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 文學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上海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趙樹理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杰出作家獎等,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四十余部。
我于世上的諸多事,其實在心里是要刨根究底的,但在嘴上卻從來不問。比如上小學時學校要每個學生都填一下家庭出身,而我家卻是貧農(nóng),我知道我的父親是既沒種過地也沒有在農(nóng)村居住過的經(jīng)歷,他是十八歲才從日本回來開始學說中國話,與貧農(nóng)哪
會沾什么邊?我的父親真是不缺錢,金子不說,古玉俱是商周生坑,幾皮箱的商周古玉一品一個小錦袋兒地放在那里,有時候他會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不覺已擺得桌上床上滿滿都是?,F(xiàn)在想想,父親當年的成分應該是花了銀子買的,但怎么買?花多少錢買?跟什么人買?我們是不得而知了??梢韵胂螅斈暌苍S父親會問給他劃分成分的人,“什么成分最好???”“貧農(nóng)啊。 ”“什么是貧農(nóng)???”“貧農(nóng)就是沒有土地的人,沒有土地光榮啊。”被問的人想必是這樣對父親說?!澳蔷唾I貧農(nóng)吧?!毕氡馗赣H接著就開始數(shù)他的銀子了,把銀子數(shù)給這個人,我們的成分就這樣給定下來了。早年坐了綠皮火車“咣啷,咣啷”隨父母親回老家去祭祖,王家墳地占地二十余畝,墓地里森森然都是松柏樹,那才是靜,只有鳥聲,幽幽的啼長啼短。那一次,是我對土地有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至今我還都在想,那片地,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那些松柏樹是否森森然依舊?什么時候再回去掃松祭祖?順便再帶些松花粉回來,黍米糕蘸松花粉真是很好吃。我好像又看見母親在那里用綿白糖調(diào)松花粉,先把松花粉慢慢盛到一個碗里,然后再把綿白糖一勺一勺放在松花粉上慢慢調(diào)起,母親忽然抬起頭,又長長嘆了口氣。
我有一個琥珀的閑章,章上的四個字細潔爽利:“陽臺農(nóng)民”,而這陽臺卻非楚襄王的陽臺,農(nóng)民卻是我在自指,雖然我沒有當過農(nóng)民也沒有土地,但我總在想土地的事。此章為東莞誰堂所治,誰堂是湖南人,客東莞有年,除了治印,他菖蒲也養(yǎng)得好。我也喜歡菖蒲,而且特別喜歡金錢菖蒲和虎須,菖蒲有一種清鮮的氣味,喜愛菖蒲的人說它香,一如喜歡牡丹的人說牡丹花很香,但牡丹花的氣味著實是不能讓人恭維,但喜歡牡丹的人非但要說它香,而且還要加一個天字,說它是天香。北京恭王府里有個庭院叫做“天香庭院”,那塊兒匾現(xiàn)在還在那里掛著,我想當年這個院子里應該是種有牡丹的。清王府的大院子多種牡丹玉簪還有西府海棠,這有個說法,叫做“玉堂富貴”。
我喜歡菖蒲,但就是不愿去花市或網(wǎng)上買,我就想向誰堂討他的菖蒲,隔不幾天他居然用一截綠竹筒把菖蒲寄了來,這真是讓人好不歡喜,每每看到日漸盤根錯節(jié)的菖蒲我就在心里說,這是從誰堂手里經(jīng)過的菖蒲啊,這是從誰堂手里經(jīng)過的菖蒲啊。而刻有“陽臺農(nóng)民”四字的閑章,我每每用的時候心里就會想,這是誰堂治的印,這是誰堂治的印。這方印,我一般都用在花鳥畫上,山水上很少用。
