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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你太難的事

2020-10-26 09:24郊廟
湖南文學 2020年9期
關(guān)鍵詞:院長

郊廟

這是一個人精神的極端變態(tài),但卻在作者精致語言的牽扯和包裹之下形成了殘酷的心理真實感。故事里那些表面溫情的畫面和場景,那些掛著笑臉的母親和他人,都在有意無意間摧殘著這個無辜孤兒的身體和心靈。而戛然而止的結(jié)尾更是在意蘊上徹底封堵了生的氣息——如果孩子是忍受不了這份折磨而終結(jié)了自己的生命,那么死亡的悲劇再次上演;如果孩子真如結(jié)尾的表述“只是散散心”后回返,那么這種“生不如死”的亡靈附體一般的生活也許還將持續(xù)。無論故事是何種結(jié)果,作者已經(jīng)執(zhí)意讓讀者遭受一場精神上的苦刑,在沒有出口的煎熬與恐怖之中思索著人的情感本質(zhì),那些我們通常賦予其美好的情感是否可能會在某些場合某種情況下化身成為暴虐的魔鬼。

為你太難的事,你不要尋找;

超乎你能力的事,你不要研究。

——《圣經(jīng)·箴言·德訓篇》

在開庭審理離婚案的前一天夜里,鄭昌盛像女人一樣嘮嘮叨叨,說是庭上女人一哭鬧,他腦子就蔫了。喜鳳聽他不止一次地提起過,在基層法庭,審理的大多是一些芝麻大小的案子,但千頭萬緒拎不清楚。而且當事人普遍不懂得遵守法庭紀律,吵吵鬧鬧,甚是煩擾。他還抱怨自己的業(yè)務能力過于突出了,所在法庭的領(lǐng)導本著能者多勞的原則,分配到他頭上的案件比一般同事的要多很多,而且大多是相對疑難、復雜、不怎么利索的。她認為他抱怨得有道理,正是長年累月的超負荷工作,使得他養(yǎng)成了在開庭前的夜里總是睡不好覺的習慣。

喜鳳很想陪他熬夜,但與往常一樣,她再一次先睡著了。她不知道他那一夜是怎么熬過去的。

早上起床時,喜鳳眼前飄過一朵黑云,細看,似乎像極了她想象中的烏鴉。她詢問他今天能否請假在家休息一天。他匪夷所思地看著她,好像在反問,這怎么可能?是的,她沒有任何明面上的理由可阻撓他出席今天的審判,他是今天這場即將開始的游戲的主角。她絕對料不到他會以最令人痛徹心肺的方式成為主角。

鄭昌盛一生中最后審理的是一起離婚案,這預示了某種分離的意味。

庭上,男女雙方吵得厲害。男女雙方均指責對方有過婚外性行為,不同的是,男方被捉奸在床,還被人用手機錄像了。而男人總是太粗心,沒掌握女方在外風流的確鑿證據(jù),只是憑感覺。雙方都同意離婚,但女方要求男方給予精神賠償。由于證據(jù)確鑿,男方也在法庭上供認不諱,女方的合理要求應予適當采納。雙方同意當庭調(diào)解。鄭昌盛考慮著如何降低處于上風的女方的心理預期,使男方能夠接受。男方認為自己吃了啞巴虧,在調(diào)解過程中,仍念念不忘地聲稱自己是在“感覺”女方有婚外性行為后,作為報復,才一氣之下到處去勾引女人,不管那些女人有多濫。男方還聲稱,女方雖沒把他的不雅視頻傳上網(wǎng),但已把視頻發(fā)送給他的特定關(guān)系人,包括他的父母和他們的幾個共同的朋友,侵害了他的隱私權(quán)、名譽權(quán),請主持調(diào)解的法官對此因素予以充分考慮。

雙方當事人吵鬧得厲害,唯獨忽略了鄭昌盛法官的不祥表情。法官的眼皮已越垂越低。終于,他無聲無息地從莊嚴的審判席上滑了下去。

法官滑下去,就沒再站起來。

法官之死被蓋棺論定為“為人民服務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應該是一個公允結(jié)論,也是一個理想結(jié)果。新聞媒體連篇累牘報道了一個月。他所在基層法庭把他的事跡上報區(qū)法院,區(qū)法院再上報嘉州市中院,市中院再上報省高院。省高院號召全省法院系統(tǒng)開展向鄭昌盛學習的活動,并把這項分好幾個階段的學習活動作為當年重要政治理論學習任務加以部署。

市政府提請省政府批準鄭昌盛為烈士,很快得到了批復。省、市法院部門和其他有關(guān)部門又聯(lián)合或單獨給鄭昌盛追記一等功,追認為優(yōu)秀黨員,追授予五一勞動獎章等。市委書記親自參加鄭昌盛的追悼會,發(fā)表了長篇悼詞。

夫貴妻榮,寡婦喜鳳的姓名多次出現(xiàn)在新聞報道里。各級各部門領(lǐng)導多次上門拜見,承諾幫助解決其家庭中的一切困難,滿足其一切合理要求。上門拜謁的領(lǐng)導、各有關(guān)部門給予的慰問金、撫恤金和生活困難補助金等各種名目的經(jīng)濟支援,構(gòu)筑起了她深厚的經(jīng)濟底蘊。由此,面對電視臺的攝像機鏡頭,她底氣十足地宣布,謝絕社會上的一切個人捐助,退還鄭昌盛生前的同事們已募捐起來的款項。至此,喜鳳雖然名義上還是一名沒有經(jīng)濟收入的家庭主婦,但相比于鄭昌盛在世時靠他一個人的工資收入,家庭經(jīng)濟上的拮據(jù)狀況反而遠去了。

大半年過后,向鄭昌盛學習的活動趨向尾聲。他生前所在基層法庭的庭長時隔數(shù)月再次上門拜訪喜鳳。

庭長說,母子倆孤苦伶仃,總得有人照顧才好。

喜鳳說,我有聰聰就足夠了。

我向弟妹匯報個事。

你匯報我不敢聽,有啥說啥。

為配合開展向鄭昌盛同志學習的活動,區(qū)法院給我們法庭全體人員下達了一項任務,每個人都得寫出關(guān)于他生平事跡的三千字以上材料,這是一項光榮任務,作為每個人本年度年終考核的依據(jù)之一。這個任務,坑苦了我們法庭幾個即將退二線的大老粗法官,但給李小武同志提供了用武機會。鄭昌盛生前最后一年主審的案子,李小武擔任書記員,鄭昌盛出去庭外調(diào)查案情時,李小武陪著他。李小武洋洋灑灑寫下了兩萬字,情真意切,完全不是沖著年終考核而去。我們法庭以這兩萬字為底稿,綜合了其他人的材料,上報給區(qū)法院,區(qū)法院又上報給市中院。后來,這份材料編印成為鄭昌盛同志事跡報告團每位成員的隨身手冊,在全省法院系統(tǒng)演講時派上了大用場。

喜鳳點頭。鄭昌盛生前對她提起過,李小武考入法院系統(tǒng)后就跟著他。組織上的說法是以老帶新。

李小武同志很優(yōu)秀,法庭全體同仁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可以代表全體同仁無微不至地照顧你和聰聰,這就好像鄭昌盛同志仍然活在大家當中一樣。

喜鳳一臉困惑,不明白庭長此話何意。

李小武同志年輕害羞,大學時沒談過戀愛,參加工作后加班加點,社交圈子狹窄,我今天上門是轉(zhuǎn)達他的心意,他希望有機會多和嫂子接觸。

喜鳳笑笑說,胡子還沒長全兩撇,就想追女人啦?

庭長吃不準她的態(tài)度。

喜鳳明確地說,李小武在撰寫鄭昌盛事跡材料的過程中,與我接觸比較多,但他應該有自己的主見。

庭長老調(diào)重彈說,母子倆孤苦伶仃,總得有人照顧才好。

喜鳳也強調(diào)說,我有聰聰就足夠了。

聰聰從就讀的轄區(qū)普通初中學校轉(zhuǎn)到了重點初中學校:嘉州三中。喜鳳希望他在三中順利讀完初中,考到一個好的高中去。

喜鳳的家,其實與三中有著相當?shù)木嚯x。但接送聰聰上下學,即便是再遙遠的路,對于她又算得了什么呢。為接送聰聰上下學,她以最快的速度學會了開車,又買了車。聰聰讀轄區(qū)初中學校時,與家是四個公交站的距離。原先聰聰已“獨立”了,擺脫了喜鳳的護送,自己坐公交車。如今母親又寸步不離了。

但少體校,倒是離家很近,不過一個公交站的距離。即便有車了,喜鳳也不會開車去。

喜鳳以前就經(jīng)常帶聰聰去少體校的游泳池。因為他是游泳愛好者,還是泳池里的高手呢。還在轄區(qū)初中學校就讀時,就獲得過學校運動會一百米自由游比賽的年級第一名。

鄭昌盛走了后,喜鳳雖然還是經(jīng)常帶聰聰去少體校的游泳池,但不再允許他進入深水區(qū)。她老擔心,如果他在深水區(qū)游,累了時,想踮一下腳,卻夠不到池底,他會不會心慌?如果他一心慌,會不會整個人就會滑到池底去?如果整個人滑到池底去了,他會不會嗆進去很多水?如果嗆進去很多水,他會不會……喜鳳不敢想下去了。

母子倆在淺水區(qū)進行自由泳比賽。她只會自由泳一種姿勢,而且還是三腳貓的功夫,輕易不敢涉足深水區(qū)。他自由泳最擅長,其他泳姿也會。這本來是烏龜與兔子的游戲,但兔子也有打盹時,烏龜正慶幸這回終于把兔子給甩下了呢?;仡^找,卻不見兔子。

喜鳳極目張望,終于在深水區(qū)里發(fā)現(xiàn)了聰聰。但那只是曇花一現(xiàn),因為他的腦袋在水面一閃,隨即消失了。

她想,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終究改不了頑劣本性。他肯定是偷偷潛泳到深水區(qū)去了,這個,他以前可沒少玩。

喜鳳直著身子,緩慢地向深水區(qū)走去。她巴不得自己走快點,但在水中,她有勁使不上。她情急之下就游過去了,這樣可以快點到達聰聰落水的地方。

喜鳳在自由泳的過程中,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刻舟求劍這個故事。她擔心自己與那個傻瓜一樣,只記得聰聰落水的地方(也就是他的腦袋在水面一閃而過的那個位置),殊不知他早已潛泳到很遠的別處了。這么一想,喜鳳就有些分神,嘴巴不知怎么地就張開了,嗆進去了一口水,又一口水。

她本能地咳嗽一聲,同時身子也彎了起來,像剛被投入沸水的皮皮蝦。這只是一個過渡動作,她的目的是直起身子。她雙腳朝池底的方向蹬了兩下,卻蹬不到底。她有些慌亂,腦袋往下沉的當兒,她一只手拼命地朝坐在岸上一架木梯上的救生員揮舞。

救生員第一時間把喜鳳拖上了岸。她聽得他抱怨說,不會游,跑到深水區(qū)干什么?她有話說不出。他在她背上拍了幾下,她吐出了幾口酸水。她指著記憶中聰聰?shù)哪X袋在水面一閃而過的位置,終于開口說,落水了,我兒子……

救生員一頭扎了下去,像一支離弦之箭。

喜鳳看見,聰聰被救生員托出了水面。救生員以極快的速度把聰聰托到了喜鳳腳下。從對岸木梯上下來的另一位救生員也早已跑了過來,搶在喜鳳之前把聰聰接了過來,平放在岸上,一秒鐘都沒耽擱,立即給聰聰做人工呼吸。從水里躍上來的救生員,忙不迭地給聰聰按胸。

