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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戰(zhàn)蘇南

2020-10-24 08:02
今古傳奇·雙月號 2020年5期
關鍵詞:太平軍金陵李鴻章

1863年,淮軍開始發(fā)動反攻。1864年7月19日,天京陷落。太平天國在轟轟烈烈13年之后,終于走到了盡頭。戰(zhàn)事一結束,裁軍的風聲便一天緊似一天。重點當然是人數(shù)最多的湘淮兩軍。裁軍的結果,卻是淮軍一家獨大,連曾國藩掛帥剿捻,能依靠的也只有淮軍。李鴻章與曾國藩對調(diào),標志著一個時代結束,李鴻章和淮軍從此取代曾國藩和湘軍走上了歷史舞臺的中心。

李鴻章親臨蘇州城外,督率淮軍向蘇州發(fā)起猛攻

1863年,蘇南戰(zhàn)局發(fā)生根本逆轉(zhuǎn)。淮軍在上海站穩(wěn)腳跟后開始發(fā)動反攻。與此同時,湘軍也進逼天京,形成夾擊之勢。李秀成的日子便越來越不好過了。在洪秀全的壓力之下,他不得不率部回援天京,但他北上之后,蘇南戰(zhàn)場便陷入崩潰?;窜姶笈e北上,不久,常熟、昆山、吳江和江陰等地先后失陷,蘇州岌岌可危。李秀成聞訊,急忙改變原定的“進北攻南”作戰(zhàn)計劃,下令從皖北撤軍。

“進北攻南”是洪秀全提出的主張。1862年10月間,李秀成率部在天京城下與湘軍激戰(zhàn)40余日,不勝撤軍,受到洪秀全斥責,并被革去王爵。其實,他在天京城下打得相當不錯。他的數(shù)萬援兵使湘軍承受了極大的壓力。曾國荃的大營頻臨險境,幾不可支。

曾國藩在一封信中驚嘆道:“該逆(指李秀成)又以西瓜開花炮,打入營內(nèi),驚心動魄?!?/p>

可是,盡管李秀成打得十分兇猛,但最后的勝利還是可望而不可即。究其原因,一是曾國荃頑強抵抗,死守不退;二是太平軍匆促北上,未帶御寒之衣,加之斷糧,在久攻不下的情況下只能半途而廢,被迫撤軍。

洪秀全對于這樣的結果很不滿意,而在受到嚴厲處分之后,李秀成也不免心生怨憤。在后來的自述中,他寫道:“主不修德政,盡我人生一世之愚忠對天。”

天京救援失利后,“進北攻南”的戰(zhàn)略旋被提了出來。所謂進北攻南,即渡江至長江北岸,由安徽至湖北,攻擊上游敵之后方,迫使南岸之敵回援,從而達到解救天京之目的。李秀成打心里并不贊成這一計劃。他擔心自己率部過江后,導致南北隔絕,使蘇南群龍無首,陷入混亂。他的擔心不無道理。幾個月后,蘇南全面崩潰,一發(fā)而不可收的局面果然發(fā)生了。

可是,由于剛剛受到處分,他不敢堅持己見,更不可抗命不遵。這種無奈的心情后來在他的自述中表露無遺:“自攻(湘軍)未下,我主嚴責革爵,調(diào)我當?shù)蠲髫?,即飭我進兵北行,不得不由,從(冒)雪而往。”

1862年11月下旬,“進北攻南”計劃開始實施。李秀成大軍從浦口力戰(zhàn)渡江,進入安徽,先后攻克含山、巢縣、六安等地。

從理論上講,“進北攻南”戰(zhàn)略具有合理性,它的可行性能從經(jīng)典的“圍魏救趙”之計中找到依據(jù)??蛇@一戰(zhàn)略的實施,必須有個前提,那就是必須迷惑敵人而使戰(zhàn)略意圖秘而不宣。

然而,太平軍并沒有做到這一點。他們的戰(zhàn)略意圖從一開始就暴露無遺。因為湘軍截獲了李秀成與洪仁玕的書信。從書信中他們掌握了太平軍計劃。這是一個致命的疏忽。從這一刻起,太平軍的努力已注定不可能有好的結果。

曾國藩胸有成竹,指揮若定。不論江北發(fā)生什么情況,他都以不變應萬變,死圍天京一動不動。用他的話說,就是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在那里。他對部下們說:“賊之行動無非掣我下游之兵而援上,以解金陵之圍。”

李秀成的行動徒勞無益。嚴寒的冬季,江北大雪紛飛,將士們?nèi)币律偌Z,死亡人數(shù)每天都在急劇增加。部隊退往和州后,已經(jīng)堅持不下去了。更為糟糕的是,江南戰(zhàn)局此時也發(fā)生了不可逆轉(zhuǎn)的改變。湘軍攻破雨花臺,天京告急!

洪秀全急命李秀成回援,“進北攻南”戰(zhàn)略至此徹底宣告失敗。從和州撤退過江時,太平軍陷入一片混亂。由于江水暴漲,道路崩塌,渡江之船也十分缺乏,加之江浦失守,官兵圍追阻截,饑寒交迫的太平軍將士傷亡慘重。據(jù)李秀成自己說,“此舉前后失去戰(zhàn)士數(shù)萬余人”。

問題的嚴重性在于,這次失利是無可挽回的。湘軍進逼天京城下之后,從此再也沒有后退半步。而在蘇南戰(zhàn)場,淮軍步步推進,所向披靡。李秀成陷入兩面夾攻之中,顧此失彼,難以招架。

1863年10月,淮軍兵臨蘇州城下,實施合圍。蘇州是李秀成的大本營。1860年6月,李秀成攻下蘇州后,便建立了蘇福省。該省以蘇州為中心,下轄常州、松江、太倉、蘇州四州府。李秀成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地盤,打算長期經(jīng)營。

李秀成回援天京后,蘇福省的留守重任便落到了慕王譚紹光身上。譚紹光是李秀成的愛將、老部下,在太平天國后期的蘇杭戰(zhàn)場上,表現(xiàn)相當搶眼,打過許多硬仗,曾在青浦之戰(zhàn)中生擒常勝軍副統(tǒng)領法爾思德。

太平軍主力北上后,淮軍開始反攻。為了改變被動局面,譚紹光幾次主動出擊,但都未能打破困境。后在淮軍大舉進攻之下,只好退守蘇州。

從10月開始,蘇州進入了艱苦的攻守戰(zhàn)。李鴻章親臨蘇州城外,督率淮軍水陸各部向蘇州八門發(fā)起猛攻。此時的蘇州已陷入重圍之中,內(nèi)無糧草,外無救兵,軍心浮動,形勢萬分危急。面對這種局面,譚紹光沒有絲毫動搖和畏懼。他主張堅守到底,誓與蘇州共存亡,在危難時刻彰顯出了血性忠貞的男兒本色。

11月中旬,淮軍和常勝軍向蘇州婁門發(fā)起猛攻。15日夜,常勝軍偷襲未獲成功,統(tǒng)領戈登調(diào)來20尊大炮連續(xù)向太平軍陣地轟擊達3小時之久。城墻和石壘在炮火中紛紛倒塌,太平軍被迫后撤。戈登在望遠鏡中看到此景,不禁大喜。他抽出指揮刀,率領常勝軍撲向石壘。就在他們即將靠近時,太平軍突然掉頭掩殺回來。戈登的部隊被攔腰切成兩半,首尾不能相顧,幸虧后援部隊及時趕到,才把他救了出去。此役常勝軍損失慘重,死傷達180多人。

給予常勝軍沉重打擊的,就是駐守婁門的譚紹光部隊。該部打得極其英勇頑強,而譚紹光更是親臨前敵,身先士卒。他赤足上陣,光著臂膀,來回沖殺,左奔右突,如同一頭發(fā)怒的雄獅,令人生畏。事后,就連敵人也不得不表示敬佩,稱他“為人勇敢而聰敏,在困難之中從未示弱”。

然而,就在慕王浴血奮戰(zhàn),英勇抵抗之時,一場可恥的背叛卻在暗中悄悄進行著。

四王、四天將密謀投降,李秀成卻沒有采取任何措施

背叛的中心人物乃駐守蘇州的四王、四天將。四王為納王郜永寬、比王伍貴文、康王汪安鈞、寧王周文佳;四天將系范啟發(fā)、張大洲、汪懷武、汪有為。為首的則是納王郜永寬。