我沒在農(nóng)村待過也沒有當過農(nóng)民。我寫短篇小說《五張犁》的時候頗下過幾次鄉(xiāng),去看農(nóng)民們勞作,看他們鋤地,看他們收拾菜園子,看他們揚場,唯有這揚場真是流金爍爍,成堆的谷粒被揚起落下?lián)P起落下真是好看。甚至看他們弄大糞,往發(fā)酵好的大糞里邊摻土,摻好了土再把它們掠成一個一個的堆,把外面拍嚴實了,讓它們再發(fā)酵,這是冬天的事。我下鄉(xiāng)的時候認識了最好的種地把式。那天,天很冷,有個很瘦的老頭從我對面走過來,穿著黑布棉襖,一邊走一邊把兩只手放在嘴邊只是呵,旁邊的人忙小聲對我說,“他就是好把式五張犁,他就是好把式五張犁?!蔽覇枮槭裁唇小拔鍙埨纭保颗阄业教庌D(zhuǎn)悠的那個人對我說因為這個人一輩子用壞了五張犁,一般人一輩子卻只有可能用壞兩張或三張。所以人們都叫他“五張犁”,而他的本名“張春女”卻被人們談忘掉了,他是這一帶最好的種地把式。我便記住了這個人,后來想采訪他,他卻不同意,村里的人對我悄悄說,“因為土地,他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有點不正常了?!币驗樗麄兇咫x城近,所以土地都給征收了去,被征去了的土地都被改造成了環(huán)城花圃,一片紅紅紫紫。寫《五張犁》這篇小說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心里一陣陣刺痛,我在小說里是這樣寫他的:
“人們是離土地越來越遠了,越來越陌生了,所以五張犁才引起人們的注意。一開始,怎么說,人們看到了五張犁這老頭兒,瘦干瘦干的,目光灼灼,兩眼有異光,在地里焦灼地走來走去,人們一開始沒怎么注意他,園林處的人還都以為是什么人又雇了人,園林處那些拿工資的園工為了再做一份事,就從自己的工資里拿出一小部分雇人替他們下地勞作,比如說一個園林處的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是一千元,他就有可能拿出三百雇一個附近的農(nóng)民,這樣一來十分合算,他可以再找一份事做,收入就更多一些,這樣一來呢,地里就不斷有陌生的面孔出現(xiàn)。園林處那邊,為了好管理,地是分了段的,每人一段各自承包。如果不是一段一段的承包,人們還不會發(fā)現(xiàn)問題,問題是,五張犁不是在一片地里做他的事,五張犁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片地橫跨了三段地,這就讓人們摸不清,到底怎么回事?這個叫五張犁的老頭兒怎么在地里?是誰讓他來的?這年春天的時候,人們先是看到五張犁往地里送了三次糞,是誰讓他往地里送的糞,連承包那塊地的園林工也不知道。一開始,人們以為是園林處要在地里施肥,但別的地里又沒有,又過了幾天,就有人看見五張犁在地里把那些土糞一鍬一鍬地往地里撒,真是好把式,一鍬一鍬撒得真勻,土糞是那種經(jīng)過一冬天加工過的糞,也就是把糞池里
的稀大糞弄來,再合上一些土,在冬天里封好了漚過,漚一冬天,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再把這漚好的糞攤開,再往里邊摻土,摻了土,再把這糞一次一次地倒幾回,倒的意思是要把漚過的糞和土倒勻了,然后才用小驢車運到地里去,運到地里后,這土糞還要堆成堆再封一些時候,讓它變得更加膨松,然后再一鍬一鍬撒到地里,這時的土糞是干爽的,味道也特殊,好像是不那么太臭,還好像是有點特殊的香,糞能香嗎?但莊稼人聞它就是香。人們看見了,看見那名叫五張犁的老頭兒在地里撒糞,人們看見他彎了一下腰,又彎一下腰,把鍬一次次插進膨松的糞堆,然后再直起腰來,那土糞便一次次被揚了起來,說揚好像有點兒不太對,不是揚,是平平地貼地面順風一撒又一撒,這撒土糞也是個技術(shù),要在地面上撒得勻勻的,地面上是薄薄的一層,糞撒完了,要是在這時候來場雨,那就再好不過,肥力便會被雨水直追到地里去,要是這幾天一直在刮大風,那干爽爽的土糞便會給吹走。