給聰聰按胸的救生員朝著蹲在身前的喜鳳說,開始我以為他在潛泳,后來我以為他在憋氣。

喜鳳奇怪他想的怎么與她想的如出一轍。

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

除了抽筋的說法,經(jīng)營游泳池的少體校還給出了另外一種可能,即聰聰患有某種先天性疾病,其發(fā)病原理類似于足球運動員在綠茵場上猝死。為了分清責任,少體校的常年法律顧問建議喜鳳給聰聰做尸檢。

但少體校的領(lǐng)導又向喜鳳表示,如果不做尸檢,不通過訴訟解決問題,他們同樣會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給予喜鳳必要的經(jīng)濟補償,注意不是賠償。領(lǐng)導明確表示,少體校希望給烈士的孩子一個完整的身體,不希望與烈士的家屬對簿公堂。領(lǐng)導強調(diào),他無法在情感上接受與烈士的家屬打官司。

喜鳳也不希望九泉之下的鄭昌盛看到兒子殘缺不全的身體。如果那樣,她想鄭昌盛會怪到她頭上來的。她選擇了妥協(xié)。

喜鳳孤身一人后,李小武不僅與她頻繁電話聯(lián)系,來得比之前需要寫鄭昌盛事跡材料時更勤了。

她對他說,照顧我不是你的工作職責,你別被你們庭長那只老狐貍蠱惑了。

他說,這是我自愿的。

她說,那也不行。

沒了鄭昌盛,喜鳳認命了。但沒了聰聰可不行,聰聰不能說沒了就沒了。

市兒童福利院的院長陪著喜鳳“視察”一大群孩子。她旁若無人地舉目四顧,目光落在了亮亮的臉上。她沒一絲猶豫,立即指著亮亮,對畢恭畢敬地跟隨在身邊的院長說,就這個孩子!

一般人領(lǐng)養(yǎng)孤兒需要履行一些必要手續(xù),需要一定的時間審批,也許還要有關(guān)部門研究研究再說。但院長決定,今天就把事辦了,好事不能拖過夜。他領(lǐng)著這對臨時搭配的“母子”朝附近的民政局走去。

院長邊走邊奉承著喜鳳,說她的眼光真毒,亮亮是孩子們當中最聽話的一個,并且在多個方面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才能。

喜鳳不吃他這一套,聲明道,我唯一關(guān)心的是他的相貌,他長得與聰聰多像啊,而且與聰聰一樣的年齡是不是?

院長說,是的,是的。

喜鳳以感激的語氣嘆道,感謝觀世音菩薩。

她扭頭對院長說,他就是個白癡我也要領(lǐng)養(yǎng)!

院長肉麻地說,如果世上多一些您這樣的烈士遺孀多好啊,民政部門該省下多少心思。

在民政局,亮亮迎來的是一番不愉快經(jīng)歷。來的路上還好,他低頭走路,基本上成功地避開了喜鳳的目光。在民政局里,他想回避喜鳳的目光就沒那么容易。盡管他很想那樣做,但潛意識里不想過于得罪新“主人”,于是他只能時不時地抬起充滿矛盾眼神的臉。他像一個奴隸市場上被標價的奴隸,新舊主人正在就他的身份更替辦理一些必要的手續(xù)。好在手續(xù)不算太繁瑣,院長與民政局里的人都很熟(兒童福利院是民政局的下屬單位),他的行政級別相當于民政局里的一個科長。

院長親切地拍了拍一個女辦事員的肩膀,問對方還不打算結(jié)婚嗎。

女辦事員不理睬他,問亮亮,你叫亮亮?

亮亮正要回答,喜鳳搶先道,我的孩子叫聰聰!

喜鳳這句話本身并沒錯,只是顯得不合時宜。

亮亮的話被嗆在了喉嚨里。他茫然無措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喜鳳的目光正盯在女辦事員正在填寫的表格上,眼皮都不眨動一下。喜鳳終于挺直身子,目光平視著院長。院長本也是稍彎著腰看女辦事員填寫表格(他的目光偷偷鉆進了她的上衣領(lǐng)口),見喜鳳直身,他的神經(jīng)好像也被牽動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里直起了身子。喜鳳問,你真的叫亮亮?

院長莫名其妙地看著喜鳳,對方正滿懷期待地看著他,希望他作出肯定的答復。院長知道自己不叫亮亮,認為不能欺騙對方,但又不忍直白提醒,就耐心等待對方自行發(fā)現(xiàn)錯誤、自行糾正。

喜鳳的期望值隨著時間的流逝達到了最高點,繼而出現(xiàn)了動搖、懷疑。她以不安的眼神打量著辦公室的四壁,目光逐步變得空洞和虛無。她狐疑地問,聰聰不是死了嗎,死灰豈能復燃?

那一瞬間亮亮覺得自己生不如死,他沒勇氣糾正喜鳳話語里明顯的紕漏。那就是,亮亮不是聰聰,死灰沒復燃。他偷偷打量院長和女辦事員的神情,發(fā)覺他們也是一臉糊涂,比喜鳳更甚。他這才察覺,喜鳳其實并沒要求誰回答,她只是自言自語罷了。

需要喜鳳簽字的手續(xù)辦畢,她的神態(tài)看上去自然多了。她收拾好領(lǐng)養(yǎng)資料,下一步是去派出所,把亮亮的姓從鄒改為鄭。不論發(fā)音,這兩個姓從字面看差不多。她一度和院長商議把孩子的名也改為“聰聰”,但院長建議她不能操之過急,得給孩子緩沖時間。她親昵地牽起了亮亮的手,步態(tài)輕松地邁出了女辦事員的辦公室。院長和女辦事員正趁這當兒急急忙忙地嘀咕著什么。走了幾步,喜鳳看院長沒跟上來,就禮貌地站在走廊上等他。

喜鳳和亮亮正好站在婚姻登記處大廳的門口。喜鳳若有所思,院長到了她身邊都沒察覺。

院長說,稍等片刻,我叫福利院的司機送送你們。

喜鳳說,不用,我的車子就停在你們福利院前面的路上。

她拽了拽亮亮的小手,說,聰聰,咱們回家去。

院長見他們要走,突然說,亮亮,叫媽媽。

喜鳳和亮亮都愣了一下。喜鳳隨即說,不急,紅包都還沒準備呢。

亮亮卻察覺到了喜鳳的口是心非,怯怯地叫了一聲:媽……

亮亮被安排在聰聰曾經(jīng)就讀的轄區(qū)初中學校,還是聰聰曾經(jīng)就讀的班級。學校領(lǐng)導說,這個班級里剛好缺一個名額。他言下之意就是聰聰轉(zhuǎn)校后,名額空著,只是沒有明說。在福利院時,亮亮和別的孩子一起,上學、放學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員接送的。他與以前不一樣了,現(xiàn)在上下學,他有特定的“家長”開車接送了。晚上,同樣會由這位特定的家長督促他寫作業(yè),盡管他本來就自覺。

亮亮作業(yè)做到一半時,突然非常想看電視。因為在福利院里,這個時間點是統(tǒng)一給孩子們看電視的。他就起身,偷偷地把房間的門打開了一條縫。當然,喜鳳還在客廳里,因為時間還早。喜鳳正像一條眼鏡蛇盤坐在沙發(fā)上,看一份報紙,聚精會神,臉上一派興奮。

亮亮想,如果喜鳳突然肚子疼,就有可能早一點回她的房間睡覺,就會把客廳留給他。一般情況下,她不會禁止他看電視,哪怕他作業(yè)還沒完成。因為她對他說過,她喜歡與他一起看“爸爸去哪里”之類的綜藝節(jié)目,甚至看“非誠勿擾”等相親節(jié)目,后來變成了“緣來非誠勿擾”。她曾經(jīng)試圖給他解釋“非誠勿擾”和“緣來非誠勿擾”是什么關(guān)系,但她看見他嘴巴里打出來一個哈欠,這項解釋工作就半途而廢了。

當然,喜鳳只是偶爾邀請亮亮一起看這些節(jié)目??吹接腥ぬ?,比如覺得野外的“爸爸”神經(jīng)兮兮或者臺上的女嘉賓表現(xiàn)幼稚,她難免要評頭論足。有一個觀眾在身邊聆聽她的高見,她是喜歡的。

有時候,亮亮更愿意把掛在房間墻壁上的聰聰當親哥哥看。兄弟之間,相似總是難免,比如說兩人的相貌,確實相差無幾。喜鳳選擇他,就是因為他的相貌。

準確地說,像一枚郵票粘在信封上那樣貼在墻壁上的,不是聰聰?shù)钠胀ㄕ掌?,而是遺像。事情就是這樣,人還在時,照片叫照片,人死了,所有生前拍的照片都淪落為遺像。遺像裝在一個框子里。遺像下面的桌面上,倚墻端正地擺放著聰聰?shù)墓腔液校芍瘘S色的絲綢。亮亮很想把它當成一個普通的盒子,但喜鳳說盒子里千真萬確盛著聰聰?shù)墓腔?,都磨成了白砂糖一樣的粉末狀。骨灰盒邊上,擺放著一物,形狀類似舊時人們用過的竹篾暖爐,上面常年插著三支沒點燃的香。喜鳳說那是聰聰?shù)撵`位。不諳世事的亮亮寧可相信,所謂聰聰?shù)墓腔液校皇窍缠P的虛妄之詞,或許她只是提醒他,有個哥哥在旁邊監(jiān)督他寫作業(yè),如果他偷懶,一舉一動會落到哥哥的眼里。因為據(jù)他的認知,人的骨灰盒是要送去公墓安葬的,所謂入土為安。也正是因為這個信念,亮亮才敢在這個房間住下去,盡管他不明白喜鳳為什么要給他制造如此恐怖的氣氛。

有一次,亮亮趁喜鳳不在家,溜進她的房間,發(fā)現(xiàn)梳妝臺上也有她死去的丈夫的靈位——也就是那竹篾暖爐——和他的遺像,但亮亮沒發(fā)現(xiàn)類似骨灰盒的物體。他認為可能是自己搜索不夠仔細,她也許把骨灰盒鎖進了抽屜呢。他不敢長時間逗留在她的房間里。要知道,她不在家時,多半是把自己的房間門鎖上的,擺明了不想讓亮亮進。亮亮隨即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喜鳳不可能把骨灰盒鎖進抽屜。這個房子的無論哪個房間里,都不可能有真的骨灰盒。但就算是上天借給亮亮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把所謂的聰聰?shù)墓腔液写蜷_看個究竟。

亮亮不能很好地理解靈位的含義——靈的位置?靈是什么?他直觀地認為聰聰是一條大懶蟲,天天貼在墻壁上不肯挪窩。他希望,大懶蟲聰聰總有一天會變成一陣煙霧從窗口逸走。也就是說,聰聰貌似金黃色的骨灰和上面的遺像總會在將來某個時間從房間里消失。

喜鳳對他的稱呼沒有定數(shù),時而“亮亮”,時而“聰聰”。亮亮已習以為常。這沒什么,他對自己說。

亮亮下意識地一抬頭,看見墻壁上的聰聰正朝他曖昧地發(fā)笑,好像在說,伙計,住得還舒服吧?如果不是我把位置騰出來,哪有你的份呢?

亮亮狠狠地瞪了一眼聰聰,咬牙切齒地說,就你話多!