納王郜永寬是當時蘇州守軍的二號人物,地位僅次于慕王。李秀成回援天京后,納王起初跟隨北上,激戰(zhàn)于天京城下,后天王下令“進北攻南”,他又隨同李秀成轉(zhuǎn)戰(zhàn)皖北,一路打到六安。后蘇南告急,李秀成特令他率部回援,協(xié)助慕王共守蘇州。李秀成的用意是加強蘇州的防御力量,殊不知適得其反,反倒鑄成大錯。

納王等人回到蘇州,很快與慕王鬧起不和。當時駐守蘇州城的共有五王,從級別上,大家都是王,爵位相等,文書平行,盡管李秀成把統(tǒng)轄之權交給了慕王,可其他四王并不聽命于他。慕王甚感惱火,在大庭廣眾之下時常不留情面,公然挖苦嘲弄,這使納王等人深感受辱,怨氣甚大。

這種矛盾很快就被李鴻章利用了。就在兩軍打得難分難解之時,他派人悄悄與納王聯(lián)系上了。

1863年11月28日,納王的代表悄悄與淮軍進行了接觸。會晤地點就在淮軍軍營。參加的人員有程學啟和戈登,太平軍的代表是康王汪安鈞。會談內(nèi)容圍繞獻城降清以及如何具體實施而進行。

就在雙方悄悄接觸的當天,李秀成突然回到了蘇州。此時,城內(nèi)人心渙散,士氣低糜,失敗的情緒像霧霾一樣四處籠罩。面對如此局面,李秀成心力交瘁,思想也悲觀起來。他召集諸王開會,提出放棄蘇州,包括天京。“現(xiàn)在撤回廣西還來得及?!彼岢隽诉@樣的設想,敵強我弱,與其做無謂的犧牲,不如暫退廣西,以避敵鋒芒,保存實力。

這個主張立即遭到了慕王的反對,他堅決表示要竭盡血誠,力戰(zhàn)到底。慕王態(tài)度激昂,言辭激烈,對李秀成也多有頂撞。但李秀成并沒有計較,相反倒為有這樣忠勇的部下而感到欣慰。其他諸王也先后發(fā)表了看法。他們閃爍其詞,態(tài)度曖昧,因為正在密謀投降,所以也都不贊成棄城。

李秀成顯得束手無策。這時,城內(nèi)的氣氛越來越不對勁,一些風聲開始傳進他的耳里。有一次閑談,李秀成對納王等人說:“現(xiàn)今我主蒙塵,大勢已去,你們都是兩湖人,去留可以自便,你我不必相害。”這話無疑是在試探,納王等人聽后面面相覷,半晌無語。

李秀成接著又說:“現(xiàn)今這個樣子,我不能強留你們。如有他心,可以離去。我是國中名將,有誰能保得住我?我一家難舍,母親60多歲,我不能不顧他們?!睋?jù)李秀成后來回憶說:“我觀其(指納王等人)行動,悉其有他心,故而明說?!?/p>

納王等人做賊心虛,頓時緊張起來。為了掩飾,他們一邊否認要走,一邊表白自己,均說:“忠王寬心,我等萬不能負義,自幼跟隨,誰敢有他心?如有他心,也不會跟忠王這么多年了?!奔{王等人的話顯然言不由衷,李秀成也并不相信,可他卻沒有采取任何措施。

或許正是看在他們過去的功勞和老部下的情分上,他才不忍心下手。然而這樣的后果不言而喻??梢哉f,這是李秀成后期犯下的又一重大錯誤。事后他也曾追悔莫及,痛心地表示:“我見勢如斯,不嚴其法,久知生死之期近矣?!?/p>

11月30日,李秀成離開蘇州,與慕王垂淚而別。臨行前,他再次提出了放棄蘇州,撤回廣西的想法,但慕王還是堅持己見。

李秀成一走,納王等人便加緊了行動。12月1日晚,他們再次約見程學啟和戈登。這一次,納王親自出馬,陪同他的只有康王。這是一次極其秘密的會見,地點就在蘇州城外的陽澄湖上。

經(jīng)過一番討論,納王同意獻城投降,而清方則保證投降者的生命安全。程學啟又提出誘捕李秀成的計劃,納王沒有接受。他說忠王是老上司,不忍下手,但他同意捕殺慕王,作為交易的一部分。

最后談到了論功行賞之事。納王說,獻城之后,他本人無所謂,只要攜帶財物回鄉(xiāng)即可,可各位兄弟總不能白干了。程學啟明白他的意思,他說這不成問題,因為在這之前的太平軍叛將都得到了封賞,這一次當然不會例外。

會談至此,所有的交易都圓滿達成。為了表示誠意,程學啟還指天發(fā)誓,折箭為盟,并與納王換帖拜把,結為兄弟。

12月3日,意外突然發(fā)生。程學啟接到城中來信,說是慕王發(fā)現(xiàn)了陰謀,要處死納王,不過納王已有準備,但原定抓捕慕王的計劃發(fā)生困難。原來,慕王截獲了納王與戈登之間的信件。他極為震怒,但如何處置,卻讓他頗為犯難。

慕王坐鎮(zhèn)蘇州,名義上節(jié)制蘇福省諸軍,但他親統(tǒng)的部隊只有2萬余人,其精銳多被抽調(diào)前往天京,而納王等四王統(tǒng)領的部隊卻多達7萬之多。這個局面他不能不有所顧忌。

就在慕王舉棋不定之時,諸王已經(jīng)決定先下手了。12月4日,慕王不幸遇害。關于慕王遇害的過程,史料有兩種記載。一種是被刺于城樓。據(jù)戈登回憶:“12月4日晨,程(學啟)將軍來見我,告訴我說,納王已決定同意在城上捉住慕王,把他推下城來……”李鴻章12月6日的奏折也印證了這一說法。

另一種說法認為,慕王遇害的地點是在慕王府議事廳。據(jù)《太平天國史》等書記載,當天中午十一時(一說是下午二時),慕王把諸王召集到府上,舉行會議,希望以開誠布公的方法解決問題,使納王等人懸崖勒馬。

諸王身著朝服,依次而坐,慕王坐首席,并主持會議。他首先發(fā)表講話,表示大敵當前,唯有奮戰(zhàn)到底,只要大家齊心合力,就能克服困難,戰(zhàn)勝清妖,共保天國大業(yè)。接著,他表揚了兩廣將士的忠心,并對那些離心離德的叛賣行徑予以了抨擊。矛頭所指,不言而喻。慕王越說越憤慨,情緒也開始激動起來。與會諸王如坐針氈,納王首先跳起來還擊:“汝休指桑罵槐!”

慕王正色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雙方大吵起來,其他諸王也紛紛幫腔,會場一片混亂。就在此時,康王突然起身,脫去朝服,沖向慕王。

慕王怒喝:“你想干什么?”話未落音,康王已拔出匕首,插入慕王的脖子。由于事發(fā)突然,慕王未及反抗,已經(jīng)流血倒地。其他諸王這時一擁而上,砍下慕王的頭顱。

兩種說法盡管有所出入,但結果基本相同。當晚,淮軍先頭部隊鄭國魁、鄭國榜兩營沒費一槍一彈便開進了婁門。

蘇州失守的消息傳來,正在返回天京途中的李秀成不禁淚灑征袍,心如刀絞。他默然無語,仰天長嘆。

八名將領和三萬太平軍被屠殺,曾國藩贊李鴻章“殊為眼明手辣”

1863年12月5日一大早,納王等人就來到李鴻章的大營進行參拜,并獻上慕王的首級。李鴻章笑臉相迎,好言撫慰。接著,淮軍各部在程學啟的親督之下大舉進城,隨即在城內(nèi)展開搜剿,慕王部下千余兩廣將士慘遭殺害。

12月6日,一場更大規(guī)模的殺戮又開始了。這一次,厄運降臨到了四王、四天將的頭上。

這是一次極為隱秘的計劃,參與謀劃的只有李鴻章、程學啟等少數(shù)幾個核心人物。當天中午,城外龔生陽的軍營內(nèi),即將進行受降儀式。所謂受降儀式,就是李鴻章正式接見并宴請八降將。

酒宴開始不久,有人送來一封急電。李鴻章假模假式地看了一下,然后起身說:“公務在身,本撫去一下就來?!?/p>

李鴻章走后,酒宴繼續(xù)進行。有人捧出頂戴、官服,恭送到八降將面前請他們試穿。就在他們喜滋滋地更換官服官帽時,門外一聲炮響,站在身后的兵勇們突然拔刀,一陣亂砍,外邊的伏兵也一擁而入,八降將未及反應便成刀下之鬼。

