,有雨滴落下來的時候,呼嘯而來的火車突然停下來。妹妹正在詫異的空兒,就見穿著深藍色工裝的火車司機從火車頭上下來,那么高大、帥氣的一個男子,穿過綠油油的麥田,來到妹妹面前。司機的手里提著一只水壺,說:“可以給我一壺水嗎?”
仿佛畫家拿著筆在妹妹的臉上涂抹了幾下,妹妹的雙頰一片緋紅,她提著水壺,腳步有些歪扭地回到家里,將水壺灌滿,又提著它,來到了火車司機的面前。水壺灌得有些滿了,水珠子迸出來,濺到了妹妹的手上。天上的雨滴也落到了她的臉上?;疖囁緳C伸手摸去妹妹手上的水滴,將水壺接過來,說:“你真美,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少女?!?/p>
大雨在火車開走之后,“嘩”的一聲傾盆而下。等到哥哥找到妹妹時,妹妹已經(jīng)全身淋濕?;氐郊依?,妹妹就發(fā)起高燒,高燒退去已是一個星期之后。傍晚時分,萬分虛弱的妹妹來到了麥田旁,她等著火車來。火車依舊從天的盡頭駛來,可是再也沒有停下,再也沒有夸她美麗的火車司機來到面前。后來,每天傍晚,妹妹都到麥田旁等火車來,一等就是四十多年。
“一開始,家里人以為她被高燒燒糊涂了。后來,總不見好,就帶她去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出來,才知是精神出了問題。妹妹的眼里、心里只有那個火車司機。前幾年,她家原來的房子拆遷,父母也都過世,哥哥與她搬到現(xiàn)在住的地方,這里見不到麥田,看不到鐵路,妹妹就天天鬧騰,哥哥沒有辦法,就在山上開出一塊地,種了巴掌這么大的一塊麥田,還去找了兩截鋼軌,擺在麥田旁邊。”
巴掌大的麥地。男子對于麥田的形容與婁小賓的完全不同,也許他見慣了寬闊的天地,所以對這塊麥田如此看不上眼。
“妹妹病很厲害,這回怕是不行了。哥哥說,希望她在走前,看到那位火車司機,只看他一眼,到了另一個世界也心安。”說話間,就來到了麥田旁邊。那個平時鎖得嚴嚴實實的柵欄門敞開著,像巴掌大小又像一張雙人床大小的麥田里,結(jié)了穗的麥子在微風(fēng)中搖擺,發(fā)出了“唰啦啦”的響聲。
走過麥田,繞到那道有年歲的石墻后面,一間蒙著石棉瓦的簡易房屋出現(xiàn)在眼前。房間里擺著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小桌上放著一個綠色的火車頭模型。妹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頭發(fā)上插著一朵紫色的小花,看上去,安靜而又漂亮。
哥哥坐在床邊,眼睛紅腫,哭了很久的樣子??吹綂湫≠e他們,說:“醫(yī)院死活待不下去,一定要到這里,一定要見到火車司機?!?/p>
聽到“火車司機”幾個字,女人的眼睫毛顫動起來,仿佛微風(fēng)吹動了平靜的湖面,泛起了小小的漣漪。
宋成昆走過來,站到床前。
“來了,他來了?!备绺巛p聲說道。
透過妹妹薄薄的眼皮,看得到她的眼珠子在慢慢轉(zhuǎn)動,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妹妹睜開了眼睛,沒有任何遲疑地,目光一下盯到了宋成昆身上。
宋成昆舉起右手,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說:“對不起,我來晚了?!?/p>
妹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宋成昆,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她與宋成昆,其他的事物,大山、花、草、樹木、人、動物、生靈……全部消失不見了。她看著,看著,看著,眼睛里蒙上了一層淚花,臉上卻浮現(xiàn)出仿佛來自大海深處的笑容,她說:“不晚,一點都不晚,一點都不晚……”
6
第二天,依舊按照往日的規(guī)律散步,可是既沒有遇到打彈弓的男子,也沒有遇到種藏紅花的男人,到了傍晚時分,自然沒有遇到種麥田的那位哥哥了。妹妹去世,那塊麥田興許就廢棄了。
一行人來到麥田前邊,看到木柵欄門又被鎖上了,只是鐵鎖上面沒有扣塑料瓶子??纯囱矍暗那榫?,想想昨晚的經(jīng)歷,婁小賓有種夢幻般的感覺。他有些懷疑昨晚的事只是夢中所見,不是現(xiàn)實生活里發(fā)生的。
“妹妹為什么只見了火車司機一面?”周煥遠問,“司機都是長期跑一趟線路,按道理,應(yīng)該隔三岔五見到他才對?!?/p>
“也許,妹妹遇到的是一位替班司機,只跑了一次那趟線路,后來再也沒有跑過?!?/p>
“也許那位司機遇到了大事,比如發(fā)生火災(zāi),被毀了容……昨天帶我們上山的男人,會不會是一位火車司機?”說話的是沈丹陽。她這是第一次在散步的時候,主動開口說話。大家吃驚地轉(zhuǎn)頭看她,沈丹陽很自然、很大方地回應(yīng)著他們的目光。
“如果,那一天,司機不夸妹妹長得漂亮就好了。如果,那一天,他們沒有相遇就好了?!?/p>
可是,無法確定哪一個“也許”是準(zhǔn)確的,也無法確定假如“如果”沒有發(fā)生,妹妹的人生就會有巨大的不同。
“不過,深深地愛過一個人終究是好的?!敝軣ㄟh說?!皭邸边@個字從五十多歲的男人嘴里說出來,原本有些搞笑的意味,但是因為周煥遠與老婆的感情深厚,他的話不僅不使人覺得搞笑,還有一種特殊的含意和深遠的味道。
“其實我跟老婆不像你們看到的這樣好?!敝軣ㄟh說,“我只是喜歡這種愛與被愛的感覺。只有愛和被愛著,這日子無論苦、難還是好,都會有滋有味地過下去?!?/p>
說完,周煥發(fā)轉(zhuǎn)身下山,一行人跟在了他的身后。婁小賓故意放慢腳步,漸漸地落在了隊伍的最后面。以往這里是沈丹陽的位置?,F(xiàn)在,沈丹陽走在了他的前面。從山路轉(zhuǎn)彎的時候,婁小賓看到了沈丹陽側(cè)過來的臉龐,那里映滿了夕陽的余暉,溫暖而又溫潤。往日覆在她五官上的那層冰,如同春風(fēng)吹拂下的雪花,正在慢慢地融化……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