他想到了家里的一個儲藏室,那倒不是掛衣服的。那里面全是聰聰生前的玩具。儲藏室門上掛鎖,所以亮亮不知道里面到底藏有多少玩具。喜鳳只在她認為需要時才打開儲藏室,隨意拎出某件玩具丟給亮亮,吆喝道,玩玩,玩玩。

有時候亮亮沒心情玩,就不動手,推脫說他不會玩。其實他要說的是他長大了,小時候才玩這些玩意兒。喜鳳沒生氣,說,你與聰聰一樣懶,不過他悟性極高,不用我指點,也不看說明書,什么機械的、電動的他都能玩。

話雖這么說,但她的目光是殷切的。亮亮只好侍候起玩具。大部分玩具,只要推一下開關(guān),就能動了,玩具自個兒在那里玩得歡快。但她顯得很高興,直夸亮亮與聰聰一樣聰明,隨便什么玩具一弄就會。

亮亮重新坐到書桌前,書就攤開在他眼前,但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他把注意力又放到了臺燈上。臺燈的橘黃色燈罩真好看,他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燈罩是橘黃色的。大概聰聰喜歡這種顏色。亮亮曾悄悄地換過燈泡,燈泡是他在小區(qū)門口的五金店里買的。當然這樣做也沒什么實際效果,亮亮甚至沒仔細觀察新?lián)Q上的燈泡發(fā)出的光是否與原來的有什么兩樣,比如是亮了一些還是暗了一些,色彩上有啥區(qū)別等。亮亮不在意這些,對他來說,換燈泡的意義,就在于燈泡換過了,僅此而已。燈泡發(fā)出來的光芒還是橘黃色,喜鳳一直沒發(fā)現(xiàn)這個小秘密。

當然房間里的大部分東西,是不能動、不能換的。一換過,喜鳳就會察覺到。再說,亮亮也沒這個經(jīng)濟實力。他退而求其次,要做的就是偷偷地挪動一些物體的擺設(shè)位置,但也不能太明顯。一次,亮亮的動作大了些,把書桌中間一個抽屜的鎖換了,換上的是一個不同顏色的鎖,大小與原先的差不多。喜鳳發(fā)覺了,說,你沒發(fā)覺聰聰就站在墻上看你嗎?亮亮不寒而栗。

不知為什么,亮亮突然渴望仔細觀察喜鳳的臉,也許透過那層臉皮能發(fā)掘出這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就從椅子上滑下去,赤腳走到門后,再次小心翼翼地把房間的門打開一條縫。

喜鳳的肚子,顯然仍然安然無恙,她的姿勢也沒怎么變動,依舊雙腿盤在沙發(fā)上看報紙,聚精會神,臉上一派興奮。稍微有所不同的是,喜鳳的半副臉上還掛上了笑意。她居然一個人嘿嘿地笑,盡管聲音不是很響亮,亮亮還是聽到了。

亮亮瞟了一眼喜鳳對面的電視機,色彩與光亮在閃爍,應該是喜鳳按了靜音,所以電視機里沒發(fā)出聲音。她開了電視,根本就沒看,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報紙上。閃爍的色彩與光亮妨礙了亮亮看清喜鳳臉色的企圖。

他突然想起抽屜里有一架望遠鏡。當然,那也是聰聰?shù)倪z物,亮亮此前一直沒派上用場。

亮亮不敢把門縫開大,他只能瞇著一只眼觀察喜鳳,他希望把她臉上的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的意圖在實際操作過程中發(fā)生了偏差,他瞄上了她微張著的嘴巴,就長時間沒挪動望遠鏡。喜鳳像是一條魚兒在呼吸!呼吸似乎很困難,似乎只有出的氣,沒進的氣。他明白那不是緊張,而是興奮。感覺到擎著望遠鏡的手有點酸了,他換了一只手拿望遠鏡,把鏡頭對準報紙。但很遺憾,他看到的這一面恰好是她正在看的版面的反面。他突然意識到,她一直看的是同一個版面,她老長時間沒翻動過報紙了。他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發(fā)黃的舊報紙。

他回頭,面無表情地瞟了一眼墻上的聰聰,輕輕地合上了門。

喜鳳開車帶著亮亮去兒童樂園玩。以前她沒少帶聰聰?shù)竭@里玩。鄭昌盛那死鬼的心思永遠都放在工作上,連雙休日也不肯陪孩子。人家教書的要備課,他搞審判的難道也要備課嗎?

她的目光被那刺激的高空旋轉(zhuǎn)車吸引。旋轉(zhuǎn)車上的人一陣陣地尖叫,地面上的人群一陣陣地歡呼。她不由自主地加入了歡呼的行列。她喜歡這種刺激的游戲,盡管她自己是決計沒勇氣坐入那旋轉(zhuǎn)車里的。看著處于天旋地轉(zhuǎn)之中的人們丟魂失魄的情形,她擁有的是一種替代性滿足。

買票的當兒,喜鳳趴在窗口,臉朝著售票員說,我知道你喜歡玩這種太空游戲。

售票員沒反應,買票的人這話明顯不可能是對她說的,因此她壓根兒沒抬起頭來。

喜鳳的手被拽了一下,低頭看亮亮,見他滿臉蒼白。他慌忙四顧,因為不想在她面前過于集中地流露膽怯。他試圖分散注意力,于是朝著小賣店的方向夸張地抽動了幾下鼻子。小賣店邊上擺著一些賣燒烤和油炸物的攤位。那些動物或動物的零件,在明火和來歷不明的油的共同煎熬下,飄散出一陣陣誘人的異香。喜鳳一把撈過售票員擲出來的高空旋轉(zhuǎn)車的入場票和零鈔,興奮地對亮亮說,我還差點忘了,你喜歡吃烤鵪鶉。

亮亮手指戳向的是一排豬肉里脊,但他的手勢表達得不是很堅決,而且他很快縮回了手指,抬頭朝喜鳳點了點頭。她已在吩咐攤主把兩串鵪鶉放入油鍋里炸了。亮亮疑惑了,聰聰?shù)降紫矚g吃烤鵪鶉,還是炸鵪鶉?

遞到亮亮手里的是兩串鵪鶉,不管是烤的還是炸的,反正是鵪鶉。他瞧了一眼喜鳳,下意識地把兩串鵪鶉分開,一只手里各拿著一串。他想她也許會明白他的用意,他吃一只就足夠了。

她笑瞇瞇地瞅著他,親切地說,原來不想讓你多吃燒烤、油炸食物的,可一只鵪鶉你每次都嫌不夠,媽就習慣性地給你一次買兩只了。

亮亮木然地點頭,在喜鳳目光的逼迫下,他深切地意識到,吃掉手里的兩串鵪鶉,是他做兒子的神圣義務。但兩串油汪汪的鵪鶉在他眼里顯得邪惡,他的手臂開始顫抖,鵪鶉身上的黃油便四處濺溢。他沒辦法壓抑心頭的厭惡,肚子里的器官好像也開始挪位。他偷偷地閉上眼睛,試圖借此消除肚子里某些器官的不安情緒。但不幸的是,這樣一來,沒了視野的干擾,他反而更真切地體驗到了肚子里的跌宕起伏,那些器官似乎已不再屬于他,群起叛離了。他即使閉著眼睛,也能感受得到她火辣辣的目光像正午的太陽一樣炯炯地籠罩著他全身。他張開嘴,把手里的動物塞進了嘴巴,并狠命地一口咬了下去。

那一瞬間,他的眼皮彈開了一下,但某種冥冥之中的力量像上帝溫柔的大手,迅即合攏了他的四扇眼皮。像是遠歸而來的兒子,合上了彌留之際見不到兒子因而死不瞑目的母親繼續(xù)留著觀察外界的窗口。亮亮甚至來不及瞅一眼那一口下去后鵪鶉的悲慘模樣。為了避免視覺感官的刺激,他在伸縮著脖子往下咽的過程中,再沒彈開過眼皮。他還似乎閉上了耳朵,因為喜鳳就在他頭頂上方嘟囔著什么,但他就是聽不清楚她說了些什么。

喜鳳滿足地看著兒子閉著眼睛狼吞虎咽,極其享受的樣子。她習慣性地輕聲提醒,慢慢吃,慢慢吃。但漸漸地,她從兒子臉上看出了一絲不祥的苗頭。他的模樣,像是一個苦力工人,為了養(yǎng)家糊口,正在強撐著虛弱身體,干著超出了他體力所能承受范圍的重活。他已成強弩之末了,喜鳳這樣想。她這樣想時,腦子里還蹦過一絲幸災樂禍的火星。

亮亮開始吃第二只鵪鶉。喜鳳還是那句話,慢慢吃,慢慢吃。但內(nèi)心里,她希望他吃得越快越好,因為她看見旋轉(zhuǎn)車已穩(wěn)穩(wěn)著地了,該她的兒子上了。

好幾次,亮亮想狠狠地撂下手里剩余的那只鵪鶉,從喜鳳身邊跑開,跑得越遠越好。但他終究沒這個勇氣。

雖然他沒跑,他要逃跑的想法還是有了一定的外在表現(xiàn),就是雙腳在地上漫無目的地挪來蹭去。他揣測著第二只鵪鶉大概還剩一半殘軀,就像以前有一種酷刑叫腰斬的,鍘刀從人的腰部切下去,人就一分為二了。

亮亮興奮地想著,他就是劊子手,把鵪鶉一分為二了——不,他把犯人切割成兩段,并且吃掉了一段。但隨即他的肚子深處掀起了一個寬闊無邊的又高又厚的浪頭,浪頭撞擊在海邊的巨石(也就是他的軀壁)上騰空而起。他的脖子剎那間便被充溢得滿滿的。

我要死了,亮亮這樣想。他想看看自己死亡來臨時的情狀,于是彈開了由于長時間黏在一起幾乎要生銹了的四扇眼皮。當?shù)谝魂嚊坝康牟ɡ思眲〉財U張開他的口腔,他似乎已體驗到了死亡帶給他的愉悅。他幾乎是看著一股黃色的濁浪不由分說地擠壓開他的兩排牙齒噴薄而出,以拋物線的形狀投擲在他身前的地面上。

我死了,死了就不用上高空旋轉(zhuǎn)車了。他僥幸地想。

他艱難地抬起頭,看見不遠處的人群已在向??吭诘厣系男D(zhuǎn)車涌動。他們上天堂,我下地獄。他這樣想著,他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奇妙。

他想起身邊還有一個人,目光很快找到了她,她處在一種驚魂未定的狀態(tài)里。他快樂地想,如果她不想浪費錢,那就她自己上去吧。因為他要死了,就算她把他抬到旋轉(zhuǎn)車上,他也不怕了,因為他已死了。

你不該浪費的!喜鳳冷冷地說,指著被亮亮丟在地上的半只鵪鶉。

亮亮想不起自己什么時候把半只鵪鶉丟地上了。他艱難地搖晃腦袋,因為另一股浪頭正通過他的喉嚨。他不明白喜鳳為何一下子變得如此鎮(zhèn)靜,她似乎是個想怎么樣就可以怎么樣的人。她顯然未能仔細察覺到即將再次來臨的暴風雨,她一把抓過他的胳膊往旋轉(zhuǎn)車的方向狂奔,一路尖叫著,以后你不能再這樣浪費了,你一向不是這樣的!