隨后,早已枕戈待發(fā)的淮軍各部立即展開行動,在城內(nèi)開始了一場血腥的大屠殺。近十萬太平軍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遭到驅(qū)散和血洗,僅雙塔寺庭院一處,就有3萬多太平軍倒在血泊中。

一個叫呤唎的英國人事后來過此地,他描述道:“三萬太平軍被押此處屠場處死,我們掌握了充分證據(jù),知道被殺數(shù)目甚巨”,“(雙塔寺)庭院約半英畝左右,地上浸透了人類鮮血,拋滿尸體的河道水帶紅色”,由于“河道里棄滿了被斬首的太平軍的尸體”,清朝官吏不得不雇用船夫疏通河道。他悲憤地驚呼:人類的屠殺太可怕了,他為此“不寒而栗”。

那么,蘇州殺降是怎么發(fā)生的?它為什么會發(fā)生?直到如今,仍然存在著諸多謎團,學界說法也各不相同。如程學啟主謀說、騙降說等等,均自成一體,但對于李鴻章來說,原因其實很簡單,即“恐變”而已。

八降將獻城之后,其部仍據(jù)守閶、胥、盤、齊四門,建制完整,兵力強大。當時,探馬來報,降眾有20余萬。這個數(shù)字顯有夸大之嫌,比較靠譜的數(shù)字約在7萬至10萬。即便如此,其數(shù)量也遠在淮軍和常勝軍之上。后者兵力只有2萬至3萬。這對淮軍是一個巨大威脅。

據(jù)李鴻章的報告稱,納王等人獻城后,“城內(nèi)脅眾概行剃發(fā)”,但“郜云官(即納王)并未剃發(fā)”。其時,李秀成“尚在望亭,距蘇甚近”,他們均系忠逆黨羽,“誠恐復生他變”。

李鴻章的擔心不無道理。當時,太平軍降將叛來叛去的先例,屢有發(fā)生;至于詐降的教訓,也不是個別例子。就在不久前,太倉太平軍守將蔡元隆就假意投降,當李鴻章之弟李鶴章前往受降時差點被打死,淮軍官兵更是死傷無數(shù)。

那么,納王等人究竟有無復叛的企圖呢?目前,學界研究,尚存空白,但從理論上至少是存在這種可能。

殺降不祥,自古而然。李鴻章身系儒將,且淮軍中降將亦不在少數(shù),程學啟本人就是一個。如果不是“恐變”的話,他們沒有理由大開殺戒。然而,“受降如受敵”。從李鴻章立場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寧可錯殺,不可姑息。

一般認為,蘇州殺降是出自程學啟的預謀。作為前敵統(tǒng)兵大將,出于自身安全考慮,程學啟力主殺降毫不奇怪。有史料記載,李鴻章在殺降的前一天晚上仍在猶豫。他與程學啟的談話進行了很長時間。

程學啟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他說:“不殺,危矣?!崩铠櫿抡f:“恐寒外界之心。”程學啟說:“實不得已耳?!崩铠櫿聛砘仵獠?,躊躇難決。程學啟急了,大聲嚷道:“太平軍數(shù)倍于我,萬一變生肘腋,后果不堪設想。”

兩人最后爭吵起來,程學啟拂袖而去。李鴻章見狀追出,連聲喊道:“方忠(程學啟字)且回!”程學啟回來后,李鴻章決心始定。

殺降發(fā)生后,各方震動。有人指責程學啟心狠手辣,程學啟則振振有詞:“殺降負盟,為國無私,此心可質(zhì)鬼神!”看似光明磊落,實則內(nèi)心有愧。事后有一次,李鴻章和他開玩笑說:“你也是投降之人,何以如此相殘同類?”程學啟聞言大怒,回去后閉門不出,部將聞訊而來,聽見室內(nèi)腳步急促,暴怒之聲,傳于室外,于是急向李鴻章報告。李鴻章親自前來叫門,為時甚久,程學啟方平息怒氣,怏怏而出。

以上記載至少透露出,包括李鴻章和程學啟在內(nèi)的淮軍高層,對殺降之事并不感到光彩,但他們都不肯認錯。李鴻章在給朝廷的奏折中一再為自己辯解。12月13日,他在奏報寫道:“臣并非好殺降者,茲郜云官等所求太奢,欲踞省城,關系太大,未便姑容養(yǎng)癰成患,且誅八酋而后能解散二十萬眾,辦法似無不是……”

鑒于殺降之后各方指責,批評之聲四起,李鴻章開始還有些擔心,但朝廷似乎并無責怪之意。密諭云:“李鴻章辦理此事,甚為允協(xié)”,“人心大定,所辦并無不合”。至于曾國藩,不僅沒有指責,反倒大加贊許,稱李鴻章“殊為眼明手辣”。

解散常勝軍,淮軍的實力進一步增強

蘇州之戰(zhàn)后,淮軍繼續(xù)向無錫、嘉興、湖州等地迅速推進,盡管太平軍持續(xù)敗退,但其抵抗卻變得更加頑強和兇狠,再也沒有人愿意投降了。于是,各地戰(zhàn)況更加慘烈。

1864年初,程學啟率部攻打嘉興。在這場實力懸殊的交戰(zhàn)中,淮軍竟屢攻不下,因為太平軍誓死不降,英勇抗擊。程學啟、劉秉璋等部水陸大軍將城團團圍住,持續(xù)猛攻20多天,傷亡慘重,毫無進展。

程學啟將指揮不力的部將姜寶勝當眾斬首,然后督率三軍向嘉興發(fā)起強攻。半個月后,嘉興城終于被炸開一個缺口,但太平軍仍然堅守不退,他們迅速集中了數(shù)千條洋槍,用強大的火力死死封住缺口?;窜妼夜ゲ幌?,缺口前的尸體堆積如山。程學啟親率敢死隊沖向缺口,淮軍將士蜂擁而上。嘉興城終于被攻破,但程學啟卻在進攻中被子彈打中太陽穴。這是致命的一槍。他被送到蘇州后不久,便腦漿迸裂而死。

然而,盡管太平軍奮勇抵抗,但太平天國大勢已去。在準軍和常勝軍的兇猛攻勢下,無錫、嘉興等重鎮(zhèn)先后告失,整個蘇南戰(zhàn)局已陷入一個不可逆轉(zhuǎn)的頹勢。

5月11日,太平軍在蘇南的最后一個重鎮(zhèn)——常州被攻陷。此役,準軍主力幾乎全部投入了戰(zhàn)斗。李鶴章、劉銘傳、張樹聲、郭松林、楊鼎新、周盛波、劉士奇、王永勝、龔生陽等部幾路圍攻,激戰(zhàn)經(jīng)日。常勝軍的64磅大炮再次發(fā)揮威力,將東南城墻轟坍十余丈,黃翼升的水師各營也從汽輪上頻頻發(fā)炮。常州城內(nèi)炮火蔽日,硝煙彌漫。大部分守軍或戰(zhàn)死或被剿殺。

戰(zhàn)后,李鴻章在給朝廷的奏報中,興奮地寫道:“該逆出萬死一生之謀,我軍亦為背城一戰(zhàn)之舉”,“雖巷戰(zhàn)逾時,傷亡將卒又逾千人,而悍逆全股撲滅”,“江南大局漸定,堪以仰慰圣廑”。曾國藩聞訊,也欣喜異常,他致函李鴻章說:“壯哉!儒生事業(yè)近古未嘗有之?!?/p>

捷報傳至北京,兩宮同樣慈顏大悅,頒旨大賞三軍。李鴻章加恩賞騎都尉世職,李鶴章遇缺提奏,劉銘傳、郭松林、王永勝、劉士奇賞穿黃馬褂。其他諸將均交部論功行賞,“從優(yōu)議敘”。

這個時候,一個計劃已在李鴻章心中悄悄形成,那就是遣散常勝軍。在與幕僚們磋商中,大家也認為江蘇戰(zhàn)事已近尾聲,而淮軍業(yè)已壯大,保留常勝軍實無必要,相反他們麻煩不斷,倒是弊大于利。

一天,李鴻章找來掌管營務處的親信丁日昌,告知決定解散常勝軍,讓他先去摸一下戈登的態(tài)度。丁日昌立即前往昆山,他知道這并不是一項輕松的任務,因此心里忐忑。然而,事情卻進行得極其順利,完全超出他的預料。

這是一次平靜的談話。戈登神情憂郁,有些打不起精神,他說:“請轉(zhuǎn)告李撫臺,鑒于目前情況,常勝軍已無存在之必要,鄙人完全贊同?!?/p>

丁日昌看著戈登,將信將疑地問:“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閣下同意解散常勝軍?”