有人看見五張犁在那里撒糞了,認識他的人都覺著奇怪?他怎么會在這里干這種活兒?怎么回事?撒完土糞,五張犁并不走開,而是坐在了那里目光灼灼地看著遠處出神,五張犁那張臉很瘦,皮肉很緊,而且,黑,而且,是見棱見角,肩頭亦是尖尖的見棱見角,那雙手,也是,粗糙而見棱見角,五指總是微張著,有些攥不攏的意思,這就是干粗活兒的手,五張犁就那么坐著,目光灼灼,看著遠處。人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當然了,他也不知道別人在想什么。這時候的地里,還沒有多少綠意,有也是地埂和朝陽坡面上的事,是星星點點的綠,是小心翼翼的綠,這綠其實是實驗性質(zhì)的,是先探出頭來看看天氣允許不允許它們綠。認識五張犁的人看到五張犁了,過來,問他在做什么?五張犁沒說話,張張嘴,笑笑的,兩眼目光灼灼,還是看著遠處。問話的人連自行車都沒下,騎著車子‘喀啷、喀啷走遠了?!?/p>
農(nóng)民們種地,除了辛苦流汗之外其實還有一種形式的美在里邊,只不過被人們長久的忽略掉了。我不喜歡胡蘭成,但他的這句話我卻以為概括的極好,他說“鄉(xiāng)村里也響亮,城市里也平穩(wěn)?!边@真是一種理想境界,一般人都會以為鄉(xiāng)村的生活是寂靜的,而他偏用了“響亮”這兩個字,這就讓我很喜歡,我以為胡蘭成是真正懂得鄉(xiāng)村的,一場雨,一場風,往往會對農(nóng)事起到很大的影響,當然同時也對人起著很大的影響,靠土地生活的人對天地是敬畏的,這個敬畏就是對天地要有回響,二十四個節(jié)氣,每個節(jié)氣該做什么就馬上做什么,天狗吃了月亮,大家敲響各家銅盆去救,鄉(xiāng)村的日子過得亦一如長河起白浪,流水聲“嘩嘩”響徹兩岸。我寫農(nóng)村小說,就想讓這長期被忽略了的東西再重新回到我們的視野里來。一年四季,春風秋雨,農(nóng)民的身影其實都是在土地里一俯一仰一俯一仰,這一俯一仰真是大美,古時的舞蹈無不是先民勞作的寫照,收割啊,打麥啊,舉手投足可以說皆是舞蹈,過去還有一句話是“晴耕雨讀”,這是鄉(xiāng)村生活里更加動人的地方,如果說鄉(xiāng)村生活分兩面,一面是耕——在田地里勞作,而另一面是讀——守著南窗讀書,下雨天或下雪天,土地的主人們放棄了在田地里的勞作而讀書,一盆火,一杯茶,一本書——鄉(xiāng)紳文化其實就是這樣慢慢慢慢九轉(zhuǎn)金丹般煉成,陶淵明想必也是這樣,所以他才有這樣的好詩留給我們:“春秋多佳期,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nóng)務各自歸,閑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边@首詩原是要讓人們知道農(nóng)耕與文化原是一體的,而現(xiàn)在卻早已蕩然無存,鄉(xiāng)紳文化在一九四九年徹底消失了。我的妻舅,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而他下雨天或下雪天出不了門的時候照例會給自己沏一杯茶坐在火爐邊上讀他的《三國演義》或《聊齋》,這兩本書他好像讀了一輩子,他這樣執(zhí)著于這兩部古典名著,真是讓我十分的喜歡,而這喜歡又有些莫名其妙,說不出為什么好,但我就是覺得好,下雨天下雪天出不了門的時候在家里讀書總是要比聚眾打麻將來的好。我有時候甚至想,如果可以,我下一輩子不妨就當一回農(nóng)民吧,當然要去當有土地的農(nóng)民,當土地的主人,也就是當?shù)刂鳌绻麤]有自己的土地那還有什么意思?當有土地的農(nóng)民——當然也就是當?shù)刂?,才可以和土地親近,可以和植物為伍,可以像植物一樣知生知死,我以為質(zhì)樸的人性原來便是這樣形成的,該開花時開花,該結(jié)果時結(jié)果。一冬一春,一生一死,開花時紅紫爛漫,開落時滿地黃赭。