兩人距旋轉(zhuǎn)車不遠,但兩個人東倒西歪地前進,速度就比較慢,所以在到達旋轉(zhuǎn)車前,路上可能還會發(fā)生一些什么。污濁的巨浪呼嘯著撲向了喜鳳的兩條腿!這還算是一個比較理想的結(jié)果,因為在污穢物噴薄出來前的一瞬間,亮亮剛好被她用力一拽,身子就有了一個明顯往前沖同時往下墜的姿勢。當然,他沒倒下去,因為他不想摔倒在地上。于是作為一種反彈,他身子本能地挺了起來,而濁浪就在那時候噴薄而出。盡管如此,他還是采取了力所能及的措施,他迅速地低頭。所以濁浪攻擊的只是喜鳳的褲子,而不是上半身,甚至臉部。很顯然,對她來說,較之褲子遭殃,她更不希望自己的一張臉遭受沒頭沒腦的一陣沖洗。

亮亮意識到自己的補救措施行之有效,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盡管這笑容多少還比較僵化。他甚至樂觀地估計,她在這種情況下,急于懲罰他,就勢必錯過把他送上旋轉(zhuǎn)車的機會,因為大部分持票的人都已登上了旋轉(zhuǎn)車。除非喜鳳對意外事故不理不睬,她才有時間把他送上天去。

他臉上就有了一絲挑釁意味,像一只公雞那樣高傲地支起腦袋,朝她似笑非笑著,嘴角的笑容燦爛得像一朵小花。但她的反應沒他想象中來得快,他就有些不安了,他擔心事情的進展滑向一個他無法預料的方向。

亮亮就主動說,怎么樣?我是故意噴你一身的。

話說完,他做了一個深呼吸,閉上眼,鉚足勁,迎接她的拳腳。

我勇敢的兒子!這是喜鳳從最初的驚愕中蘇醒過來后的第一句話。

她無暇仔細查看褲子受蹂躪后的慘狀,伸出長長的手臂,巴掌在亮亮的腦袋上疼愛地撫摩著。

在她的溫柔撫摩下,他似受到了感應,眼皮彈開了。他看見的是一位一臉慈祥的婦人,眼眶里盛滿了愛撫、憐惜和溫情,甚至還有欽佩。

這才是我的好孩子,還記得那次與爸爸打架嗎?喜鳳沉浸在了悠遠的過去當中。那時候你爸爸還在,他不讓你看電視,媽媽為你爭辯了幾句,還受到了他的叱罵,那時候,你多勇敢啊,像一只發(fā)怒的豹子,躍上了你爸爸寬闊的胸膛……

亮亮閉上了眼睛。還真行,他好像真的聽不見喜鳳的嘮叨了,好像他關(guān)掉了聽覺功能。他的心思又放回了肚子里,肚子內(nèi)的器官還在蠢蠢欲動,但已沒了飛奔的勢頭??粗詈笠粋€人上了旋轉(zhuǎn)車,喜悅沖塞了他的內(nèi)心。如果不是喜鳳在場,他真想放聲高歌一曲。但心底終究不踏實,他的眼皮悄悄地彈開了一條縫。

災禍在最后一刻降臨,就好像他掀開的不是眼皮,而是潘多拉盒子的蓋子。正沉湎于往昔美好生活的喜鳳,也許正是由于亮亮眼睛的那一細微舉動,被觸動了。她猛地推了亮亮一把,以無比堅定的語氣說,上去!

她的手指,堅定無比地指向即將啟動的高空旋轉(zhuǎn)車。

亮亮在旋轉(zhuǎn)車上漫天飛舞的情形長時間地鮮活在喜鳳的腦子里。那場面蔚為壯觀,喜鳳將終生銘記。當然,在空中飄飄灑灑的并不是亮亮的身體本身,而是他嘔吐出來的污穢物。他沒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像孫悟空那樣拔下一把猴毛,一口氣吹去,就衍化出成千上萬的小孫猴子。如果那樣,那在空中飄灑的,就是小孫猴子們了。

亮亮不是孫悟空,也不是猴毛變成的小孫悟空。但喜鳳仍難免將孫悟空不可思議的生殖能力與報紙上的有關(guān)內(nèi)容聯(lián)系在了一起。她把注意力轉(zhuǎn)到了網(wǎng)絡(luò)上,關(guān)注的還是類似內(nèi)容,以至于那份舊報紙不翼而飛而茫然不知。孫悟空身上的猴毛多呢還是亮亮——不,是聰聰——身上的細胞多?孫悟空畢竟也是一個人,盡管看上去難免像只猴子。如果孫悟空拿出身上的細胞制造小孫悟空,也許產(chǎn)量會更高。她認為孫悟空身體內(nèi)的細胞數(shù)量肯定多于身體表面的毛發(fā)。

喜鳳走到亮亮房間的門外,她告誡自己不要急于敲門,以免留給亮亮凌亂不堪的印象。好像亮亮看見的不是她的身體,而是她腦子里的思緒。她確實還沒想好。

這個時候,亮亮該睡熟了。但喜鳳還是猶豫,不忍轉(zhuǎn)身離去。

如果孫悟空可以拿身上的細胞大批量地生產(chǎn)小孫悟空,那么聰聰是不是也可以這樣做呢?推而廣之,她喜鳳也可以做,其他所有人也都可以。但她隨即意識到這樣想毫無意義,因為根據(jù)報紙和網(wǎng)絡(luò)上的說法,羊細胞克隆出來的還是原先的那只羊,那么亮亮或喜鳳克隆出來的就只能是亮亮或喜鳳,而不會成為聰聰。聰聰已火化了,包括他的細胞。

也許只有把她自己的細胞和鄭昌盛烈士的細胞放在一起克隆,才能再克隆出一個聰聰?可這樣想也不對,說不定克隆出來的是聰聰?shù)牡艿芑蛎妹媚??更何況,鄭昌盛已做了烈士,只能換別的男人與她合作“造人”,造出來的人就不可能是聰聰。孫悟空也不能與她合作造人,即使世界上真有孫悟空的話,因為那樣造出來的可能就是一只猴子了,或半人半猴。

喜鳳終于想起去亮亮房間的目的了,頓時顯得輕松。她擔心一不留神又把目的給忘了,就毅然決然地敲響了房門。她是個心細的人,為防止亮亮受到驚嚇,她一邊輕輕敲門一邊輕聲呼喚著,亮亮,亮亮……

殊不知,她呼著呼著又意亂情迷了,呼成了聰聰,聰聰……當然對此她毫無察覺,所以當房門終于無聲打開、亮亮一臉恐懼地在她面前哆嗦著身子時,她感到不好理解。她奇怪地問,聰聰,有這么冷的嗎,媽媽怎么沒覺得?

但聰聰?shù)亩哙潞孟癫⒉皇且驗槔?,在她那猶如來自天國福音的話語慰藉下,他反而哆嗦得更起勁。

這可不是你的習慣,喜鳳迷惑地說道,以前媽怕你冷,半夜過來給你掖被子,你總是抱著媽不放。喜鳳說完,試探性地張開雙臂,但令她失望的是,亮亮往后縮去了一大步,顯然并不歡迎她這位不速之客。

喜鳳一激靈,客氣地指了指床的位置說,亮亮,你回去睡覺,我是來找聰聰?shù)摹?/p>

令她不解的是,亮亮不僅沒回床上去,反而朝她邁上來一步。

喜鳳不知為什么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本能地后退一步,好像逼上來的是一個鬼。

亮亮!喜鳳聲嘶力竭地叫喊道,你是亮亮,你給我回床上去!

我不是有意的——亮亮的聲音與他的身體一樣在哆嗦——你進來吧。

他終于騰出了門口的位置,他只是把門再打開一些,好讓喜鳳進來??聪缠P還是不動,他繼續(xù)以干巴巴的語氣乞求道,媽媽你進來吧,這里是聰聰?shù)姆块g。

但傳遞到亮亮耳朵里的,是一股來自地獄般的幽怨聲音:我的聰聰已死了。

喜鳳清楚地看到亮亮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露出了紙老虎的原形,喜鳳想。她緊張的心一下子變得輕松。她一個大步邁進了房間,輕輕地推了亮亮一把,嘴角拋下一句話:回床上去。

她徑直走向聰聰?shù)撵`位。靈位的核心內(nèi)容不是竹篾暖爐,而是蒙著金黃色絲綢的骨灰盒。但那絲綢的顏色她左看右看總覺得不大對勁。她瞥了一眼亮亮床頭柜上的臺燈,狐疑地問,你是不是又搗鬼了?

已坐在床上的亮亮正摸不準該不該馬上躺下去。喜鳳站在了聰聰?shù)撵`位前,這一點令他恐懼。被她一問,他身子一抖,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床頭柜。謝天謝地,紙張泛黃、發(fā)脆的舊報紙已被他塞回枕頭下,這報紙上的有關(guān)內(nèi)容他已看過很多次。他無法判斷,她是否已發(fā)現(xiàn)報紙失蹤。

他基本上可以斷定,她為之吸引的就是那篇有關(guān)克隆羊多利的報道。他不無矛盾地想過,如果克隆一個人像在復印機上復印一張紙那樣容易的年代早點到來,他就可以離開這個家了。骨灰盒里還有聰聰?shù)募毎?,是可以復印的,或者說可以復制的。問題是,骨灰盒里難道真的有聰聰?shù)墓腔??或者說,那真的是名副其實的骨灰盒?亮亮不寒而栗。

他極力按捺住狂跳的心。媽,我今天只是擦拭了一遍燈罩,它有點臟了。

喜鳳掃視了一眼室內(nèi)的布置,臉色很難看,眼神狐疑,不過她還是強迫自己相信了亮亮的解釋。你睡吧,喜鳳說。她不希望自己神圣而曖昧的舉動被人窺視。

亮亮巴不得有她這句話,迅速躺下去,拉過被頭遮住了臉門。他不想聽到喜鳳在聰聰面前哭訴,他甚至無法排除母子倆對話的可能性。她滿意地看著被子覆蓋下的亮亮,稍為美中不足的是亮亮的一雙腳暴露在了被子外。不過既然腳指頭上不長眼睛,她也就不必過分介意。

喜鳳緩緩揭去了盒子上的金黃色絲綢,看到了身上雕刻著灰褐色花鳥樹木的聰聰。聰聰在她面前呈現(xiàn)的是一派意蘊悠遠的田園風光,一幅農(nóng)家勞作歌舞升平的幸福畫面。當然,這只是聰聰?shù)耐庠谛螒B(tài),好比是他穿著的外衣。

正因為這外衣要伴隨著聰聰來世的全過程,喜鳳眼都不眨一下地就聽從了殯儀館工作人員的意見,買了擺放在柜臺中標價最貴的那種盒子。工作人員請示了館領(lǐng)導,給予一折優(yōu)惠,不是優(yōu)惠一折,而是優(yōu)惠后的價格只是標價的一折。但由于基數(shù)太大,折扣后的這個數(shù)字,換在前些年,全家人僅靠鄭昌盛一個人的微薄薪水過日子的那些年頭,仍然是一個大數(shù)字。

喜鳳當時無暇揣測盒子上那些晦澀畫面的意義,現(xiàn)在仍然一樣。當時工作人員介紹了盒子原材料是如何地珍稀,制作質(zhì)量是如何地上乘,盒子上的圖畫是如何地意義豐富,但喜鳳都不記得了。她只記得,柜臺里就這種盒子標價最高。同樣的盒子她買了兩個。聰聰?shù)墓腔覐幕鸹癄t里拿出來后,她一分為二地裝在這兩個盒子里。明著的一個就葬在公墓里,陪伴在死鬼鄭昌盛身邊。暗著的這個,就放在聰聰?shù)姆块g里。亮亮這孩子好像不相信似的,那就讓他不相信吧,免得把他嚇壞了。反正喜鳳已對他開誠布公,問心無愧。