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丁日昌遲疑了片刻,才問起原因。戈登說:“今天的常勝軍已不是過去的常勝軍了,人員變化很大,戰(zhàn)斗力也大不如前。我對它不再抱任何希望了。”

從昆山回來,丁日昌一路上都在猶疑。向李鴻章報告后,李鴻章也疑惑不已。想當初,為了掌控常勝軍,戈登和英國人可沒少費心思,如今怎么竟要主動放棄呢?難道這里頭另有玄機?

就在李鴻章、丁日昌琢磨不定時,戈登的報告送來了。他主動提出了辭職,并建議解散常勝軍。李鴻章大喜過望,當即批準報告,并立即著手解散常勝軍。

有關戈登的動機,各方揣測頗多。李鴻章在給朝廷的報告中,列舉的理由是,近年來常勝軍老兵“大半逃亡”,而招募的新兵打仗“不甚得力”,加上“蘇省軍事稍定,(戈登)便欲辭退回國”。

朝廷的批復很快到了,諭旨要求李鴻章“乘勢利導,妥為遣散”,并稱這“實屬不可失之機”。李鴻章得到指示,便迅速行動起來,在資金極其困難的情況下,令丁日昌多方籌措19萬遣散款,將常勝軍就地遣散。

5月30日,在克復常州不到20天,常勝軍便全部遣散完畢,包括戈登在內(nèi)的大部分官兵先后離開了部隊。從建制上說,這支顯赫一時的武裝至此便再也不存在了。不過,它的精華部分卻在經(jīng)過篩選后,被李鴻章保留下來,編入淮軍。其中包括擁有最先進的64磅開花大炮的炮隊、槍隊以及海上救生隊,還包括部分外國軍官、幫同教習等等,從而使淮軍的實力進一步增強。

常勝軍解散后,李鴻章的一塊心病終于解除了。在與幕僚交談中,他大發(fā)感嘆說,沒想到戈登竟能“主持議撤,為我出力”。在給曾國藩的信中,他還一反過去,說起了戈登的好話,說他是一個“忠直好人”,一個有高尚情操的人。他還上書朝廷請求賞賜戈登黃馬褂,以示榮寵。

這件事的處理使李鴻章頗為得意,各方也給予很高的評價。曾國藩就來信大加贊賞,稱他“駕馭洋將擒縱在手,有鞭撻龍蛇視若嬰兒之風,尤以為佩”。

但英國人十分惱怒。常勝軍的解散意味著他們“以華制華”的政策宣告失敗。巴夏禮大罵李鴻章,說他是“一個陰謀家,全中國最大的陰謀家”。

至于戈登,有史料記載,他離開中國后參加了英國遠征軍,死于蘇丹。據(jù)說,他是在一次戰(zhàn)斗中被反政府武裝刺殺的,兩根長矛刺中了他的身體,當場致命。在他死后,他的頭顱還被砍下來,掛在樹上示眾。這一年,他53歲。

曾國荃頭天聽說淮軍要來,第二天就攻下金陵

1864年夏,蘇浙的天氣十分反常。剛入6月,天氣就熱得不行。一天下午,他接到朝廷諭旨,要求他會攻金陵,這讓他心煩意亂。

會攻金陵,對淮軍來說責無旁貸,李鴻章也很愿意,問題是曾家兄弟并不愿意。尤其是曾國荃,打了一年多,可謂備嘗艱辛,不就是為了攻陷天京,奪取首功嗎?現(xiàn)在,眼看大功就要告成,突然有人要來搶功了,他能愿意嗎?

據(jù)《異辭錄》載,淮軍諸將聽說要去會攻金陵,個個摩拳擦掌,異常興奮,但幕僚們卻很擔心。他們議論紛紛,都說:“湘軍百戰(zhàn)之績,眼見大功垂成,怎甘拱手讓人?淮軍如去天京,鮑軍駐東壩,必有一戰(zhàn)?!滨U軍,即湘軍頭號猛將鮑超所部,當時駐扎在東壩一帶,這里是蘇南通向天京的必經(jīng)之道。劉銘傳聽后不以為然,他說:“湘軍之中,疫病嚴重,鮑軍十病六七,怎能擋我巨炮?”

劉銘傳的話在淮軍將領中很具代表性,其爭功之心毫不掩飾。問題是部將們能這么想,李鴻章卻不能這么做。他心里清楚,只要一出兵,非得罪曾家兄弟不可。但如果不出兵,又是抗旨不遵,是大罪。

于是,李鴻章首先向朝廷打了一個報告,推說蘇南戰(zhàn)事尚在進行,急切之間無法抽隊成行。接著又分別給曾家兄弟寫信說,湘軍的地盤,他無意冒犯,更不敢搶功。不過,他也婉轉(zhuǎn)提醒道,他可以找理由不去,也可以拖時間,但湘軍攻城也得加快,否則讓他屢屢抗旨,上邊追究下來他也擔待不起。

的確,朝廷給他的壓力很大,七日之內(nèi),連降三旨,要他速赴金陵。李鴻章想賣人情,可這人情也不那么好賣。賣不好,便會引火燒身。于是,他不得不留一手,特派黃翼升趕往安慶拜謁曾國藩。

黃翼升是跟隨曾國藩開創(chuàng)湘軍的元老,與曾國藩私交甚密,后被李鴻章挖到淮軍,與他成了知己。黃翼升對曾國藩說:“少荃現(xiàn)在挺難的。朝旨要他會攻金陵,他不能不遵。但他不想與九帥爭功,可不去金陵,總得有個理由吧?”曾國藩說:“什么理由?有話你就直說吧?!?/p>

黃翼升說:“大帥能否給他寫個東西,哪怕是個小字條?少荃即可保證淮軍不來金陵。”

曾國藩一聽,心里便明白了。李鴻章這是要向他討字據(jù)啊,將來好證明不是他不來會攻金陵,而是曾國藩不讓他來。曾國藩可沒這么傻,他拒絕了黃翼升的請求。

面對朝廷的嚴旨催逼,李鴻章又煞費苦心地上了一道折子。這份折子很長,關鍵之處卻在以下這段:“臣于攻克常州后,未敢遽議協(xié)剿金陵,一以臣部兵將苦戰(zhàn)經(jīng)年,傷病疲乏,未得休養(yǎng),若遽令遠出,誠恐再衰三竭,無禆大局;一以曾國荃全軍兩年圍攻,一簣未竟,屢接來書,謂金陵所少者不在兵而在餉,現(xiàn)開地道十余處,約有數(shù)處,五六月間可成,如能及早轟開,自必無須協(xié)助。又疊準曾國藩咨緘,屬令派兵接防句容、東壩、溧水、高淳各處……”

這段文字乍看似乎平常,實則機鋒暗藏,不愧出自刀筆高手。其要害處有兩點:一是“屢接來書”——誰的來書?曾國荃也。他在信中說金陵無須援助,也就是不想讓他前去會攻。二是曾國藩已給他另派了任務,讓他去句容等地接防,他無法分身。以上兩點,潛臺詞都顯而易見,即不是我不去金陵,而是曾氏兄弟不讓我去啊。

曾國藩得知此事后,極為不悅。但李鴻章既然把球踢向自己,他也不能不接。于是,他也起草了一份奏章,主動請求朝廷派淮軍前來會攻。奏中云,知者以為我是體諒李鴻章太辛苦,“不知者以為臣弟(指曾國荃)貪獨得之美名,忌同列之分功,這尤違臣兄弟平日報國區(qū)區(qū)之意”。

這時,李鴻章意識到了老師的不滿,他馬上改變態(tài)度,及時收斂,做出了積極的回應。他一邊協(xié)餉五十萬支援曾國荃,一邊上奏朝廷,提出一個新的計劃,即先克湖州,以切斷太平軍的后路——當然,這樣做的目的還是要拖延時間,不去金陵。

可朝廷并不理會,再命李鴻章“不必定俟湖州克復”,即刻增援江寧。這一來,李鴻章被逼無奈,只好上奏朝廷,稱其已抽調(diào)淮軍槍炮隊1.4人,由劉銘傳、劉士奇、王永勝、周盛波等督率,開赴金陵。