真正好的人性也真是應該一如土地的厚,可以讓萬物均有安頓處。
早先,我住在一個叫做“花園里”的地方,那時候我住一樓,南窗外邊是一片空地。那片空地歸我和我的鄰居曹乃謙共同擁有,人們都叫他曹乃謙,而我偏只叫他小名招人。我就和他一起動手在南邊砌了一堵墻,這樣一來呢,那一小片土地便是我們的,我就可以在這個小院里種花,我果真就在里邊種了,首先是晚飯花,可以長到齊人肩高。我種了不少,開花紫色的居多,還有白色和黃色的,而最少的晚飯花是那種白里帶著紫色斑點的,人們叫這種花叫“鬼臉兒”。除了晚飯花,我還種了幾株朱紅的倭瓜,倭瓜在種之前是要先讓它發(fā)芽,揀大個飽滿的瓜種,把它潤濕,放在一個碗里,然后用一塊濕布把它蓋好,過一兩天它就發(fā)芽了。然后再把這發(fā)了芽的倭瓜籽種到地里去。很快,倭瓜就長出了很大的葉子,一片葉子,兩片葉子,三片葉子,然后就會長出瓜藤,瓜藤會自己做主慢慢朝墻那邊爬過去,好像它長有一雙眼睛,好像它能看到墻在哪邊。它朝墻那邊爬過去,爬到墻上了,在墻頭上開出一朵一朵黃茸茸的花來了,只這黃茸茸的倭瓜花真是讓我心生喜歡,我的蟈蟈便有的可吃,如果沒有這倭瓜花,我便只能喂它大蔥和煮開花了的小米粒,有時候我坐在南窗之下讀書,從窗里看外邊墻頭上那碧叢叢的大葉子拂拂的被風吹動,忽然真是讓人驚喜,葉子下原來藏著兩個朱紅色的瓜,已經(jīng)不小了。
好多次,搬家的時候我總是想,新房子能不能有個院子?能不能給我一點點土地?如果有,這個院子能不能再大一點?好像是,有一陣子我老是在搬家,從東搬到西,從西搬到東,許多東西在搬家的時候就永遠也找不到了,其中包括三島由紀夫的手跡,一張五 A大的紙,上邊寫著“黃河之水天上來?!边€有趙樸初老為我寫的一幅字“黍庵”,馮其庸先生給我寫的“珊瑚堂”,都不見了。我最終搬到現(xiàn)在住的這個地方,是最高層,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層,沒電梯,跟著房牙子一層一層往上爬,邊爬邊想,你會來這里住嗎?你會來這里住嗎?但看房子的時候我卻差點沒叫出聲。因為南邊的那個很大的露臺和北邊的那個很大的露臺,我
想不到這套房子會有兩個這么大的露臺,我當即迫不及待地就把這套房子買了下來,而且,在心里已經(jīng)想好了要在南邊的露臺和北邊的露臺種各種的花甚至于還要種幾缸荷花,那種白色和粉色的荷花。
我愛花如命,刻有一閑章:“好色之徒”。
買房子之初,我還把南邊和北邊的露臺各量了一下,南邊的露臺是寬五步,縱七步,北邊的露臺是寬四步,縱十二步。我不懂土地的計算法,比如一畝有多大?一分地又是多少?但我為了實現(xiàn)我小小的夢想,能在露臺上種我喜歡的花花草草,我讓工人把露臺上以前的秋千啦,假山了,水池了什么的都統(tǒng)統(tǒng)拆掉。我讓工人們幫我把很大的陶盆從下邊一個一個搬上來,還有土和肥,也一袋一袋地扛上來。我還托人去養(yǎng)羊的地方買了不少羊糞,把它們和土混在一起,一時間,腥膻滿屋,我家那兩只貓“氣氣氣氣”嚏噴打個不停。
那個春天,真是好不熱鬧,平白的日子,像是在娶新人。平民百姓過日子,熱鬧便是興旺。因為土地,我感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某種瘋狂欲望,這種欲望要比一個人對女人的占有欲望來的更加有力尖銳和寬廣。千萬不要說土地只是農(nóng)民的事,人類的天性里邊都有著對土地的渴望和對土地占有的強烈沖動。