想到馬上要與兒子見面,喜鳳的心抽搐了一陣子,就像是胃疼。她擎著黃絲綢的手,好久都不能動彈。她的目光落在精致的銀鎖上,耐心地等待胃疼的結(jié)束。但這個等待的時間超出了她的想象,同時也促使她想起,她忘記帶盒子的鑰匙了。

她想,其實她本來就沒打開盒子的打算,把兒子捧在手里也就足夠了。

她依稀記得,她剛才從睡夢中驚醒,從床上坐了起來。坐在床上的短暫時間里,她曾考慮過與兒子的見面是否要徹底一些。但她更強烈的念頭是,更加徹底的、赤裸裸的見面是否合適,是否會驚動正在天堂里做著美夢的兒子。

胃疼結(jié)束了,喜鳳也拿定主意了,她認為把赤裸裸的兒子捧在手里,并不意味著兒子就能給自己一個幸福的笑容,而她自己也沒能力通過梳理粉末形態(tài)的兒子找到心安。

如果人是由很多細胞構(gòu)成的,那么情況很可能是這樣,人死了,構(gòu)成人肉身的細胞也就死光了??墒沁@里牽涉到一個問題,是人先死的還是細胞先死的?這就好比這世上是先有雞蛋呢,還是先有雞。一想到這個從孩提時代起就困擾自己至今沒得到滿意答案的問題,喜鳳的胃又開始發(fā)疼了,她自以為已拿定的主意又開始動搖了。

網(wǎng)絡(luò)上說,從理論技術(shù)的角度看,一個人雖然死了,但如果不是死得很久,取下他身上的一個細胞,也可以復制出一個人來。喜鳳想到這里,腦子一下子開竅了,覺得關(guān)于人先死還是細胞先死的問題,與世上是先有雞蛋還是先有雞的問題,兩者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人與構(gòu)成人的細胞是一體的,而雞蛋與雞是獨立的兩個事物。人死了,是因為人身上比較重要的細胞死掉了,比如說脈搏和心臟的細胞死掉了,而那些次要的細胞比如大腿細胞和屁股細胞,當時并沒死,如果及時取出來,就永遠不會死,還會生殖、繁衍。既然這樣,她就覺得還有希望,說不定聰聰?shù)募毎貏e能活呢。可是——她不得不痛苦地閉上眼睛——聰聰已進出過殯儀館的爐子里了呀。也不盡然,報道里并沒說死人火化過后,細胞就死光了。細胞的生命力之強大,是眾所周知的,也就是說,人死了,甚至被燒掉了,人的細胞也許仍還有存活下來的可能……

亮亮聽到地面上傳來“當啷”一聲,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但他的目光沒在喜鳳背上停留多久。他害怕喜鳳轉(zhuǎn)過身來,于是迅速躺回去,拉過被頭蒙住了臉門,卻把一雙腳繼續(xù)暴露在被子的另一頭外。

他一直處在極度的矛盾當中,他想睡著,以離開這個恐怖的世界,但他又想知道喜鳳今天夜里到底要干什么。起初,睡眠借助于生理上的優(yōu)勢,漸漸地戰(zhàn)勝好奇心,他漸漸地進入睡眠狀態(tài)。但由于好奇心一直在極力抵抗,所以他的睡眠程度并不深,當啷一聲響,就輕松地把他從準睡眠狀態(tài)里拽了出來。

從喜鳳低著頭的神態(tài)看,她把聰聰撂到地上去了??墒撬趺纯赡苋绦陌崖斅斄痰降厣先ツ??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是不是聰聰夜里爬到了她床上……想到這里,亮亮只覺后背一陣發(fā)涼,身子就蜷縮成了一團。覆蓋在他身上的被子波浪般涌動。

喜鳳無聲地回頭,看著身體急劇縮小的亮亮。他蜷縮起了身體,把暴露在被子外的一雙腳也難得地收進了被子里。她嘴角邊咧開一絲苦笑。看來亮亮的膽量仍需鍛煉,也許他需要再去一躺兒童樂園,甚至需要參加那種沒保險帶侍候的冒險游戲。她這樣想著,就暫時忘卻了腳下的聰聰。她已從最初的極度恐懼狀態(tài)里緩過神來。她更加忘卻了自己為何恐懼,她一向不是好恐懼的人。

剛才,她本是打算雙手捧起聰聰,于是伸出兩只手去,可是在眼前閃爍飄移的黃絲綢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擎著絲綢的那只手的節(jié)奏慢了半拍,另一只手已抓起了聰聰?shù)囊唤?。聰聰無法保持身體平衡,就從她手里滑了出去。

她慶幸自己沒發(fā)出尖叫,那樣聰聰會被她從長眠中驚醒。何況當她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時,世界已復歸寧靜,她已失去了尖叫的最佳時機。

在寧靜的世界里,亮亮幅度很大的舉動她當然不會沒察覺。她斷定亮亮已躺回去后,才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去查看究竟。她正好看見亮亮的身子急劇蜷縮成一團,像突然被擲入滾燙油鍋的一只蝦。

媽媽明天送你去學校。

晚上吃飯時,喜鳳就是這么對亮亮說的。亮亮迷糊了,本來就是她接送他上下學,但他沒問。

差不多到了亮亮每天晚上的上床時間,喜鳳覺得他已躺在床上了,就在門上輕輕敲了一下,說了一句。媽也要早點睡覺了,養(yǎng)足明天的精神。

亮亮確實已躺在床上了,一伸手,剛好夠得到書桌的腿,他就在那“腿”上敲了幾下,表示聽到了。

早上,亮亮洗臉刷牙完畢,在喜鳳殷切的目光注視下,他裝出一副歡呼雀躍樣,吃飽了肚子。

喜鳳沒怎么吃,卻表示已吃飽了。兒子,我們走。喜鳳的神態(tài)像出征前的戰(zhàn)士。

喜鳳認真地詢問坐副駕駛位上的亮亮,等你讀大學時,想不想自己開車上學?

亮亮沒想過這個問題。如果他回答想,喜鳳會不會認為他太貪心呢?如果回答不想,又擔心辜負了她的期望,她興許還認為他膽小不敢開車呢。迎著她的熱烈目光,亮亮終于知道該怎么回答了。想,等我長大了,馬上就學開車。

喜鳳伸手開心地拍了拍副駕駛位上沒被亮亮的屁股遮掩住的皮座墊,說,這才是我的好孩子,聰聰就纏著我非要買小車給他開不可,我想也不是不可以,一問,年齡還不夠,原來小孩子是不能開車的。

喜鳳又說,你在大學校園里溜車,很多女生會喜歡上你的,亮亮,我看你再過幾年,準能長到一米八,你要給媽媽掐好多漂亮的女生回家。

亮亮不明白喜鳳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主要他理解不了“掐”是何意。他敷衍說,我盡量長高一些。

喜鳳好像要炫耀車技,車子開進了一條很狹窄的巷子。她把車子的兩只反光鏡都折起來貼在車身上,像豬八戒收攏起了耳朵??杉幢氵@樣,感覺巷子還是比車身要窄呀,兩邊的店鋪撲面而來,好多還沒有開門營業(yè)。

車技高超的喜鳳成功穿出了巷子,來到了一條大街?,F(xiàn)在街上人少,但路燈都還燦爛地盛開著,還有環(huán)衛(wèi)工人在忙碌。不遠處回旋著灑水車悅耳的音樂。

這個世界很美好——當車子駛上本市的主干道之一人民路時,喜鳳發(fā)起了感慨——人活著本身就是美好的,聰聰,你說呢?

亮亮回避著她的目光。她好像沒睡醒一樣,又說夢話了。她出的題目,難度不亞于數(shù)學試卷上的附加題。他說,是的,可是太早了,街上的店鋪都還沒開門呢。

當你長大了,所有的店鋪都會向你敞開,所有漂亮的女生會蜂擁而入你的懷抱。喜鳳說。

車子又拐進了一條小巷,這是一條單行道,但現(xiàn)在交警還沒上班,所以逆行無妨。巷子里一字排過去是冒著騰騰熱氣的早點店,好像是早餐一條街呢。喜鳳翕動了一下鼻子,把車窗戶都搖上,還開了內(nèi)循環(huán)。

喜鳳對亮亮說,這里不衛(wèi)生,下等人才來吃,你不能到這種地方吃早餐。

亮亮不以為然,但他習慣性地回避話題。媽,是不是路開錯了?

沒錯,學校馬上就到。喜鳳神秘兮兮地說。

幾分鐘后,當“嘉州三中”的牌子映入亮亮眼簾時,他恍有所悟。喜鳳跟他說過轉(zhuǎn)校的事,他以為她只是隨口一說,沒往心里去。但他還記得她說過的那句話,不管是轄區(qū)學校還是三中,都是聰聰念過的學校。

你把我轉(zhuǎn)到三中了?亮亮問。他明白事已如此,只是不甘心,他又得重新認識一大批陌生人。他不喜歡這樣。

喜鳳沒在他臉上看到一絲驚訝的神情,對此她表示滿意。這說明他已從心底里認可了自己充當某種角色。

這時,學校的大鐵門開了,門邊,一個矮胖的教師伸出短而肥胖的手,做著可以把車子開進校園的手勢。

喜鳳把車子開進校園,在劃著停車線的停車位上把車停好。車子剛一停穩(wěn),從學校門口小跑而來數(shù)個教師模樣的男女,那個矮胖的教師跑在最前頭。他們忙不迭地拉開了兩扇車門。亮亮很不習慣這樣的禮遇,尤其是當那個矮胖的教師熱切地把那只短而肥胖的手伸進車內(nèi),五根肥胖的手指熱情地抖動,招呼著他的時候。

一伙人圍著喜鳳和亮亮噓寒問暖。那個矮胖的教師很有紳士風度,微彎著腰,右手平攤向前,示意母子倆走在前頭,然后他又搶在其他教師前面,尾隨著母子倆。校園里還沒多少學生走動,顯得異常開闊。

這是李校長。喜鳳招呼左顧右盼的亮亮,指著矮胖的教師說。她不明白亮亮只是不想裝作麻木不仁,而故作新奇態(tài)。

亮亮想,他果然是校長,看剛才那架勢就八九不離十了。

堂堂一校之長在喜鳳手指頭的指點下,像是得到了皇帝的欽點,臉上呈現(xiàn)一派榮幸之至的神情。他向亮亮點頭哈腰道,請亮亮同學以后多關(guān)照。

這話好像更應該輪到喜鳳來說,比如說請李校長多多關(guān)照她的孩子。亮亮瞥了一眼喜鳳,見她的臉色很平淡,也就受寵不驚地向李校長點了點頭,說,李校長好。

這是你的班主任……喜鳳顯然忘記了班主任姓啥,遲疑了一下又說,以后聽班主任的話。

李校長連忙說道,這是我們的胡老師,是省教壇新秀呢。

那個又瘦又高的女教壇新秀立即表態(tài)說,我會好好照顧亮亮,請阿姨放心。

不害臊,她與喜鳳差不多的年齡呢,竟然叫喜鳳阿姨。亮亮撇了撇嘴,咽下一口痰,高高地仰起頭,因為他發(fā)覺胡老師幾乎直插云霄。他不由得自慚形穢,蚊子般底氣不足地叫了一聲,胡老師好。

好好好。胡老師應答道,不覺身子已矮了一半,謙卑的臉朝向亮亮,像是誰抽去了她的脊椎骨。

李校長不失時機地拍了一下與自己處在差不多同一高度的胡老師的肩膀,好像還在她脖子上捏了一把。他吩咐道,帶聰聰同學上教室去熟悉熟悉。

亮亮想說,我不是聰聰。但他沒說出口,誰叫他長得和聰聰那么像呢,李校長一時改不過口來也是正常。

這回,領(lǐng)有使命的胡老師當仁不讓地牽著亮亮的手走在前頭,李校長和其余幾個老師簇擁著喜鳳走在后頭。亮亮從他們的話語里了解到,后面那幾個教師都將是他的任課老師,不由得回頭瞅了幾眼,好像也沒啥特別。再說胡老師一直低頭瞧著自己,亮亮也就不好意思老回頭了。

這當兒,一些已到校的學生邊走邊好奇地瞅著這一撥人。他們的目標明確,總的來說走得飛快,不像這一撥人拖拖拉拉。

瞧,那個就是你的新教室!胡老師興奮地指點著眼前一幢四層的教學樓,她的手指頭指向的是三樓的某個教室。亮亮能明顯地感受到她話語里的夸張和虛偽成分。新教室就新教室,他沒什么特別的想法。由于激動,胡老師的手指頭搖搖晃晃,亮亮沒能看清她指的是三樓的哪個教室。

上樓梯的當兒,亮亮聽到喜鳳問了一句,學號安排好了嗎?亮亮聽到李校長“哦”了一聲,心想他是不是忽略了喜鳳交代給他的任務。亮亮就不免有些幸災樂禍,李校長是不是要挨喜鳳的批評了呢?

