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華

那年秋天休完假回阿里的路上，在葉城零公里處，我遇到了一個老頭兒：60多歲，黑瘦，矮小，戴一頂土黃色的漁夫帽，穿一身舊的藍色運動服，褲子膝蓋處破了兩個小洞。他背著個一米多高的藍色背包。背包鼓鼓囊囊，壓在他身上像一座小山。他還拎了一瓶伊力特，5個皮芽子馕。司機老王說他要去西藏，這趟跟我們一起上阿里。

葉城的零公里是新藏公路起點，上下高原的人都在這里集結(jié)。人一多就熱鬧起來，愣是把沙塵滾滾的地方變成了紅塵滾滾。上山下山的人大致有三種：上山打工找活干拿命掙血汗錢養(yǎng)家糊口的，上山旅游徒步穿越拿命看風(fēng)景或找自己的，剩下的就是我們這些當(dāng)兵的。這個老頭兒，大概是第二種。他這年紀上山旅游，真真是拿命看風(fēng)景了。

老王是新藏線上的老司機了，開一輛二手進口豐田越野車。從零公里出發(fā)后沒多久，過了柯克牙，汽車便開進了昆侖山，翻越庫地達坂。前路漫漫，再無平整的柏油路，磕磕絆絆的石子路、搓板路一直延伸到千里之外的西藏日土縣。

老頭兒坐在后排靠窗的位子，頭一直扭著看向車外，看得那么津津有味，一雙小眼瞪得那么大，眼里閃著光，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藏。我也忍不住順著他的目光看出去，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呢？除了山還是山，山上只有石頭和稀落的草，荒涼、單調(diào)，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汽車小心翼翼地爬上庫地達坂，又顫巍巍地往山下開。過了庫地檢查站后又開始翻麻扎達坂。麻扎是新藏線上最長的一個達坂，兇險異常。老司機總是說“麻扎達坂尖，陡升五千三”。一路上山連著山，怪石嶙峋，面目猙獰。轉(zhuǎn)過一個突兀的立崖，一座雪山出現(xiàn)在眼前，距我們的車不過百十米遠。老頭兒發(fā)出一聲克制的驚嘆，嘴張得老大，拳頭攥緊，僵硬的手臂半舉起，隨即又慢慢放下。

至于那樣大驚小怪嗎？我不無鄙夷地尋思，不就是一個蓋著雪的山頭嗎？再往前走，無數(shù)比這高、比這大的雪山在等著你。

汽車沿著腰帶一樣的公路飄搖著攀上了麻扎達坂。老王停了車，讓大家下車活動一下。老頭兒“噌”的一下跳下了車，手腳很是麻利，一看就是沒上過高原的人。在高原上，什么都得慢慢來，像他這樣急匆匆的，搞不好會暈倒的。我也跟著下了車，冷冽的空氣撲面而來，如同澆了一身冰水，整個人都冷透了。老頭兒站在山頂，環(huán)視四周，身體顫抖著。我看看他，確認他不是高原反應(yīng)，而是太激動了。他對什么都好奇。

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走上這條路時的情形，跟他何其相似。現(xiàn)在我不再好奇，是我老了嗎？不，是太熟悉了。

“那個，你知道麻扎是什么意思嗎？”老人間我。

我猶豫了一下，說：“墳?zāi)梗诰S吾爾語里是墳?zāi)沟囊馑?。?/p>

我真想說自己不知道。

“哦，謝謝?！彼粲兴?。

休整過后重新上路，從零星的交流中，我知道他走過了整個新疆，從阿勒泰到喀什，然后到葉城，現(xiàn)在經(jīng)新藏線上阿里，之后要穿過高原到拉薩，最后走滇藏線下云南。

一路上，他都像個孩子，不管是哪里，只要車一停，他便立即下車，摸摸石頭，對著不知名字的雜草看個仔細。在三十里營房，他跟我們一樣住的是20塊錢一晚的車馬店，裹上臟兮兮、冰冷的被褥，沒有電，沒有開水，沒有爐子。路過康西瓦烈士陵園時，我們一起去給烈士們敬上一支煙。紅柳灘到多瑪，幾百公里的搓板路，連我這個“老高原”都被顛得頭疼難忍，他愣是沒什么事。在界山達坂，他吃了幾口高山上的雪。在班公湖，他洗了個臉，裝了一礦泉水瓶的湖水……一路上他從不拍照，只用眼睛看。

第三天早晨，我們到達阿里地區(qū)的獅泉河鎮(zhèn)。晨光明凈，冷風(fēng)洗盡一身塵埃。我們收拾好行囊，道別，各奔前程。老人背上背包，像個移動的小山，消失在街的另一頭。

一個快70歲的老人，獨自背上行囊，這是需要勇氣的?？偮牭接腥苏f想要去西藏，并賦予西藏特殊的意義，尋找自我、凈化靈魂、遠離喧囂之類的。唉，真擔(dān)心他們會失望呢。目的是什么，真的有那么重要嗎？何必執(zhí)著于此？不如帶著一顆好奇的心，看看風(fēng)景就好。

（選自《意林感動卷：遇見幸福號》，吉林攝影出版社2019年1月版。作者：王曦）

1.下列對散文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正確的一項是（ ）

A.文章前半部分為讀者描繪出一名老年背包客的形象，主要運用了外貌、神態(tài)、動作和心理描寫，同時通過“我”的反應(yīng)，襯托出了老人的另類。

B.“他這年紀上山旅游，真真是拿命看風(fēng)景了”一句，寫出了“我”對老人深切的同情與擔(dān)憂，也包含了“我”對老人“拿命看風(fēng)景”行為的佩服。

C.文章運用先抑后揚的手法，通過“他到底在看什么呢？”“至于那樣大驚小怪嗎？”“現(xiàn)在我不再好奇，是我老了嗎？”三個反問句，寫出了“我”對老人的鄙夷。

D.“老人背上背包，像個移動的小山，消失在街的另一頭”一句點題，與開頭呼應(yīng)，同時運用比喻手法，表現(xiàn)出“我”對老人改變看法、肅然起敬的心理。

2.小說以《背包》為題有什么作用？請簡要分析。

3.“我”對背包老人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幾次變化？請簡要分析。

4.文中背包老人具有怎樣的特點？請簡要分析。

5.文章在刻畫老人形象方面，主要運用了哪些手法？請寫出三種，并簡要分析。

答案與解析

1.D（A項，沒有運用心理描寫;B項，并未表現(xiàn)出“我”對老人深切的同情與擔(dān)憂，也沒有佩服，而是有些調(diào)侃;C項，第三個句子是設(shè)問句，自問自答，不是反問句。）

2.①以《背包》為題，有利于表明主人公的身份，塑造人物形象。背包，常讓人聯(lián)想到旅游，能夠反映出老人旅游者的身份。同時，沉重的背包能夠反映出老人堅強的品質(zhì)，突出老人獨自旅游的勇氣。②“背包”在文章開頭和結(jié)尾均有出現(xiàn)，可視為文章的線索。開頭說“背包鼓鼓囊囊，壓在他身上像一座小山”，結(jié)尾又說“老人背上背包，像個移動的小山”。從“背包像一座小山”到“老人像個移動的小山”，“我”對老人的看法發(fā)生了變化，這使文章有了波瀾，也再次突出了老人的品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