我的朋友詩人李小五,扛著一把镢頭想去野外給自己開一片地種菜給自己吃,他帶了種籽帶了干糧帶了幾瓶礦泉水還準備寫詩,結(jié)果是大哭而返,他那張白凈的臉上滿是風塵,他的眼睫毛特別長,比老帥哥王躍文的眼睫毛還長,李小五的眼睫毛上掛著淚珠,他對我說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象原來只能是一個童話,幾乎是,所有的土地都不允許你去開墾,“現(xiàn)在,我們誰是土地的主人?誰也不再是土地的主人?!崩钚∥鍖ξ艺f。后來,他去了澳洲,在那里買了土地,做了那片土地的地主,人現(xiàn)在已肥碩十分。直到現(xiàn)在,他還在那邊一邊種地一邊寫詩,他發(fā)微信給我,說他正在學習怎么當陶淵明。他發(fā)微信給我,說今年又種了一些豆子,那種扁豆。他發(fā)微信給我,說雖然他已經(jīng)和那個洋妞睡了,但他還想找一個中國姑娘做地主婆。他很驕傲說自己是地主。我聽他這么說也真是滿心歡喜,還有什么身份能比地主更好?我和他比,我有土地嗎?所以我當不成地主。土地是國家的,國家是誰的,而國家又是我們的,憲法是這樣說。坐在那里這么一想,心里更加難受。
我也想當?shù)刂?,我對自己說。
所以,當我面對露臺上那一個又一個紅陶盆的時候,我明白這就是我實實在在的土地,如果說我是土地的主人的話,那么我只是在面對這些陶盆的時候才會實現(xiàn)。那個春天,我種了好多好多的花,晚飯花,金色雛菊,藍色的二月蘭,我特別喜歡二月蘭花心里的那一點點黃。還有市民階層的小家碧玉鳳仙花,這真是一種讓人神思迷離的花,撩人而性感,花可以說撩人而性感嗎?我以為是可以的,鳳仙花的種籽是散射彈,只要你一碰到它,它就會很夸張地朝四面八方射開。鳳仙花的莖葉里有太多的水分,所以又總是水靈靈的。鳳仙花在民間還有一個名字叫“指甲花”,因為它的花朵可以染指甲,不但可以染指甲,我在印度,那邊的朋友為我用鳳仙花搓手心和腳心,手心和腳心登時赤金般燦爛,之后,才可以去他們的寺廟。除了這些花,我還種了雞冠花。雞冠花的紫,是濃胭脂,紫到發(fā)黑,在陽光下,那是一種可以讓你深陷進去的顏色,紫色是一種極為高貴的顏色。雞冠花分為兩種,一種可以長到很高,一種是矮墩墩的。幾年前我在北京南竹竿斜街,坐在那里靜靜地看陳綬祥畫雞冠花,他畫的是那種短樁,胖墩墩短短的那種,我忽然笑了起來,這花和畫他的人多少有點像,短胖胖的都是短樁版。一晃這么多年就過去了,那靜靜的下午,慢慢移動的陽光,還有外邊蟈蟈的叫聲,似乎還都在耳邊眼前。而現(xiàn)在南竹竿斜街已經(jīng)不在了,一切只能在記憶里。
我的露臺上,至今還種著雞冠花,簡直是奇怪,這種植物是從哪里找來的那么多紫色?在冬天到來之前,它是一天比一天紫。所以雞冠花又叫“雁來紅”和“老少年”,我畫雞冠花喜歡配蟋蟀,是秋聲秋色。還有就是牽?;ǎ壹业臓颗;ㄊ悄欠N深藍色的,每天都差不多會開四五十朵。早上起來,我一邊刷牙一邊去數(shù)。每看到牽?;?,很奇怪的是我就會想到千利休的茶道壁龕里的那一朵白色的牽牛花,在幽暗中放出光來。
自從搬到這個有南北兩個露臺的家里后,我才明白自己其實一直都在渴望著土地,渴望讓自己當一個地主,渴望著去過有古意的晴耕雨讀的生活。土地真是能夠給我?guī)頍o比的快樂,雖然那土地是以一陶盆一陶盆為單位,但那實實在在是我的土地,我真得感謝這些無比零零碎碎一盆一盆的“土地”——它們能讓我的夢想得到暫時的安頓,我雖然不是植物學家,但我喜歡看植物在泥土里慢慢先長出一個芽,這一個芽又慢慢變成兩片葉,芽剛剛從泥土里鉆出來的時候是蒼白的,但馬上就變成了那種極為嬌氣的鵝黃,當這個芽變成了兩片葉子,綠色才會慢慢顯現(xiàn)出來。我喜歡黑塞的那本《園圃之樂》,就是喜歡他與自然的親密關(guān)系,比如他與向日葵,他與葡萄,他與各種的花花草草。他不但喜歡種花種草,他還喜歡畫,他筆下的花花草草真是柔曼可愛,舞蹈般的韻律。讓人覺得那是他的內(nèi)心真實寫照。他給他的朋友卡爾 .伊森堡的一封短札是這樣寫道:
“我把一天的時間分配給書房和園事,而從事后者時很適合沉思默想,有助于心智的融會貫通,也因此必須一個人孤獨地去做。