但令他失望的是,李校長哦了一聲后,就叫住了胡老師,以肯定而又有一絲緊張的語氣問道,亮亮同學的學號安排了吧?

安排了,二十八號,胡老師得意地回答,我對班級里的學號進行了微調(diào)。

沒錯。喜鳳滿意地說,她略略考慮了一會,問,是不是窗邊第五排靠走廊那個位置?

李校長不敢輕易回答。而胡老師有了在校長面前邀功的機會,顯得愈發(fā)得意。她聲音嘹亮地回答,就是那個位置,請阿姨和校長放心。

走到教室門口,胡老師輕輕推開教室虛掩的門,以目光請示李校長下一步的行動。

亮亮看到教室里還只坐了四分之一左右的學生,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紛紛扭頭朝門口看。顯然這樣的大場面他們見得比較少,他們鬧不準發(fā)生了什么事。胡老師朝他們揮了揮手,像風吹過田野,麥穗們又紛紛扭回頭去。李校長向喜鳳做了一個恭敬的邀請手勢。喜鳳還禮,指了指前方講臺的位置說,李校長先請。李校長抱了抱拳,一副恭敬不如從命的模樣,昂著頭顱跨入教室,向講臺走去。胡老師依舊牽著亮亮的手,跟著李校長走。接下來是喜鳳,她處在隊伍的核心位置。幾個亮亮的任課老師甘愿殿后。在眾多炯炯的目光審視下,處于前呼后擁之中的亮亮如同芒刺在背。

一行人一字兒在講臺前排開,架勢威猛。沒誰招呼,所有的學生都抬起了頭。他們看見大人當中那個唯一的小不點一臉窘迫而羞愧地低垂腦袋,其情狀像是被老師叫去做黑板上的題目,卻做不出來。此刻,他們的好奇心被撩撥到了有生以來的最高點,當然,部分有心的同學已猜測到了什么。

除了那個小不點,臺上那幫人的表情都豐富而有趣。那個陌生女人一臉高傲,眼皮朝天花板的方向翻動。難道是昨天的值日生沒把教室打掃干凈,在天花板上留下了殘缺的蜘蛛網(wǎng)或死蒼蠅什么的,被她看見了?而他們的任課老師們,則多少顯得心不在焉,無聊地四下張望,但動作不是很明顯,目光基本上還是俯視著臺下一張張熟悉的小臉。但他們的李校長心無旁騖,是臉色最為堅定的一個,充分體現(xiàn)了作為一個男人和一校之長的剛毅本色。他威嚴的目光太陽一般輪番滾過臺下每個人的頭頂,迫使他們都不得不對他肅然起敬。

李校長把目光收回來,掃過身邊的同事兼下屬們,停留在那個眼皮朝天翻的女人身上。但由于后者眼皮朝天翻,所以沒給他明確的指示。李校長只好把目光探照燈一樣重新轉(zhuǎn)向臺下,像老天爺打雷那樣咳嗽一聲,預示著他的長篇宏論即將開始。其實他那樣做毫無必要,臺下所有人都正在洗耳恭聽呢。而他們也終于在承受了李校長打雷似的咳嗽聲后,聽到了他的話語:

同學們,現(xiàn)在時間還早,班級里到的人還不多,等你們到齊了,胡老師再向你們介紹新來的亮亮同學,我等會兒還有會議,就不等了,先簡單說幾句……

亮亮轉(zhuǎn)到三中已數(shù)月。喜鳳帶著他再次光顧兒童樂園,這是一個有著明媚陽光的星期天午后。

聰聰不懼怕乘坐系了保險帶的高空旋轉(zhuǎn)車,他同樣不懼怕乘坐沒保險帶裝置的“水上飛龍”,盡管他曾經(jīng)被甩出了他的軀體,腦袋撞上了鐵軌的護欄,身體被彈回進了水池里。聰聰被人從水池里撈起來,喜鳳自己開車帶他去醫(yī)院。這時他已轉(zhuǎn)學三中了,母子倆是駕車來的,車子就停在樂園大門口。鄭昌盛走了后,喜鳳輕易不敢讓他再涉足少體校游泳池的深水區(qū),怕出事,卻放任他參加兒童樂園的刺激項目,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喜鳳駕車載著聰聰?shù)搅耸械谝蝗嗣襻t(yī)院。醫(yī)院查驗證明,他只是被撞得頭皮開裂,沒內(nèi)傷。他在醫(yī)院里躺了六天。一開始王院長——喜鳳就是那時候與市一醫(yī)的王院長結(jié)識并成為好朋友的——還擔心他腦震蕩呢,囑咐腦科醫(yī)生仔細觀察。還好,只是虛驚一場。他受傷的部位還有左手臂,肘關(guān)節(jié)脫臼。此外,左膝蓋還被蹭去了一片面積不小的皮肉,在他被撈出水池的最初時間里,喜鳳還能看到白花花的筋脈呢。喜鳳對此情景印象深刻,盡管噴涌而出的鮮血很快就覆蓋了筋脈。

喜鳳買了兩張水上飛龍的入場票,向亮亮揚了揚說,咱母子倆都喜歡水上飛龍,對不對?

對,亮亮機械地回答。

他已觀察了一會兒正在運行中的水上飛龍,他不怕這玩意兒。在心中,他拿水上飛龍和高空旋轉(zhuǎn)車進行了比較。前者在固定的鐵軌內(nèi)運行,鐵軌一部分在陸地上,一部分沒在水池里,一部分蜿蜒在空中,不過離地只有四五米。飛龍在運行過程中,不可能脫離開這軌道,唯一的變數(shù)是速度。高空旋轉(zhuǎn)車顧名思義主要就是在高空中飛行,雖然也有軌道,但其左右上下?lián)u擺、穿插、沖刺的幅度很大,而且速度變化之大亮亮也是領(lǐng)略過的。

你只要抓緊橫在身前的扶手就行了,喜鳳說。她本來還想說他不抓緊扶手就會被甩出去,又擔心他害怕,就沒說。她強調(diào)說,你要做的就是抓緊扶手,這很容易。

亮亮無意識地點了點頭,他正看著人們從停穩(wěn)了的飛龍里魚貫而出。他擔心喜鳳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就再次堅定地點頭,表白道,我上次不適應那旋轉(zhuǎn)車,但我喜歡這玩意兒。

他還想說他喜歡水,但他知道聰聰就是被水嗆死的,就沒說。

喜鳳的嘴角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她說,媽在你身邊呢。

她說這話時,正拉著亮亮向飛龍走去。為加大話語的力量,她攥緊了亮亮的手。

她在傳遞給我力量,亮亮想。他也確實感受到了喜鳳傳遞過來的力量,咧了一下嘴巴,沒說話。盡管他認為自己并不怕眼前的玩意兒,但被喜鳳牽扯著前進,直至進入飛龍,他還是可悲地意識到,自己像是被拉扯著上案板待宰的小豬。據(jù)說人類吃膩了大肥豬,喜歡吃烤乳豬了。

飛龍平靜地滑入第一個水池,與浪花一起高高激揚起來的,是人們的一陣陣驚呼。不過游戲的程序在預料之中,所以這驚呼中更多地就帶有歡呼的意味。所有的人都被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霧里,這幾乎是另一種黑暗。亮亮好一會兒都看不見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他沒歡呼,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緊緊地握住扶手。當飛龍鉆出水霧,冉冉地爬升后,他才偷偷地吁出一口氣。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象令他覺得仿佛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所有人的衣服都緊緊地粘貼在身體上,頭發(fā)上、衣服上都在滴水。很多女人注意自身的形象,及時以手指代梳子,梳理著頭發(fā)。

亮亮的目光稍微傾斜,看見喜鳳把頭發(fā)梳理成一縷縷的,一律地朝后倒伏在頭頂上,額頭上方的頭皮顯露無遺,像農(nóng)民剛剛耕耘過的稻田,壟塹分明。她的臉龐和脖子顯得白皙一片。她胸前兀然凸起的兩大塊唬了他一跳,他肚子甚至起了一陣莫名的痙攣。他平時好像沒注意到它們。她讓目光迅速墜落,看見了一片扁平地帶,扁平地帶中間是一個較為顯眼的小旋渦,好像是誰丟了一顆石子到平靜的湖面上。原來大人也是有肚臍眼的,大人的肚臍眼也比孩子們的大多了。他琢磨著要不要讓目光繼續(xù)墮落,他已瞥見喜鳳的雙腿分得很開了。

當然這不能說明什么問題。只是說明,在劇烈運動中,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扶手上,而雙腿分得很開似乎更能保持身體平衡。他自己就是這樣。好在又一陣突然而至的驚呼聲幫助他擺脫了窘境,飛龍正加速沖入第二個水池,像跳臺跳水的運動員一頭扎入池里去。他還沒完全做好思想準備,只是下意識地攥緊了扶手,腦袋已與平地而起的浪花親密而劇烈地接觸。

由于飛龍是從空中插入池里,與第一次較為平滑地進入池里不同,力道更足,激起的浪頭更高,嘩啦啦的水聲更加震耳欲聾,瞬間完全淹沒了人的尖叫聲。亮亮極力想看清楚其他人是一副怎樣的失魂丟魄狀,但他的眼睛在浪花嘩嘩嘩的沖刷下,只能睜一會閉一會,而他的觀察對象們,又多半時間隱身于水的世界里,所以他的觀察進行得緩慢而艱難。但他意外地看見喜鳳也正睜著眼朝他這邊張望,這使得他擁有了一種同謀的喜悅,盡管他沒時間也很難弄明白這種同謀的含義。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看見喜鳳靠近自己這邊的那只手從扶手上收了回來。亮亮張了張嘴巴,但話還沒說出口,一個浪頭已吞噬了他,大股水浪不由分說鉆進了他的口腔。他被一股要窒息的感覺攫取了,同時他擁有了強烈的打噴嚏欲望,但他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法制造出一個噴嚏來。他異常真切地體會著水流嘩啦嘩啦灌入喉嚨的滋味,接著他的肚子開始反抗,一股氣流往上頂,試圖抵抗不速之客的入侵。

兩股力量在體內(nèi)進行著拉鋸戰(zhàn),作為當事人的亮亮一籌莫展。歷史課本上說,二十世紀初期,日本和俄羅斯在中國東北開戰(zhàn),作為東北的主人,清政府卻保持中立。亮亮覺得自己就是清政府。他猶豫了一會,明白了當務之急應該是幫助肚子抵御外來侵略。于是他從飛龍的扶手上收回一只手,死掐喉結(jié)下方的部位。他認為那里應該是一個要害處,起著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作用。

鬼使神差般地,他第二只手不知啥時也離開扶手,去幫助第一只手了。但他的心理處于極度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他不希望那些成分曖昧的池水進入他的喉嚨和肚子;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自己嘔吐,不希望再遭受喜鳳的奚落。她的目光正炯炯地盯著他呢。他矛盾心理的外在形態(tài),就是他行動上的無所適從,以喉結(jié)為界線,他的兩只手,一只手掌朝上面的方向擠壓,一只手掌朝下面的方向擠壓。原來,他的第二只手,是去制止第一只手了。

在為數(shù)不多的有著清晰視線的時間里,喜鳳被亮亮那自相矛盾的舉動搞糊涂了,但她只能干著急而無從下手,盡管她已騰出一只手來準備行動。她并不知道亮亮嘴里進水了,因為她無法想象一個人會傻到剛好在浪頭涌來時,竟然張開嘴巴來迎接。她只以為怯懦的亮亮經(jīng)受不起勇敢人的游戲,又要嘔吐了。可憐的孩子,蠢貨!