淮軍開拔的消息傳至金陵城下,曾國荃如坐針氈。他在龍脖子大營召來眾將,氣急敗壞。他說:“淮軍就要來了,兩年艱苦,就要付之東流,你們說怎么辦吧?”眾將大嘩,義憤填膺。

曾國荃一拍桌子,說:“眼下要緊的是,趕在他人之前盡快拿下金陵!能不能做到,現(xiàn)在就看弟兄們的了!”眾將熱血沸騰,都說愿效死力。

次日,金陵城破。

以上記載見于曾國荃機要秘書趙烈文的日記。有意思的是,曾國荃頭天聽說淮軍要來,第二天就攻下金陵,可見這件事對湘軍的刺激多么巨大。

其實,李鴻章宣布派兵不過是一個姿態(tài)。因為直到天京破城后,淮軍仍然沒有一兵一卒出現(xiàn)在金陵附近。這就是李鴻章的聰明之處,他寧愿糊弄朝廷,也不愿得罪曾家兄弟。

其實,糊弄朝廷并不難。他一邊聲稱擬派淮軍會剿金陵,一邊又繼續(xù)找理由拖延時間。他在奏折中說:“克日會合赴援金陵。因天氣酷熱,軍士遠役易致疾病,屬令曉夜登程,分起徐行。其輜重糧藥炮位子彈均由水路裝運。長江千里,船只維艱,須月杪方能齊備……現(xiàn)湖州未復,蘇松未松,臣暫難遠離。俟各軍拔營后,如此間防剿大局布置定妥,臣擬乘坐輪船攜帶常勝軍所遺炮隊前往協(xié)攻,仍克期往還,以圖兼顧……”如此種種,均言之成理,而北京遠隔千里之外,山高皇帝遠,也由不得你不信。

就這么七拖八磨,不久就傳來了湘軍“克復金陵外城,斃敵數(shù)萬”的消息,朝廷這才指示李鴻章,讓他探明情況,“如金陵全城均經(jīng)克復,(淮軍)即可無庸調(diào)往,以為協(xié)剿湖州之用?!?/p>

直到這時,李鴻章才松了一口氣。雖然為了會攻金陵,他與曾家兄弟鬧了一點兒不愉快,但最后他總算做得漂亮——金陵讓功,實際上是送了個大人情,曾國藩打心眼里感激,對李鴻章也更加信任。

戰(zhàn)后,李鴻章來到金陵,曾國藩親往下關迎接,一見面就拉住他的手說:“金陵一戰(zhàn),愚兄弟薄面,都靠成全了?!?/p>

天京陷落

1864年7月19日,天京陷落。太平天國在轟轟烈烈13年之后,終于走到了盡頭。

其實,失敗的氣息早已彌漫在太平軍中。蘇錫常相繼失陷,李秀成退守丹陽時,他的堂弟李世賢便派人前來,勸他另作他謀,千萬不要回京。李世賢乃太平天國侍王,李秀成的忠實部下。此時,他正屯兵溧陽。

李世賢對天國的現(xiàn)狀充滿了失望。在他看來,國勢崩壞,天王昏庸,而京中朝政已為洪姓諸王所把持,此時回京無異于殉葬。他懇求李秀成前往溧陽,主持大計,共謀出路,但李秀成并沒有接受。看到李秀成不聽勸說,李世賢甚至打算出兵,強逼他前往溧陽。但李秀成得知消息后,卻輕車簡從,提前趕回。

李秀成趕回天京后,還試圖說服洪秀全放棄死守天京。在太平天國生死存亡的關頭,這不失為一個明智的選擇。但洪秀全一聽大怒,指責李秀成貪生怕死,心懷二心。

李秀成連忙跪下,再次陳奏,曉以利害。他分析說,如今湘軍占雨花臺,南門之道絕;占江東橋,西門之道絕;占七壅橋,東門之道絕;下關失,糧道亦絕。而城中,文者多、老者多、小者多、婦女者多,食飯者多,費糧餉者多,能戰(zhàn)之兵卻少,總之已無法再守。他大聲疾呼:“我主若不依從,合城性命定不能保了!”

洪秀全一聽更加生氣,怒斥道:“朕奉上帝圣旨,天兄耶穌圣旨下凡,做天下萬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他還賭氣說:“不用你奏,政事也不用你管。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一切由你。朕鐵桶江山,你不扶,自有人扶。你說無兵,朕之天兵,多過于水,何懼曾妖者乎?你怕死,便是會死。政事不與你相干,朝政由我次兄勇王執(zhí)掌,幼西天王出令。有不遵者,合朝誅之!”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秀成已經(jīng)絕望了。他撲地哀求:“請吾主一刀殺我,免我日后被俘受刑。為主臣子,未閑半刻,今將國之事啟奏,主卻如此責我,我愿死在殿前,盡心報答我主!”洪秀全不予理睬,宣布退朝。

李秀成后來回憶說:“如此啟奏,主萬不從。(我)含淚而出朝門。合朝眾臣前來善勸。次日天王其知自過,賜下龍袍,以安我心?!北M管洪秀全事后表示了歉意和安撫,但他昏庸固執(zhí),日甚一日,已聽不得任何意見。不論何事,都聲稱“有天所定”。除了天父、天兄、天王之外,軍稱天軍,民稱天民,國稱天國,營稱天營。

由于長期被困,天京城中缺糧已達極點,死者甚眾。李秀成奏報天王,請求降旨,妥籌辦法。洪秀全的回答可笑至極。他說:“沒有糧食吃,那就吃甜露吧,此物可以養(yǎng)生。”所謂甜露,出自基督教神話。據(jù)《舊約》載,以色列人出埃及,一天晚上,曠野中有鵪鶉飛來,遮滿了營。早晨,在營地四周地上出現(xiàn)露水。露水上升之后,留下了有如白霜的小圓物。以色列人不知道是什么,便互相詢問。這時,摩西便說:“這就是耶和華給你們吃的食物?!?/p>

此時,洪秀全搬出所謂的基督教甜露,讓人目瞪口呆。眾臣無人相信,都說:“此食物不能食得。”天王說:“取來做好,朕先食之?!北娙嗣婷嫦嘤U,無言以對。

李秀成后來抱怨說:“(天王)入南京之時,稱號皇都,自己不肯失志,靠實于天,不肯信人,萬事具(俱)是有天?!比欢?,天并不能拯救天國,也不能拯救自己。6月1日,天王病故。據(jù)說,天王患病約在“三月將尾,四月將初”之時,當時病已很重了,可他仍然信天,不肯吃藥。

天王死后,其長子洪天福登基,朝政更加敗壞,洪姓諸王把持朝綱,胡作非為,并對李秀成極盡排擠之能事,局勢愈加危殆。李秀成后來回顧天國得失成敗時,曾悲嘆“自亂于己,內(nèi)外慌張,為將為臣,無法挽救”。

7月19日,湘軍挖地道至城下,用火藥轟塌城墻,從東門至北門,出現(xiàn)多處缺口。湘軍呼嘯奮登,前仆后繼。李秀成撲救不及,眼看大勢已去,淚流滿面。他心念幼主,直奔朝門。此時,幼天王已經(jīng)失魂落魄,從宮內(nèi)奔出。跟他一起跑的還有三弟光王、四弟明王。由于情況緊急,李秀全無法兼顧,只得獨護幼天王一人向城外突圍而去。

可是,16歲的幼天王還不會騎馬,又未經(jīng)戰(zhàn)陣,在大難來臨之前顯得驚慌失措。李秀成在最后時刻再次表現(xiàn)了他的忠誠。出城前,他先回家辭別母親和家人,眾人流涕不舍,但李秀成這時已顧不得他們了。為了保護幼主突圍,他還將自己的戰(zhàn)馬讓給了洪天福。

天京破城后,戰(zhàn)況極為慘烈。城中軍民十余萬奮起抵抗,無一降者。李秀成在亂軍中護送幼天王沖出城去,遇湘軍追殺,被迫分兵兩路,一路護送幼天王逃離,一路由他殿后掩護。

混戰(zhàn)持續(xù)了一天,人饑馬乏,兵士失散。李秀成由于把戰(zhàn)馬讓給了幼天王,自己換坐的劣馬已不能行走。他只好棄馬,徒步逃上一座荒山,在一座破廟內(nèi)暫避,后被捕。7月22日,李秀成被曾國藩處決,終年41歲。