致卡爾 .伊森堡 一九三四年四月”
其實我和黑塞一樣,在露臺上給花草澆水施肥或用木棍做一個架子的時候,我心里可以是在想我的小說或正在寫的散文。而我喜歡讀我的朋友周華誠的幾乎每一本書和每一篇文章,也在于他的書散發(fā)著我個人所喜愛的植物氣息,竹筍啊稻谷啊栗子啊,各種植物啊,讀著讀著就像是整個人已經(jīng)來到了原野里,植物的氣息真是好好浩蕩,無邊無際的撲面而至,我喜歡陶淵明自然也是這個道理,他的詩,是真正來自對土地和植物的愛。
我是一個喜歡植物遠遠超過動物的那種人。當我搬一把椅子坐在露臺的花花草草中,其喜悅是難以述說的。而今年,因為吃西紅柿——我突然萌發(fā)了不再在露臺上種花而改種蔬菜的想法。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我對我愛人說,用一點都不必商量的口氣對她說,“我要自己給自己種西紅柿吃?!?/p>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市面上的西紅柿紅得十分漂亮而卻無法吃,你買幾個這樣的西紅柿放在那里,半個月過去了,它還是那樣,一個月過去了,它還是那樣,這真是讓人害怕,更害怕的是這樣的西紅柿簡直沒一點點西紅柿的味道,味同嚼蠟。
我不知道人們對西紅柿動了什么手腳,所以我決定自己種西紅柿給自己吃,當然同時還要種一些別的蔬菜,比如種一兩棵大頭甜菜,甜菜的好處在于它的肥大的葉子可以不停地讓人摘下來吃,還要種些韭菜,韭菜的好處也在于可以讓你割了這一茬,過不了多久,還可以再割,我很愛吃韭菜雞蛋餡兒的餃子。在露臺上種蔬菜,還有一個原因是市面上的蔬菜價格一天比一天貴,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它們的質(zhì)量總是讓人擔憂。其實我這個人是頂好侍候的,餓了一個饅頭抹塊臭豆腐就可以,頭疼了抹點清涼油。冰箱里有各種好的吃食從來都是懶得去翻動,藍莓奶酪和小袋裝的培根我本是頂頂愛吃,但如果不放在眼前就總懶得去翻。有一陣子,愛人買的武漢熱干面,因為放在一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我就天天吃這個熱干面,也真是熱愛它的簡單,不像康師傅羅里啰嗦這個包那個包,熱干面就是把面一煮,一個麻醬包,一個醬油包,一個紅油包,三包同拆了拌一拌就吃,真好,有點辣,“嗦嗦嗦嗦”,一碗已經(jīng)進肚。對我來說,簡單就是好。從此熱愛這一口,吃完那一箱,沒了,會問還有沒有?過幾天又會出現(xiàn)一箱,只要放在眼前,便會樂此不疲。
“這一回你真要當陽臺農(nóng)民了?!蔽覑廴碎_玩笑對我說。
“不想當?shù)刂鞯霓r(nóng)民不是什么好農(nóng)民?!蔽覍ξ覑廴苏f我要當?shù)刂鳌?/p>
“可惜現(xiàn)在不講成分了?!蔽覑廴苏f。
我說我想通了,如果還有劃分成分這種事,那我就當?shù)刂鳌?/p>
“真要是重新填成分,你要是想填個‘地主會不會再花錢買?”老婆對我家的事是了如指掌,她知道我父親的貧農(nóng)成分是怎么回事。
我忙把話岔開,對我愛人說,“當然,除了種一些蔬菜之外我還是會種幾盆我們共同喜愛的花?!北热缒欠N深紫色的大麗菊,比如花朵小小的雛菊,比如從下一路往上開的玉簪。我知道我愛人喜歡剪花插花,露臺上的花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我家餐廳的餐桌的花瓶里。有時候她還會剪幾枝花送朋友,我認為那花要遠比從花店里買來的好看的多。其實蔬菜與花卉又有多大的區(qū)別呢?我對我愛人說,許多蔬菜的花朵并不亞于那些以開花著稱的花卉,比如蠶豆的花,潔白的花瓣上的那一點夢幻般的黑點真是別致極了,讓人想起墨西哥的魔幻小說,想起魯爾弗。再比如茄子花,那種深紫色你去哪里尋找,真是淫蕩。