亮亮不計較身子隨時都有可能被甩出飛龍,這一點喜鳳倒是不介意,但從遏止嘔吐的角度看,他應該兩只手都放在胸膛往下按壓才對。而如果他想痛痛快快地嘔吐一場,他應該掐脖子,而且最好能夠伸一根指頭到喉嚨里,刺激喉管里的某個穴位,這樣才有助于加劇嘔吐的欲望,從而最終達到一瀉千里的目的。就像某些酒鬼經(jīng)常做的那樣。在這片水的世界里,他完全可以渾水摸魚,痛快地嘔吐一場而幾乎無人知曉。但很顯然,嘔吐畢竟是丟人行為,不管是出于哪種原因,比如說喝酒過度,或者生性膽小而經(jīng)不起驚嚇。比較而言,由于怯懦導致的嘔吐更見不得人。

慈母喜鳳思量再三,決定幫助兒子一把。她把手掌用力按在亮亮的胸膛上,用意很明顯,就是幫助亮亮把欲嘔吐之物壓回去,也幫助他固定風雨搖擺的身子。同時,她為他捎上了一片甜蜜的笑意,希望他在風雨迷茫的世界里能夠感受到母愛的溫暖,并從中汲取戰(zhàn)勝“自然災害”的勇氣和力量。

亮亮沒理會風雨中突然冒出來的碩大巴掌來自何處,風雨長了觸角也未可知,就像發(fā)酵久了的豆腐會長毛一樣。但那只來歷不明的巴掌確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由于注意力被分散,在那短暫時間里,他既感覺不到進入口腔的外來勢力的作祟,更感覺不到來自體內(nèi)的反抗勢力的風起云涌。但同時他也進入了一種無所依傍的空虛狀態(tài),他迷迷糊糊地任憑身子沉浸在與風雨同步搖擺的快意之中。他身子搖擺的幅度越來越大,但仍處在一種有節(jié)制的狀況之下,身前身后均有芭蕉葉片般大小的碩大巴掌托著他。

他干脆閉上眼睛,而且松開了放在脖子上的兩只手,讓它們隨著身子一起搖擺。他要做的,就是恣意享受被虐待的快感。他無須再擔心自己的身體和思緒與外界發(fā)生沖突,從而招致自身受到傷害。他的身體已數(shù)次脫離開座位,騰挪跌宕,最后又能安然落座。他就像一條自由自在翱翔在水里的魚,嬉戲于浪花的肆意愛撫和沖洗之間,體會著喪失自身所帶來的眩暈和迷幻。

喜鳳認為自己的動作類似于鐵餅運動員,在最終拋擲出鐵餅之前,有一個不斷旋轉(zhuǎn)、加速從而使拋擲力量蓄積到最高值的過程。出于自身安全的考慮,她本來沒打算派上第二只手,何況把亮亮作為一只鐵餅最終利索地拋擲出去時,她也只能使得上一只手。鐵餅運動員如果兩手抱鐵餅拋擲,那真是貽笑大方了。但如果堅持全過程只派上一只手,她無法很好地完成最終一擊前的輔助動作,好比三級跳,助跑動作不到位,是無論如何也跳不出好成績的。這就是把一個人拋擲出去與把一個鐵餅拋擲出去的本質(zhì)區(qū)別,喜鳳不能不考慮到這一點,所以她還是以犧牲自身的安全系數(shù)為代價,騰出了第二只手,搭在亮亮的背部,與他風雨同舟共同搖擺。她兩只手掌,借助浪頭的推進,能夠輕而易舉地裹挾亮亮單薄的身子上下漂浮,使其像一葉扁舟,一會沖上浪峰,一會沉入谷底。當然,她的兩只手不可能隨時都在平均使力,這取決于她喜歡把手里鐵餅的重力往哪個方向傾斜。但她不能無節(jié)制地沉湎于這種游戲,她那承受著身體重量與風浪搏斗的雙腿,已是強弩之末,而眼前白花花的浪花已不再那么密集,飛龍快要沖出風雨的世界了。

這一次與剛才的幾次并沒啥明顯兩樣,稍有不同的是,這次亮亮的身體在脫離座位提升的過程中,身子有一番較為明顯的后仰和下墜。盡管閉著眼,他還是能覺察到眼前突然明亮了許多,大概是飛龍已沖出了水的世界。但亮亮對這一點并不是很關(guān)心,因此遲疑了幾秒鐘后才彈開眼皮,映入他眼簾的是璀璨的藍天。他無法在藍天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他晃動腦袋四處尋覓,竟然找不到承載他的座位了。

此刻的亮亮依然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以為那只不過是由于這回拔地而起的動作幅度稍大了一些,與飛龍拉開了稍遠的距離而已。可以想象,飛龍依然在他的身下,他與它正以同樣的慣性和速度朝前方飛行,而當他在重力的作用下下墜時,迎接他的依然是飛龍上他固有的那個位置。

喜鳳雙手松開了雙掌中的“樹葉”,她像一個在人群中意外丟失了孩子的母親,著急地回頭張望。她看見一片樹葉彈開了眼皮,然后樹葉左右晃動腦袋大睜雙眼,目光里迷茫一片。

愛莫能助的母親眼睜睜地看著孩子的腦袋撞上了鐵軌護欄,護欄的強大反作用力把他稍稍彈回空中,然后他的身子就墜落在了水池里。水池里的浪花還沒完全平靜下去,遭此重物襲擊,不免又串上來一股新的浪花。同時還有粗蠻的音樂伴奏。

當然這純粹是一場意外。不過既然發(fā)生了意外,作為受害者的母親,于情于理都應該有所表示,比如說尖叫一聲啥的。于是喜鳳就聲嘶力竭地尖叫了一聲,以表達一個愛子情深的母親的悲痛情懷。

路上,喜鳳一邊開車,一邊給一醫(yī)王院長打電話。后者急切地表示要派一輛救護車過來接應,但被喜鳳一口回絕,聲明已在趕往一醫(yī)的路上。王院長往醫(yī)院趕的同時,通知院辦主任立即聯(lián)系有關(guān)科室主任醫(yī)師,要求他們火速趕到醫(yī)院。

今天是星期天,門診樓不開放,只有矮立在一旁的急診樓開放。王院長在家里,醫(yī)師們也幾乎都在家里休息。王院長平時上下班自己開車,今天他坐手機上叫的專車。他對自己如此興師動眾于心不忍,但又不敢在節(jié)骨眼上馬虎。

亮亮受到了凱旋英雄般的接待。王院長攜已到達的各科專家們恭候在綠色通道口,他們面前擱著已系好輸氧裝置和葡萄糖瓶子的擔架,四個年輕女護士分立擔架的前后左右,如臨大敵般地迎接貴賓到來。車子尚未停穩(wěn),喜鳳的一只腳已踹開車門。但她的后續(xù)行動顯得相當緩慢,像是嬰兒粗魯?shù)匕岩粭l腿探出了母親的產(chǎn)道,造成了欲速不達的后果。

王院長把車門拉到最大限度。他看到喜鳳臉色蒼白,像在水里浸泡已久。臉色與她同樣蒼白的是她懷里抱著的聰聰——不,王院長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一個陌生孩子,盡管他長得很像聰聰。電話里喜鳳說她的孩子受傷了,她此前從未向他提起過聰聰還有一個兄弟。王院長沒往深處想,現(xiàn)在不是考慮這種事的合適時機。

聰聰怎么樣?王院長說這話時攤開了雙手,意欲接過喜鳳手里的孩子。不過他隨即改口道,孩子怎么樣?

還沒醒過來。喜鳳局促地回答,屁股挪了挪,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雙手一下子就把孩子遞了出來。她幾乎是如釋重負地說,交給你們了。

那一瞬間,她閉上了眼睛。但她眼前卻再次浮現(xiàn)上了:亮亮的腦袋撞上了鐵軌護欄,護欄的強大反作用力把他稍稍彈回空中,然后身子就墜落在了水池里。這一幕她很熟悉,因熟悉她擁有了一種莫名的喜悅,這是一場意料之中的喜悅,與時間同謀的喜悅。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是一場與她有關(guān)的意外。她最初推斷這場意外不會遺留嚴重后果,因為在亮亮被撈上來的最初時間里,她沒看到白花花的筋脈。她抬了一下亮亮的左手臂,似乎也未見肘關(guān)節(jié)脫臼的跡象。盡管她迅速地旁若無人地以手指頭梳理亮亮的頭發(fā),她還是沒察覺到頭皮開裂的任何跡象。這些都給了她錯覺,以為沒什么事??墒菬o論她怎么鼓搗,亮亮就是閉著眼睛不理睬她。

看著王院長把亮亮接過去,喜鳳像一個彌留之際終于等到了遠出的孩子歸來的母親,一下子癱瘓了下去。沒人再理睬她,他們都簇擁著王院長迅速進入了綠色通道。好像一伙強盜,終于盜到了垂涎已久的珠寶,急于到一個隱秘的地方去分贓。

喜鳳很想就這樣躺下去,待她睡過一覺醒來后,王院長會笑靨滿面地告訴她,亮亮沒事,他只是不小心睡著了而已。陽光是如此地明媚,這樣的好天氣里,怎么可能會發(fā)生不幸的事情呢。這樣的好天氣,如果說有什么不好,那只是令人昏昏欲睡罷了。

她覺得微微瞇著的眼睛里似乎掉入了一顆沙子,硌得她眼皮酸痛,于是她就拼命地眨眼睛。她的視野里有一雙不友善的眼睛正朝她眨巴著,正朝她發(fā)射著惡毒的汁液。她意識到眼中的沙子原來就是從對面的眼睛里射出來的,她就吆喝了一聲,滾一邊去!

她聽到沙子說,你沒事吧?