十萬大裁軍后,淮軍一家獨大

1864年,對于李鴻章來說是一個幸運之年。

太平天國滅亡后,大寇蕩平,舉朝歡慶,論功行賞,其功勞最大者,除曾國藩外,乃曾國荃、李鴻章和左宗棠三大方面軍將領。曾國荃大破“賊巢”,奪得首功,而李鴻章逆轉(zhuǎn)蘇南,左宗棠橫掃浙東,都居功至偉。于是,個個加官晉爵,并贏得“中興名臣”的美譽。李鴻章春風得意,被朝廷封為世襲一等伯,賞戴雙眼花翎,淮軍文武將弁一萬多人也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獎賞。

然而,他也不是沒有煩惱的事,其中之一就是大裁軍。按清制,每當軍事行動結束后,八旗、綠營都將撤回原防,而團練原非經(jīng)制軍,屬臨時招募,本無防地。戰(zhàn)事一旦結束,兵士便要解甲歸田,統(tǒng)兵將帥則另作安排,或留用,或歸田。這種做法,相延已久。

這次裁軍的范圍,包括了江南所有軍隊,顯然并非專對湘淮軍。但湘淮兩軍首當其沖卻是事實。軍興時期,湘淮軍的發(fā)展和擴張速度極快,至攻克金陵時,總兵力已達30多萬,儼然成為清王朝第一武裝。地方軍隊以如此驚人的速度擴張,這不僅對清政府構成了潛在的威脅,而且巨大的軍備開支,地方財稅亦不堪承受。因此,太平軍被鎮(zhèn)壓后,湘淮軍的撤裁便勢在必行。

為了保住淮軍,或者盡可能爭取少裁,李鴻章開始多方運動。他首先爭取曾國藩的支持。8月6日,他給曾國藩寫了一封信。開頭先是恭賀曾氏兄弟“并拜侯伯”,并稱這是“蓋代未有之奇勛”“曠古難逢之盛典”。接著又談到了一些軍務,繼之涉及裁軍。他說,鎮(zhèn)江馮子材部、揚軍富明阿部,均屬老疲之師,應在可裁之列,省下的軍費還可資助貴軍,不無小補。但湘淮軍都應保留,用以防剿大江南北。同時,李鴻章還游說朝中朋僚故舊,為其說項。

令人奇怪的是曾氏兄弟。他們對裁撤的態(tài)度與李鴻章截然不同,不僅主動提出撤裁,而且還表現(xiàn)出了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積極態(tài)度。金陵克復19天后,曾國藩就主動上折子,請求撤裁所統(tǒng)之軍。10天后,他又以曾國荃有病,疏請開缺浙江巡撫。不久,湘軍的撤裁便大刀闊斧地進行起來,曾國荃部還成了撤裁的重點。到了11月,該部已陸續(xù)遣撤兵將達2.5人之多。

曾氏兄弟如此迫不及待地裁軍,著實用心良苦。曾國藩以一個在籍侍郎振臂一呼,居然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如今環(huán)顧海內(nèi),其權勢顯赫,已無人能比,就算朝廷不猜忌他,他也會忐忑不安。位高權重,尾大不掉,這可是為官統(tǒng)兵者之大忌。其實早在曾國藩被授予江督一職,并以欽差大臣督辦四省軍務時,他就開始顧慮重重了。

1863年2月13日,他在致曾國荃的信中就曾打算辭去欽差和江督兩席,而專治軍務。原因是“權位稍分,較少指摘”。不久,他又在信中寫道:“疏辭(欽差、江督)兩席一節(jié),弟所說甚有道理。然處大位大權,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幾人能善其末路者,總須設法,將權位二字推讓少許,減去幾成。則晚節(jié)漸漸可以收場耳。”曾國荃對此極表贊成。

1864年8月,曾國藩由安慶來到金陵,兄弟倆曾有過一次長談,就裁撤之事做過全面規(guī)劃。曾國藩說:“這些年,我們兄弟屢建奇功,大權在握,如今尚能平安無事,實乃家門之福,吾兄弟之幸啊!如今大功告成,該考慮退路了。”

至于曾國荃所部撤裁之事,他們也進行過商議。按照曾國荃最初的想法,既然要裁那就全裁。但曾國藩并不贊成,他主張“退中次序不可凌亂,痕跡亦不可太露”。他還說:“坐轎的愿意,抬轎的不肯。這里還有許多人情世故喲?!币馑际钦f,裁軍牽涉到眾多兵將,這里還有一個安置問題,需要穩(wěn)妥、細致,不能出亂子。

在這次談話中,他們還談到了一個重要問題,即“撤湘留淮”的打算。曾國藩告訴曾國荃:“少荃如今亟謀保留,四處游說?!痹鴩鯇铠櫿碌你@營頗有譏諷,但也承認眼下“長毛”雖平,但北方未靖,捻匪仍很猖獗,需要保留一定的軍力以防剿大江南北。至于留湘,還是留淮,曾國藩認為,如今湘軍暮氣日重,強弩之末,漸不能穿透魯縞,以后平定兩淮看來還得靠淮勇。他還表示:“少荃勇于任事,精神可嘉。湘勇老疲,宜多裁,而淮勇氣方強盛,不宜多裁。”

曾國藩如此謀劃,除了因為淮軍已有超越湘軍之勢,他對其寄予厚望之外,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出于策略上的考慮。在他看來,湘軍目標太大,尤其是他直接指揮的部隊,更是如此。至于左宗棠,雖然也是出自曾幕,并由曾國藩保薦,但自打成了氣候,便不把曾氏放在眼中,這樣的人不足以信賴。而李鴻章雖有驕亢之氣,但對曾氏忠誠不貳,尤其是金陵讓功,更讓曾氏對他多了一份信任。因此,決定撤湘留淮,實為曾國藩反復權衡之結果,亦為其功成身退前的一項重要安排。

8月至11月間,曾國藩多次致信李鴻章,明確表達了這個意見。李鴻章當然求之不得,他迫不及待地向曾國藩表達了忠心和感激之情,并聲稱“敝部淮勇能戰(zhàn)而多士氣”,將來師門需要,可隨時征調(diào)。

1864年的大裁軍,規(guī)模相當可觀。曾國荃部裁去2.5萬多人;左宗棠部裁去最多,6萬多人裁得只留2萬余人;江西、湖南、鎮(zhèn)江等地的駐軍也相繼撤裁,總人數(shù)達到近10萬。唯淮軍7萬之眾,只裁去1萬多人。淮軍一家獨大的結果,李鴻章事前想都沒敢想,這讓他喜出望外。

如果沒有曾國藩的力挺,就不可能有這樣的結果,而在客觀上,還應該感謝捻軍,正是他們的猖獗,幫了淮軍的大忙。

曾國藩掛帥剿捻,能依靠的只有淮軍

1865年春天,就在南方各部陸續(xù)開展大裁軍時,從山東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蒙古親王僧格林沁在曹州兵敗身亡!

置僧王于死地的就是活躍于北方的捻軍。捻軍,又稱捻子,或捻黨。該組織最初起于安徽、河南一帶,后逐漸發(fā)展至山東、江蘇。他們“結則為捻,散則為民”,經(jīng)常一股一股地活動,故被稱作“捻子”。所謂捻,即擰成一股,結為一體之意。

1853年,太平天國建都南京后,各地捻軍紛紛起義響應,并在安徽北部雉河集會盟,公推張樂行為盟主。四年后,張樂行正式接受太平天國領導,被封為沃王。從此,捻軍與太平軍遙相呼應,并肩戰(zhàn)斗。

1862年,就在太平軍在蘇、皖地區(qū)與湘軍激戰(zhàn)之時,捻軍在山東、直隸一帶也日趨活躍,聲勢越來越大。為了穩(wěn)定北方,朝廷下令蒙古親王僧格林沁率兵進剿。于是,一場持續(xù)了五年之久的圍剿和反圍剿便在北方拉開了帷幕。

1864年,南方的太平軍基本被肅清,但北方捻軍卻開始了新的聯(lián)合。11月下旬,西北太平軍的首領遵王賴文光、淮王邱遠才率兩部太平軍數(shù)千人,在皖北與捻軍主力兩萬多人會合,一些太平軍、捻軍殘部也聞訊趕來投奔,從而組成了一支以賴文光為首的統(tǒng)一的新捻軍。

