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夏宇紅
站在芭蕉旁,老宅子本來的昏暗更顯幽深,還有襲人的寒意,縱芭蕉不語也颼颼。
是誰無事種芭蕉,讓它們成為一間老宅的留守者?環(huán)顧后廳,除一條幾案,兩把木椅,唯芭蕉獨佇,仰視上方四角的天空,似乎也染了綠。清代的李笠翁先生曾說:“幽齋但有隙地,即宜種蕉,一、二月即可成蔭。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畫圖,且能使臺榭軒窗盡染碧色,綠天之號,詢不誣也”,想到江南古庭院,亭臺樓閣,配之以瘦石、假山和小池,疏朗的芭蕉不經(jīng)意間??捎鲆姡@古街老宅,恰是如笠翁所言,種在幽齋隙地。
白云蒼狗,人去宅空,浮世悠悠過百年,老家具物什蒙著塵,暗淡了色澤,唯有這兩株,巍巍高過屋頂。兩株齊高,如相愛的戀人,或是親密的兄弟,抑或是當初主人的雅致,屋主也許是喜讀詩書的書生,蔣捷一般的惆悵,在這鄉(xiāng)野一隅,構筑心靈的凈土,深巷有雞鳴,有犬吠,主人少出,偶爾在蕉邊會友,三盞兩杯淡酒,潑墨揮毫幾筆,獨自時,青燈黃卷,作賦吟詩。樓上的女子,對著齊欄的綠意做女紅,彈古琴,對鏡梳妝,面前的絲帛或一方錦帕上,或許就繡有芭蕉的一抹綠意。
平素所見的草本,覺得唯有這芭蕉桿壯葉闊,這兩株雖被囿于宅內后廳,絲毫沒受到束縛,葉片舒展,高于屋墻。若遇雨日,定是一番淋漓盡致。芭蕉聽雨是古典文學中的凄美意境,因四面是宅墻,這兩株少受大風凌虐,雨從四方的屋檐傾瀉而下,被芭蕉寬大的葉片承接住,啪嗒有聲,楊萬里注重“雨打芭蕉”的三味:“芭蕉得雨更欣然,終夜做聲清更妍,細聲巧學蠅觸紙,大聲鏗若山落泉,三點五點俱可聽,萬籟不生秋夕色,芭蕉自喜人自愁,不如西風收卻雨更休?!庇陙?,聆聽雨聲大小,三五點也成趣,自有一份豁達在。
芭蕉常被賦予愁意,同去的友人,說新購鄉(xiāng)間宅子,準備種樹幾株,但不種芭蕉,說芭蕉有些“妖”,芭蕉如同多愁的學子,功名未成鬢已星星,或獨守的女子,望斷飛鴻,只一絲一縷欲說還休的幽柔清苦。
可對于我,芭蕉無妖,不妖嬈,無哀怨,只覺得它的清朗率真,大氣磅礴,無忸怩作態(tài),活潑潑有生機,安于恬靜毫無萎頓之色。兒時,室外就種有芭蕉,蕉葉面滑,撫摸上去,絲緞一般,線條簡潔,綠意蔥蘢的,豐沛葆有汁液,下層的枯掉后毅然垂下,緊貼著桿,更顯桿的粗壯。每片葉子猶如自然天成的練習簿,輕輕撕了來寫些童趣的話語,蕉葉傳情,更增添兒時的友誼。后來才知,這樣的舉措古時早有,并更為灑脫。那個叫懷素的畫家,以蕉代書,筆走龍蛇,他在寺廟旁植蕉百畝,每每大醉之時,于蕉葉上翻墨倒海,還不愜意,豪爽盡興,這樣的豪情張揚只有芭蕉才能承受吧。
芭蕉還有禪意,豐子愷化用蔣捷的詩,作漫畫《芭蕉櫻桃》,畫面中櫻桃潤澤,芭蕉舒展,豐子愷尤喜“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句,在自己的宅院緣緣堂的天井里種過櫻桃和芭蕉,畫面中還有正裊裊生煙的香煙,時光停留在蕉綠櫻紅的當兒,多少流年易逝去的意蘊令人品咂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