喜鳳驚醒過來說,沒事。隨后她在那個保安的指示下停好車子。停好車子后,她感覺自己一下子虛脫了。

她的身子幾乎是從車子里滾出來的。她沒能迅速地完全直起身來,只能慢慢撅起臀部,搖搖晃晃地緩緩地站立起來,恢復了作為一只高級動物直立行走的本來面目。她艱難地轉(zhuǎn)動腦袋,四處張望了一會,難以斷定向何處走。但她的腳步已不知不覺間將她牽引向急診樓。急診樓的一樓大廳里簇擁著很多人,熙熙攘攘很熱鬧,不過很多人的情狀比較悲慘,主要是一些受了外傷的。也許她本意是要到人群中湮沒自己,但眼前一幅幅的悲慘畫面卻把她往外推。進入大廳前她已費力地步上十來級臺階,耗盡了她最后的一絲精力。她感覺一腳踩在了海綿上,就啥都不知道了。她身后的人,看見她像風中的稻草人那樣搖晃了幾下,一頭栽了下去。

喜鳳彈開眼皮,但她的眼睛顯然無法一下子適應白燦燦的燈光,只好重新把眼睛閉上。這是在哪里?喜鳳試圖對剛剛過去的事件逐一梳理,但她隨即發(fā)覺腦子疼得厲害。

你醒過來了,你只是虛脫過去了。喜鳳聽得王院長親切的話語,回憶起了一個事情,她剛剛摔倒在急診樓的臺階上。她試圖開口說話,喉嚨卻火辣辣地疼,似剛剛在高溫里煎熬過。

王院長看到的是一個不斷舔著雙唇的干渴孩子。他端起床頭柜上一只盛滿水的杯子,湊到了她的嘴巴前。

喜鳳的目光隨即從杯子上一躍而過,落在了對面的一張床上,她極其熟悉床上的那張臉。

王院長為了不妨礙她的觀察,迅速伏下身子,巴掌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嘴角往那邊挪了挪,輕聲道,他早醒來過,已做了清創(chuàng),現(xiàn)在剛剛睡著,而你呢,已睡了三個小時。

亮亮的右膝蓋窩居然被甩出一個大口子,這真是匪夷所思。連王院長也表示,以他目前掌握的知識,難以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揣測,也許這與兒童樂園里那個水池的構(gòu)造有關(guān),但他顯然沒興趣親自去探個究竟,因為這不屬于醫(yī)學范疇。

亮亮的病房是住院大樓頂層的單人套房,有客廳,有臥室,臥室里有衛(wèi)生間。住院大樓頂層的單人病房,是各科的“特需病房”,是醫(yī)院的一個創(chuàng)收項目。但不同科室的病人“雜居”一個樓層,搞得不好,也會給治療帶來混亂。

王院長向喜鳳表示,亮亮雖然住特需病房,但將按照普通病房的標準收費。

為了方便喜鳳照顧亮亮,王院長在這個病房里又添置了一張床。

亮亮住院的第二天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

術(shù)后第十天,可以拆線出院。這十余天,喜鳳基本上都在醫(yī)院里陪著亮亮,偶爾回家取點生活用品,洗個澡,又匆匆忙忙趕回醫(yī)院。王院長已通過別的渠道知道了喜鳳和亮亮的關(guān)系,他覺得,喜鳳對兒子是傾注了全部母愛的。

在王院長和喜鳳的注視下,主刀的外科主任醫(yī)生親自為亮亮拆線。這對于他來說,有點拿牛刀去殺雞的意味。亮亮趴在床上,把臉埋進了彈性充足的枕頭里。喜鳳無法看到他的表情。

拆線疼嗎?喜鳳問王院長,或者是在問正在拆線的外科主任醫(yī)生。

兩人同時回答,王院長回答“不疼”,外科主任醫(yī)生回答“有點疼”。兩人都有些尷尬。因為外科主任醫(yī)生還在拆線,王院長解釋道,只是有點疼,縫線才疼,所以比較起來,拆線算不了疼,本來也可以使用可吸收性縫合線,但縫合效果沒需要拆的線好,因為創(chuàng)面比較大,而且是切口外面。

就在這時一直不吭聲的亮亮重重地哼了一聲,像是甩了王院長一記耳光。喜鳳悚然一驚,扭過頭去,但亮亮的臉依然埋在枕頭里。

腦科醫(yī)生已查明,亮亮與鐵軌護欄相碰撞的部位是后腦,這是個危險部位。王院長向喜鳳透露過亮亮得腦震蕩的可能性。他顯然又把聰聰和亮亮混為一談了(年紀大了的人都這樣),因為他表示,這一回與上回不同,要么不得腦震蕩,要么得的就是嚴重腦震蕩。他的依據(jù)是,上回是頭皮開裂,來自碰撞另一方的力量基本上已消除于頭皮表層,這回不同,來自異己的力量有可能已穿越表層,貫入腦殼內(nèi)部,這有點像中子彈的作用,能夠不毀壞建筑物的表層而消滅建筑物內(nèi)的生物。在喜鳳目光的質(zhì)疑下,王院長又拍胸膛保證說,因某種原因,比如說濕度過大,阻礙了亮亮在空中的飛行,減緩了沖撞的慣性,所以亮亮的后腦完全可能只是與鐵軌護欄發(fā)生了輕微碰撞。

外科主任醫(yī)生拆線完畢,卻節(jié)外生枝地表示按慣例拆線病人需要再留院觀察一天,一般第二天就可以出院。

喜鳳征詢王院長的意見。

王院長點頭表示贊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他迎來的是喜鳳咄咄逼人的目光。但實際上,喜鳳的語調(diào)還是很輕柔。她問,你放心亮亮明天就出院?你說過他得了嚴重腦震蕩。

王院長連忙解釋,我只是一開始擔心這種可能性,其實無法確診,這種東西要等到發(fā)作……他頓了頓語氣說,現(xiàn)在這種可能性已基本上排除了。

王院長說完,用力地揮了一下手,表示徹底排除了不好的可能。

要不——他猶豫了很長時間,試探性地問——再留院觀察兩天,后天出院怎么樣?

喜鳳說,好,我要先回家整理一下。

王院長說,這里我會安排好護理工作。

喜鳳回家之前,特意把她為什么回家對亮亮作了說明。

她可以安心在家里住兩天。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用來侍弄家里的擺設(shè)。但人的記憶里總有殘缺的成分,她不無絕望地發(fā)覺聰聰出院回家那天,她只顧高興,對家具、電器和其他物件的擺設(shè)沒留下太多記憶。特別是聰聰房間里的情形,她更是遺忘了太多細節(jié)。

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經(jīng)歷,這有助于她恢復記憶。那時鄭昌盛還在世,她要去參加高中同學會,為避免叫不出同學名字的尷尬,她在頭天晚上努力回憶同學們的名字,但那些栩栩如生的形象,她就是無法給他們安裝上相應的漢字。熬到深夜,她只得上床睡覺。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的難題居然在睡夢里迎刃而解,她輕而易舉地就把那些栩栩如生的臉龐與那些熟悉的名字分別對號入座了。

所以這兩天時間里,喜鳳狠心撇下亮亮,把自己交代給了熟悉的家,交代給了冗長的睡夢。她試圖在睡夢里打開某扇塵封已久的記憶之門。半睡半醒之中,她果然逐漸回憶起來了一些細節(jié),為了避免忘卻,她每記起一個細節(jié),就馬上從床上坐起來,記到本子上。但這樣做打斷了夢的進程,迫使她不得不努力醞釀著夢的下一個切入點。就這樣,夢境被她自己一再打斷,她還是能一次次地重新進入。她就像一條魚游刃有余地進出于夢境與現(xiàn)實兩個世界。但她終究無法打開全部的記憶之門,她就只能憑借合理的想象,回憶若干年前那個日子,家里某些物品的擺設(shè)格局。她不無僥幸地希望,“聰聰”第二次出院回家后,不會發(fā)現(xiàn)家里的擺設(shè)與第一次歸來時有啥明顯變化。

十一

喜鳳把車子停在醫(yī)院停車場。今天,她是來接亮亮回家的。

喜鳳在由愁態(tài)的病人和焦慮的病人家屬交織成的人流中漂浮而過,神態(tài)像一條在溫度適宜、飼料豐盛的水里游過的魚兒那樣悠閑。喜鳳游到住院部的一樓大廳,等電梯下來。她盯著那四排跳動著的鮮紅數(shù)字,神態(tài)有點著急。如果亮亮不是住頂層,她寧可跑樓梯上去。

等候電梯的人當中,有些手里拎著飯盒,大概是從醫(yī)院旁邊的飯攤上打來的。喜鳳想起現(xiàn)在是吃午飯時間,不過她沒必要帶飯菜給亮亮,因為他的飯菜是由王院長親自過問、安排好的。她在醫(yī)院里時,她和亮亮的飯菜,都由護士送到病房。喜鳳看著手里拎著飯盒的人,眼神里有些不解,現(xiàn)在醫(yī)院都專門安排護工用推車把盒飯送到病房,這些人的嘴怎么這么刁,非要跑外面買飯菜?吃壞了肚子怎么辦???

終于等到了電梯,喜鳳腦子里突然掠過一絲不祥,就像眼前有一只烏鴉飛過。但容不得她細想烏鴉意味著什么,便被人流裹挾著進了電梯。

電梯一路走走停停,終于上到了頂層。

在病房門前,她變換了幾種表情,以確定亮亮最可能容易接受和喜歡的一種。但走廊上沒鏡子,喜鳳只能想象自己的表情。烏鴉似乎鉆進了她腦子,撲閃著翅膀,她的思緒有點紊亂——啥樣的表情在亮亮看來才不像烏鴉?

背后突然響起的一聲“阿姨”把她從混亂狀態(tài)中解救了出來。她在回頭之前換上了應有的笑意。是送飯菜的護士。

她有些不快。不知從啥時候起,很多人不管自己大小,都親熱地叫她阿姨了,害得她像個保姆或鐘點工一樣。

護士用推車頂開虛掩著的門,穿過外頭的客廳,直奔里間的臥室。

臥室里沒人。

護士對尾隨進來的喜鳳說,孩子上洗手間了。

喜鳳也覺得亮亮肯定在洗手間里。不會拉肚子了吧?

她坐到亮亮的床上,把一只手伸進被臥,被臥里沒一絲熱氣。他不像是剛起床的樣子。她眼前又掠過烏鴉飛過的陰影,暗暗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對護士說,你上洗手間看看。

喜鳳的吩咐不在護士的職責范圍內(nèi)。雖然亮亮還是個孩子,可是男女授受不親,她怎么能去洗手間查看他在不在里面呢。但她明白這母子倆與王院長的關(guān)系,只得應答道,好,我上洗手間看去。

她情急之下,竟然忘記了敲門,一下就把洗手間的門推開了。這個門,竟然也是虛掩著的。

洗手間里空無一人。

她回頭看著喜鳳。后者立即站了起來,幾步跨到洗手間門口。自然,她看到的和護士看到的并沒啥區(qū)別。

喜鳳瞬時目光散亂,空洞無神。她在進入病房,看到亮亮床上徒具人形被臥的一瞬間,其實已看到了巨大災難的輪廓。現(xiàn)在,她可怕的預感似乎成為了現(xiàn)實。

她的目光落在應該體現(xiàn)著亮亮身體輪廓的被臥。那輪廓,卻越看越像是她想象中的烏鴉形狀。她怔了幾秒鐘,忽然發(fā)狂般地奔跑到床前,一把掀開了被臥。自然,里面空空如也。她頹然地一屁股跌落在床上。

她舉目四望,空洞的視野里突然躍進一張人臉。她以為那是烏鴉,揮手想要把它趕走。細看,不是“它”,是護士。

護士說,阿姨,也許他只是出去散散心了,我還要把飯菜留下來嗎?

責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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