賴文光洪秀全之妻賴皇后的族弟。天王在金田起義時,他就跟隨麾下。東王掌權時,他曾遭到排斥,在天京閑居數(shù)年,及至東王死后,他才又恢復權力。天京陷落后,他撤往北方,手下仍有數(shù)萬之眾,并具有較高的威望。正因為如此,皖北會師時,他才理所當然地被推為領袖。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重要的會盟。除賴文光外,參加會盟的任化邦、張宗禹是捻軍后期的兩大著名將領。他們一起并稱為捻軍后期的“三大巨頭”。

新的捻軍時代就這樣開始了。在賴文光、任化邦、張宗禹三大統(tǒng)領的帶領下,捻軍開始振作起來。他們?nèi)匀槐3衷械奈迤燔娭疲命S、白、紅、藍、黑五色軍旗加以區(qū)分,但戰(zhàn)術卻有了重大改變,即易步為騎,采用流動戰(zhàn)術。所謂易步為騎,就是改步兵為騎兵,極大地提高了作戰(zhàn)機動性。一時間,捻軍的騎兵呼嘯來去,神出鬼沒,像旋風一樣馳騁于豫、魯、蘇、皖的廣大地區(qū)。

僧格林沁的軍隊在鎮(zhèn)壓太平天國北伐軍時,占盡優(yōu)勢,令人生畏,捻軍一開始也處處受制,損失慘重。然而,當捻軍進行重組、改變戰(zhàn)術之后,處處占據(jù)主動,他們想走就走,想打就打,忽東忽西,行蹤不定,縱橫馳騁,往來迅疾,而僧王爺只能跟在屁股后邊,被他們牽著鼻子走,整天東奔西突。僧王爺疲于奔命,一敗鄧州,再敗南陽,三敗魯山,損兵折將,死傷無數(shù)。

1865年3月間,捻軍忽然北上,由黃河故道進入山東,數(shù)日之內(nèi)直逼直隸邊境。朝廷下詔痛責僧格林沁無能,說他“玩寇縱敵”,縱捻北來。為了挽回敗局,僧王爺下令窮追不舍,一心要與“捻匪”一決雌雄。從3月底到5月初,僧格林沁率部從河南追到山東,又從山東追到河南,之后再由河南追到江蘇,再由江蘇追至山東。短短一個多月,狂奔數(shù)千里,經(jīng)常是一晝夜追趕一二百里。馬隊快,步隊每追不及,疲困之極,累死者達數(shù)百人之多。

就這樣,僧格林沁仍嫌速度太慢。他下達死令,馬不停,人不歇,非達目的不可,他自己也以身作則,“寢食俱廢”。有時累極了,便在道旁小憩片刻,“飲火酒兩巨觥”,喝下后接著上馬再追。有筆記稱,僧王日夜追敵,手累不能抓韁繩,便用布帶將手捆于馬上。可見其有勇無謀,跋扈魯莽。曾國藩早有預見:“此于兵法,必蹶上將軍?!?/p>

5月17日,疲憊不堪的僧軍追至山東曹州,在菏澤高樓寨一帶遭到捻軍伏擊。18日,僧軍進入伏擊圈,數(shù)萬捻軍呼嘯而起,分三路掩殺。激戰(zhàn)數(shù)時之后,僧軍迅速潰敗。僧王爺被迫率殘部退向高樓寨的一個荒圩之內(nèi),被捻軍團團圍住。

當晚,僧格林沁率少數(shù)親隨,冒死突圍。據(jù)杭州將軍國瑞(此人系宗室,時在僧王手下幫辦軍務)的報告稱,三更時分,僧王率部沖出圍墻,未至賊壕,已被發(fā)現(xiàn),捻軍開始圍裹。此時,槍聲不絕,亂軍中可聞僧王督軍大喊殺賊。無奈捻軍“恃眾包抄,越裹越厚”,困在垓心的僧王并無少怯,遂抽佩刀,手刃悍賊。激戰(zhàn)中,馬被長矛刺中,受驚躍起,僧王墜馬落地。天亮時分,人們才發(fā)現(xiàn)“將星隕墜,身受八傷,生顏宛在”。

此時,全國形勢已不容樂觀。東南太平軍余黨未靖,中原“捻匪”傳烽正盛,而西北陜甘的回民起義也星火復燃。尤其是僧格林沁死后,捻軍聲勢大張,兵鋒迫近京畿。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緊急調(diào)整剿捻方略,決定重新起用曾國藩。然而,此時湘軍已陸續(xù)撤裁大半,只有淮軍仍然保留了大部分軍力。曾國藩掛帥出征,能依靠的只有淮軍。

要人有人,要錢有錢,曾國藩面對捻軍卻束手無策

1865年6月,朝廷下達諭旨,任命曾國藩為欽差大臣,赴山東督師剿捻。與此同時,免去他的兩江總督一職,由李鴻章署理,李鴻章的江蘇巡撫之職則由江蘇布政使劉郇膏暫護。

對于這項任命,曾國藩是打心里不情愿。在接旨的當天,他便在日記中寫道:“接奉廷寄……為之詫嘆憂憤?!钡虑榈陌l(fā)展已由不得他。

自蕩平金陵,曾國藩便做好了功成身退的準備。如今,金陵湘軍撤裁殆盡,身邊只剩3000多人的護衛(wèi)親兵,幾近赤手空拳。在這種情況下,拿什么去剿捻?如果剿辦不力,那又會是什么結果呢?于是,再三上奏推辭,可圣意已決,就是不準。

然而,李鴻章接旨后卻暗自竊喜。曾國藩一走,他便由蘇撫升任江督。眾所周知,“江督乃天下大缺,樞廷部臣衣食所系”,能坐上這把交椅自然是風光無限。

但這種心情,他不僅不能流露出來,還必須做出寬慰的姿態(tài)。在致曾國藩的信中,他說:“上意專倚吾師,保障北方,收拾殘燼。時機緊迫,物望叢積,自屬義不容辭。”為了讓曾國藩寬心,他還表示,要盡全力支持老師。

李鴻章的態(tài)度使曾國藩稍感安慰。7月4日,李鴻章來到金陵,曾國藩親自到水西門迎接,和他一起返回公館,交談甚久。據(jù)曾國藩日記,從7月4日至7月9日,短短6天里,兩人有過四次“久談”或“久坐”。

7月10日,曾國藩乘船離開金陵,前往徐州剿捻前線。在金陵短暫的幾天內(nèi),他們都談了些什么,曾國藩日記中未作詳述。不過,根據(jù)史料分析,他們的談話著重是圍繞剿捻工作進行的。

曾國藩向李鴻章坦陳了心中的憂慮。李鴻章于是向他保證說,吾師不必擔憂,只要弟子在,吾師要人有人,要錢有錢。他說,湘軍雖然大部撤裁,但多虧老師有遠見,保留了淮軍,如今正好可資調(diào)遣;至于糧餉,只要兩江在咱手里,就沒什么好擔憂的。人和錢,原來是曾國藩最擔心的兩件事,現(xiàn)在李鴻章拍胸脯向他做了保證,他便吃了一顆定心丸,心情頓時輕松了許多。

9月16日,曾國藩到達徐州。李鴻章說到做到,先后調(diào)撥劉銘傳、張樹聲、周盛波三軍共33營近1.7萬人交由曾國藩指揮。另調(diào)潘鼎新1軍10營,包括開花炮隊1營,開赴山東,護衛(wèi)畿輔,同樣也歸曾國藩調(diào)度。他還把李鶴章派往曾營,“隨侍旌麾”,聯(lián)絡諸將。

但淮軍畢竟不是他親自帶出來的,他們是否聽話,曾國藩也有些擔心。為了確保調(diào)度,他要求李鴻章將另外一個弟弟李昭慶也派往麾下,并將與自己較為親近的劉秉璋的10營淮勇也調(diào)往山東歸其節(jié)制。如此一來,曾國藩麾下先后調(diào)集了8萬大軍,除了從各地拼湊起來的2萬湘軍外,大部為淮軍。

在餉需供應上,李鴻章也未食言。在一年半多的時間里,他先后籌餉1000多萬兩,陸續(xù)交給曾國藩,保證了前方的軍事行動。

然而,盡管如此,曾國藩督師后,剿捻工作開展得并不得力,各方對此均不滿意。其實,曾國藩對捻軍的作戰(zhàn)方針并無大錯,相反,他根據(jù)僧格林沁失敗的教訓,并歸納總結出了捻軍的活動特點,針鋒相對地制定了一套作戰(zhàn)方略。具體做法就是在捻軍經(jīng)常出沒的豫北、皖北、蘇北、魯南四省十三府重點防守,然后將這些點連成一線,形成一個大口袋,將捻軍裝在袋中,逐一消滅。

這一想法固然是好,可實施起來難度卻很大。它需要四省督撫駐軍齊心合力,同心同德,否則一點突破則前功盡棄。然而,各地督撫守將卻各懷私心,誰也不愿犧牲地方利益,于是各自為陣,任由捻軍縱橫自如。時間一長,久而無功。朝廷急了,便開始追究責任,各地督撫又把責任推給了曾國藩,說他消極畏敵,沒有盡心盡力。

面對騰章四起,謗議盈路,曾國藩不禁大感頭疼。為了改變局面,他不得不對原先的戰(zhàn)略加以修訂。即在重點設防之外,增設運河、沙河與賈魯河防線。曾國藩認為,賈魯河、沙河是捻軍闖入山東、皖北必經(jīng)之地,只要扼守住這道防線,捻軍的行動就會受到限制,然后,“各分汛地,層層布置”,便可漸逼漸緊,最終把捻軍驅(qū)逐至豫西山多田少貧瘠之處,加以殲除。

就在曾國藩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將千里長堤修筑起來之后,一天夜里,捻軍大隊突然沖破開封以南防線,守護堤防的河南防軍幾乎是一擊即潰。千里長堤,鐵壁合圍,轉(zhuǎn)瞬化為泡影。

計劃再次受挫,抨擊之聲又起。就連李鴻章也對這一做法的可行性表示了質(zhì)疑,甚至譏諷這種“修墻筑堤”之法,“聞者皆笑其迂”。他還寫信給劉秉璋說,古有萬里長城,今有萬里長墻,不意秦始皇在千年之后,竟然遇見公等知音了。這話顯具挖苦之意,雖是對劉秉璋(他是河防之策的熱心籌劃者之一)說的,實則暗諷曾國藩。

曾國藩身體一直不好,加上各方壓力,不久病情便加重了。1866年11月9日,他向朝廷打了一份報告,聲稱自己病難速痊,請開協(xié)辦大學士等缺,另派欽差大臣接辦軍務,自己則以散員留營效力,不主調(diào)度。在報告中他還附了一片,奏陳剿捻無效,請求將自己封爵暫行注銷,以示自貶之意。

朝廷還算給面子,幾天后批示下來,賞假一個月,讓他在營安心調(diào)理。同時令欽差大臣關防由李鴻章暫行署理。至于注銷封爵一事,“著無庸議”,未加批準。

隨后不久,“匪氛更熾”。捻軍分為東、西兩股,一股深入山西,一路挺進河陽。朝廷焦急萬分,不得不對剿捻人事做出重大變動。即令李鴻章與曾國藩對調(diào)。前者以欽差大臣出任剿捻統(tǒng)帥,而后者則返回江督本任。

朝旨下達的日期是1866年12月15日。此時,距曾國藩初拜大命僅一年半有余。

李鴻章實力大增,曾國藩面臨下課的窘境

這是一個古老的寓言:老虎向貓求藝,結果貓教會了老虎,反倒使貓的生存受到威脅?,F(xiàn)在,曾國藩似乎就遇到了這樣的問題。李鴻章是他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此后撤湘留淮,又是經(jīng)他力挺;如今淮軍后來居上,李鴻章實力大增,自己竟面臨下課的窘境。

曾國藩的心情當時肯定是相當郁悶。督師之初,他曾放言,如剿捻無功,決不回任。他原打算讓李鴻章來幫助自己,沒想到朝廷卻做出了“曾李瓜代”的決定,這不禁讓他顏面掃地。

朝旨下達后,曾國藩多次上書懇請,試圖挽回一點面子。他提出了一個折中辦法,即“但求開缺,不求離營”。也就是讓出實職,退居二線,但希望以“散員”身份繼續(xù)留營自效,以便維持湘、淮軍心。至于江督一職,他請求由李鴻章代理,并掌管欽差大印。

遺憾的是,朝廷似乎并不想照顧他的面子。諭旨要求他立即交出印信,回任江督。曾國藩非常難過。1867年1月20日,他給其弟曾國澄寫了一封信:“自十一月初六(舊歷)接奉回江督任之旨,十七日已具疏恭辭;二十八日又奉旨令回本任,初三日又具疏懇辭。如再不獲命,尚當再四疏辭。但受恩深重,不敢遽求回籍,留營調(diào)理而已。茲將初三摺稿付閱。余從此不復做官?!?/p>

1月29日,上諭再次下達,對于曾國藩一再“固執(zhí)己見”已有明顯詰責之意,并要求他“克期回任”,以便讓李鴻章“專意剿賊,迅奏膚功”。曾國藩萬般無奈,只好定于2月前往徐州,正式與李鴻章辦理交接。

其實,李鴻章取老師而代之,心情也是復雜的。接到諭旨后,他“當即恭設香案,望闕叩頭謝恩”,同時又向老師表達了安慰和同情。在致曾國藩的信中,他謙虛地表示,微臣自揣,無論如何是不能和老師相比,更無奇謀勝算能超過老師,但圣慈俯察艱難,無微不至,臣等只有振奮精神,何敢稍有推諉?謹當遵旨,馳赴前敵。

對于曾國藩想留營效力,“堅辭回任”一事,他打心里不贊成。是的,既然讓他干了,難道還需要老師在身邊指手畫腳嗎?此外,江督地位重要,自己離開了,如果曾國藩不回任,這一肥缺就有可能落至別人之手。江督轄地關系到湘淮兩軍籌餉大事,非同小可。因此,僅從這個角度說,李鴻章也希望曾國藩能回任江督。

此后不久,外界就傳出了“徐州交篆”的風波。篆,即印章。兩人對調(diào),自然要交接關防印信,這本來不是問題。問題是,李鴻章有些迫不及待了,這就引起了風波。

《萇楚齋隨筆》載,李鴻章接到任命后,馬上派一個候補道某人前往曾國藩處亟索欽差大臣關防。這是一種不顧禮儀的做法,曾國藩當然大為不快。他對劉秉璋說,這種交接的事,“我以為須當面交付,以昭鄭重,今如此取去,亦省事”。話語中酸溜溜的味道,一聽便知對這事相當不滿。

另據(jù)《異辭錄》載,李鴻章來到前線,急著從曾國藩那里索取欽差大臣關防。曾國藩不悅道:“關防,重物也;將帥交接,大事也。你不當回事,亟索以去,我也不能如何你,但我不會去的。”意指不會離開軍營,回任江督。

后來李鴻章見到曾國藩,私下對他說,以公的名望功勛,違旨不回,倒也可行,可是令弟曾國荃在湖北屢遭敗績(當時曾國荃在湖北巡撫任上連失三縣),你就不怕朝廷追究他嗎?聽了這話,曾國藩才有所顧忌,決定回任。

以上兩書作者一個叫劉體信,一個叫劉體智,均系劉秉璋之子。此事來源據(jù)稱出自其父。劉秉璋時在曾幕,并親歷此事,按理絕非空穴來風。

不過,據(jù)曾國藩1867年1月1日奏折稱:“遵即擇于十九日(舊歷),飭派江蘇候補道林桐芳、衡州協(xié)副將胡正盛謹齊欽差大臣關防,馳赴徐州,交李鴻章祗領。”而1867年1月15日,李鴻章也有一份奏章,內(nèi)容與此完全一致。

從以上資料看,關防大印是曾國藩派人送去徐州的,至于李鴻章是否派人“亟索”卻無絲毫涉及。

兩人在交接中出現(xiàn)了不愉快,可能有之,但總體上兩人之間的關系并未出現(xiàn)大的裂痕,而在此后曾國藩回任后,對剿捻工作并無懈怠,對李鴻章和淮軍仍一如既往地支持和關注。

1867年2月,曾國藩即將起程回寧之前,還寫信給曾國荃說,“少荃宮保于吾兄弟之事極力扶助”,“大約淮湘兩軍、曾李兩家必須聯(lián)為一氣,然后賊匪可漸平,外侮不能侵”。這基本反映了曾國藩的心態(tài)。

然而,曾李瓜代卻是一個重要的標志。它標志著一個時代結束,李鴻章和淮軍從此取代曾國藩和湘軍走上了歷史舞臺的中心。

(參考資料:《淮軍四十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1月第1版;作者: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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